雷雨過去,天空清澈如洗。這夜,一痕新月高掛,星子眨眼。
聿熙的寢宮裡,他擦拭半天的黑髮,終於恢復原來的生氣與光澤。另一手上下撫著黑髮的主人,這是他從以前就很想做的事。
他的額抵上楚香君的額,溫柔地道:「晚上留下來陪朕。」
剛才的繾綣猶溫,他仍想要她。
楚香君卻有絲猶豫,她側過臉,由窗子看向外面漆黑的夜色。「我必須回去了,我怕義母找我。」
又是她義母!
每回牽扯到她的義母,聿熙就吃味極了;他實在不願和她又因這問題起衝突,怕她又對他來個相應不理,可偏偏他們之間永遠橫亙著一個邯氏。
「你對朕一點兒也不眷戀?」這是他生平第一次留女人在此夜宿,卻慘遭拒絕。
楚香君側回臉,看見聿熙滿是吃味的表情,她撲哧一笑。「皇上,您有好多後宮佳麗陪伴,不差我一人,義母卻只能靠我伺候,皇上還是讓我回去吧。」
聿熙聽得又氣又惱,他狠狠地一把抱住她,緊緊地擁她在懷中。「你要朕此刻找別的女人侍寢?」
不願意!十萬個不願意!但他是皇上,一個可人之上的皇上。他和她是雲與泥之別,這個男人她要不起,她獨佔不了。
見楚香君偎在懷中半天不回話,聿熙滿足了。
「朕不勉強你了,你回去吧!今晚,朕也不找別的女人。」
聿熙鬆開她,拿起她執意要穿回已干的囚服,輕輕披在她的肩上。
看見仍一臉呆愣的楚香君,聿熙笑開俊顏。「怎麼?被朕嚇傻了?」他忍不住伸指掐她的粉嫩俏臉。
「你可以找別的嬪妃,我不會介意,你應該……你不該對我這麼好……」楚香君整張臉埋進聿熙胸口,語帶哽咽。
「傻瓜,別想太多,朕保證以後會對你更好。」
事實上,聿熙已在心中打算赦免她的死罪,並封她為妃,讓她長伴君側。
「我……」她還想再說些什麼,卻被他以指封住櫻唇。
「再說下去,朕若把持不住再要你一次,你就別想回去了。」
楚香君一聽果然乖乖住口,不敢再多說半個字。
「朕明天再去找你。」
楚香君微笑頷首。
伊人因他的承諾而綻放笑顏,教聿熙心中一震,心窩似乎被某種不明的東西衝撞,而這陌生情愫,他從未領略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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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時光能停不小移,那楚香君希望時光就停滯在此時此刻,永遠不要往前推進。
聿熙知道她不喜人多,所以他總是單獨前來,連最信任的小安子也很少跟他來此。
他也知道她不喜歡他以「皇上」的身份來見她,所以他總是一身儒袍,沒有半點威權霸氣。
日子過得很快,尤其快樂的日子過得更快,時間有如箭飛,離楚氏一門抄斬的日子越來越近。
在聿熙的面前,楚香君從不提處斬的事情。她不奢望聿熙會以皇上的身份,為了她而釋放義母;反而慶幸在這人生最後的時光中,讓她遇到他,在她生命結束前,有幸福填滿心房,了無遺憾。
所以她不提哀傷的事,只想沉浸在這甜蜜的戀情中,直到生命的盡頭。
聿熙也不提她即將被問斬的事。一方面,他不想冉以這惱人的話題,與香君有口舌之爭:再者,他不會讓摯愛的她紅顏薄命,死於劊子手的刀下。
昕以他一直沒有告訴香君,他雖然不能赦免邯氏的死刑,卻已暗暗著手找兩名女死囚頂替她們母女二人,並撤換所有曾經看守過她們母女的獄卒。
一切只待時機成熟,他便將她們二人暗度出富.再賦予香君新的身份迎她入宮,屆時他要地一生一世伴君身側,不准她離開。
聿熙和楚香君各有自己的心思,各自不提。卻十分有默契地想使對方感到幸福、快樂。
這段日子,他們縱馬馳騁綠原中,他們縱情在藍天驕陽下,毫無保留地將自己獻給彼此。
愛將他們緊密纏繞,暗夜星空下,他們時而並坐指天畫地,時而在星月的見證下,放任狂野的熱情奔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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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時光漸逝,楚香君驚恐地發現,她對這段感情益發割捨不了,原來她並沒有像自己所想的那樣瀟灑,能收放自如地看待這段感情。
她開始後悔放任自己,她怕再這樣下去,她會沒有勇氣雙目一閉,心一橫就離開人世、離開聿熙。
她還是不改決心,要與邯氏共赴黃泉,即便她很愛聿熙,即便她的心留在他身上,這決定從未改變過。
如果有改變,便是她更加靜默了;心有牽掛,人就會獨自生悶。
而即使她在聿熙面前強顏歡笑,她的改變, 聿熙依然察覺到了。
聿熙心裡開心極了!她的憂傷經常由眼底深處一閃而過,不容易捕捉,但他就是知道,她的憂傷絕對來自對他的不捨。
「香君,你怎麼了?」聿熙明知故問。
兩人同坐在馬上,親暱相偎,馬兒緩步慢行,踏著夕陽餘暉朝偏僻的冷宮行去。
「沒什麼。」楚香君眺望天邊炫目的紅霞,突覺自己正如夕霞,在生命的尾端綻放最絢爛的光芒,美麗卻短暫。「我突然覺得天邊那些雲彩好美、好美。」她指給聿熙看。
「朕覺得你更美。」聿熙的臉依著她的頰畔,真心地讚美。她不知道現在的她,在餘暉的映照下,熒熒生輝,動人心魄。
楚香君唇瓣輕啟,醉人一笑。能被自己所愛的人讚美,焉能不心花怒放?
「你都是如此逗女人開心的?」她隨口問問,雙臂環住他的腰,輕偎在他胸口。
「朕從未逗過女人。」聿熙認真地說。事實也是如此,他從未在他的嬪妃們身上花過心思。
楚香君一聽,眸中神采立即黯下。「原來你一直無心。」
這樣也好,讓她一人帶著牽掛離世就好,她不捨他難過。
「香君……」聿熙也感染了她的哀思.見她難過,他心也跟著往下沉。
他決定提前告訴她自己所做的安排,讓她知道他們毋需分離。
「香君,朕打算……」
語未竟,聿熙突地身子一僵。感受到聿熙身體的變化,楚香君抬首望向也,只見他目光直望著前方.她閒惑地循著他的視線望向前……
視線的那一端,小宮苑前,一列佩劍侍衛佇立,數名宮女伺候著當中一位珠同翠繞、貴氣逼人的少婦。
楚香君心中一驚,看見這等陣仗,她開始感到不安。
少婦也看見他們,緩步朝他們走來,臉色平和。
走近他們面前,少婦單膝蹲了蹲,嬌聲道:「臣妾向皇上請安。」
聿熙早已收回初見時的詫異,平著聲調說:「皇后平身。」
聞言,楚香君驚得睜大雙眸,瞪視眼前這位少婦。
皇后!她是慧琳皇后!聿熙的妻子。
雖然她心裡早知道身為一個皇上,身邊必定妻妾成群,聿熙也不例外;但真正面對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時,她仍顯得相當狼狽。
感受到楚香君的不安,聿熙輕抱她下馬,摟她的手一直擱在她的腰上沒有放下,似乎在向眾人宣告楚香君的地位。
「皇后為何來此?」
「臣妾已多日未見皇上,聽聞皇上最近常來這兒,便想來看看,只是臣妾沒想到,在這兒還有位新妹妹。」慧琳靜靜地打量起偎在聿熙身邊的人兒。
「皇后找朕有事?」聿熙的口氣有些惱火。
「妻子想見自己的夫君,難道需要有事才能來找?」慧琳反唇相譏。
「皇后,注意一下你的風度。」聿熙冷冷地提示。
見聿熙如此保護他懷中的女人,慧琳不禁怒氣填膺。
皇上以前不管多寵愛任何一位嬪妃,只要她這個皇后在場,他總會收斂自己的舉止,將她擺在第一位,尊重她是一國之後,在眾嬪妃面前,總表現出夫妻鶼鰈情深的一面。
但,現在為了他身畔的這個女人,他竟然指責她!
最可恨的是,她竟在聿熙的眼中看到——因她的出現而產生的排斥抗拒。
慧琳硬壓下滿腔的怒氣,故作淡然地道:謝皇上提醒。可否請皇上代為介紹一下這位新妹妹?總不能讓臣妾先向她請安吧!」
慧琳的提醒,聿熙仍在猶豫著,楚香君卻先開口說話了。
「皇上,這是應該的,讓我過去。」她給聿熙一個要他安心的笑容後,便筆直地往皇后走去。
剛剛楚香君一直低首依偎在聿熙身旁,所以慧琳看不清她的容貌,現在她昂首走來,慧琳看見她絕美的麗顏不禁愣了一下。
但她畢竟是統御後宮,幹練的一國之後,雖覺楚香君長得美,也不至於驚訝太久,面容一斂,儀態如昔。
但當她的視線一觸及楚香君身上的囚服,她馬上駭得顫著手,指著楚香君叫起來:「她……她是死囚!」
「皇后!」聿熙大聲斥喝。
四周氣氛立時詭異不安起來,惟一不受影響的是楚香君。
只見她仍移動纖纖身軀,朝皇后走去。
「民女楚香君,出身市井,有不懂禮儀之處,請皇后娘娘多見諒。」她深深一福,並保持半蹲的姿勢,等候皇后響應。
從詫異中回過神來,慧琳立即端起架子,故意對楚香君聽而不聞,視線越過她,質疑地看著聿熙。
「皇上的品味真的越來越特殊了。」慧琳的口氣充滿嘲諷。
聿熙趨前扶起楚香君,看著慧琳的目光卻滿是嚴厲。「如果皇后已經沒事,是否該打道回宮?」
下逐客令!
慧琳頓感氣結。她覺得自己像個外人,無言間闖入屬於他們兩人的小世界,他們是恩愛的一體,而她十足十是個多餘的人。
這樣的感受使慧琳對楚香君的怨恨更深一層。
「臣妾這就告退。還有臣妾今晚在鳳儀宮候著,希望皇上別再讓臣妾空等。」慧琳的口氣強硬,不容拒絕。
聿熙考慮了一下便答道:「朕待會兒就去鳳儀宮。」
聿熙肯到鳳儀宮,讓慧琳的面子略略扳回一些。她冷冷瞟一眼楚香君,面帶勝利,高傲地率領侍衛離開。
聿熙和楚香君沉默相對良久。
他想安慰她,卻無法交代這場面所引發的尷尬。
「香君……」
楚香君還以一抹瞭解的微笑。
自小她便是孤兒,除了義母對她是出自真心的關懷外,人情冷暖,她感受比誰都深。同為女人,她能體會皇后此時的心境。
她反倒安慰起聿熙:「皇后的表現夠嫻淑大方了,換作是我,反應一定比她激烈;你別介意我怎麼想,快過去好好安慰她,她真的受委屈了。」
「香君……朕……」
聿熙還想解釋什麼,她卻以指輕按他的唇,阻止他再往下說。
「別讓皇后等太久,我也該進去看看義母醒了沒。」
楚香君說完便轉身離去,只留聿熙呆立原地,望著她纖瘦的背影,心中無限惆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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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儀宮內傳出激烈的爭執聲,一干奴才、下人躲的躲、閃的閃。
「閉嘴!不准你再說她是死囚,聽見沒?」聿熙大聲地咆哮。
「死囚、死囚……臣妾即使不罵她是死囚。她的身份還是一名將被砍頭的死凶!」慧琳大聲地反駁。
聿熙用力攫起慧琳的手腕,咬牙沉聲警告:
「朕已經打算赦免香君死囚的身份,並且迎她入宮;而你,必須拿出皇后應有的風度,接納香君像以前接納朕的眾妃嬪一樣,而不是在這裡像個妒婦,忘了你身為皇后的本分。」
「皇后?」甩開聿熙扣住手腕的手,慧琳忿忿地問:「你們眼裡還有我這個皇后的存在嗎?有的話,你怎麼還會做出對不起臣妾的行為?」
聿熙困惑地聚攏眉尖,不解地問道:「朕和香君什麼時候做了對不起你的事?」
「什麼時候?」慧琳突然大叫,然後怔愣了一下,竟狂笑起來。
聿熙鎖眉等她笑完。
好不容易,慧琳笑聲停止,一張臉孔變得猙獰,完全失去平時的雍容高雅。
「臣妾一直以為皇上會將此事放在心上,臣妾也一直等著皇上的解釋,結果是臣妾高估了自己在皇上心中的地位,您一直未對此事掛心。」
慧琳恨恨地續問:「皇上可否告訴臣妾,初一是什麼日子?莫不是皇上連這也忘了?」
初一?啊……聿熙猛地想起那晚的確答應臨幸鳳儀宮,結果卻和香君……
聿熙自知理虧,口氣軟化。「慧琳,你聽朕說……」
「不必了!現在說什麼都遲了;皇上敢說那晚不是和那賤女人在一起?」
「慧琳,注意一下你的措辭。」聽慧琳這麼罵楚香君,聿熙心中相當不悅。
「哈!到現在你還在維護她。你可知道臣妾那晚等了一個通宵,結果等到什麼?」
「那晚是朕不對,朕可以彌補你。」
「彌補?怎麼彌補?如今臣妾已經成為整個後宮的大笑話,皇上怎麼彌補臣妾?」慧琳就是不甘,就是要討個公道。
「你要朕怎麼做?」
「臣妾要皇上立刻殺了那賤人!」
「不可能!」聿熙斷然拒絕。
「哈、哈!皇上拒絕得可真快,可見她在皇上心目中的重要性。再這樣下去,也許有一天,臣妾的後位要拱手讓她呢!」
聿熙抬手輕放在慧琳肩頭,安撫她道:「慧琳,香君跟任何一位嬪妃一樣,並沒什麼特別。只要你接納她,朕保證不偏私,你一樣穩坐皇后的位置。」
「不一樣了,皇上……」慧琳悵然哀道:「以前你再怎麼偏寵哪位嬪妃,你的心還會放在臣妾身上,你還是把臣妾當妻子對待。可如今你對臣妾已無心,臣妾守著這皇后之位又有何用!」
聿熙見慧琳冥頑不靈,忿然拂袖轉身。「哼!你想太多了!」
慧琳眼露恨色,突道:「臣妾已經飛函恭請慈神太后回宮。」
這深具爆炸力的一句話丟下,聿熙倏然旋身。「你為何要驚動太后她老人家?」
「哈哈哈,皇上,你怕的不是驚動太后她老人家,你是怕太后一回宮,你心愛的楚香君就保不住命了,是不是?哈、哈……」慧琳再度狂笑不已:
「你……」聿熙氣得揚高手。
「你打啊!你竟然為了一個低賤的死囚要打臣妾;你最好出手重一點,將我一掌打死,免得再看到那賤女人,徒惹晦氣。」
慧琳俏臉鐵青,睜眸直瞪聿熙,咬牙切齒地進出滿腔的妒恨:「既然臣妾得不到皇上的心,那賤女人也別想得到!」
聿熙看著眼前完全變了樣的慧琳,行止一向瑞莊的她,如今競因妒恨而變得猙獰不堪,他與她同床六年,卻不知妻子有這一面。
他頹然地放下手。
慧琳沒說錯,他的心已不在她身上了,而這一點,慧琳竟比他先看透。而且是他讓她變成這副模樣,他怎能責備她不肯接納香君?
聿熙揉揉眉間,面露疲態,不想再與慧琳爭論這個話題。
「慧琳,你累了,早點休息,朕走了。」聿熙轉身便走出鳳儀宮。
慧琳見他毫不留情說走就走,終於嚎啕大哭。
「你回來啊!你不是要打臣妾?你打啊!你為何不打臣妾……嗚嗚……你回來……」
她跌在地上大哭,心裡知道皇上這一走,是真的把所有情分都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