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正打算好好沉思,釐清他的感覺時,外頭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大姊!你怎麼站在這兒?」是個年輕男孩的聲音。
楊恭平皺眉,不自覺的豎起耳朵。
「嗯……」他聽見謝欣菱不太自然的回答,「浴室有點髒,我正打算好好清理一番。」
「我來幫你!」男孩熱心的道。
幫?幫個屁!楊恭平覺得自己在那熱切的語氣裡嗅到了某種不尋常的味道。
「不用了。」她連忙拒絕。「你要用洗手間嗎?急的話,我向隔壁鄰居借一下。」
「沒有……」男孩吞吞吐吐,好半晌才道:「我是看你那麼久都沒出來,所以過來看看……」
楊恭平全身的細胞都在狂叫著,有鬼!這傢伙肯定有鬼!
有一瞬間,他幾乎有股衝動想衝出去,摟著她,宣示主權,但隨即,這荒唐的念頭被抑制住。
他憑什麼?他們只不過是室友關係而已,而且如果他「膽敢」這麼做,她一定會宰了他的!
好不容易打發走林哲彥,謝欣菱趕緊敲了敲門,低聲急問:「你到底好了沒啊?」
門倏地被拉開,楊恭平臭著一張臉走了出來,「好了。」
「怎麼了?」她察言觀色,像在對一個鬧彆扭的小孩說話一般,問道:「你哪裡不舒服?」
「這裡!」他右手握拳,輕槌自己的左胸,語畢也不待她反應,逕自走向書房。
「你要去哪裡?」謝欣菱追上,對他突來的脾氣只感到莫名其妙。「快進房間,會被看見的。」
「待在那裡無聊死了。」他從書架上隨手抽起一本書,一屁股坐下。「我待在這裡看書打發時間,行不行?」
「行。」奇怪,他是哪根筋不對了,亂發什麼脾氣。
「還有,我肚子餓了,我要吃飯!」
「好、好,我的大少爺。」她搖頭,離開時不忘叮嚀,「記得鎖門。」
關在書房裡的時間,楊恭平終於搞清楚自己那種莫名其妙的情緒叫做喜歡,因為喜歡她,所以佔有慾油然而生,但現在的他只能被迫待在房裡,任由外頭歡樂笑鬧而無可奈何。
所以他很悶。
不是無聊的悶,而是「奇檬子」不太好的那種問。
歡樂笑聲自外頭不停傳來,其中包括了謝欣菱的聲音。
他不記得在他面前,她曾經那樣開心的笑過。
怪誰?一個小小的聲音嘲笑他,你除了惹她生氣,可曾逗她開心?
那是事實,但他還是很悶。
特別是他知道在她那群同事之中,有人對她並不只有「同事」之情那麼簡單,他就更閱了。
楊恭平無聊的翻著手中小說,一個字也看不下去,只聞外頭歡樂無比的笑意不斷傳來,心中的不悅也隨著時間流逝而擴大。
當謝欣菱端著熱騰騰的水餃進來時,看見的便是他的一張臭臉。
「你到底怎麼了?」她想視而不見,但還是忍不住開口問了。
從他們相遇、相識以來,他向來都是笑臉迎人——至少在她面前是這樣,總是一副吊兒郎當,凡事滿不在乎,好像天塌下來也不會皺一下眉頭的痞子樣,可今天卻一反常態,老擺臉色給她看。
真不知道她是得罪他少爺哪裡了?
「沒事!」他粗聲惡氣的回答,接過她手中的水餃,卻毫無食慾,隨便擱在桌上,又坐回椅子上,繼續假裝翻看小說。
謝欣菱聳聳肩,「那我出去了。」
什麼?就這樣?至少再多問」次好不好!有沒有誠意呀?!
楊恭平跳起來,一衝上前,長手一伸,已被拉開的門砰的一聲闔上,嚇了她一跳。
「你做什麼?」他臉上沒了笑容,雙眉深鎖,看來還真有點嚇人。
「那個人是誰?」
謝欣菱雖對他霸道的語氣有些反感,但因有求於他,也只得壓下火氣,乖乖答道:「來了這麼多人,你是問哪一個?」
「那個男人!」
「沒頭沒腦,誰曉得你說的是誰啊。」
「對你有意思的那個!」
「咦?」她偏頭,苦思許久。「有嗎?沒這個人啊!」
突然之間,沖天的火氣、滿肚子的不爽全部煙消雲散,楊恭平開始有點同情起他的「情敵」了。
人家都已經表現得那麼明顯了,她居然一點也感覺不出來?喜歡上這種遲鈍的女人,算那傢伙倒霉!
……也算他倒霉,可惡!
「沒事了吧?」見他表情漸緩,她開口,「我可以出去了嗎?」
「不行!」
「我要生氣了喔。」謝欣菱警告。
「再回答我一個問題。」他的語氣強勢,絲毫不容她拒絕。
「請教別人問題是這種態度嗎?」她火大,不喜歡他這種近似「命令」的口氣。
該死,這女人!現在還在跟他計較這個!
「請問、請問,這樣行了吧?」
「有話快說。」她離開太久會惹人懷疑的。
「你覺得我怎樣?」知道自己是喜歡她的,當然要先下手為強。
謝欣菱聞言一愣。
「最近流行問這個問題嗎?」怎麼老是有人這麼問她?
楊恭平臉色微微一變,「還有誰問過你?」
「我們公司的新人,前幾天也問過我同樣的問題。」
「男的女的?」
「男的。」
「你怎麼回答?」腦中警鈴大作,可惡!被捷足先登了。
他以為自己在問案喔!謝欣菱沒好氣的白他一眼。
「不干你的事。」
「誰說不關我的事?」他要起無賴。「你要是不說,就別想走出這扇門!」
她按著青筋跳動的額頭。「你是二十四歲的大人了,不是三歲小孩,可不可以麻煩你成熟一點?」每次都來這一招,真是夠了!
楊恭平抿緊唇,不答腔。
成熟?成熟能當飯吃嗎?能替你收集情敵資訊嗎?能為你抱得美人歸嗎?他才不管!
謝欣菱無奈,只得將那天說的話再重述一遍。
「你說他就像個弟弟?」雖然很惡劣,可是他的唇角還是不受控制的揚起。
哈哈,那傢伙被三振出局了。
被發弟弟牌比被發好人牌還慘,可以說完全絕望了。
他仰夭長笑,突然間心情大好。
「那我呢?」他興匆匆的問,「你覺得我怎樣?」
謝欣菱不假思索的回答,「跟他一樣嘍!你們年紀都比我小,我都當你們是弟弟一樣看待呀。」
楊恭平的唇角一僵。
弟弟?她當他是弟弟?所以說,他也和那個可憐的傢伙一樣,被發一張完全絕望的弟弟牌,從此三振出局了?!
「這次我可以出去了吧?」她伸手去拉門,可他修長的身體卻重重的壓在門板上,毫無移開的打算。「喂!你說話不算……」話尾在接觸到他的目光時,漸漸消失在空氣中。
「你當我是弟弟?」他低語,眼中閃爍著危險光芒。
「是啊!」謝欣菱答得有點心虛。
在她心裡,真的只把他當成一個年紀比她小的大男孩,一個無性別之分的小弟弟嗎?
她明知答案是否定的,但在他面前,如何承認?
「就只是這樣而已?」他的語氣彷彿不敢置信,又帶著嘔氣的懊惱。
「不然還能怎樣?」她心慌的避過他靠近的身子,伸手要去開門。
他和平時不一樣,不論是眼神、語氣、態度,都少了平時那種懶散,反而多了一種咄咄逼人的壓迫感。
這讓她強烈的意識到兩人性別的差異。
他不再是那個只會在言語上逗逗她,隨便她一喝斥便會乖乖收手的大男孩,而是一個男人,一個明顯在體型和力量上都遠優於她的男人。
蟄伏在她心中的恐懼、那些過去的陰影,剎那之間將她籠罩,她不自覺的顫抖著身子,彷彿回到只有十歲大的時候那般無助,當父親的拳頭或皮帶落在她身上時,毫無招架之力。
她蒼白的臉色和渾身顫抖的身子嚇壞了楊恭平,他從來沒有看過她這個樣子,好像見了鬼似的,臉上滿是驚慌和恐懼。
「怎麼了?」
他伸手想攬她入懷,不料手才碰到她的肩膀,她就像是受到極大的驚嚇般,忽然放聲尖叫——
「發生什麼事了?!」
謝欣菱這一尖叫,立即驚動了客廳的眾人,所有的同事馬上衝向書房,一踹開門,眼前的景象讓他們全愣住了。
只見在他們印象中一向冷靜、理智的大姊,此時此刻像個瘋婆子一樣,在一個陌生男人懷中又叫又踢、又打又咬,完全失去了控制。
愣了好一會兒,有幾名同事自告奮勇要上前制伏她,結果卻遭楊恭平拒絕。
他緊緊的抱著她,不顧她的指甲已在他的臉上抓出數條血痕,也不理會她如何掙扎反抗,只有在她快傷到自己時,才會制止她的動作。
幾分鐘後,謝欣菱終於氣喘吁吁的停下動作,整個人無力的軟軟滑倒,他立即將她攔腰抱起,越過眾人將她送回她的房間。
「這是怎麼回事?」竊竊私語聲響起。
眾人面面相覷,都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可卻沒敢上前詢問,除了一個人,林哲彥。
「你是誰?」當楊恭平從房間裡走出來時,他第一個衝上去問,「你剛剛該不會是想非禮大姊吧?」
楊恭平冷冷地把他從頭打量到腳,很快由他的聲音認出了,他正是那個被判出局的「情敵」。
「我住在這兒,我和欣菱已經同居了一個多月。你是誰?你憑什麼站在我家這樣質問我?」
眾人聞言都瞪大眼睛。
「你……你是大姊的男朋友?!」不會吧?這麼帥的小白臉,該不會是牛郎吧?
「啊!」突然有一名女同事發出尖叫。「他是、他是那個、那個楊恭平!最近很紅的新偶像天王!」
楊恭平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只是淡淡的道:「她人不舒服,沒辦法出來送客,我想這餐會就到此結束吧。」
「誰曉得你是說真的還假的?」林哲彥仍不死心。「你有什麼證據可以證明你住在這兒?」
「證據是嗎?」楊恭平推開自己房間的門,「這是我的房間,這是證據。你要是不相信的話,還有這個,」丟給他的是謝欣菱親手寫的工作分配表,上頭清清楚楚的寫著楊恭平的名字。「這還不夠的話,還有!」一份租約,鐵證如山。
「哇——」眾人擠上前圍觀。「真的是那個楊恭平耶!」
事已至此,就算林哲彥再不願意,也不得不相信眼前所見。
他真的徹底失戀了。
「走的時候記得把門帶上。」帶著勝利者的姿態,他旋身走進謝欣菱的房間,將一群人全丟在外面。
好丟臉。
真的好丟臉。
當著眾人的面那樣出糗,而且還在他的面前表現得像個瘋婆子一樣,她沒臉見人了,讓她死了算了。
「你沒事吧?」楊恭平話才落下,腳步也停在床邊。
謝欣菱沒答腔,她沉浸在羞恥的情緒中,此時此刻,她只想一個人獨處,壓根不想面對他。
「我很擔心你,」他不但沒走開,還在床沿坐了下來,語氣憂慮的道:「如果有什麼我幫得上忙,你儘管開口上
「走開。」她問聲道,「只要你走開,就是幫我最大的忙了。」
好半晌,他沒出聲,也沒任何動作,過了一會兒,他才如她所願的默默離開。
謝欣菱作了一個夢。
這個夢在父親去世的那段時間,幾乎夜夜都來報到。夢中,她回到小時候,費盡心思、萬般努力,只為了博得嚴厲父親的讚賞,但不管她怎麼做、不管她多麼努力,始終達不到父親的標準。
在父親的眼中,她一直不夠好,不管是外貌、個性、功課……即使她已盡了最大的努力,還是離父親的標準很遠、很遠。
每回夢到,她總是含淚醒來,這次也不例外。
當她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又陷入童年陰影時,厭惡的感覺從四面八方向她襲來,讓她幾乎有股衝動,想要衝到父親墳前大吼:什麼時候你才會放過我?
那種被嫌棄得一無是處,做任何事無不戰戰兢兢、費力討別人歡心的感覺,她真的不想再經歷了!
敲門聲響起,房外傳來楊恭平的聲音,「我買了晚餐,出來吃吧!」
她很想賴在床上不起來。事實上,如果可以的話,她希望自己能消失在地球上,但那是不可能的,而且她確實餓了。
當一個人餓到前胸貼後背,鼻間又聞到食物香氣時,很難堅持面子問題。
所以,最後她還是硬著頭皮踏出房門,等著接受他的質詢或是嘲笑、怒罵什麼的。
坦白說,這不是她第一次有這種失常的反應,之前她交往過的三任男友,有兩任在目睹她突然抓狂的行徑時,一個是尖聲大罵她瘋婆子,另一個則是要她去精神科檢查看看有沒有毛病。
或許她真的該去掛個號,謝欣菱自嘲的想。就算她不懂心理學、不是醫師,也知道像她這種突然爆發的激烈情緒是不正常的。
但她無法對別人傾吐她慘淡的童年,那幾乎等同於要她赤裸示人一般難堪,直到現在,她偶爾仍會質疑,也許是她真的不夠好,所以才會得到父親那樣的對待。
這樣的想法讓她難以忍受,卻如鬼魅般揮之不去。
「你還好吧?」見她出現,楊恭平的反應倒一改之前的憂慮,就只是淡淡的問了這麼一句。
「很好,我很好。」謝欣菱不敢看他,一方面是羞恥,另一方面是怕在他臉上看見輕視或其它令她難堪的表情。
「沒事就好,」他把一盒炒飯推到她面前。「吃吧!」
她並不喜歡吃炒飯,尤其是像這種泛著油光,一看即讓人胃口全失的炒飯。但她真的餓了,而且也是為了避免尷尬,所以她拿起筷子埋頭猛吃。
「吃慢點,」楊恭平替她倒了杯水。「小心,別噎著了。」
他體貼的舉動讓她一時之間有些感動。
吃完飯,她將筷子擱下,遲疑了好一會兒後,終於緩緩道:「關於中午那件事……」
「你可以不必解釋。」他制止她。「如果你不想講,就不必講,你沒有義務跟我解釋什麼。」
哇!這大少爺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善體人意了?
她抬頭想揶揄他幾句,並說些感激的話,卻在目光觸及他臉上的三條血痕時楞住了。
「那個……該不會是……」她的傑作吧?
「什麼?」
「你臉上那個……」
「喔,這個啊。」他用指尖輕觸傷口,臉縮了一下。「沒什麼,小傷口而已,一下子就會好了。」
「是我抓的嗎?」她知道答案絕對是肯定的。「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當時我有點錯亂,我以為你是……」察覺自己無意中透露了太多,她立即住了嘴。
他靜靜的接話,「以為我是誰?」
楊恭平曾經私底下偷偷猜測過,她身上的傷痕到底是怎麼來的?有很多種可能,可能是親人,也有可能是她曾經交往過的親密愛人。
從她失控的反應看來,那肯定是一段不太愉怏,甚至是非常痛苦的回憶。
謝欣菱沒答腔,沉默的坐在原地。
「當我沒問好了。」既然那麼痛苦,何必逼她回想?
「其實也沒什麼……」她將長髮塞到耳後,嘗試著用不在乎的聲音道:「我有一個非常嚴格的父親,那時候……我可能有點緊張吧……你的態度又很強勢,讓我有點時空錯置。你知道,就是那個……我以為你會傷害我……」
楊恭平眸光一黯。「他打你?」
她遲疑了一會兒才點點頭,「嗯。」
「你背上那些傷……」難道都是她父親一手造成的?!天啊!那是什麼樣的父親?他無法想像竟有當父親的會對自己的女兒下這種毒手!
「你怎麼知道?!」謝欣菱瞪他。「你偷窺我?!」
他低下頭沒說話,等於默認。
「但不是故意的。」過了一會兒,他又連忙解釋,「是你睡覺的時候,剛好露出了背部的疤痕。」
「算了。」她抓傷了他漂亮的臉蛋,而他發現了她最不欲人知的秘密,就當扯平了吧。「那些都是我爸打的。他從來不會打我的手或腳,因為那樣別人會發現,所以他只打我的背。有時候用籐條、有時候用皮帶,看哪樣東西離他比較近。」
奇異的,一旦承認了自己有一個悲慘的童年,後面細節的描述就變得容易多了。
她喃喃訴說小時候父親是如何把在軍中管理的那一套帶回家裡,她的母親因為受不了丈夫把她當成士兵一樣使喚操練,很快的便拋夫棄女,離家出走。
她七歲起和父親兩人相依為命,一直到她二十三歲,父親因為肝癌而去世,在這長達十六年的歲月裡,她便是過著這種隨時會被痛揍一頓的恐懼生活,也因此學會了一套保護自己的方式。
最後,她喝了口水,下了結論,「雖然他已經死了,但他仍然還在影響我的生活。我想,這輩子應該都不會有什麼改變吧。」
結束!她終於說出來了!
謝欣菱倒回椅背,有種瞬間解脫的感覺。
這些事,她從來沒有跟別人說過,就連她的前室友李美心也不曉得。
現在,他知道了,就某種意義而言,她等於是把最赤裸、最脆弱的自己交到他手中。
她等著他說出一些輕浮的話或是批評什麼的,好搞砸這個夜晚,但她沒想到,有時候不諳人情世故的大少爺,也是能做出一些很得體的反應的。
他輕輕將她擁入懷中,像是哄著小孩一樣,輕拍她的背,喃喃道:「你已經做得很好了,我以你為傲。」
被一個小自己四歲的人像抱孩子似的抱在懷裡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但此時此刻,謝欣菱完全沒有想到那些。
當她聽見他說的話時,不知怎麼搞的,眼淚突然像斷了線的珍珠一樣沿著臉頰一顆顆滾落。
她崩潰了。
這輩子,她一直在等父親對她說出這兩句話。她沒說,但是他卻明白。
「對不起,胸膛借我一下。」
她將臉埋進他寬闊的胸膛,像個孩子般的放聲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