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裡多有得罪,還望季白兄你莫要見怪才是。」微笑著把厚厚一疊銀票放在何季白面前的桌子上,顏展雲才優雅在何季白對面坐下。
何季白一愣,拿起銀票看了看,忍不住挑起了眉梢——十萬兩銀子,顏展雲出手真是大方。
「突然給我這麼多銀子,三少這是何意啊?」順手把銀票擱在桌子上,何季白含笑問道。
「昨天展雲一時衝動,損壞了這裡一些器具,道些銀兩不知道夠不夠賠償損失?若是不夠,季白兄說一句,我立刻奉上。」顏展雲笑容越發和氣,語氣謙謙有禮。
昨天才殺氣騰騰過來砸場子的人今天突然態度轉了掉轉一百八十度,甘辭厚幣的賠錢賠禮,這個人還是奸詐陰險的顏展雲,怎麼看怎麼覺得有問題……何季白心下思忖,口中卻笑道:「何止何止,十萬兩銀子足夠再蓋兩個桃若居了,三少今天怎麼這麼客氣?」
「應該的應該的,季白兄不必客氣,只管收下就是,再說了,少凌在這裡蒙你多加照顧,我還沒有替他向季白兄道謝呢。」顏展雲說著,對何季白一拱手。
「照顧少凌是我的責任啊,他現在可是我的人,沒理由勞動三爺操心的。」
何季白微笑,翹起二郎腿,笑吟吟地看著顏展雲。
顏展雲臉色一僵,放在膝蓋的手握成了拳頭,真想狠狠地砸在面前過張討厭的臉上。不行,不能和何季白反目,他和成少凌之間的問題已經相當嚴重,如果不趕緊想辦法解決,只怕他真的無可挽回,不能再人為的製造障礙。
為了成少凌,他忍。
深深吸了一口氣,顏展雲努力把臉色放的柔和起來,溫言開口:「那是那是,不過,若季白兄不介意,我想要回成少凌,要什麼條件,季白兄儘管開口。」
「為什麼?你不是很乾脆的把他送人了嗎?三少要個手下奴才,有什麼難的,何必這麼興師動眾,甘詞厚幣的求我?」何季白語氣輕佻,一雙眼睛卻無比銳利的盯著顏展雲看。
為了成少凌,顏展雲竟然肯委曲自己向他低頭,倒真的讓何季白小小的吃了一驚。不過,顯然顏展雲還沒有認識到自己認知上存在的嚴重錯誤,這樣專制張橫的感情,即便顏展雲對成少凌是真心真意,也始終會造成傷害。
「這是我的事情,總之我現在想要他,你開出條件好了,只要我能做到,絕對沒有問題。」顏展雲煩躁的揮揮手,下意識地逃避著何季白的問題。不知道為什麼,他現在聽到任何人說成少凌是他的奴才這句話就覺得剌耳。
「那是自然,顏家財大勢大,可是,我目前覺得不錯,不想把他給你。」何季白聽著顏展雲這種完全把成少凌當成東西一樣的口氣就忍不住心頭火起,他冷冷一笑,慢條斯理的喝了一口茶,淡淡地回答。
「何季白,別太過分,惹急了我對你沒什麼好處。」顏展雲雙眉一挑,目光中煞氣頓現。
「呵,求我就是這種態度嗎?」何季白輕撇了撇唇,輕誚的斜睨著顏展雲,全沒把顏展雲的威脅放在眼裡。
顏展雲氣得臉色發青,惡狠狠地瞪了何季白半晌,邵還是硬生生忍下了那一口惡氣。
罷了,為了成少凌,他忍還不行嘛。「何季白,你痛快給我句話,到底要怎麼樣才肯答應?」
「我要知道原因,我聽了之後若是覺得有道理,說不定會考慮考慮的。」何季白悠然地瞇起眼睛,笑吟吟地望著顏展雲。
「因為我愛他成不成?」鬱怒之下,顏展雲不加考慮地大吼出聲。這句話一出口,他自己先自震的呆了呆,彷彿不相信這句話是從他自己嘴裡說出來的。
顏展雲從沒有想過自己會說出愛這個字,可是震驚之後,在他心中慢慢浮起的,竟是一極說不出的輕鬆,就好像長久以來一直深深埋在心中的秘密終於被揭露之後那種如釋重負的輕鬆感覺。
顏嘉月說他愛著成少凌,他雖然不曾反駁,卻始路心存猶疑。可是,這一刻,當他自己親口說出這三個字的時候,他再無半點懷疑。
事實是如此清楚,顏嘉月是對的,他是真的愛著成少凌。在不知不覺之間,他早就已經把自己全部的感情都交付給了這個人,絲毫沒有保留。
不相信不承認不代表愛不存在。在感情一步步的緊迫之下,他終於被逼出自己真心真情。
「你愛他?」何季白一挑眉,重複了一遍,彷彿有些驚訝。
「不錯,我愛他。」閉了閉眼睛,顏展雲輕輕地笑了,這一次,他說的無比確定,毫不猶疑。
「你竟然說你愛他?」何季白把手中的茶杯重重地放在桌子上,一雙閃著怒火的眸子緊緊地逼視著顏展雲,冷冷道:「你愛他,你好意思說出這句話來。如果你愛他?為什麼你會把他當成東西一樣順手就送給顏昊日?如果你愛他,為什麼你會屢屢的傷害他?」
「顏展雲,你以為愛是什麼?別說愛他,你甚至不懂得尊重他。成少凌他是個人,不是東西,怎麼能說要就要,說不要就舉以予人——顏展雲,我告訴你,我不刁難你。但是,在這裡,成少凌是完全自由的,一切都由他自己決定。若他願意和你走,我絕對不會說半個『不』字,可是若他不肯走,我也絕對不許任何人強行帶走他。」
「顏展雲,你口口聲聲說你愛他,可是你根本不懂得什麼是愛……愛不是掠奪不是強迫,你問問自己,你對他有過半點尊重愛護沒有?當你把他送給顏昊日的時候,你有沒有想過他的感受?當你為了一點小事強暴羞辱他的時候,你想沒有想過對他的傷害?他對你的感情,甚至都不是自發的,那是你強逼的,顏展雲,他現在決定放棄你,我簡直是舉雙手雙腳贊成。」
隨之,何季白站了起來,他整整衣服,對顏展雲冷然道:「三公子請便、我還有事,少陪了。」說完,再不理睬顏展雲,轉身離開。
何季白的話如同晴空一個霹靂一樣打在他的頭上,震的一向聰明伶俐千機百變的顏展雲一時間呆若木雞,腦子裡也是一片空白,全然怔在那裡。
待何季白的身影消失許久之後,顏展雲突然腿一軟,頹然地跌坐進了椅子之中。他緩緩伸手扶住自己的額頭,茫然地瞪著地面,腦海中不停迴響著剛剛何季白的話語。
沒有人和他說過這些話,沒有人告訴過他什麼才是愛。他不會愛人,只懂得愛自己。就算自己愛上了成少凌之後,他也只是後悔自己一時衝動不該把成少凌隨便送給顏昊日罷了,但是也沒覺得自己以前有什麼不對之處。
可是,從昨天到今天,先是成少凌的斷然拒艷,然後是何季白的斥責,讓顏展雲震驚且迷惘起來。
難道說,一直以來,他真的是做錯了嗎?
夜深人靜,一鉤新月寂寞的掛在深藍的天空中,空氣裡瀰漫著淡淡的霧氣,帶出一抹迷離的氣氛。顏展雲躺在屋脊上,呆呆地望著寥岑的天空,夜風輕柔地拂起他的髮絲,在他頰邊輕輕飄動。
顏展雲在想,從很久以前的事情一直想到現在,然後再一點點的想回去,第一次,他開始自我審視和反省。許久之後,顏展雲驀然轉身坐起來,深深地把頭埋道了手臂之中,他發出一聲近乎呻吟的歎息。
原來,他一直那麼樣深刻的傷害著他所愛著的人。
這麼多年來,他從來沒有把成少凌當成過獨立的人,從不曾給過他平等的地位。從一開始,就是他決定一切,成少凌服從一切。連成少凌對他的感情,都是他用手段強迫而來的。
當成少凌能夠自主選擇的時候,他終於選擇離開他。而面對這樣的局面,他卻是如此無能為力。對方的痛苦和絕望是自己一手造成,而他,卻不知道如何才能讓這痛楚消失。
這個認知讓顏展雲心臟一陣陣的緊縮,針刺般的疼痛起來。
原來,上天一直眷顧他,如他所顧的讓成少凌愛上他,對他癡心無悔,為他付出全部的感情,可是他卻不知道珍惜保重,一直在肆意地踐踏揮霍著這份感情。
是他的自私、乖執和冷酷一手造成了今天難以挽回的局面,他怪不得別人。如今,他犯下的錯誤終於變成一隻利箭,反過來射入了他自己的心口,讓他痛徹心肺,無處閃避。
他何止是愛成少凌,這個男認根本已經成為他的一切。而如今,他卻因為自己的自私失去了這個人。
內心的惶恐超過了一切,顏展雲甚至控制不住自己身體的輕微顫抖。他不能沒有成少凌,一直以來,他憑仗依托的就是這個人的愛情,失去了他的愛,在這個世界上,他就是一無所有。
這個世間這麼大,有這麼多的人,可是他真正擁有的,卻只是這一個人。因為一直有他,所以自己才從不曾感覺到寒冷和孤寂。可是現在,那個給他安全保障的人卻決定放開手離他而去。
想到今後他的身邊不再有那個高大的身軀,回顧的時候,也不會再看到他深情的目光,顏展雲突然感到一陣透骨的寒意自心底沁出。
五月的夜晚是那麼溫柔甜美,甚至連夜風都是溫暖的,可是,顏展雲卻只感到滿身滿心的寒冷。那是自心底散發而出的孤獨寂寞所帶來的寒冷,自從成少凌離他而去的那一天起,這份寒冷就一直縈繞他身邊,日漸森寒。沒有了成少凌的溫暖,他原來是如此孤獨寂寞的一個人。
不,他不會放手。
顏展雲跳了起來,緊抿著的雙唇和握緊的雙拳流露出勢在必得的堅決。
他不會放棄成少凌,他愛這個男人,他一定要重新得到他的心。顏家的子弟從不懂得放棄這兩個字,顏語冰可以上天入地找顏暮雪八年,他也可以為了贏回成少凌的心付出同樣甚至更多的時間。
「讓我見他。」
顏展雲第一次不是為了自己對人低聲下氣,但是奇怪的,這一次,他沒有覺得自己有半分委屈。
「顯然少凌他並不想見你。」
何季白的話讓顏展雲的目光頓時黯淡了下來,他默然地垂下目光,動了動嘴唇,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露出一個極為苦澀的笑容。
沒有等到意料之中的暴怒回應,何季白忍不住驚詫的抬眼望了過去,卻微微吃了一驚。
眼前的顏展雲,早已沒有了往日的瀟灑狡黠,此刻,他就彷彿一個害怕失去一切的孩子般的失措和驚慌。他的惶然是那麼明顯,明顯的讓何季白都忍不住對他產生了一絲隱隱的同情之意。
成少凌對顏展雲的重要性,只怕超出了他們所有人的估計和判斷。
「你何必這麼固執,弄得大家都痛苦,不如就聽了少凌的話,放手吧。」何季白忍不住勸說著他。
「不,你不明白,我愛他……我真的是愛他的。」顏展雲喃喃的低語。
「可是你這種愛,我想誰也不想要也不敢要。」
何季白毫不留情的話刺痛了顏展雲。他苦笑了一下,努力嚥下喉間的苦澀,這才抬眸迎向何季白的審視的目光,坦然地開口:「我知道,這都是我的錯。可是,事情已經這樣了,從前的一切我無法挽回,但是我可以用今後來彌補。」
「何季白,我真的愛他,我一直不知道自己愛他,一直不知道他對我是多麼重要,直到我失去他……我想要彌補曾經對他的傷害,我不想失去他,我不能失去他。」
他願意低頭,願意認輸,只要能無平成少凌心中的傷痕,他甘心付出一切代價,他願意為他開始學習如何去愛,如何去妥協忍讓,還有忠誠。
何季白輕輕撫唇,沉思地看著顏展雲。
他相信顏展雲的每一個字都出自真情流露……顏家的人,骨子裡個個傲慢倨傲,不是輕易肯低頭的人,若非動了真心,顏展雲不會向他低頭,不會如此忍氣吞聲,委曲求全,更不會如此傷痛慌亂……他們的生命力強悍,想要傷害他們,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而更重要的一件事情是:不管這個男人多麼惡劣,成少凌還是愛他。
無奈的長歎一聲,何季白腦子飛快地轉動起來。
沉默平實的成少凌,看上去雖然好像很堅強,但是實際上他的心卻是柔軟而易傷的,再加上成少凌根本不懂得保護自己,實在忍不住教人替他擔心。說實話,把他交給顏展雲自己真是一萬個的不放心,只可惜他偏偏就是死心眼的認定了這個惡劣的男人。
「我可以讓你見他,但是怎麼讓他相信你的話,就看你的本事了。不過,我警告你,你若再傷他,可別怪我對你不客氣。」何季白考慮的半天,終於勉強點頭答應了。
「多謝。」話音未落,顏展雲已經風一樣捲了出去。
「哎,不知道我這個決定到底是錯還是對,顏語冰啊顏語冰,你真是給我找了一個麻煩。」何季白搖搖頭,忍不住喃喃念叨起來。
急急地走這後院,顏展雲驀然收住了腳步。
成少凌就站在院中的一叢杜鵑花前,似乎正在沉思。杜鵑開的很艷,輕紅粉白,花繁枝茂,而站在這一大叢繁華熱鬧的杜鵑旁邊的成少凌,卻流露出一抹說不出落寞孤寂的感覺。
顏展雲怔怔地望著那個高大的背影,彷彿突然感覺到了那個人蘊藏在心裡的哀傷、寂寞和痛苦,他的心驀然間不可抑止的抽痛起來。
原來,看著另一個人傷心,自己的心竟然也會痛。
輕壓在胸口上,顏展雲體會著那種絲絲縷縷的疼,那是一種無法形容的感覺,新鮮、陌生而奇異——不捨得他傷心,不捨得他難過,只要能撫平這個人的傷痛,能抹去他眼底的悲傷,能讓他快樂開心,他願意付出自己的一切。
他是這麼的心疼他——顏展雲輕輕歎息。
成少凌讓他所有的感情都活了過來,讓他一點點的明白了很多他也許從不曾領略到的東西。也許他永遠不會是一個好情人,但是他願意為了他去學習,努力改變自己的自私冷酷,努力付出愛付出心。
「少凌。」
輕悄地走到那個背影身後,顏展雲低低喚了一聲。
一聽到這個熟悉的聲音,成少凌身體一震,脊背頓時僵硬起來。
「少凌,你放心,我不會強迫你和我走的,我來,只是想和你說幾句話。」顏展雲有些困難地開口,當真正清楚的明白了自己的感情之後,一向自信的甚至有些自戀的他卻是如此近情情怯。
成少凌沒有回頭也沒有動,但是微微顫抖的身體,卻顯示出他的緊張和震動。
「有一件事我想告訴你,那就是:我愛你。」
成少凌彷彿被雷擊中,身體僵硬,一時間竟然完全不能動彈。
他一定聽錯了,顏展雲竟然說他愛他……這三個字,他等了彷彿已經有千百年之久了,等得都早已經不再奢望,等得早已經筋疲力盡、心灰意冷……他早已經絕望了,他卻突然開口表白。
不,顏展雲一定是在欺騙他,感情一向是他用來束縛自己的手段罷了。顏展雲根本不會愛上任何人,不管是他,還是其他人。他跟了他十二年,也愛這個人十二年,如果愛他,不會等到這一刻。
成少凌一遍遍的告訴自己不要相信,可是背後顏展雲的聲音繼續溫柔地響起。
「以前是我不對,你的愛讓我可以瀟灑我的無情,卻不知道,一旦失去你,我就是一無所有。我說愛你,你可能不信——其實,我一直也不信,即便在你被我送給顏昊日之後,即便我因為你的離開寢食難安,心煩意亂的時候,我一直都不知道那是因為我愛你,我不能沒有你的緣故。」
「那一日,嘉月告訴我:我其實是愛你的。坦白說,我當時的震驚,比你更甚。」
「可是嘉月沒有說錯,我的確愛你。或者說,那不僅僅是愛,還有眷戀、信任和完全的依賴。所以,我才會在知道那件事情後那麼憤怒,因為我在害怕。」顏展雲苦笑起來,伸手揉了揉眉心。
「也許你不信,但是我真的害怕,怕你的離棄怕你的背棄。少凌,我們之間,我對你的依賴早已經遠遠超過你對我的,束縛你的感情,早已經更深更緊地束縛住了我。」
「少凌,我愛你。不用你現在相信我的表白,以前,是你付出一切來愛我,今後,讓我來還你的情,償你的愛……只是,不要拒絕我好不好?」
不,這不是顏展雲,這只是她的聲音,不會是他,顏展雲不會說這些話,永遠不會的。
成少凌猛然轉過頭,卻措不及防地望進了那雙一直凝視著他的眼眸中。顏展雲的目光中,沒有了一貫淡漠的偽飾,盈滿其間的,是從不曾出現過的誠摯、期盼、還有濃濃的愛戀和深情……
他說的是真的嗎?顏展雲是真的愛他?他有沒有勇氣去相信他?
成少凌心思千回百轉,糾纏如麻,許久之後,卻還是垂下了眼瞼,避開了顏展雲充滿期待和渴望的目光。
深深歎息了一聲,顏展雲勉強笑了笑,柔聲道:「沒關係的,我知道是我以前不好,傷你太深。不過,我不會放棄的,少凌,你好好休息,明天我再來瞧你。」
說完,顏展雲抬抬手,似乎想碰碰成少凌,猶豫了一下,還是放下了,苦澀的一笑,轉身慢慢地走了。
成少凌下意識地張了張嘴,欲語還休,最後,他還是默默地看著顏展雲離開,始終一言未發。
長久的失望和被傷害的痛楚讓他無法輕易的相信自己能夠得到幸福。一旦相信顏展雲愛他,若突然發現那不過是虛假的幸福,他怕自己會崩潰。始終不曾得到過,習慣了失望的他也許還能平靜地生活下去,但是,一旦得到之後再度失去,他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有活下去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