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九一年四月九日
修長苗條的金發女子忐忑不安地站在大廳桌旁,美艷驚人的綠眸盯著客廳左邊那扇關著的門。她歎口氣。歎氣聲引得窗邊的表妹蘿蓮回過頭來。
“老天,可琳,你干嘛那麼不安呢?”蘿蓮·耶白問道,又回頭去看窗外淒涼的景致。
波士頓看起來是那麼僵澀——一排排街樹被無情的強風吹得彎向貝肯街面的樓房。即使是四月份,波士頓也非舒適的好住處。一連數月的寒澀勁風逼得人必須常窩在房子裡,這簡直是給這對表姊妹敲了喪鍾。即使好脾氣的蘿蓮也已覺得沉悶不樂,更別提原就難以取悅的可琳了。
“今年根本看不出春天將至的跡象哩。”蘿蓮手摸著窗簾布歎道。
可琳抬起眼光,兩道秀眉結成一線,“你在這時候怎麼還能閒聊春天?”她斥道,眼光趕緊瞄著關著的門,然後再看向她表妹。
蘿蓮隨著她的視線看,聳個肩,“我還以為你現在早已很習慣這種事了。去年一年中,你就經歷過兩次了。”
可琳急躁的脾氣又要發作了,“我真不該期待你會了解!”她沒好氣地說,“你還有好幾年才會有追求者上門來與你父親談親事。到時候我們再瞧瞧你會多喜歡干等著自己的未來由男人決定而不是你。”
蘿蓮眼泛傷感,“我了解,可琳,我十六歲了,只比你小三歲。”
可琳立刻後悔她的厲言,沖動的她經常會為一時的氣話向人道歉。
“對不起,蘿蓮。這次我實在是太不安了,魯耶是我最後的希望。”
“你怎會那樣說呢,琳?過去三年來,你的追求者有如過江之鯽,都是些波士頓最英俊有為的男人吶。你不知道你有多美嗎?如果沙蒙姑爹拒絕魯耶,還會有更多供你挑的人選。”
“不,不會有了。很少有人像魯耶的。”
蘿蓮了然地笑著,“你是說很少有人會像魯耶那樣讓你操縱在指間吧!或者是在他之前,你對查爾及威廉那樣。”
“說得是。別人是辦不到的。”
“魯耶·垂頓不像以前那兩個那麼順從,當你選他時,我真的很驚訝。然而,他似乎一直很如你所願。”
“魯耶和我之間有個諒解,他會很適合的。”
“我認為幸好你不愛他,至少你爸若拒絕他,你不會因而心碎。”
“我永遠不會心碎的,”可琳笑道,“但魯耶打算盡力表現,顯然他是有點志氣的。現在他應該大展身手了。”她說著,眼睛盯向關著的書房門而皺起了眉頭,“面談不應該抱這麼久的。”
“我們何不到談天室去等呢?”蘿蓮提議道,“這大廳風太大了。”
“你去吧,我坐不住的。而且我要魯耶一走出來就看到他。”
可琳搖鈴叫來管家,“羅克,耶白小姐要在談天室喝茶。”
“好的,巴羅小姐,”羅克應道,“垂頓先生呢?面談之後他會留下來吃晚飯嗎,小姐?”
可琳僵住了,這提醒她屋裡的管家一向是事事知曉的。她是今天早上才決定今天是魯耶求婚的好日子——因為他父親這幾天心情很好——想不到下人都知道了。
“我會讓你知道的,羅克。”她厲聲遣走他。
在那一瞬間前門響了,三個人都嚇了一跳。羅克要去開門,但是可琳迫切地想要有事分神而阻止他。她拉開大門,迎面而來的寒風使她打顫且把衣服吹裹在身上。
一對精明淡綠的陌生人眸子迎著她的。那人身材瘦小,手壓著帽子,帽下有著紅發和絡腮胡,一身風衣看起來就像小說中的偵探。
“有什麼事嗎?”可琳問道。
奈地·道奇出於職業習慣地審視著眼前這美麗的金發女子,腦中記下金發,柳眉,翠綠美目及俏巧的鼻子,長睫毛扇著高顴骨,雙唇豐潤,柔媚光滑的臉蛋,組合成一張美艷絕倫的臉。
“有什麼事嗎?”她有點尖銳地重復。
奈地清清喉嚨。她有張他不會忘記的臉,而那頭金亮的秀發更是沒有人能忽視的。
“這裡是沙蒙·巴羅的府邸嗎?”
“是的。”
奈地銳利的綠眸繼續他的審視,注意到那粉頸,高聳的乳峰,衣服裹出的柳腰,而他可以想像出渾圓的臀部和修長的雙腿。她看來有五尺六七,對個女孩而言是相當高的。
“先生,如果你不快點說出來意,我必須請你離開了。”可琳不耐煩了。
“對不起,小姐。我在找一位沙蒙·巴羅,他多年前去過一處太平洋中的群島,當時叫三明治群島,最近則叫夏威夷群島。”
“那你是找錯人了。”
“你很確定嗎?小姐?那是很久以前了,十九年前。你不可能在那時候就受雇於巴羅先生,所以你不能——”
“對不起,”可琳高傲地插嘴道,“巴羅先生是我父親。”
“真抱歉,巴羅小姐,”奈地難堪地說。這女孩的美對他有擾亂心緒的影響,“我只是以為——”
“我知道你以為什麼,現在再見了!”
奈地·道奇伸手阻止她關門,“你確定知道你父親所有的旅游嗎?”
“是的!”她斥道,且憤怒地關上門。但此時一份模糊的記憶閃人腦中,她很快地再拉開門。
“等等!”她叫住那個人,抱歉地笑笑,“現在我得向你道歉了,先生。我父親曾經去過夏威夷群島,小時候他告訴過我,我差點忘記了。”
奈地·道奇的眼睛亮了,“是十九年前嗎?”
“是的,”她承認道,“我出生時他正在那裡。你要見他嗎?”
“不,謝謝你,巴羅小姐。祝你日安。”
“等等!我不明白——”她叫他,但他已急忙地走下街去了。
“莫名其妙!”她大聲罵道,“無禮的小人!”
可琳狼狽地關上門,轉身面對空大廳歎口氣。她看著廳內昂貴的沙發,古董家具及那些家傳的古畫家飾。這麼豪華富足有啥用,她父親把她的錢包束得緊緊的。
可琳邁步走向關著的房門,她已受夠傻等了。突然門開了,魯耶沖了出來。看到他憤怒的表情,她不甘心地問道,“他說不?”
“他說不,”魯耶咬著牙說,“他說絕對不!”
可琳抓住他手臂,“我搞不懂,你說了我叫你說的話嗎?”
“說了。”
“而且據理以爭?”
“是的,可琳,是的!”
“那為什麼呢?”她困惑地問道。
“他說他看透我了,”魯耶氣急敗壞地應道,“天,但願他知道!”
“知道什麼?你在說些什麼?”
“那不重要,可琳。他叫人跟蹤我們好幾個月了,他根本就認定我是個沒骨氣的傻瓜。”
“魯耶!”
“我現在不想談它。晚上俱樂部見。”
他不多說一句地走出門去。可琳茫然地站在大廳中,她真的喜歡魯耶。他是她目前所見過最英俊的男人,雖然是瘦了點而且有一臉令她過敏的胡髭;但是魯耶挺順從,對她真是言聽計從。況且他們是那麼相配,他的身高足以匹配她,而且他們有那麼多共同的興趣。他們尤其沉迷於可琳的一項癮頭——賭博。然而她對魯耶並不真的根了解,他必定是很有錢,不然他不可能有財力夜夜豪賭的。他的富有顯示她不必擔心他追求的是她婚後可繼承的財產。
這不公平!從去年,她父親就由一位她敬愛的慈父變成一個專制的暴君,他控制著她的每個行動。
可琳一向暴躁的脾氣現已升至憤怒至極了。她沖進她父親的書房,隔著大書桌怒瞪著他。
“你到底要把我怎麼樣?”她大聲質問,不管誰會聽到。
“哎,琳,甜心,”沙蒙·巴羅以一種懷柔的聲音開口說,“我知道你會生氣,但其實沒理由嘛。”
“沒理由?”她駁道,開始在書桌前踱方步,“當你拒絕威廉時,我想也許你有個好的解釋。然後當你拒絕查爾時,我以為你是謹慎。畢竟,查爾只是個銀行副總裁,雖然他家有錢卻比不上我們家,或我所繼承的財產。”她再次面對他,“但你憑什麼拒絕魯耶呢?”
“他不是你合適的人選,琳。”
“你怎麼能那樣說?他是我“要”嫁的男人啊!你曾教我追求我所要的啊!”
“我應該教你有更好的判斷力,”沙蒙應道,垂下了棕眸,“我給了你太多自由,將來必須要有個真正堅強的人才能控制你。”
她翠綠眸子閃爍著,“但我不要堅強的男人。我一出生就跟一個那樣的人你在一起生活了。我們的意志戰是很有挑戰性,但我想要平靜地度過餘生。”
“你是說你要隨心所欲,不管你的判斷正確與否?”
“我要控制我的人生!這要求過分了嗎?”她質問著。
沙蒙迎上她冷硬的眼光,“女兒,去年一年來你已證明你還不夠聰明得足以擁有那種控制權。”
可琳開口想反駁,但急速記起魯耶說她父親叫人跟蹤他們了。那麼他是知道她在賭博了。而她卻一直費盡心力保密,以免他懷疑她大量的每月津貼用到那裡去。
“我承認我的判斷不一定都正確,但假以時日它會改善。”可琳心不甘情不願地說。
“我只能祈禱那會在兩年內達到。”沙蒙諷道。
可琳的怒氣又上沖了,“你打算管我管到那時候嗎?你是說不到那時候我不能結婚嗎?”
“不,該死的!”沙蒙終於失去耐心了,“我只是試著不讓你自作孽。你那麼急於取得你的信托基金,根本不在乎你要嫁的是什麼人。老天,可琳,你就不能再等兩年嗎?到時候你就會有你祖母的錢,而且不必經我同意就能結婚。”
“到時候我就不需要結婚了!”她受挫地哭著跑出書房。
沙蒙·巴羅往後靠在椅背上歎氣。沒人能說那個頑固的女孩不是他女兒。頑固,執拗,沒耐性,而且十足的脾氣暴躁,她根本就像他一樣。幸好黛妮·史東遺囑上聲明她孫女在二十一歲前,若沒經過父親同意不能結婚。黛妮了解年輕人的沖動,她認為只要可琳達到二十一歲就夠成熟得可以自己作決定了,但沙蒙懷疑。
那是他自己的錯,他不得不承認。可琳年紀還很小時,他就允許她獨立了。他任其自由發展,且不因她是女孩子而有所限制。他的家人曾一再警告他,有一天他會後侮的,而今他的確後悔了。
現在,他所能補救的是可琳仍在他控制中時,為她好好地挑選丈夫。他要見到她嫁給一個強軔的男人,而不是一些會任她繼續撒野的窩囊廢。但他要到那裡去找一個比可琳意志力更強的人呢?而且還要在兩年內找到!
在半個地球遠的太平洋中,有一群島嶼最近被稱之為夏威夷。這些美麗的島嶼有的歷史學家認為是伊甸園的遺跡——也是觀光客心目中平靜、安寧、輕快怡人的人間天堂。自從群島被寇克船長發現後,根多外來者因不願放棄這些明亮的色彩、異國花木鳥獸和怡人的海洋,已成為永久居民。
由於大量的外來居民,一八九一年的夏威夷並不怎麼平靜。夏威夷土著剛失去他們敬愛的國王,美利蒙阿奇,而他妹妹在哈那魯魯新建的愛奧拉那皇宮即位。這皇宮是世上第一楝擁有現代盥洗設備和電力照明的皇族宅邸,卻很快地淪為皇族顯要和外來居民對峙的場所了。在一八九一年的四月,維持歐胡平靜的是夏威夷人那樂觀愉悅的天性。
二十七歲的傑迪·布基出生於歐胡島,有著歐洲及夏威夷的混合血統。然而他的夏威夷朋友信任他、愛他,而他的歐洲朋友則尊敬他以夏威夷血統為傲。不過傑迪卻沒有一絲夏威夷祖先遺傳的天性,他不是個優閒懶散的人,他的唯一弱點是他的妹妹,梅雅。
三十一年前,傑迪的父親若迪和其弟艾莫花了三年在歐胡建了他們的家,這島上有著大量的外來居民,而以貿易聞名。房子蓋好後,若迪決定結婚,這項婚姻卻造成他們兄弟間難以愈合的決裂。艾莫激烈地反對藍妮,因為她雖然是個美國人,但卻有個夏威夷祖先。艾莫覺得他兄弟是娶了個有色人種。
艾莫·布基放棄他對新屋的所有權利,搬進城去住在兄弟合創的貸款公司附近。由於彼此的不和,若迪把公司留給艾莫,而他專注於其他投資——主要是土地。
大體而言,外國人是不准在夏威夷買土地的,但因為藍妮及她的夏威夷遠親關系,若迪才能在歐胡島北岸買下一大片土地。他在那兒開了一小處蔗糖農園,說不上是大型農園,卻也足以算是島上的主要工業了。
有了蔗糖園和貸款公司的利潤,若迪開始涉人木工業。他起先做船只修造,然後再介人建築業。他發了一筆小財,然而卻在一八七二年生意和工業景氣不佳時失掉。糖園一直虧損,最後就棄置了。在那不景氣的年代只有貸款公司繼續興隆。
在這期間,若迪的婚姻破碎了。他太大的憂郁症影響了他的事業。藍妮死後,若迪花了好長的時間才再振作起來重整事業。直到若迪·布基死於一次航海意外而把所有財產留給他兩個孩子時,他的資產已經改善了。
他的兒子,傑迪,現住在布坦尼亞街的房子,這區域如今是哈那魯魯的部分。傑迪那小十歲的妹妹大都住在北岸的大屋,以前的甘蔗園地。
傑迪·布基是大夥公認足以勝任他父親的地位。若迪·布基有個值得驕傲的兒子。傑迪是個絕不屈服於困難的人,不管有多艱苦都不怕。大夥尊敬他,而且有點怕他。他絕不會從一場爭戰中退縮下來。
在美人團體中,傑迪維護他的夏威夷血統,因為他以其為傲。而在夏威夷人中,他是個值得交的朋友。
在他母親死後,傑迪變得沈郁易怒,那是預料中的,但卻一直沒褪去。傑迪心中的悲痛逐漸變成一股痛心的怨恨,這股怨恨從他母親去世的那一天起一直啃噬著年輕的傑迪十六年了。
今天,十六年後的令天,消除他心頭怨恨的方法以一封信的方式來到傑迪眼前。
在前往他叔叔的儲蓄貸款公司途中,傑迪看著那封已經看了十次的信。
親愛的布基先生:
很榮幸在接到貴函後能這麼快地帶給你好消息。你聘我為你找一位沙蒙·巴羅,曾在十九年前到過你那遙遠的島上,我已經找到了。
遵照你的指示,我開始在波士頓市內尋找並且毫無困難地就找到,因為他在本市是個受尊敬的名人。他住在本市後彎區貝肯街的一楝豪華樓房。他的財產源自多數投資,最著名的投資是他的造船公司,是麻塞諸薩州最大的一家。
我確信這位沙蒙·巴羅就是你所要找的。若有我能再為你服務之處,請盡管吩咐。
你的僕人
奈地·道奇
當馬車停在佛特街時,傑迪把信塞人白色西裝口袋中。他抬頭看看那兩層樓的老建築物,那早該再油漆了,但與同排的其他建築比起來卻不會差到那裡去。
艾莫·布基的辦公室是在二樓,傑迪緩慢地上樓梯,有點怕面對他叔叔。他們叔侄之間根本沒親情可言,在傑迪的記憶中,他叔叔一直是家中的陌生人。雖然住的地方相距不到一英哩,他卻直到七歲才見到艾莫·布基。但傑迪知道他為何不和島上唯有的親人相聚的原因,就是傑迪的母親。
艾莫一直沒能適應島上的血統混雜。他是個有種族偏見的人,他不能原諒若迪娶了個有夏威夷血統的女人,即使只是一絲絲卻仍留在她身上。他不喜歡藍妮也延及他的孩子,尤其是傑迪,因為這孩子以他的血統為傲。雖然若迪和艾莫在藍妮死後言歸於好,但艾莫仍然與她的孩子毫不相關,傑迪和梅雅也對艾莫報之以憎惡。
而今,傑迪與艾莫在公司中是同等的合夥人了,他們倆都盡力維持表面和好關系。事實上,傑迪有時還以故意表現友善為樂,因為他知道這樣他那怪癖的叔叔會難受不安。
艾莫的秘書對走進辦公室的傑迪笑得好開心。珍·蒂兒仍未婚,最近剛從紐約來的。她對傑迪·布基有著特殊興趣,他那粗獷黝黑的俊挺真令人心魂顛倒吶。灰藍色眼眸與一頭黑亮的頭發有著驚人的對比,六尺二寸高的體格結實又矯捷。珍好嫉妒那個他經常約會的女人,台娜·卡農。好多女人都這樣。台娜是傑迪青梅竹馬的女友,據說他們總會結婚的。但城裡的女人還不准備放棄傑迪,珍·蒂兒也是。
“布基先生,”珍叫道,藍眸晶閃著,“好高興見到你。”
她的興趣明顯令傑迪尷尬地笑笑,“我叔叔在嗎,蒂兒小姐?”
“在,但他現正與卡提先生面談。那可憐的人是來和他談貸款償還期限延緩的,恐怕他今年的煙草收成不好。”
傑迪皺起眉頭。羅利·卡提是個好人,這個瑞士人有一大群小孩和一個好心的胖太太。他們的小農場剛剛能維持他們的生活,但是那塊地卻是近市區的好地,傑迪知道他叔叔會很有興趣。艾莫可能會取消抵押品贖取權的。
布基家人經營公司是互不見面的。但傑迪卻把經營權全讓給艾莫,因為他另有其他興趣。反正與文莫爭論得失是沒好處的,因為他會說,“要嘛你就全心全意來公司上班,不然你就得聽我的。”
不久,羅利·卡提就沖出文莫的辦公室,雙手緊握,滿臉通紅地沖過傑迪身邊跑下樓去。傑迪咬緊牙。那可憐的人可能被毀了,而那只因為他見識太差竟跑來向艾莫·布基貸款。
但傑迪今天不能替任何人打仗。現在他需要他叔叔的合作,也許還要他的一些錢——雖然他不會開口借的。但願羅利·卡提能在別處找到幫助。
“我直接進去,蒂兒小姐,”傑迪輕快地說,“不必通報了。”
“當然,布基先生。我肯定你叔叔會很高興見到你的。”
傑迪不禁好笑,蒂兒小姐真是熱心過度了。他真該找個晚上帶她出去,讓她知道取悅他是沒希望的,然後她就會溜得不見人影了。那對她會是件好事的。
傑迪從容地走進他叔叔的辦公室且關上門。大房間裡開著兩扇大窗,天花板上轉著風扇,這辦公室倒真是挺舒服的。艾莫喜歡展現他的財富,在辦公室裡也不例外。令人驚訝的是,那絲絨長沙發和厚厚的地毯竟沒掩去清涼的效能。
“生意如何,叔?”傑迪開口問。艾莫那滿意的獰笑是他的答案。
“好,好。而我聽說你也搞得不錯。”艾莫說著,指著桌前一張椅子要傑迪坐,“你標到威基基海灘新旅館的工程呃,那是很不錯的生意。我一直鼓勵若迪蓋旅館,但他不肯接受挑戰,較喜歡搞房子和小商店。那樣是無法留名的。”
“那並非我做旅館工程的主要原因,”傑迪應道,灰藍眼神深不可測,“那只是可以讓我的人有一段長時日的工作做。”
“當然,如果你不讓他們忙的話,他們會懶散成性的。”
“不,”傑迪冷漠地說,“我剛巧沒那種問題。”
“那麼你是比我們其餘的人更幸運了。”艾莫嘲笑著。
傑迪不想爭論。他叔叔早就自認為夏威夷人都是懶散成性。那是無稽之談,但你無法與艾莫爭辯。
“什麼風把你吹來的,傑迪?”艾莫問道,“有什麼要事嗎?”
艾莫往後靠在椅背上,他和傑迪的父親相像得令人驚訝。艾莫今年四十七,黑藍色的眼睛,一頭棕發。他有六尺高,與若迪真是同一模子出來。
“我想去度個假,叔。”傑迫流順地說出,“我想你會高興知道的。”
“那並不新鮮了,”文莫溫和地說,“你每年夏季都會回海邊去過幾個月,就跟你爸一樣。不過,我也不怪你,如果我在那裡也有土地,我也會這樣做。六七月在這一邊實在熱得要命。”
“歡迎你去鄉下看梅雅,叔,如果你覺得這裡太熱的話。但我不在,我要去美洲本土。”
艾莫有興趣了。“美洲?呃,那就不同了。不過,奇怪,當你大學在本土凍傷腳時,你就發誓絕不回那裡去了呀!”
回想起那些冬天,傑迪都苦了臉。他一直不習慣寒冷的天氣,“那邊也是夏季,所以不會太差。”
“我自己也一直打算要去,”文莫沈思道,“老天,我已經十五年沒離開這個島了,而那次還只是去審查一塊附屬擔保地的出公差。如果我能找到個足以信賴的幫手,我也許可以去度個假,但那似乎是不可能的。我剛雇用的寇比也快被炒魷魚了。”
傑迪不想談公司的問題。如果他叔叔知道他有多難伺候,他就會知道他怎麼會解雇那麼多位助手了。
“其實,叔,我這一趟不只為度假玩樂。我考慮有段時日,想在本土投資些企業。他們那裡有許多不錯的投資行業鋼鐵、木材,大銀行及船塢之類。”
“但你不能兼顧到那裡投資的錢啊!”艾莫脫口道。
“沒錯,”傑迪同意道,“但如果我投資一家已成立的公司,我就不必去兼顧了。我可以在這裡坐收紅利。”
一提到紅利,艾莫眼睛就亮了,“你打算去美洲的那裡?”
“東岸——紐約或波士頓。”
“好選擇,”艾莫若有所思地說,一只手指輕敲著桌面,“而你想帶多少錢去?”
傑迪等了一下才回答,“五十萬美金。”
艾莫幾乎喘不過氣地坐直身,“老天,小子!那幾乎是你所有的全部現金哩!”
“我知道,”傑迪微微笑著說。
“一半不行嗎?”
“我不是去花錢的,叔,”傑迪自信地說,“我是去賺錢的。”
“不過還是——”
傑迪舉起手來,“如果你不認為我把所有現金軋進去是理智的,即使我一年內就會有優渥的回收,你自己何不也投資一點呢?嗯……就十萬美金?這會安全的,因為我親自擔保。”
艾莫立下決定,“既然你擔保了,我就給你一半。但你必須留下同數金額作抵押。”
“很好。”傑迪寬厚地說,心中卻暗笑著。
那比他預計還多了。如今縱使所有錢在他的計畫中損失了,他也不會破產,而且還可拖一二年償還他叔叔。他知道是貪心促使艾莫幫他的,但雖說如此,他是幫上忙了。但願他知道他幫的是什麼忙!
“你多快需要這筆現金?”
“我五天後啟航,星期天。”
“這麼快?”
“一切都安排好了,叔。只剩趕緊回海邊一趟,去與梅雅告別。”傑迪惡作劇地笑著,“我走後你會替我多照顧她吧?”
艾莫的眼睛稍微瞪大了,“她會跟你那些老親友住一起,我想是用不到我啦。”
“呃,你知道她冬季裡很喜歡到城裡來,因為北岸的冬季有太多風暴了。”
艾莫變得煩躁了,“哎,傑迪,風暴要到十月或十一月才會有吶。你到底打算去多久呢?”
“我也說不定。三個月,四——誰知道。可能六個月?你不會要我草率決定投資吧?要投資得花時間細察的,必須確保我們的金錢呀。”
艾莫歎口氣,傑迪很清楚他不想為梅雅負責的。他的小妹有時可是挺野的,而今她都已十八歲了,更需要密切注意。
傑迪偷笑著。他絕不會把她托付給艾莫照顧的,但讓他叔叔以為他對那少女要負責卻是挺令人痛快的。當然,真正保護她的人會是裡歐·奈許。但何必告訴他而讓他叔叔樂得輕松呢?傑迪欣賞著他叔叔臉上的驚惶失措。
***
妮琦·凱普聽到馬車駛離布坦尼亞街進人車道,她跑向屋前探出窗外。中午剛過,傑迪不曾這麼早回來,然而他卻回來了。他跳下馬車,走上兩旁種滿花的小徑。
他總是讓妮琦想起她死去的丈夫帕利——高大俊美,活像個古代的戰士。帕利·凱普如果生在古代,也許會是個酋長,他會站在卡美哈美哈國王的身旁,幫他統治島民的。
帕利死了,與她陰陽乖隔。但傑迪活著,那麼像帕利,驕傲,自大,強壯。他不像帕利是純夏威夷人,但那沒關系。她自己也是個“哈拔哈歐”,半白人,半夏威夷人。傑迪的心是夏威夷的,還有他的力量也是。而且他是她的,取代她失去的帕利的地位。
妮琦用手理理黑亮的長發,撫平紅白花色的“姆姆”裝。只願她是穿著能裹住她圓臀且露出美腿的布裙;在鄉下陪梅雅時,她都是這麼穿的。但在城裡,傑迫不讓她穿得那麼暴露,因為會有很多訪客上門的。
當傑迪打開門時,妮琦已站在門邊歡迎。她是個高大柔雅的女人,只比傑迪矮幾寸而已。
“哈羅,熱情的小花。”
妮琦笑了。傑迪只在他們獨處及心情好時才那樣叫她。但這並不時常,因為這年輕人總是有許多煩惱。
“你回來早了,阿力卡。”她叫他的夏威夷名。
“是啊。”他走進大客廳,把寬邊草帽丟到椅子上,“替我調杯蜜酒好嗎?”
她猶豫著,好奇心大起,“但你為什麼這麼早回來呢?”
他坐到金黃相間的長沙發上,雙手交握在腦後地靠著,“甜酒先來。”
妮琦故作不在乎地聳聳肩,然後趕緊走出客廳在一分鍾內就端來一杯冰甜酒。他喝了半杯,放下杯子,然後把她拉坐在腿上。
她咯咯笑地把臉埋進他頸窩搓揉,“原來這就是你回來的原因嗎?你想做愛?”
傑迪滿足地歎口氣,且隔著薄棉布捧住她豐滿的乳房。他離開這段期間會想念妮琦,她是個完美的情婦,毫不索求,就等著他需要她。她從不抱怨,除非他把她留在鄉下陪他妹妹。
她是他的廚娘、管家兼遠親阿琦拉·卡姆所領養的女兒。阿琦拉不僅帶大妮琦,梅雅一出生也是由她撫養。妮琦是梅雅最親密的朋友,因為只比她大一歲而且同在一個環境長大,但妮琦也是為布基家做事。
如果她不是個寡婦,傑迪是不會碰她。她很年輕就結婚,卻只持續了三個月。她有個女兒,而小娜妮需要一個父親。傑迪有一天必須替妮琦另外找個丈夫的,把她占為己有是很自私。
他曾考慮過娶她且領養娜妮,這兩歲的小女孩已經叫他爸爸了。但妮琦太愛帕利·凱普了。帕利總是存在,即使他已經去世。而傑迪絕不娶一個有過初戀的女人,他知道那對婚姻會有多大傷害,他從他父母的婚姻中學到教訓。
傑迪輕柔地吻著妮琦的雙唇,然後更堅決了。他抱起她上樓到她房間,放下她,把她身上唯一的衣物姆姆裝脫下且丟到床腳邊。她躺下且邀請地伸展著,黑眸半閉而雙唇微張著。
傑迪迅速地脫掉自己的衣服,爬上她那張窄床。當雙唇索求著她的時,雙手撫上她平滑的肌膚,滑過豐圓的乳峰,直下她纖細的腰部。她是那麼結實,在海中嬉戲訓練出來,他不必擔心粗壯的手會傷到她。她跟他可算旗鼓相當。而此刻她歡迎他,張開雙腿等待他。
她輕易地包容他的,傑迪持續著直到她達到高潮才讓自己發洩癱在她身上。
“你現在需要洗個澡。”她摸著他汗濕的背說道。
傑迪只是哼一聲,翻身讓她起來。這房間熱得受不了。午後的陽光由敞開的窗戶射過來,而且一絲風也沒有。他應帶她到後面那些空著的房間,那邊早上有陽光而下午會涼快一點。
妮琦從沒問起他為何不帶她到他的房間,就在她對面而已。他慶幸不必解釋他需要完全的隱私。他無法面對的是在完事後要求一個女人離開他的床,但他想獨處的需要很快就逼他這麼做。在事後脫身離開對他而言是容易多了。
當妮琦去放洗澡水時,傑迪想他要獨處的欲望是否與曾使他夜晚哭叫的惡夢有關。很可能的。他不想與任何人分擔那些記憶猶新的回憶。
他心想那些所認識的女人並不會把他視為固定的愛人。他只在需要時才找她們,而他從不迷戀任何女人。他小心地選擇,不與處女有牽連,而且為了健康不涉足妓女戶。寡婦是他的第一選擇,然後是熟識者放蕩的女兒自己找上門。沒有比賣弄風情更能激怒傑迪,也沒有比讓她們嘗到戲弄傑迪·布基的苦頭更使他痛快。他自認為幸運,因為沒有一個女人能掌握他。他知道愛對男人有啥影響,知道它具有多大的毀滅性。
他有一天可能會娶台娜·卡農——他們從未談過,但傑迪認為她在等著他。現在他們是朋友,不是情侶,而傑迪希望他也許會找到一個比台娜更熱情點的女人。她二十五歲,美麗,平靜且不擺架子。她並未戀愛過,傑迪很肯定這一點,所有他才考慮娶台娜做他太太。
裡歐,傑迪和台娜小時候經常是三人同行,一起在北海岸長大。這兩個朋友總是知道如何消除傑迪的低氣壓。但是娶台娜?他會下定決心嗎?那就會像是娶個聖女,而他不確定他能否受得了。他從未出於超乎友情的情緒擁抱她,他如何能與她做愛呢?但她可能就是他所需的。與台娜在一起絕不會有任何爭吵,除非他自找。
妮琦回到房內,“水好了,大老爺。”
她還是處於愉快情緒中,所以他問,“你要一起來嗎?”
她點點頭且開始拉他起床,但沒等他坐直就放開他,“你為什麼這麼早回來呢,阿力卡?除非在鄉下,我從未在這時候見到你的。”
傑迪起身打了她屁股,“等我們洗完澡就得收拾行李了。”
她眼神一亮,“我們要回家?”
“你要回家,你來哈那魯魯買點東西一待就三個月。等你回家後,看你怎麼解釋?”
“阿琦拉知道,她很高興我照顧你。”
傑迪呼聲,“梅雅不知道。”
“梅雅是我的朋友,她不會把我想壞的。”妮琦笑著說。
“無論如何,我不要她知道。”傑迪皺著眉頭說,“你明白嗎,妮琦?”
她點點頭,但她再次警告他。“你總是寵著梅雅。你不讓她長大。”當傑迪的眼睛變成兩道冷光時,她趕緊說,“但我了解。來吧。”
傑迪的情緒變了,“沒時間游戲了,妮琦。明天一早我們就走,我得在星期五趕回哈那魯魯。星期天我啟程到本土去。”
“像你上大學那樣?”
“不,這是生意。”
“多久?你會錯過夕陽海岸的夏季嗎?”
“是的,但我會設法在聖誕節前回來。”
妮琦轉身掩飾失望之情,“那是一段很長的時間。”
傑迫走向她且輕吻她,“在我離開時,你應該開始找個新丈夫了,娜妮需要一個爸爸。”
她笑了,“你什麼時候結婚?我沒看到你跑向禮堂啊!”
“總有一天,我會的。”
“和卡農小姐,我喜歡她,我不介意和她分享你。”
傑迪疲倦地歎口氣而拉她一起走向浴室,“記住我所說的話,開始找個丈夫。”
***
奈地·道奇的辦公室位於波士頓市的南區,幾乎不像個辦公室,只是酒館樓上的一個小房間罷了。裡頭有張雜亂的桌於,兩張椅子和一座檔案櫃擠在一起。當傑迪在那頭紅發對面坐下時,他開始懷疑他是否來對了,這跟他所預期的完全是兩回事啊!
奈地欣賞地看了傑迪昂貴的西裝,一身勁道,而且他注意到那雙灰藍色眸子有一絲無情。這是個能取得所欲的人,而不管他要什麼,奈地希望能從中得利。
“坦白地說,布基先生,我原以為不會再有你的消息,更沒想到會見到你。你的事一定很重要,才會讓你遠從夏威夷來到此地。”
傑迪決定開門見山,如果這人能達成他所要的,那他並不在意付出高額的費用。
“我打算在波士頓做的事對我非常重要,”傑迪環顧著室內說道,“但我不確定你辦得到,道奇先生。”
“別讓我辦公室的大小位置耍了你,”奈地護衛地辯道,“大偵探社的花費較大而羊毛出在羊身上,我有不少的客戶。”
“你單獨工作嗎?”
“需要時我有幫手。”奈地微笑地往後靠,“從你那謹慎的表情可看出你對我懷疑,我可以向你保證我的客戶還沒有一個失望過。無論我是調查公司的財務,找尋失蹤人口,或跟蹤紅杏出牆的太太,我都能圓滿交差,我甚至還幫忙破了幾樁謀殺案吶。”
傑迫不為所動,“我不只需要情報,道奇先生,還需要宣傳。”
“我有幾個表親和幾個朋友服務於報社。”
“我必須在短期內全市聞名——大約一個月內。”
“沒問題,布基先生。”
“很好,那麼我就冒險雇用你,道奇先生,但我可不喜歡到最後失望。”
多麼明顯的威脅,奈地不覺背脊一涼了。
“我對你是如何找上我覺得很好奇,布基先生,你以前來過波士頓嗎?”
傑迪有點放松了,“不。我是從一位我的大學同學那裡得知的。他在校內說到一個好笑的故事,說他祖父雇用偵探社跟蹤他祖母,懷疑七十二歲的她有外遇。”
奈地笑了,解除了緊張的情緒,“那老頭我還記得很清楚,那是我接到最荒唐的案子了。”
“我也是這麼想。但我從未忘記你的名字,”傑迪坦承道,“即使在當時,我就知道有一天我會需要你。”
“那麼,布基先生,我確定我們會完成你所要做到的事,只要你告訴我詳情。”
傑迪的眼睛立刻閃出一絲冷光,“我要沙蒙·巴羅的情報,尤其是他的生意投資,資產極限及有多少預備金。我要知道這人的一切,他的同事及他的家人。我要知道他將來的計畫,他工作的方式,他的弱點,和他的習慣。”
奈地點點頭,“要得到你所要的情報可能要花兩個星期左右。因為收集情報是例行公事,我看不出會有何困難。”
“好。現在有關宣傳一事,你必須立刻著手進行。如我剛剛所說,我要名聞全市。我要最高金融圈的人談論我,尤其是沙蒙·巴羅的生意圈。”
矮小的偵探拿起記事本和筆靠在桌面上,“我需要你的一些資料。”
傑迪笑了,“傑迪·布克,西岸來的百萬富翁,到這裡來現款投資。你需要知道就是這些。”
“我不明白。”
傑迪站起身來,“你不需要明白。我剛給你的名宇和資料是假的。我不想讓人知道我真正的身世。但如果情勢可以的話,我是打算投資一些錢,你可以推薦一位好律師給我。”
奈地的好奇心大起了,“你要成為一位神秘人物羅?”
“沒錯。”
“非常好。”奈地繞過桌子來握手,“過幾天我推薦一位律師給你,我到那裡去找你呢?”
“今天早上我以傑迪·布克的名字住進花園飯店了。”
***
回旅館的路上真是愉快,傑迪讓車夫在城裡先逛了一圈。六月初的氣溫是十三度,在波士頓算是暖和,但比起夏威夷算是寒冷了。傑迪希望他不必在這裡待太久,尤其別待到那酷凍的月份。
馬車走進後彎區,當傑迪看到貝肯街景時,他全身都僵直了。那一排樓房中的那一楝是沙蒙·巴羅的呢?不管是那一間,傑迪都很快就會受邀前去的。他會去結交沙蒙·巴羅,然後無論用何辦法,他將打擊那人且毀掉他。謀殺是太便宜他了。傑迪要他生不如死地活著,要他知道為何會有此報應。
傑迪記得他第一次從他母親口中聽到沙蒙·巴羅這名字的情景。他當時七歲,生命是那麼美好。他和母親住在鄉園,他父親則在幾哩外的哈耶魯做生意,但經常回來看他們。
傑迪和裡歐那時正在學習如何耕作,在甘蔗園裡幫忙種植。但他們時常溜到海灘去與台娜會合,海灘是他們的游樂區,沖浪板是他們的玩具。有一天當傑迪獨自溜到海灘時,他發現他母親和一位從來未見過的高大男人手牽著手散步。那天晚上他問他母親那個陌生白人是誰,她告訴了他。沙蒙·巴羅,一個來自波士頓的老朋友。
一星期後他父親回來,而他生平第一次聽到父母吵架。他們在屋後一處圍起的天井,不知道傑迪正在不遠的後庭院。
“強恩·彼西看到你抱的那個男人到底是誰?”若迪·布基劈頭就問。
〔強恩?”
“是的,我們的鄰居!他大老遠跑到哈耶魯去告訴我他所看到的——你和另一個男人在海灘上行為不宜!”
“你沒有理由生氣的,”藍妮平靜地應道,“那是沙蒙·巴羅,而我們是互擁道別罷了。”
“巴羅?那個你本來要嫁的男人?那個因為家裡需要錢而娶了女繼承人的男人?”
“是的,我告訴過你了。”
“老天,他來這裡干什麼?”
有一段好長的休止,“他——他來找我的,他說他還愛我。”
有個什麼在牆壁上擊碎了,一個杯子或花瓶,“他還愛你!他有錢的太太怎麼啦?她終於死了嗎?”
“若迪,我告訴過你沒啥好生氣的。”藍妮開始哭了,“現在他已經走了,回波士頓去了。”
“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藍妮。他現在是自由身嗎?”
“不,他還是已婚。但如果我仍是自由身,他會離開她,不管是否不名譽。他們沒有孩子,而且他家的難關已經解決了。但他不知道我已經結婚,而且有個兒子。”
若迪平靜聲音沙啞地問道,“他曾要求你離開我嗎?”
“若迪,別講了!”藍妮哀求道,“那沒意義了。沙蒙已經走了——他不會再回來了。”
“是嗎?”
“是的,他要我跟他一起走,他說他也會收養傑迪。但你可以看到我還在這裡。我對他說不!”藍妮開始歇斯底裡地尖叫,“他已經晚了八年!太晚了!”
那時傑迪跑到海灘去,躲避他母親的哭叫聲。他以前從未聽過她哭,沒聽過他父親的聲音那麼憤怒或那麼痛苦過。
從那以後,藍妮·巴羅就不再一樣了。她以前一直是個溫柔慈愛的母親,為她的丈夫和兒子奉獻她的人生。如令她是疏遠,吝於施愛。她不再笑了,她開始喝酒喝得很凶,而且常常默默的飲泣。
傑迪困惑不安地過了兩年,他不明白他母親為什麼不再愛他了。然後藍妮懷孕了,若迪起初很高興,但接著事情卻更糟。藍妮從悶悶不樂變得暴躁不堪,她不要她的新胎兒。若迪遠離家裡,但爭吵卻沒停止。藍妮甚至和警告她喝太多的阿琦拉吵架,傑迪於是盡可能地不回家。
當梅雅出生時,藍妮根本不理她。她把嬰兒丟給阿琦拉,又開始喝酒,而幾乎沒清醒過。傑迪終於明白他母親為什麼改變了。她還愛著沙蒙·巴羅。他偷聽很多次他父母間的吵架,但有一次終於說明了一切。
那是在一大清早發生的,就在梅雅出生後,藍妮還沒有機會找到酒喝之前。傑迪還睡在床上,但他的房間就在他父母的隔壁而他們的大吵聲吵醒了他。
“老天,那就去找他啊!”若迪吼道,“你已不再對我好了,對你的孩子也不好。自從巴羅那個畜生來過之後,你就不再是個太太或母親了。沒錯,你又給了我一個孩子,但那是因為我強與你做愛才有的。”
“請不要管我,若迪,”藍妮應道,“我對自己的感受沒辦法。”
他父親的聲音滿是痛苦,“為什麼,藍妮?只告訴我為什麼?我們最初的八年是很好的,我們很快樂。如果你還愛著他,我們怎麼會那麼快樂呢?”
“我過去是放棄他了。我以為我們永遠不會有機會了,你不明白嗎?我讓自己忘記他。我應該等他的,沒幾年後他就一直想離開他太太了,但我卻不知道。我早該等他的。”
“你可曾受過我,藍妮?”
“哦,若迪。”藍妮開始哭了,“我從沒想要傷你。我是愛過你,但沙蒙·巴羅是我的初戀,而我情不自禁地還愛著他。”
“那麼去找他,”若迪哽啞地說,“我會跟你離婚的。”
藍妮笑了,但那並不是快樂的笑聲,“太晚了,他回波士頓後寫了一封信給我。他親愛的太太在他離家期間生了個孩子,在他離開六個月以後。現在他不會離開她了。”
“藍妮,藍妮,忘了他。你做不到嗎?你以前曾做過一次。再次忘了他吧。”
“這一次我知道他還要我,叫我怎能忘得了?他來這裡找我就證明了,他愛我而我愛他!”
“你必須想辦法,藍妮。我們不能像這樣繼續下去。我無法工作了,而且這也影響到傑迪。他變得退縮且郁郁不樂。你必須戒酒,且開始再表現得像個太太和母親才行。”
“不要管我,若迪。”
“藍妮,求求你。”
“走開,我不要再談了。”
接下來是沈默。傑迪也終於明白他的人生為什麼一下子全變了。
梅雅一歲時,藍妮·布基死了。
那是個暴風雨夜,傑迪至今還會有那一晚的惡夢。他父親在哈那魯魯,而阿琦拉帶著梅雅和兩歲的妮琦去卡呼古找親戚玩幾天。十一歲的傑迪對他的母親變得非常保護,而不肯把她單獨留在家裡,那天晚上就只有他們兩個。
傑迪聽到陽台開往海邊的門開了又關上,他起床去看是不是阿琦拉回來了。當他發現沒人在屋內時,他跑到母親的房間,但發現它是空的,半瓶酒倒在床中央。
他驚慌了,因為他母親從未在晚上離開房子的。他跑出門到海邊去,一次一次地叫著“媽媽”。沒有回應。他浪費時間在岸線上找,然後才看到她在海水裡,她快步地走向海裡。
藍妮·布基不會游泳。這些年來雖然家後門就是海,她卻未學會游泳。由於暴風雨將至,海浪好高,傑迪跳進五尺高的大浪去救她,但浪就像是神的手將她拉走了。沒有月光的夜晚是太暗了,他看不見,眼中的淚水也阻礙著他;但他卻一整晚待在海中,找尋、希望、祈禱著。
黎明帶來暴風雨,但仍有足夠的曙光透出。在離岸半哩處的冷濕沙灘上,傑迪找到了藍妮,但她已經死了。
好幾個小時後,他們才被找到——傑迪坐在沙灘上盯著海洋,他母親的頭枕在他腿上。
他不能保密她是自殺的事實,因為大家都知道她不會游泳,她連戲水都不曾下海。
傑迪在好多年後才不再自責沒有能力救她。就算救了,她也還會再試的,他最後終於明白。她就是要死,是沙蒙·巴羅害她尋死的。在一切都太遲時才來找她,他等於是伸手推她下海。
他得為她的悲痛和她的死負責,而傑迪會看著他付出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