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出您在搜集畫。」鮑曼說。
「你懂一點藝術,看來?」戴森饒有興趣地問道。鮑曼用了「畫」而不是「作品」的字眼,說明他對藝術頗有幾分瞭解。
隨後,兩人的話題轉移到了牆上掛滿了各種繪畫作品的主客房,那些作品大部分都是大師的經典之作,也有一些當代畫家的作品。鮑曼發現,從大理石門廊到巨大的攝政時期的飯廳,甚至是溫室外的洗手間,都能看到各種畫作。卡那來特和高更的之間放著羅斯科;弗蘭克?斯特拉、埃斯斡斯?凱利、托姆佈雷、米羅的帆布畫和高雷琪奧、布隆基諾、維梅爾、布拉克和圖盧茲?勞特累克(以上都是世界著名畫家,下同)的畫放在一堆。可惜,這麼驚人的收藏卻被稀奇古怪地堆在了一塊兒。鮑曼不禁暗自好笑:真是有錢沒品位的所謂收藏家。
大廳裡面路易十四用過的鍍金桌案上方——雖然光線很暗,但是鮑曼還是認出那幅掛得不倫不類的畫——應該是卡拉瓦喬的作品《基督降生》。起居室的角落裡,安東尼拉達美莘那的《看哪,那人!》竟然和莫迪利阿尼的作品並排放在了一起。直到他們一行來到書房,鮑曼才意識到這些作品都有一個共同點。卡拉瓦喬的那幅畫30多年前在西西里巴勒莫的一個教堂的演講中無故消失,《看哪,那人!》在維也納奧地利歷史博物館被納粹搶走。戴森的收藏大部分都是從黑市來的,幾乎都是遭到了失竊的命運。
戴森和鮑曼在巨大的書房裡面坐了下來。這間書房幾乎就是個圖書館,寬敞高頂,像一個桃花心木木板鑲嵌的密室。透過昏暗的光線看得見一排排整齊的古書。房間內散發出很重的壁爐煙味兒,不是太好聞。戴森洋洋得意地說這間書房是他從倫敦郊外的一個男爵官邸那裡——從藏書到拱頂——一整套買下來的。
書房地板上鋪著的古董波斯地毯,這使得戴森活動輪椅時有點吃力。他停在一張小書桌後面,洛馬拿著一支銀筆和一個黃色的記事簿坐在旁邊記著筆錄。鮑曼在兩人對面落座,窩進了一張用綠白條絲巾鋪蓋的寬敞鬆軟的沙發裡。
「不過是以前懂一點兒。」鮑曼說,「就知道布魯戈爾曾經住在倫敦的畫廊裡面。還有魯本斯——《酒神圖》對吧?——70年代什麼時候在羅馬的一個私人收藏室消失了。」
「沒錯,就是《酒神圖》,」戴森說,「非常好。布魯戈爾的《基督圖》和《被捉姦的女人》——都很特別。我老是在想啊。」他吐了口氣。「雷諾伊爾的大部分作品都是從阿根廷布宜諾斯艾利斯弄到的,我記得格雷柯的是從德國賽瑞貝肯搞到的。別人告訴我說維梅爾的是從波士頓的加德納弄到的,但我怎麼知道是真是假?達力斯的是從巴塞羅那來的,還有塞尚……馬蒂,見鬼,塞尚的是從哪裡來的來著?」
「底特律的一個私人收藏。」洛馬頭也不抬地說,「我記得名字叫毛尖農場。」
戴森伸了伸手然後握成拳頭放在面前:「鮑曼,別理解錯了。我可沒有穿上夜行衣,自己去幹這些勾當。我更沒有叫人去幹。它們是自己送上門來的。黑市的人很容易想到我——一個徹底無國籍公民。」
「但是有支票。」鮑曼說。
「那是。」戴森接道。這時,管家端著一個放著咖啡和煙熏鮭魚三明治的盤子進來了,並為屋子的每個人都放好一份,然後又悄然無聲地退了出去。「但是,我們也得正視這個問題。」戴森接著說道,「我不太能隨意出現在蘇富比拍賣行重大的經典作品拍賣會上,對吧?除非我不想在這兒待了,或者想到美國政府可以捻死我的地方去住。再怎麼說,買偷來的畫太划算了——只需要付出崴登斯坦(Wildenstein)畫廊、梭(Thaw)和克裡斯蒂(Christie)拍賣行給出的驚人天價的百分之七或十就夠了——」
「我猜您把我從普爾斯摩弄出來不是為了談藝術的,戴森先生。」鮑曼突然打斷了他的話,「您應該有某個『商業計劃』吧。」
戴森那雙狡猾的小眼睛從眼鏡後面盯了鮑曼良久,過了一會兒終於在臉上擠出了一個放鬆的微笑。「我喜歡一本正經的傢伙。」他對身邊的助手說。
這時,戴森放在面前桌上的手機振動響了。他抓起手機用手指彈開就衝著那頭吼道:「怎麼了?……老天,那邊現在是什麼時候?……林先生不用睡覺的嗎?……好啦。」戴森按下手機中斷了電話,然後直勾勾地盯著鮑曼說,「看著吧,C國人準備吞併整個亞洲,相信我的話吧。」他搖了搖頭,「他們說你是世界上最好的。」
鮑曼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我也聽過別人這麼說。可如果我真是最好的,那就不會在監獄待六年了,對吧?」
「太謙虛了,」戴森說,「根據我的消息來源,是BOSS把整個事情搞砸了。但是你除外。」
鮑曼聽完這話沒作聲,只是聳了聳肩。
「當時你被通知去幹掉摩薩德(以色列情報組織)暗殺集團的某個人。這個人應該在南非比勒陀利亞的什麼地方出現。結果你幹掉的那個卻是負責一樁大案的某個官員——怎麼說來著,貓撒(Katsa)。我說得對嗎?」
「差不多。」
「那個時候特拉維夫和比勒陀利亞雙方外交非常敏感。其中涉及到比勒陀利亞依靠以色列公司制定的爆炸A計劃。所以他們只好把你關了起來。無期徒刑。這樣就給他們省了很多麻煩。沒錯吧?」
「基本是這樣。」
事實上,戴森大致上沒錯,有些個中細節鮑曼也沒興趣加以糾正。只是有一個事實卻是擺在眼前的,這個神秘的億萬富翁大費周折地把鮑曼從監獄裡弄出來,總不會是出於人道主義。
早在兩個月前,一位牧師突然到監獄看望鮑曼。他隨意和鮑曼聊了一些有關信仰的話之後,突然身體前傾地在後者的耳邊說,外面的一個「友人」想把他弄出去。這位資助人各方面都是實力雄厚,過不了多久鮑曼就可以通過一些人和他接觸了。而且立刻,鮑曼就會被調到了汽車修理鋪。
當時,鮑曼聽著沒說話。幾天以後,他真的被調到了修理鋪。之後每隔一個月左右,監獄長辦公室有一個年輕人會到修理鋪修一次車。表面上,他和鮑曼在討論引燃機系統的問題,實際上,他是專程來告知後者——一切準備就緒。
「現在,」戴森打開洛馬遞到面前的一個文件夾,「我有幾個問題要問你。」
鮑曼挑了一下眉毛表示沒問題。
「就當是個工作面試吧。」戴森說道,「鮑曼先生,你的真名是什麼?」
鮑曼毫無表情地看了看戴森:「無所謂你叫我什麼。時間太久,我自己都不記得了。」
這時洛馬在戴森耳邊嘀咕了幾句,戴森點點頭繼續問道:「來看看。出生於南非西特蘭斯瓦。煙草種植農波爾的獨生子。國民黨黨員。」
「我父母沒受過什麼教育,和政治不沾邊。」鮑曼這時開了口。
「比勒陀利亞大學肄業。隨後加入BOSS——現在叫國家安全部還是什麼的,簡稱DNS?」
「又更名了,」洛馬插道,「現在叫國家情報局。」
「誰他媽要跟進這些鬼東西啊?」戴森咕噥道,然後接著幾乎是自言自語地說,「在農場接受暗殺訓練,成為軍需品使用專家。學院和單科成績雙料第一。因此局裡開始資助你進行一些『友好』的幽靈行動。」他瞟了一眼資料,「這兒說你曾獨自完成15次恐怖行動,不過這還只是有文字記錄的,沒有存檔的恐怕就更多了吧。你在局裡的代號叫零,是說沒人能超過你或者差不多就這麼個意思。」
鮑曼還是沒怎麼說話。這時書房傳來一下試探性的敲門聲,戴森沒好氣地嚷道:「進來!」一個40多歲的瘦高男人拿著一張紙走了進來,臉龐凹陷得有點嚇人。他把手裡的紙交給洛馬,然後迅速離開了房間。洛馬掃了一下紙上的內容,然後遞給戴森,說了一句:「聖彼茲堡。」戴森瞟了一眼就把它揉成了一個球扔向了勃艮第皮質垃圾桶,可惜沒扔進去,紙團掉在了桶外幾步遠的地方。
「1986年你受雇於非洲某小國,裝扮成自由作家在西柏林製造了迪斯科舞廳爆炸案。炸彈於4月5號爆炸,導致三名美國士兵喪命。」
「我能肯定的是,該國情報部門非常肯定地通知接到任務的人,」鮑曼開口說,「說當晚不會有美國士兵在場。所以說,還是自己的情報比較牢靠。」
「如果我要雇殺手,什麼小人、特種兵之流會從門外一直排到巴黎。」戴森得意地說,「槍支便宜容易弄到。但是像你這樣的人——就少得比母雞的牙齒還精貴了。你應該很搶手吧。」
「過去是。」
「說你的母語是南非荷蘭語。可你平時說話是英國腔啊。」
「合理的臨摹。」鮑曼說。
「但是沒有說服力。你做掉卡裡羅?勃朗科是幾歲?」
「嗯?」
「路易斯?卡裡羅?勃朗科。」
「恐怕我對這個名字沒印象。」
「你他媽的說什麼?路易斯?卡裡羅?勃朗科,緊接著佛朗哥之後的西班牙總理。1972年如日中天。巴思克人表面稱遵守信用,實際背地裡僱傭了一些神秘的外援。一個美國職業殺手以25萬美元的價格接了下這單生意。那不是你?」
鮑曼聳了聳肩:「我倒希望是。」
這時,老人皺起眉頭把身子在輪椅上挪了挪。他不解地看了看洛馬,又望回鮑曼:「如果你想瞞我什麼,我建議你最好——」
「現在我有幾個問題想問你。」鮑曼打斷了他,聲調提高了一點。
一絲不悅閃過戴森灰色的眼睛,臉立刻板了起來。
「這次把我從普爾斯摩弄出來,一共用了幾個人?」
「那是我的事。」戴森隨意答道。
「恐怕不是了。現在它關係到我的安全。」
戴森沉默了一會兒,表情溫和了下來。他把頭扭向洛馬,於是後者說:「兩個。」
「所有的?包括那個假冒牧師還有監獄長辦公室的傢伙?」
「就這兩個。」洛馬有點不耐煩地重複了一遍,說完把頭朝他的老闆前傾了一下,看戴森點了頭以後才平靜地說:「兩個都死了。」
「漂亮。」鮑曼說。「所有相關的都解決了?」
「嗯,很專業。」洛馬道。
「希望下一次,」鮑曼接過話說,「做這件事情的人最好要比負責這件事的人——叫什麼來著……阿卡迪亞——更專業。」
話音剛落,只見洛馬的嘴唇緊閉成一條線,眼裡閃出一道怒火,臉漲得通紅。「聽著,媽的。」戴森的聲音因為內心的怒火有點哽咽了。「你這輩子都應該懂得感激我——你他媽的應該為我把你從那個鬼見愁的人間地獄弄出來而舔我輪椅經過的地板。」
話說到此,鮑曼慢慢從椅子上面站了起來,冷漠地笑了笑,做出一副準備走人的姿態。「我的確很感激你的幫忙,戴森先生。」他說,「可是我並沒有要你這麼做。如果你對我行蹤的保密措施做得不夠完善,使我不能滿意的話,那我只得拒絕和你有再進一步的合作了。」
「想都別想。」戴森吼了起來。
「戴森先生,你把我弄到這裡來無非是因為我有能力為你完成某項工作。所以我建議大家都應該尊重雙方的專業領域。現在,請你告訴我行動是怎麼安排的。」
戴森聽完這話,終於開始說了一些關於他的人是怎樣和南非相關當局聯繫並用錢收買他們的事情。鮑曼點了點頭。「好的。我會聽你說。但是我也提醒你,我可能不會照單全收。接下來就看你是要我做的事情的性質和報酬了。」
戴森扶著書桌把輪椅朝後移了一下,蘸著邁森墨水瓶開始寫著什麼。「你真以為你現在有什麼選擇嗎?」他邊寫邊說道。「你他媽現在是個國際逃犯。而只有我知道你的行蹤。」
「這話不錯。」鮑曼一邊到處看著書房裡的擺設,一邊不無否認地接過話說。「不過,這話也可以用來說你自己。」
戴森真的被激怒了,兩眼火冒金星地盯著鮑曼。洛馬很明顯開始緊張了起來,一隻手慢慢移到鮑曼先前在花園就注意到的手槍邊上。
不過,鮑曼裝作不知道地繼續說著自己的:「現在我已經對這裡的保安措施非常熟悉了,尤其是存在的欠缺和不足。只要我願意,我隨時可以登門造訪給你一個意外的驚喜。或者給你在日內瓦和楚格的公司打個電話。你肯定對我的背景瞭解得一清二楚,這麼說來你也應該很清楚:如果我想把你扳倒,是絕對有這個實力的。」
戴森抬手按住了洛馬。「好。」最後他開口說。這時洛馬兩眼還是氣勢洶洶的,「我相信我們雙方有能力達成一個滿意的協定。」戴森說這話時,表情已經放鬆了下來,「我們美國人把這個叫做『達成協議』」。
鮑曼走回沙發蹺著二郎腿坐了下來。「希望如此,」他說,「六年的監獄生活讓人對大有好處的事情非常有興趣。」
「你清楚我讓你做的事情要求絕對的保密,」戴森囑咐道。「這個不用我再多說了。」
「我從不張揚自己的戰果。至於我做了什麼,你一丁點兒內容都不會知道。」
鮑曼說完,戴森盯了他好久才說:「我喜歡這樣。反正我不能和你做的事情有任何瓜葛,只需要保證事情順利進行就行。」
鮑曼聳聳肩。「那是當然。你想怎麼做?」
洛馬對自己的老闆醞釀了幾個月的這個計劃一清二楚,藉故離開半個小時後回到書房,他很瞭解戴森想私下談妥這筆生意。當他如往常一樣小心翼翼地走進書房時,房間裡的兩個人好像正好談完了。
只聽見鮑曼說了一句:「有意思。」
戴森露出一個常有的奇怪冷冰冰的笑容:「這麼說你有興趣?」
「沒有。」鮑曼說。
「什麼?是錢的問題嗎?」洛馬問道,可是話說完才發現自己表現得有點心急了。
「費用當然是一個方面。一考慮到這個活可能對我的一生帶來的風險,我寧願回到普爾斯摩去。但是我們以後再談酬金的事。」
「你他媽的想要——」戴森終於發作了。
「你已經開出了你的條件。」鮑曼心平氣和地接過話說,「現在,輪到我說我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