蟄龍 第十章
    一連串的敲門聲將鄂楚桑吵醒。

    她作了一夜亂七八糟的夢,夢境光怪陸離,不知道是不是成天想著銀鱗巨蟒和蟄龍的緣故,她竟然夢見蟄龍變成了巨蟒,張大著口,露出尖銳的毒牙追獵著她,她嚇得魂飛魄散,拚命奔逃,當巨蟒就要追上她的千鈞一髮之際,一陣白煙乍起,巨蟒變回蟄龍的模樣,用力攬住她的腰,強硬地狂吻她。

    就在意亂情迷時,敲門聲打斷了她的夢。

    「姑娘,時候不早,該起來了!」女婢百里在門外輕喚。

    鄂楚桑緩緩坐起來,覺得頭部悶悶脹痛著,作了一夜的夢,精神上疲累不堪,昨夜蟄龍出現在她房中的那一幕,和她亂七八糟的夢交疊著,她搞不清楚蟄龍是不是真的來過?或者那只是夢境中的片段?

    她開了門,百里捧著一盆溫水進來,細看了她一眼,笑說:「姑娘的眼睛有點腫,昨夜沒睡好嗎?」

    「是啊!」鄂楚桑洗了洗臉,由百里替她梳頭編發,她隨口問:「爹呢?」

    「在大廳和洪大人說話。」

    鄂楚桑皺起眉頭。「他又來幹麼?」

    百里撲哧一笑,「姑娘昨天不是給求親者開出了一個條件嗎?誰能獵著銀蟒,誰就能娶姑娘不是?今天洪大人一早就把他的家傳之寶帶來炫耀,大概是想借銀蟒的畫像來碰碰運氣,看看能否博得姑娘歡心,就此成全他吧!」

    鄂楚桑震動了一下,突然想起昨夜的夢境來,彷彿是種不祥的警兆。

    百里替鄂楚桑編好頭髮,一面收拾捧起殘水,一面說:「姑娘不去看看嗎?我剛才經過大廳的時候,老爺看得正起勁呢!」

    鄂楚桑穿好衣服,套上長靴,飛快起身朝大廳奔去。

    她一跨進大廳,一幅懸掛在屏風上的畫立即映入眼簾,那幅畫足足有一人高,畫裡的銀蟒半蜷著碩長的身軀,慵懶地靠在一顆磷峋大石邊。

    這幅畫奪走了她的呼吸,她的腦子一片空白,下意識地走到畫像前,將畫仔仔細細地、一寸一寸地看個清清楚楚。

    洪承全正與雍順啜茶談話間,看見鄂楚桑衝了進來,不言不語,逕自盯著畫像傻傻地出神。

    洪承全狡黠一笑,興奮地說:「桑姑娘,這就是我洪家的傳家之寶,昨天我特地命人快馬加鞭送了來給姑娘欣賞欣賞。我爺爺畫法犀利,更何況銀蟒是他親眼所見,所以能畫得如此栩翎如生呀!」

    鄂楚桑根本沒聽清楚他說些什麼,她的一顆心全在這幅畫像上,當她看見畫中的銀蟒頸上,竟掛著一塊白玉墜時,先是一呆,繼而想起蟄龍的頸上也掛著同樣的一塊白玉,這種巧合讓她簡直不敢置信,腦中轟轟亂響,渾身緊張,心驚膽戰,一道寒意從背脊直竄上來,毛骨悚然。

    雍順對這幅畫可以說是佩服得五體投地,連連稱讚著。「這畫的用色實在精妙,那一片片的鱗片銀光閃閃,好看極了,瞧那火紅的眼睛,像活的一樣,真高明呀!」

    洪承全謙虛地說:「過獎過獎,我爺爺一生畫作頗多,都沒有這幅畫來得好。」

    「不過,這畫有些奇怪之處……」雍順遲疑地說。

    「噢!城主說的可是銀蟒項上那塊白玉?」

    「正是,洪大人不覺得稀奇嗎?銀蟒怎會佩戴人的飾物呢?」

    鄂楚桑驚了驚,旋即轉過頭看著洪承全。

    洪承全笑了笑,語帶玄機。「城主不必太大驚小怪了上這銀蟒有幾千年的道行,平常都是以男人的姿態出現,在人的世界裡這麼久,多少會學學人的習慣,佩戴白玉也不稀奇呀!」

    鄂楚桑呆怔地坐了下來,臉上的神色既驚且懼,回想起蟄龍的模樣、法力,以及他受了重傷還能迅速癒合的能力,再加上他昨天曾希望她換掉擒獵銀蟒的條件,這一切都與銀蟒有著詭異的吻合。

    但是,不管有多少發生的事可以證朋,她仍然無法置信。

    鄂楚桑從一進大廳就不發一語,尤其見到畫像那種震驚莫名的神情,不禁令洪承全大感疑惑,莫非她已知道了什麼?

    洪承全試探地問道:「據我所知,銀蟒似乎已在東北地區出現了!」

    鄂楚桑驚跳了起來,詫異地問:「你怎麼知道?」

    雍順也大感驚奇。「莫非洪大人見過!」

    「只是猜疑罷了!」洪承全嘴裡雖然這麼說,表情卻十分篤定。

    「你猜的人是誰?」鄂楚桑急問。

    「和我一樣想娶姑娘的那個人。」他一字一句地說。

    鄂楚桑的臉色倏地刷白。

    「怎麼可能?」雍順不敢相信,拚命搖頭,「不可能、不可能——」

    洪承全突發驚人之語。「如果我能讓他現出原形呢?」

    雍順發出一聲驚呼,瞠目結舌地看著他。

    鄂楚桑神魂俱蕩,恐怖地盯著洪承全,聲音透著尖銳。「你……想怎麼做?」

    「我自有辦法。」

    雍順不表贊同,更何況他挺中意蟄龍,便對他有些偏袒。「我不贊成這麼做,他是不是銀蟒不過是洪大人的猜測,萬一猜測錯誤,平日惹出風波並不妥當,就算他真是銀蟒,這麼做若是把他惹惱了,會不會招來殺機?這樣太危險了,我不贊成。」

    「為了能娶鄂楚桑姑娘,即使她開出再危險的條件也值得一試。」

    鄂楚桑驚看著洪承全,震動無比,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揭開銀蟒真相這件事讓她感到恐懼害怕,始料不及,她有點反侮,對蟄龍有點不忍,心中有點矛盾。

    「別……」鄂楚桑垂著頭,低啞地說。「別這麼做,算了,我把開出的條件收回,就當我沒說過吧!」

    洪承全臉色一變,正色說道:「姑娘說話算話,求親的條件既然開出來,又怎能說反悔就反悔,萬一我真能擒住銀蟒,姑娘難道預備悔婚嗎?」

    「這……」鄂楚桑自覺陷進泥沼中,無法自拔了。

    洪承全站起身,將掛在屏風上的畫收下來,嘴角露出一抹嘲弄的笑容。「說穿了,姑娘就是不想嫁給我,原以為出一個無法達到的條件便能讓我打消念頭,萬萬沒想到我還真有對付銀蟒的辦法,只怕……姑娘現在想反悔也來不及了。我這一生,不曾有過非卿不娶的念頭,但是一見到姑娘,我就知道今生非姑娘不娶。姑娘話出如風,已無法收回了,等我引出銀蟒,擒到你的面前,你就非要嫁給我不可!」

    鄂楚桑倒抽一口氣,腦中一片浮游昏暈的感覺,她從來沒有比現在更感到後悔過。

    「桑姑娘,請你等我的好消息!」

    洪承全捲好畫,自信滿滿地離開。

    鄂楚桑的一顆心暗沉了下來,直覺似乎就要發生什麼事。

    雍順如夢初醒,急問鄂楚桑。「你相信他說的話嗎?」

    「我……不知道。」她恍惚地答。「他說得那麼真,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打算怎麼做?」

    「你心裡又是怎麼想的呢?」雍順話中有話。

    鄂楚桑望了父親一眼,無意識地搖搖頭。

    「我以為隨口說的玩笑話不可能實現,誰知道會變成這樣……」

    「這不是正好遂了你的意嗎?」

    雍順的話讓鄂楚桑心煩意亂極了,她也不明白自己為何如此在乎蟄龍的生死,心絞痛著,茫然若失,淚悄悄流下來,不可自抑。

    她的眼淚驚動了雍順,在他的記憶中,女兒自十歲後便不曾哭泣過。

    小客棧前張貼著一張新的告示。

    蟄龍看完貼在客棧前的告示,便拿著彎刀,朝雍順城主的大宅走去。

    如果告示上所寫的句句屬實,那麼他不能再逃避,必須讓鄂楚桑知道所有的真相。

    夜深人靜,他悄悄潛入宅中,在鄂楚桑的房門前停住,輕輕敲了幾下。

    鄂楚桑打開門,一看見蟄龍,身體像被錐子刺中,劇烈地震動著。

    「你……為什麼會來?」她哆哆嗦嗦地問。

    蟄龍提起彎刀交給她,淡淡地說:「把彎刀拿來還給你,還有有些話不得不對你說了。」

    鄂楚桑驚魂末定,想起他或許就是銀蟒的化身,不禁張惶地問:「你想說什麼?」

    「我……」蟄龍頓了頓,深深望了她一眼,鼓足勇氣後開口。「我就是你想要獵捕的銀蟒。」

    鄂楚桑瞠目結舌,踉蹌後退了幾步,雖然早已經猜到了,但聽見蟄龍親口說出來,仍覺不可思議。

    「為什麼告訴我?」她驚疑。「那天,你確實來過我房中對不對?你想說的話就是這些嗎?」

    蟄龍瞅著她,緩緩點了點頭,平靜地說:「街上有人張貼告示,表示已經有擒獲銀蟒的辦法了,我來是想讓你知道,你有選擇的權利,如果你願意嫁給那個人,只要他有本事殺我,我絕不抗拒,但是如果你不想嫁給他,那麼——就由你來動手殺我吧!」

    鄂楚桑如遭電極,她呼吸急促,拚命喘氣,靈魂沸騰著。

    「這……這實在太奇怪了,為什麼要我殺你?」

    「因為我自己殺不了我自己!」他苦笑。

    鄂楚桑喘口氣,有種奇異的情感在她心底奔流,她忘了自己曾把他當成獵物,心酸地說:「你為什麼想死?你不是千年銀蟒螞?能有永生不死難道不好?」

    「沒有一個永生相伴的人,有什麼好?」他說這話的語氣無限悲涼。「我心愛的人已投胎轉世,不再記得我是誰了,我獨活世間有什麼好?我已經活了二千年,很煩了,希望能藉此機會得一解脫。」

    鄂楚桑腦中一片昏亂,遇見蟄龍幾次,她已經變得不再像是她自己了,冥冥之中,像有條長鏈,在她身上纏了又纏、繞了又繞,將她纏繞得密不透風。

    「我當初做錯了一件事,就是不該介入你的命運。」他憂傷地望著她,低低地說,「你有你的命運,你有不選擇我的權利。」

    鄂楚桑呆了呆,含糊地說:「幸虧我沒有選擇你,再怎麼樣,我也不能嫁給不同類呀!」

    蟄龍僵住了,所有的深情都被她的一句話撕得粉碎。

    他取下頸上的白玉,遞到她的手心,輕輕說:「我不能再留著這個東西了,現在物歸原主,希望你能好好保存。」

    他木然地轉過身,朝前走了幾步,站在天井中不動,他抬起頭望著天空說:「我知道有人等著擒我,我只想知道你會怎麼做?」

    鄂楚桑呆站著,遠遠地看著他,手中的白玉冰涼得令她一陣戰慄,淡淡的月光輕灑在他身上,白色的霧氣氤氳籠罩住他,白得接近銀的顏色。

    她想開口說什一麼,卻詫異地看見天空飄撒下橙黃色的粉末,接著聞到一陣刺鼻的味道,她看見橙黃色的粉末落在蟄龍身上,蟄龍的臉色變了,他的表情痛苦萬分,粉末不斷潑撒下來,他軟倒在地上,發出可怕的嘶嚎聲。

    鄂楚桑衝到天井中,驚叫著。「究竟是誰?給我滾出來!」

    三名男子從屋頂上翻身下來,其中一個是洪承全,他哈哈大笑著。「硫磺粉果然十分有用,我說過我有辦法擒住他,姑娘再等一會兒,就會看見銀蟒現形了!」

    硫磺苦熱攻心,蟄龍痛苦得渾身顫抖,冷汗涔涔而下。

    鄂楚桑萬分不忍,心疼得有如針刺,急忙阻止。

    「放過他,你已經證明他是銀蟒就行了,我現在要你立刻放過他!」

    洪承全冷冷一笑。「姑娘還沒看見他的原形,這麼快就放棄了嗎?」

    「我不想看,你現在立刻放了他!」她大叫。

    「好,來人,潑水!」

    洪承全一聲令下,身旁的兩名侍衛捧來一缸子的水,合力朝蟄龍身上潑去。

    一陣酒氣沖天,蟄龍嘶叫起來,洪承全潑下來的不是水而是酒,酒再加上硫磺的毒烈,讓蟄龍無法抵擋,毒熱像一把利剪,將他的五臟六腑剪得支離破碎。

    鄂楚桑驚駭不已,等發現洪承全的計謀之後,揮手便給他一耳光,這一瞬間,蟄龍已經痛苦難當,猛地現出原形來了。

    所有的人都被蟄龍的原形嚇得受驚過度,目瞪口呆看著巨大的銀蟒瘋狂扭動著碩長的身軀。

    蟄龍痛苦莫名,當看見鄂楚桑用膽怯的眼神盯著他看時只覺得萬念俱灰,再看到洪承全那張狡詐的臉更是極度痛恨,他拼盡全力,陡地撲向洪承全,朝他身上奮力一卷,洪承全一聲哀嚎,揮手狂叫著。

    「取劍來!」

    兩名嚇呆的侍衛回過神來,其中一人急忙取出一把青幽幽的長劍,朝洪承全頭上拋去,洪承全接在手裡,揮劍便朝蟄龍腹中狠很一刺——

    「不——」

    鄂楚桑狂叫著,蟄龍的血濺了洪承全一頭一臉,她忽覺神搖魂蕩,一陣眼花撩亂,恍惚之間,看見青綠色的長劍變成了一隻青色的龍爪,狠命一扯,便把蟄龍的心口撕開一個洞,血肉模糊,鮮血泊泊流了一地。

    蟄龍最後的力氣用盡了,他癱倒在地,渾身乏力,火紅的眼睛黯淡了下來,不住喘著氣。

    洪承全從蟄龍身上掙扎逃脫,氣急敗壞地喃喃自語。「幸虧我夠聰明……幸虧我夠聰明,想到把禪杖重鑄成一把劍,否則我一定活不成了……」

    洪承全絕沒有想到,蟄龍噴在他臉上的血含有劇毒.當他感到痛楚突沖腦門時,已為時太晚,他的臉孔逐漸紫脹發黑,驚愕地張大口,表情不可置信的扭曲著,他發不出聲音來,幾乎是立刻就死去。

    浴血的蟄龍讓鄂楚桑感到嚴重昏眩,憤怒得全身發抖,理智盡失,心中燃起猛烈的恨意,雙眼盡露殺機。

    她回身奔進房,提著彎刀衝出來,不待兩個僵呆的侍衛有何反應,便不假思索地揮刀朝他們砍去,飛快的兩刀,讓兩個急欲奔逃的侍衛同時斃命。

    她丟開彎刀,仆倒在蟄龍身邊,刺鼻的硫磺和酒氣沖天不散,她淒厲地哭喊出聲。「你會死嗎——」

    蟄龍發不出聲音,只能痛苦地點點頭。

    「對不起——」她痛哭失聲。「對不起——我不是故意這麼做——」

    蟄龍集中意志力,慢慢地回復人形,胸口的大洞血流如注,鄂楚桑看得怵目驚心。

    「我的血有毒,你要小心……別沾上……」他的聲音微弱。

    聽到這句話,她不禁淚流滿面。「你告訴我,我是不是……就是你已經轉世的情人?是不是?」

    蟄龍勉強一笑,沒有回答,只費力地、掙扎地說:「用那把青龍劍……對著我的頸背……刺進去,便能殺了我,快……結束我的痛苦……」

    鄂楚桑悚然倒退幾步,動彈不得。

    蟄龍發出黯悶的哀嚎,「求你——」

    她顫動了一下,無意識地撿起那把青龍劍,劍尖閃著猙獰的綠光,她心一驚,幾乎無力擎住,劍身微微發顫著。

    毒熱的硫磺侵蝕著蟄龍,如遵烈火焚燒,他不斷發出悚然的嘶叫聲。

    「求你——快——」

    鄂楚桑六神無主,嘴唇開始哆嗦,她下不了手,更不忍見他遭受撕心裂肺的痛苦,只好狠下心,舉起青龍劍,閉上眼睛從蟄龍頸背上刺下去,只聽見蟄龍痛叫一聲,她踉蹌軟倒在地,痛哭失聲,心碎得四分五裂。

    蟄龍痛苦地呻吟著,忽爾一笑,雙眸血紅色的光采漸漸的,漸漸的淡了,他疲倦地閉上眼睛,痛苦逐漸消失,突然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快樂,嘴角有一抹舒暢的笑容。

    鄂楚桑震顫地看著他,一道淡淡的輕煙在他身上暈化開來,蟄龍巨大頎長的身軀隱約現出白龍的身形,只一會兒便消失不見了,青龍劍噹啷一聲跌墜在地,仍沾著他殷紅的血跡。

    她霍然而起,衝上前,匍匐在地,赫然發現青龍劍下有片銀白燦亮的鱗甲,她小心翼翼的抬起,放在手中端詳著,莫非這是蟄龍遺留之物嗎?

    冷月半殘。

    她頹然跪倒,淚如雨下,將鱗甲緊緊捏在手心,另一手,緊握著白玉。

    這一刻,大地默然,她聽不見聲音,也不能思想。

    她的心死了!

    萬籟俱寂。

    西元一九九九年

    北京的秋天,黃昏。

    魏練石坐在紫禁城太和殿前的玉階上,夕陽如血,映照著這座古老的皇城,他沉浸在皇城淒艷絕美的景致中。

    直到紫禁城的工作人員對他下了逐客令,他才慢慢扛起攝影器材離開。

    走到故宮大門,他正想攔部計程車回飯店,腳邊無意間踢到東西,他看了一眼,發現竟然是一個皮夾。

    他撿起來,打開查看是否有皮夾主人的資料線索。

    皮夾裡有幾張面額一百的人民幣,有電話卡,還有一張北京大學的學生證,證件上的照片是個相當美麗的少女,雙眼很圓很大,慧黠明亮,嘴唇似笑非笑,微微翹起的上唇十分引人遐想,就像隨時都在向人撒嬌的模樣。

    學生證上的名字印著:「路小黛」。

    連名字都這麼雅致可愛,魏練石決定在這裡等路小黛來,他相信這個皮夾對她來說有一定的重要性,她會來找回的。

    他果然沒有猜錯,只等了四十分鐘,就看見有個女孩子低著頭一路焦急地找來了,他好整以暇地等著她走過來。

    女孩幾乎沒有看路,眼睛專心一志地盯著地面,路上的行人閃躲著她,她毫無滯礙地走向魏練石,魏練石不動,她一直走到撞上他才愕然地停住,緩緩抬起頭來。

    魏練石呆了呆,他沒想到她竟比照片上看起來更嬌俏可愛,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疑惑地看著他,他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覺得似乎在什麼地方曾經見過她。

    她圓瞪著大眼睛,奇怪地看著擋在她前面的高大男人,不耐煩地說:「先生,借過!」

    魏練石笑了笑,揚了揚手中的皮夾說:「這個東西可能不想借過喔!」

    「我的皮夾!」她的雙眼一亮,驚喜地歡呼一聲,伸手就想拿回皮夾。

    魏練石躲開她的手,抬了抬眉毛說:「我怎麼知道這個皮夾是不是你的?你說說看,你叫什麼名字?還有這皮夾裡有什麼東西?」

    她嘟起微翹的嘴唇,這男人看起來像從國外回來的,明明早就知道皮夾是她的,還故意整她,性格有點壞。

    她耐著性子慢慢地說:「我叫路小黛,裡面有六百多塊錢,是我這個月的生活費,還有我的學生證,我是北大中文系的學生,另外還有一張便條紙,上面寫著:小黛,別理『黃』教授,說不定明天他的嘴就破上十七、八個洞了!」

    魏練石大笑起來,他還沒注意到有這張有趣的紙條,配上她慵懶獨特、又有點口齒不清的北京腔,聽起來更為有趣。

    「這下總該信了吧!」她把皮夾搶回來,打開看了看,覷著他說。「現在該我看看有沒有掉東西了!」

    魏練石又發出一陣笑聲。「我沒想到你這麼風趣可愛!」

    「是嗎?」她的表情不以為然,對他的讚美也不為所動,看到他扛著笨重的攝影器材,不太客氣地問:「你從哪裡來的?口音很奇怪,肯定不是這裡的人!」

    「你跟陌生人說話都這麼直接嗎?」魏練石很驚奇。

    「那也不一定,一般我都不跟陌生人說話的,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應該不算陌生人吧!」

    「我從日本來的。」他介紹自己,「我在十五歲的時候,從台灣搬到日本住,現在正為一家旅遊雜誌拍攝封面主題,我選中北京,所以來這裡拍些東西。」

    「喔!是這樣——」她仔細看了他幾眼,笑容有點頑皮,「我看你不像攝影師,倒比較像專門勾引未成年少女的壞男人!」

    魏練石的眉毛抬得很高,不敢置信地看著她,這個和他相差將近十歲的小女生簡直語出驚人,他無奈地笑了笑,「我從來沒得到過這麼高的評價!」

    「是嗎?」她笑得很開心,由衷地說,「看你這麼大老遠來,又是我救命恩人的分上,請你吃頓飯,盡盡地主之誼吧!」

    「你的口氣聽起來很勉強。」

    「不會,一點也不勉強,皮夾裡這幾百塊可以請你到大飯店吃上一頓了!」她一回說、一面轉著圓滾滾的眼珠子。

    「不必這麼豪華吧!把你的生活費花完,接下來的日子你打算怎麼辦?」他的表情受寵若驚。

    路小黛忍著笑,沒想到成年男人也會這麼認真,她收起笑容,不再作弄他了。

    「你想吃什麼,我陪你去吃吧!如果你想拍北大校園,我也可以帶你去拍,其實你的人還算不錯,起碼不會油嘴滑舌讓人討厭。」

    路小黛這幾句話出自真心的話,讓魏練石一陣心動,他打趣地說:「你不擔心我是專門勾引未成年少女的壞男人嗎?」

    「不擔心呀!因為我不是未成年少女,我已經快二十歲了!」路小黛噗嗤一笑,「走吧!說說你想吃什麼?」

    「只要不是日本料理,主人請什麼我就吃什麼!」

    兩人相視一笑,路小黛招了部計程車,上了車後,她看著他的側臉,忍不住說:「我總覺得……在哪裡見過你?」

    魏練石回望了她一眼,很訝異與她有同樣的感覺。

    「其實,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覺得似曾相識了。」

    魏練石的聲音低沈且溫柔。

    路小黛驀地臉紅,發自內心的欣悅,微微笑了起來。

    魏練石不經意地發現她頸子上掛著一塊質如凝脂的白玉,心念一動,輕輕說:「這塊古玉看起來來頭不小。」

    「果然有眼光!」路小黛驚喜地說。「這古玉的確來頭很大,據傳,是我家祖先留傳下來的,還附帶一個動人的傳說喔!」

    「什麼傳說?」他頗感興趣。

    「你拍它吧!如果你拍它,我就告訴你一個故事!」

    魏練石笑了笑說:「你必須保證這個故事一定精彩動人,我才肯拍。」

    「肯定動人,你信我就對了,我給你的題材真的棒得不得了,這個傳說只有我們家族的人才知道,從不說給外人聽的,用錢都買不到呢!」路小黛的表情略帶薄嗔,彷彿責怪他的不識抬舉。

    「既然題材這麼棒,能出高價賣給雜誌社呀!為什麼願意白白告訴我?」魏練石瞅著她,眼瞳中有兩簇火苗在跳動著。

    她望著他,喃喃地說:「我從沒想過拿它賺錢,很奇怪,我從來不想說給別人聽,好像……就為了等你來,把這個故事說給你聽……」

    魏練石心口一震,凝視著她微紅的臉龐,他本來不相信世上有一見鍾情這回事,也從來不曾對任何女孩子一見鍾情過,直到遇見她,才發現對她的感覺不只一見鍾情那麼簡單,更像是一種亙古別離後,乍然重逢的那種狂喜。

    他突然有種想將她擁進懷裡的衝動,他費力克制自己,溫柔地對她說:「你什麼時候願意說給我聽呢?」

    「你什麼時候走?」她笑著反問。

    「後天!」

    「那麼快!」她難掩失望之情,不假思索便說。

    「那就現在吧!」

    「太晚回家,可以嗎?」他的心跳失速,輕輕問。

    「沒關係!」她抿了抿唇,小小聲的說,「我會打電話回家說。」

    魏練石盯在她臉上的目光灼熱炙人,她腦中一片紊亂,從沒有比此刻更緊張過,路經一個十字路口,她急忙叫司機停車,說:「對面有家很棒的咖啡廳,我和同學常來這裡,我們就去那兒吧!」

    魏練石付了車錢,兩個人一同下車,並肩過馬路。

    咖啡廳的氣氛優雅極了,他們選最角落的位置坐下,各自點了簡餐和咖啡。

    在柔黃的燈光中,魏練石端詳著她嬌俏的臉龐,柔聲問:「你常來這裡嗎?」

    「這裡離我的學校很近,我和同學時常來這裡消磨時間。」她邊說邊解下頸子上的白玉遞給他,繼續說:「我媽交到我手上時曾說,這塊玉雖然價值不菲,可是不論我多窮,多需要錢,都不能賣了它!」

    當魏練石把玉放在手心上觀察時,只一眼,就深刻愛上這塊玉了!

    從這塊玉古樸的飾紋看起來,年代一定非常久遠,他對玉的研究雖然不深,但是從玉圓潤得像要出油一樣的觸感,也能肯定它驚人的價值。

    「這塊玉帶著什麼樣的傳說?淒美的愛情嗎?」他溫柔的眸子定定凝視著她。

    她點點頭,娓娓訴說:「傳說,二千多年前,有條修煉成人的蟄龍,與人類的女子相戀,聽說這塊玉就是當年佩裁在那名癡情女子身上的——」

    魏練石和路小黛的這餐飯吃得很長,她的故事,一個字一個字落進他的心裡,溶了進去,他突如其來的感動莫名,她所說的故事,與他自小常作的夢境有著怪異的吻合,總是有對男女籠罩在輕煙薄霧中,在他的夢裡,重複過無數次與她的故事相同的情節。

    他急著想知道,與路小黛的相遇,隱含著什麼樣的秘密?他們與這個屬於白玉的傳說之間,又有著什麼樣的聯繫?

    當故事說到深情的蟄龍,要求心愛的女子替他結束了那段本無法結束的生命和戀情時,路小黛的眼裡猝然湧上一層痛楚,淚水在眼眶裡蕩漾著。

    魏練石的心,淒淒惻惻的痛起來,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握住她冰涼的指尖,迷亂地問:「你是不是要告訴我,你現在的心情正和我一樣?」

    她的手微微顫抖著,神情迷惑地看著他。

    「我不知道怎麼形容我的心情,只覺得心口揪得很難受。」

    魏練石瞭然於心,只是雙手的觸碰,就已激起兩人之間波濤洶湧的感情,如果繼續下去,會是什麼樣的局面?

    他看見路小黛的眼神突然僵了僵,對他低促地說:「我看見我的教授走進來了,你先走好嗎?等會兒我再出去。」

    魏練石回頭望了一眼,看見一個戴著寬邊眼鏡的中年男人走進來,選了靠窗的位置坐下。他瞭解地點點頭,扛起攝影器材慢慢走了出去,出餐廳前,他順便付了帳單,然後站在街燈旁等她。

    約莫十分鐘,路小黛走了出來,他迎上去,很自然地牽住她的手,感覺很熟悉,就像已這麼做過幾十遍一樣的自然。

    她沒有拒絕,甚至貼近了他一點,兩人沉溺在昏亂複雜的情緒裡,在街上漫無目的的走著,一直走到北大校門口才停住。

    她輕輕說:「我的學校到了。」

    「能帶我進去走走嗎?」

    她點點頭,握著他的手,默默走進北大校園,笑著說:「說好我請客的,結果你還是付了錢,那太不好意思了!」

    「別說那些庸俗的話,我們之間不必刻意表現得像陌生人不是嗎?」

    魏練石的話含意頗深,她抬眼望他,心中漫過一絲暖流,他凝視著她,很久很久,終於忍不住問:「你現在……有男朋友嗎?」

    她搖搖頭,緊張地反問:「你呢?有女朋友嗎?」

    「沒有。」他堅定地回答。

    「老婆呢?」她咬著下唇。

    「沒有時間娶老婆。」他笑著說。

    她的心跳得很不規則,樹上的蟬鳴聲吵得令她不所措。

    「那……」她的雙眼迷濛,不自然地說,「你現想什麼?」

    「我在想……」他輕輕捧起她的臉,炙熱的眼神纏著她,歎息般地說。「我在想,該不該吻你?」

    她一凜,聲音有些輕顫。「吻了我之後,你知道怎麼樣嗎?」

    「知道啊!」他專注地凝望著她,柔聲說,「我會瘋狂愛上你,會因此不想走,不想離開你,然後會辭掉日本雜誌社的攝影工作,到這裡來陪你,接下來想和你結婚,生下屬於我們的小孩,這輩子再也不會放開你了!」

    他簡簡單單、平平凡凡的幾句話,讓她的淚水湧眼眶,順著面頰,涔涔傾流,彷彿等著這些話已等了千年之久。

    他戰慄地吻住她,吻中混合著鹹鹹的淚水和狂熱愛情!

    沒有人能真正瞭解,為什麼他們的愛情過了二千年,還是矢志不渝!

    在這座被星星點亮的城市中,她和他的故事,已經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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