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仲馬俱樂部 浮士德戀曲:導讀阿圖羅-佩雷-雷維特的《大仲馬俱樂部》
    《大仲馬俱樂部》(ElclubDumas)是西班牙作家阿圖羅?佩雷?雷維特(ArturoPerez-Reverte)於1988年推出的第二本小說。和他前一本有關藝術品修葺業的小說《法蘭德斯鑲畫板》(TheFlandersPanel)一樣,從書名本身的巧喻雙關(panel亦可意為陪審團名單及小組討論會),就知道《大仲馬俱樂部》又是一本承襲阿圖羅?佩雷?雷維特一貫風格的玄奧推理小說。大家一看到這本小說的書名,心中定會隨即盤根錯結地堆起比小說主角路卡斯?科爾索更多的疑問:誰是大仲馬?這干他啥事?是個什麼樣的俱樂部?會員名單中有誰?還有哪些人會想參加?參加了又會怎麼樣?《大仲馬俱樂部》的謎底,就在科爾索的鍥而不捨的追索中,末了像剝洋蔥般被掀開來,令人涕泗縱橫之際,卻也同時揭示出答案本質的虛空。整個小說情節,先從科爾索受雇調查一份大仲馬手稿的真偽講起,牽扯出一連串「照書演」的懸疑謀殺場景,以及撲朔迷離、真假難辨的魔鬼溫柔鄉。雖說人們在狂戀禁忌的智慧之果時,是不吝乞靈於魔鬼的,然而所得之物是否真的值得,卻從無定論。就好比浮士德縱使鬻靈魂於魔鬼,卻也眷念紅塵俗顏。所以其實說來,《大仲馬俱樂部》就是一首浮士德戀曲,錯綜糾纏著「真假」、「有無」、「好了」與「正邪」數對對立同一的矛盾糾葛。

    誰是大仲馬?玻利斯?巴肯這個剛在本部小說唱開場的學院派,可能會如此導讀著:「大小仲馬父子(AlexandreDumas,Pere1802—1870andfils1824—1895)是法國19世紀大眾通俗文學的代表。不同於以寫實小說《茶花女》(LaDameauxcamellias,1852)聞名的兒子小仲馬,父親大仲馬是個浪漫主義者。有四分之一黑人血統的大仲馬,長相奇特,性喜遊歷美食,精力旺盛,著作等身。除了大家熟知的復仇經典《基督山恩仇記》(LeComtedeMonte-Cristo,1844)之外,他最擅長於歷史劍俠小說(cloak-and-daggertales,historicalnovel),以三部曲系列《三劍客》(LesTroisMousquetaires,1844)、《20年後》(Vingtausapres)和《布拉吉洛爾子爵》(LeVicomtedeBragelonne)聞名於世。大仲馬受英國歷史小說家司各特(SirWalterScott,1771—1832)啟迪,糅合真實的歷史人事與虛構的中心角色,真真假假卻也假假真真,寫下超過300部像《劫後英雄傳》(Ivanhoe,1819)般興味盎然的歷史劍俠小說。為此人們將大仲馬超越常理的產量,歸因於助手奧吉斯特?馬克(AugusteMaquet,1813—1888)等「小說槍手作坊」(「factory」ofcollaborators)的通力合作,而大仲馬本人乞靈於魔鬼的傳言也甚囂塵上。看完此番說詞,讀者難免咕噥道:現在問題是《大仲馬俱樂部》這本小說,究竟關大仲馬什麼事啊——故事的癥結,就在於有人挺在意「真真假假」這檔子事兒,怕有人「代」述其「志」,小說主角科爾索才會跑遍半個歐洲一探究竟。

    《大仲馬俱樂部》的敘事主線,由小說主角科爾索帶出四大主題:真偽、魔鬼、背叛和女人。有趣的是,這四大主題似乎囊括了大部分的西方文學——如本小說常引述的《基督山恩仇記》、《三劍客》和福爾摩斯甚或希伯來聖經以及希臘神話等作品之主題一般。先就真偽和魔鬼這兩個主題講起。專為藏書家找古籍珍本的掮客科爾索,從調查一份大仲馬手稿的真偽開始,一頭栽進神秘學和黑魔術的泥淖中。科爾索原本只是想從他的同業拉邦弟、鑽研大仲馬的學者巴肯、買進《三劍客》第四十二章《安茹產的葡萄酒》手稿的主編泰耶菲和他美艷迷人的遺孀琳娜、筆跡鑒定專家普林傑、修繕偽造古籍的瑟尼薩兄弟,以及買進《幽暗王國的九扇門》的書商波哈等人身上,偵查拼湊出一些手稿真偽的蛛絲馬跡。但是卻在一連串詭異的經歷後,不寒而慄地察覺到自己週遭的人、事物,與大仲馬小說《基督山恩仇記》和《三劍客》的故事內容驚人地相似。科爾索好像參加了致命的整人俱樂部一樣,陪著一群走火入魔的大仲馬迷,陷入真真假假的情節裡,彷彿著魔般地步步為營。但就如同電玩遊戲中扮演的角色一般,不論過程如何紛繁複雜,最後終究是一場虛空,被剝光的洋蔥裡啥都沒有。

    談到虛虛實實,科爾索在調查手稿真偽的過程中,也一直在和大仲馬迷們探討歷史小說與連載小說的價值觀。畢竟大仲馬「襲用」並「篡改」了許多史料和其他人的作品,再加上他又僱用助手趕連載進度,因此他的小說是否符合史實,或是真為大仲馬親筆所作,都頗有爭議。然而誠如以《荒原》(TheWasteLand,1922)一詩著稱的文評家、作家艾略特(T.S.Eliot,1888—1965)所言:「不成熟的作家只是模仿,練熟的作家用偷的。」(「Immaturepoetsimitate;maturepoetssteal.」出自艾略特論文選集SelectedEssays「NewYork:Harcourt,Brace&World,1964,p.182」中的PhilipMassinger一文)所以倘若從後現代理論的角度來看,大仲馬能夠剽竊出如此精彩迷人的作品,是他解構舊有傳承與整合個人才情(典出艾略特的「TraditionandtheIndividualTalents」,1919)的原創建述。這種被本雅明(WalterBenjamin,1892—1940)稱之為「文學腹語術」(Ventriloquism)的舊瓶裝新酒,或是羅蘭?巴特(RolandBarthes,1915—1980)所謂穿梭時空的共典互文(intertextuality),都是讓當代的人們與過去的歷史與文學上的某一時刻人物的命運產生共鳴,也許《大仲馬俱樂部》這本小說就是個例子。然而重新建述的成功與否,人人巧妙不同。因此,有些透過閱讀回收文學的古唱今和,並不能真的解構既有文本,反倒更對照出亙古經典的永恆。譬如說《大仲馬俱樂部》裡的狂熱的珍本藏書迷泰耶菲,酷愛大仲馬及薩巴提尼等作家的連載歷史小說古本。他的遺孀琳娜告訴科爾索,泰耶菲在死前的最後幾個月,一直遵照「這種體裁的規則」寫了「一大堆重得像鉛一樣的、又不符史實」的書稿。

    既然大家都是在虛構故事,手稿的真偽有那麼重要嗎?話說有關大仲馬俱樂部的情節,在這本小說中其實也只是「虛晃一下」而已,一夥兒人真正要找的是世上僅存三本的《幽暗王國的九扇門》,這本能教人如何乞靈於惡魔的實用手冊,如果是贗品就不靈啦。書商波哈專門收集有關惡魔學的書,精心布下天羅地網,無所不用其極,非得要找到真能召喚幽冥黑暗之王撒旦的正版武功秘籍不可。據稱這本於1666年在威尼斯印刷發行的書中,傳說有九幅是從撒旦親手寫的黑魔經典《德洛梅拉尼肯》一書上拓印下來的版畫。畫上的晦澀拉丁文密語,就是黑魔術的乞靈密碼。《幽暗王國的九扇門》出版商的商標是一棵被閃電打斷的樹,有一條吞著自己尾巴的蛇纏繞於樹幹上——這是一棵像征著幾世紀以來人類求知路上的禁忌之樹,猶如舊約聖經中的智慧之樹。歌德筆下的浮士德就是這種近代歐洲普遍求知求真理的精神代表:他全力以赴,難免受誘惑而犯錯獲罪,救贖的力量才益顯珍貴稀有。所以心狠手辣的書商波哈,最後泡製了假的武功秘籍,像金庸筆下的西毒歐陽鋒一樣,變得喪心病狂。

    《大仲馬俱樂部》這本小說則是不斷強調,魔鬼的誘惑會以不同的形軀,時時刻刻出現在每個人的身旁,讓人防不勝防。我們看到魔鬼的黑暗力量,盤旋在《三劍客》中權謀的黎塞留主教和美艷的蛇蠍米萊荻身上,縈迴在《大仲馬俱樂部》中鑽研大仲馬的學者巴肯和熱衷《幽暗王國的九扇門》的書商波哈心中,揮之不去。然而西方經典文學的傳承者相信,背叛與救贖是女人的一體兩面——就好比是舊約的夏娃與新約的聖母瑪利亞的組合體、《浮士德》第一部的瑪格莉塔和第二部的海倫的共同體一般——《大仲馬俱樂部》中的科爾索深愛的妮可、令他迷惑的琳娜與後來的艾琳?艾德勒,正是女人真假好壞等眾多形象的寫照。然而《大仲馬俱樂部》所呈現的「真假」、「有無」、「好了」與「正邪」等矛盾糾葛錯綜的對比,曹雪芹早在《紅樓夢》的「太虛幻境」及「好了歌」等篇章中就提出了。「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是鐫刻在橫額為「太虛幻境」的石牌坊上的對聯。而書中虛構的渺渺真人,以「世人萬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須是了」,來嘲笑世人對功名、金錢、妻妾、兒孫四者無厭的追逐。但是浮士德式的人兒戀戀風塵,雖知是非成敗總成空,仍全力以赴、百折不撓,這也許就是人性崇高的根源,人類進步的動力所在吧!

    孫德宜博士

    美國南卡羅萊納大學比較文學博士

    現任台灣新竹師範學院語教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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