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遭受精神上的打擊,當晚10點過後,可憐的川村連腳跟還沒站穩,就匆匆趕到了Y溫泉別墅。
平素是個美男子的川村,此刻因為心懷邪念,容貌大大地變了樣,簡直像個魔鬼。他緊握著口袋裡的匕首,渾身哆哆嗦嗦地等著。這時候,進去通報的裡見的跟班回來了,和氣地說道:「請跟我說。」
川村默默地跟在後頭。走過兩三間屋子,到了內客廳的套廊,跟班將院內穿的木展擺在放鞋的石板上,指著漆黑的院子說:「就是那兒。」
那兒赫然聳立著一座在黑暗中隱隱發白、有兩層樓高的四方形磚建築物。
「那兒是?」川村不解地問。
「主人在新近建成的殿堂裡等您,好像要讓您看什麼東西。」
打開門走進建築物內一看,只見中央是紅磚砌的正殿,約有三平方米;正殿周圍是一圈昏暗的走廊,有兩米寬。就是說,這是一種大盒子裡裝著小盒子式的構造。
正殿的正面,紅磚牆上安裝了一扇灰漆鐵門。跟班打開那扇鐵門,招呼川村道:「主人在這裡面。」
「喂,你瞧,沒人呀。裡見先生,裡見先生在哪兒?」川村驚惶地喊叫,鐵門砰的一聲從外邊關上了,還聽到嘩啦嘩啦上鎖的聲音。他被巧妙地關閉在三平方米大小的磚房裡了。
「喂,怎麼回事?快把裡見先生叫來。」
川村所看到的正殿非常意外地一點兒都不像個殿堂。
突然,眼前的黑暗中什麼東西模模糊糊地在蠕動。是黑暗的錯覺?不不,不是錯覺。那東西慢慢地顯現成可怕的形狀。啊,是那東西!
兩隻直徑有三尺左右的眼睛在黑暗中赫然顯現,一動不動地盯著他。那是忘也忘不掉的大牟田敏清那雙仇恨的眼睛。
「喂,川村君,你在幹什麼吶?」裡見從視孔對裡面喊。第一遍他沒聽到,又喊了兩三遍。川村驚愕地止住狂態,回頭望著這邊。
「是我呀,裡見啊。」
「啊,你!你這混蛋竟背叛了我。快,把這窗戶打開。你這個騙子、竊賊!」
「哈哈哈哈哈,川村君,嗯,冷靜點兒。在你也許是要來殺我的;可是在我卻只是履行以往的諾言。忘了嗎?喏,我說過要讓你看看我一件十分珍貴的東西。就在那只黑箱子裡面,打開來看看,裡面裝著一尊多麼珍貴的東西!」
於是川村嚷道:「這是讓人看東西的禮節嗎?現在我們有更重大的問題。你把這兒打開。哎,你開不開?」
「要是打開了,你會撲上來揪住我吧?嗯,再在裡面冷靜一會兒。東西你不能不看。你必須看。你有責任要看。犯下的罪必須贖回!」
對這番奇怪的話,川村忽然感到摸不著頭腦。他略微平靜了點兒,恢復了判斷能力,接著一聲不響地走近黑箱子,手按在向兩邊開啟的箱蓋上;可是,他猶豫了。像預感到什麼可怕的東西似的,他磨磨蹭蹭地遲遲不肯打開。
「哎,打開呀,到這會兒還猶豫什麼?那裡面的東西在焦急地等待著你呢。」
催促之下,他終於打開了箱蓋。
一打開箱蓋,他「啊」的大叫一聲,眼看著面無人色,嚇得嘴唇直抖。
「看一看可憐的私生子吧!親手勒死親生孩子的父親是誰?川村君,現在殘忍的父親受到懲罰的時候到了。該向你報仇了。你要明白,這是被你勒死的嬰兒的仇,是被你偷去老婆的丈夫的仇。」
他驚愕地盯著視孔中裡見的臉,發瘋地叫道:「不,不,沒有的事!有什麼根據能證明是我的孩子?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這就是你背著大牟田,讓瑙璃子在這座別墅的內客廳裡生下來的那個私生子。你用那雙手,瞧,就是那雙手,用那雙手勒死了剛剛生下來的嬰兒,勒死後又把屍體埋在這個院子裡。這些你都忘記了?」
復仇的快感使裡見心中發癢,一句一句地朝川村的要害逼近。
川村雙手揪著頭髮,拚命地折騰,想從噩夢中醒來;然而,並不是夢,豈有醒來之理?
「讓我看看臉。來,讓我看看你的臉。我好像瘋了。」
「要想看我的臉,可以到這兒來,從這個視孔裡看。」
隨著裡見的聲音,川村踉踉蹌蹌地挨近視孔,從那兒露出眼睛看裡見的臉。兩人的臉相隔不到五寸的距離。川村對著裡見的臉凝視良久,不一會兒失望地叫道:「不,我還是毫無印象。我一點兒也不明白你為什麼要這麼折磨我。」
「別忙。川村君,我的聲音你不至於不記得吧?」裡見改用過去大車田敏清那充滿朝氣的聲音說道。
相距五寸的川村臉上頓時冒起了雞皮疙瘩,眼睛旋即失去了光澤,像個白癡一樣木然呆立。
「喂,川村君,即使我的聲音你不記得了,我這雙眼睛總不至於忘記吧?你過去最好的朋友的眼睛。」裡見一句一句地緊逼著他,一邊說一邊摘下了墨鏡。墨鏡下面現出了往日的大牟田敏清那炯炯有神的雙眼。
川村雙目圓瞪,亂蓬蓬的頭髮好像一根根地倒豎起來。
這時,裡見耳邊猛然響起一聲像被勒住似的無法形容的慘叫,川村的臉隨即從視孔裡消失了。他一屁股坐了下去。他已經無力站立了。
長時間的沉默。
裡見弄清川村並沒昏迷,便從視孔裡對他說話,開始了自己長長的故事:「我就是過去的大牟田敏清。是我將你這個窮大學生從東京帶到S市,我將你當成自己的親兄弟,可你卻恩將仇報。在我生病住院期間,勾搭上我的夫人,致使她懷孕,合夥欺騙我,說是瑙璃子生了膿瘡,在我出院後也不能見我,與我同房。為了養病要去Y溫泉。在Y溫泉我家的別墅生下了你們的私生子。為了掩人耳目,你又親手勒死了你的私生子,隨後又設計害我,假稱要郊遊,讓我從地獄巖上摔下去,把我葬在了我家的墓地裡。」
川村渾身顫抖,如夢遊般地問:「怎麼你竟沒有死?是怎麼出來的?」
「哈哈哈!」裡見因想起那痛不欲生、死而復活的往事,反而大笑起來。笑完後,他才說:「你想知道嗎?讓我來講給你聽。我從地獄巖上摔下去以後,也不知過了多久,終於醒了過來。醒來後,發現自己躺在黑暗世界中,感到很氣悶,彷彿有人摀住了我的嘴。我拚命掙扎,不知不覺伸出了手,上、下、左、右都是堅硬的木板。我恍然大悟,那是一樁明明知道卻叫我不敢相信的殘酷的事實——我是被活埋了,圍住我四周的木板就是棺材。我在堅固的棺材裡像頭猛獸似的亂蹦亂跳,可是怎麼也衝不破木板。空氣越來越稀薄,不光氣透不過來,眼睛也脹得要突出眼窩了,鼻孔、嘴裡都難過得要流出血來。
「我扳住木板的裂縫,用力衝撞,使盡了全身的力氣,終於將棺蓋衝開了。就在我跳出棺材的同時,突然嘩啦一聲巨響,有什麼堅硬的東西從頭上掉下來。
「可是,怎麼這麼黑呀?黑得簡直空氣都像墨汁染過了似的。我伸開雙臂,用腳探索著往前邁步。有牆壁,好像是石牆。順著牆壁走了一會,碰到了一塊冰涼的鐵板,用手一摸,像是一扇門,一扇巨大而堅固的門。啊,我終於明白了,我被葬在了我家的墓地——諸侯老爺之墓裡。我絕望了。這回的死可不像從懸崖上摔下來那樣痛快,是餓死,是一點一點、一分一分地被奪去生命,這不是太殘酷了嗎?
「我像瘋子一樣狂喊著要出去,狂亂中我想起了我十七歲時來給父親送葬,棺材前面擺著一座像是外國進口的稀奇古怪的蠟台,說不定會有點剩下的蠟燭呢。
「我在黑暗中摸索,摸到了一根冰涼的鐵棍。那是蠟台啊,蠟台上的蠟扦上,還插著三支點剩的蠟燭呢。接著,我又在鋪石的地上邊爬邊摸。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我到底找到了——我找到了一個火柴盒。
「叭的一聲,我點著了三支蠟燭,燭光照亮了我剛才打破的棺材。那副棺材旁,還擺著一副沒有蓋子的大棺材。我仔細一瞧,棺材裡裝的不是屍體,而是金光閃閃的東西,地下也灑了不少,好似金色的沙粒,熠熠發光。我『啊』的驚叫一聲,跑過去捧起棺材裡金光閃閃的東西——是錢,是金幣,有日本的、中國的以及不知是哪個國家的大小不一的金幣、銀幣、戒指、手鐲和各色各樣的工藝品。打開鹿皮口袋,裡面裝著許許多多的鑽石,令人眼花繚亂。
「我一陣暈眩——這種地方不應該藏有這麼多的財寶呀。啊,對了,剛才破棺的時候,好像有個沉甸甸的東西摔下來,我抬起頭朝上看。原來,我從棺材裡跳出來的時候,撞倒了一根支撐的圓木,擱板傾斜了,擱在上面的珠寶棺材掉下來,蓋子也在那時摔掉了。
「但是,我家的墳墓裡怎麼會藏有這麼多的財寶呢?我仔細查看這財寶棺材,忽然,在棺材的側面,我發現了一個一寸大小的紅骷髏徽章。這是十幾年來一直逃避官廳、在中國東海一帶施展淫威的海盜王朱凌奚的標誌啊。現在我總算領悟了,我由於被活埋而得到了億萬財富。
「然而,我卻無法走出這石窟一步,我將守在這億萬財富邊上飢餓、恐怖而死。我趴在地上,像死了一樣一動也不動,迷迷糊糊中夢見了一堆熱氣騰騰、又香又甜的饅頭,夢見了笑盈盈偎在我懷裡的瑙璃子——那時的我是多麼地迷戀著瑙璃子啊!食慾和愛情交替地折磨著我,我想到了自殺,可墳墓裡哪有自殺的利器呢?絕望中,我掄起燭台,朝旁邊的棺材砸去。我的尊敬的列祖列宗們呀,原諒我這個不肖子孫吧!我終於砸到墓中最裡面也是最後一副棺材。這副棺材好生奇怪,我用蠟台尖兒一搗,棺蓋毫不費勁地一下子開了,我陡然一驚——這副棺材設有棺底。我趴在棺材上,驀地感到一股涼風從下面習習吹拂到我的臉上。我明白了,這是海盜王朱凌奚進我家墳墓的秘密通道。
「現在你明白我是怎麼從那墳墓爬出來的了吧?我從那可怕的石窟裡死而復生,才發現自己經過這一番磨難,外貌已從一個青年爵爺變成了一個白髮蒼蒼的白髮鬼。我踉踉蹌蹌、滿懷希望地想見到我美麗的夫人瑙璃子。我一個人悄悄回到自己的家,卻發現你這畜牲正與瑙璃子在幹那苟且之事,還聽見了你們談論是怎樣設計謀害我的。我這才大夢初醒,決心要報復你們這對狗男女。嘿嘿嘿嘿嘿,害怕嗎?」
「哼,怕什麼!我是想知道,我想知道我的命運!」
「告訴你吧,可是你別後悔喲。」裡見在窺視孔外說,「上面,看上面。嘿嘿嘿嘿嘿,磨蹭什麼,不敢看嗎?」
川村像個怯懦的孩子一樣朝上翻著眼珠,偷偷地瞅了瞅天花板。
他全明白了,數噸重的水泥塊正徐徐下降,將要把他壓成一塊肉餅。天花板與牆壁之間沒有一點間隙;天花板和地板都是光滑的平面,連一隻小蟲也無處藏身。
「啊,我為什麼不快點兒死啊!殺了我吧!把剛才那把匕首還給我。開槍打死我吧!勒死我吧!殺了我吧……」
種種哀求和詛咒斷斷續續從視孔裡傳了出來。
裡見站在那個視孔前,盯著一件奇妙的東西。
那是從視孔裡突然伸出來的一隻手腕。
人求生的慾念是驚人的。川村竟想從那僅有三寸大小的視孔裡逃生。不管可能不可能,像溺水者抓住一根稻草,他抓住了那個小小的窟窿。
五根手指在空中亂舞。手腕像只生物一樣痛得亂扭。
接著,一陣垂死掙扎。
五根手指緊握在一起,隨即痙攣了兩三次,便無力地鬆開了。與此同時,伸得筆直的手腕像火車的信號器一樣軟綿綿地斜吊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