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竟真如悠悠所說的,他們撿到棄嬰的第二天清早,孩子的母親便哭哭啼啼的來要回親生兒子。拓恩問明了她是單身一人,又貧病交加,不但帶她去看大夫,替她出了醫藥費,還給了足夠的盤纏,再雇了輛馬車,送他們母子倆回老塚。
倒是悠悠捨不得,哭哭啼啼地送著馬車走了好遠,好像是她要將親生兒子送給別人似的。這件事,足足讓那些師兄弟們笑話了好幾天。
今兒個,城裡舉辦一場盛大的燈會,四方八路的遊客齊聚而來,酒樓的生意更是好到連一個空位也沒有,人潮川流小息。
「我不行了!」
小七端著疊高的空盤一進廚房便喳呼,神情疲憊得像一硬沒睡。
「要記菜、端菜,還要收盤、送酒,光我一個人真的快累癱了!
他垂著八字眉,可憐兮兮地纏著大福。
「福師傅,撥個人手幫我吧!今兒個本來就只有兩個人跑堂,阿貴這小於偏偏又臨時告假去相親,我一個人實在忙不過來,腿快跑斷了,喉嚨也快喊啞了,二爺不在,您就做個主
「你沒瞧見我廚房六個大灶齊開,所有人全忙著嗎?』』大福白他一眼。「我看是平日讓你太清閒了,還不快出去招呼客人!」
瘦巴巴的小七一臉委屈。「可是……」
「可是什麼?」大福挺有威嚴地一掌往他後腦勺打下。「你自己瞧瞧,廚房裡誰閒著了,我要派誰幫你?」
「她就挺閒的呀!」
大福順著小七手指的方向看去,這才發現悠悠竟然蹲在牆角,拿著根細柴枝逗著成排螞蟻玩,真的是閒到不行!
「師傅引」
像老鷹抓小雞一樣,悠悠一下子就給大福揪了起來,她還呆呆地睜著無辜的雙眸望著他。
「你這丫頭也學會偷懶啦?我不是吩咐你把那一籃芋頭全給我削皮、切……」
大福手往桌上一指,話還沒說完,就瞧見那一籃芋頭早削皮、切丁,安安穩穩地躺在那等著下鍋了。
「咦?你這丫頭手腳還真快哪?我原以為那籃芋頭可以讓你忙上一整個下午呢!」
「我動作本來就很快呀!」她不服氣地嘟嘴問道:「師傅,
你明明說我處理好芋頭就可以休息一會兒的,你又沒吩咐我
做別的,怎麼可以冤枉我偷懶呢?」
「這……」
大福困窘地摸摸頭,瞧見小七還跟在一旁呆杵,當場二話不說,又一掌打得他捂著後腦勺唉唉叫。
「都怪小七,吵得我心煩!」
「又怪我?」小七苦癟著嘴。「我不過是想找人到前頭幫一下忙嘛!」
「好啊,我去。」悠悠一口允諾。
「不行!」大福立刻否決。「你一個姑娘家,怎麼可以到前頭招呼客人?就算是二爺也不會答應的!」
「我不過是幫忙端個菜而已嘛,反正我又不能下廚炒菜,該做的事也全做好了,幫小七一點小忙也無所謂,不然您看看他,好像累得快昏了喔!」
她用手肘輕撞了小七一下,他立刻會意地輕晃了一下身子,一副風吹就倒的虛弱模樣,和悠悠一唱一和的。
「你這r頭未免太好說話了吧?明明不該你做的事也搶著幫。」大福被他們倆的一搭一唱給逗笑,沒轍地揮揮手。「去、去、去,要幫就去幫吧,小心點,別把菜倒到客人身上去,不然你這丫頭可該死了!」
「是。」
悠悠盈盈一笑,都相處那麼久了,她早知道師傅是面惡心善,刀子嘴豆腐心。不管她犯什麼錯都不可能真打她,不過要念到她耳朵長繭倒是有可能哪……
小七在廚房裡磨蹭了不少時間,兩個人一出去真是快忙翻天了。不過悠悠學得很快,立刻便上手,而她笑吟吟的甜美模樣,讓客人們叫「姑娘」的次數,甚至遠多過叫
「小二」,只見她蝶兒似地樓上、樓下穿梭,還真的幫了小七一個大忙。
「姑娘,坐下來陪我喝杯酒吧!」一名半醉的男子趁悠悠要到鄰桌送酒,便對她輕浮地搭訕起來,說著還伸手朝她臀部偷摸了一把。
「啪!啪!」
兩個清脆的耳刮子飛快地落在中年男子的雙頰,留下明顯的火紅指印。
「你這女人!」
「客倌!」
小七飛奔而來,攔在悠悠面前,不偏不倚代她挨了中年男子揮過來的一掌,痛得他當場眼冒金星。
「你這混蛋!非禮我還敢打人?」悠悠杏目圓睜,氣鼓雙腮,說著便把手中酒壺裡的酒全潑向他。
「你這賤女人!」中年男子氣得伸手想抓住她,卻被小七死命抱住。「呸,少在那裝什麼清高了,良家婦女會來酒樓跑堂嗎?我看你也不是什麼正經女人,搞不好還是待過妓院的殘花敗……」
「住口!」
悠悠真被他激狂了,不假思索,便將手中的酒壺對準他腦門砸,沒想到半空中卻突然冒出一隻強而有力的大掌,硬生生從她手中奪去了酒壺。
「二爺!」
小七喊了出來。他已經被這兩人嚇到面無血色,看到霍拓恩出現,簡直像看到一線救命的曙光。
悠悠也瞧清奪了自己酒壺的就是霍拓恩,正在氣頭上的她,不砸實在不甘心,本想赤手空拳揍那中年男子幾拳,手才伸出來,卻立刻被霍拓恩拉住。
「小七,帶她進去。」
「是。」
小七巴不得趕快離開這是非之地,立刻照拓恩的話,拉著像頭蠻牛般拚命掙扎的悠悠往廚房走。
「我不走!我又沒錯!我非要討回個公道、我……」
怨氣難伸的悠悠根本不想就這麼善罷甘休,可小七瘦歸瘦,力氣還挺大的,照樣將她拖往廚房。
「你這賤女人別想逃!」聽到背後那人還口出惡言,悠悠氣得正要衝回去——
「鏗鏘!」一聲,霍拓恩砸碎了酒壺,用尖銳的瓶身碎片,抵住了原本要去追悠悠的中年男子。
「嘴巴放乾淨點!」拓恩一雙冰眸漠然地睇向他,語氣冷冽如霜。「你找錯地方鬧事了,要我找官差來,還是你自己滾?」
中年男子雖然真怕他刺過來,但眾目睽睽之下,他還是借酒壯膽,逞強地向拓恩咆哮:「你們怎麼做生意的?我可是客人耶!你不叫那臭女人出來向我賠罪,我就……」
話還沒說完,拓恩已在瞬間將酒瓶抵住他的咽喉,這下他真的嚇得兩腿發軟,瞪大了眼,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
「吃飯、喝酒,歡迎,但要輕薄女子,你可就找錯地方了!」
拓恩靠近他一步,用只有兩人聽得見的陰冷語氣說:「我霍拓恩能在城裡撐起這麼大一間酒樓,就不是泛泛之輩。要告官?可以,反正,整個酒樓的客人都能為我作證。要私了,也行,不介意我找『赤龍幫』的兄弟來『評理』吧?」
「霍二爺,有人來搗亂嗎?」
拓恩才說完,像在為他的話印證似的,「赤龍幫」的范五恰巧替他們幫主送信過來給拓恩,剛踏進酒樓,他見情況有異,立刻便手按著腰間刀柄,殺氣騰騰地來到拓恩身旁。
「沒什麼事。」拓恩放下酒瓶,淡淡地說:「他正要走。」
「是!是!我正要走……」
聽拓恩那麼一說,再瞧見范五橫眉豎目,一副凶神惡煞的模樣,中年男子酒早醒了一半,順著拓恩的話就要走,才走一步,卻被范五給揪住臂膀。
「怎麼,你想白吃呀?」范五一雙鷹眼凶狠地瞪著他,屈指往木桌上敲兩下。「我們霍二爺開的酒樓可是不賒賬的,錢呢?」
中年男子放了錢,二話不說,立刻奪門而出。拓恩抱拳朗聲向酒樓其他受到驚擾的客人道歉,還答應每桌各請一壺酒,總算在其他客人的歡呼聲中平息了一場紛爭。
這一切,讓不管小七怎麼拖拉,都硬抱著柱子不肯進廚房的悠悠全看見了。
她驚訝地張大嘴,沒想到,平常喜怒不形於色的霍拓恩,也有發狠的時候,那冷酷到令人不寒而慄的強悍神色,她從未見過。那一刻,他渾身散發著危險氣息,恍若玉面閻羅,但她的眼睛卻無法不看他,一顆心更是沒理由的狂跳不休。
「我還真沒看過二爺發那麼大的脾氣呢!」跟她一起目睹一切的小七咋舌道:「哇——老虎一發威,果然氣勢驚人,難怪二爺跟『赤龍幫』的幫主會是八拜之交。悠悠,二爺這麼為你出氣,你可有面子了!氣該消了吧?」
她咬著唇沒答話。因為在范五交完信走後,拓恩也發現了她沒聽話進廚房,正沉著臉朝他們走來。
「去把碎酒瓶收拾一下。」拓恩淡淡地朝小七說一聲,再將看不出喜怒的視線落在悠悠身上。「你跟我來。」
他往前走了幾步,悠悠才跟了上去。她忐忑不安地望著拓恩頎長的背影,直覺得頭皮發麻。畢竟她雖不是自願,但麻煩的確是她惹的。
「誰叫你去跑堂招呼客人了?」
在無其他人的柴房外,拓恩站定轉身,澄澈的眼眸小心地藏住了他的不捨與愛憐,看來只有一片冷然。
「沒人叫我去。」她不想拖累任何人,小心地回答。「只是我看今天客人特別多,小七一個人忙不過來,我又正好有空,所以就出去幫一下忙,沒想到就遇上剛剛那個混蛋……」
「笨蛋!」
被拓恩突然怒斥一聲,她一下子傻了。
「酒樓裡三教九流的客人皆有,哪裡是你一個姑娘家該露面招呼的地方引」
為了讓她心生警惕,不再貿然露面又遭輕薄、調戲,拓恩不得不狠下心扮黑臉、說重話。
「當初我是請你來廚房當學徒,可不是請你做跑堂的夥計,前頭再怎麼忙也不干你的事,你露面只會越幫越忙,以後不准你到前頭招呼客人,再犯你就收拾包袱走人吧!」
他說完便面無表情地轉身回房,就怕瞧見她臉上有一絲受傷的神情,自己又會心軟地哄她。
看著他決然離去的冷漠背影,一陣委屈霎時湧上悠悠心頭。
「嗚……哇……」
一走進廚房,悠悠再也忍不住淚,放聲嚎啕大哭。雖然外頭觥籌交錯的吵雜聲蓋住了她的哭聲,沒讓客人聽見,但廚房裡的大夥兒已經嚇得手全僵在半空中,連大福都從椅子上摔了下來。
「丫頭,怎麼了?」大福瞧她哭得像天快塌了一樣,還真慌了。
「哇……」
不問還好,一問她哭得更驚天動地,誰也勸不停了。
※ ※ ※ ※ ※ ※ ※ ※ ※
待在房裡,聽著遠遠傳來的哭聲,拓恩眉心深鎖,不停地在房中來回踱步,幾次走到門前,卻又停住,硬逼著自己坐下。
「現在去哄她,就枉費我方才狠下心斥責她了……」
為了悠悠好,就算會被她討厭,他也只能這麼做了。
雖然明知她是好心幫忙,可她性情太率直、太「不怕死」,不稍稍警告,只怕下回他就會瞧見她手拿菜刀,繞著屋子追砍客人了。
「叩!叩!」
「進來。」
門被推開,映人拓恩眼簾的是大福一張挫敗的臉孑L。
「二爺,你去哄哄那丫頭吧!」大福是來討救兵的。「那丫頭再哭下去,咱們酒樓就要淹大水啦!」
「為什麼我得去哄她?」他明明心疼得很,偏裝出一副漠然姿態。「你別太縱容她了,她做錯事,挨罵是應該的。」
「是,但是也犯不著說她是越幫越忙,還嚇唬說再犯就要趕她走人吧?」大福眼瞅著他。「那丫頭為了你這一番話,哭得眼睛腫得跟核桃一般大……」
「福師傅!」拓恩打斷他的話。「你對悠悠太縱容了,什麼都由著她,教廚房裡那些長年跟你學功夫的徒弟們心裡怎麼想?因為她是個姑娘就對她偏心,犯了錯也不罵、不罰,其他人不會覺得不公平嗎?」
大福被他說得愣了好一會兒,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我懂了,你是故意扮黑臉凶她,好讓其他人看到她也是會挨罵、受罰,跟大家都一樣,才不會遭小人嫉妒。這全都是為她好,對吧?」
他抿著唇。「福師傅!」
「我知道,我回去忙了。」聽出拓恩不想多談,大福也識趣離開,反正知道他不是真有意辭退悠悠就行了。
「我這樣對她太凶了嗎?」大福離開後,拓恩皺著眉自言自語起來。真不曉得,該拿這個讓他又氣、又愛的小麻煩如何是好?
※ ※ ※ ※ ※ ※ ※ ※ ※
為了讓在酒樓工作的年輕小伙子們,可以在這一年一度的燈會裡,上街看看能否遇到意中人,也讓那些有家室的,能陪妻兒逛逛燈會,拓恩體恤地等天一黑便提前打烊,放所有人回家過節。
「咿——」
送走了最後離開的福師傅,他獨自關上店門,也將街上的熱鬧喧囂全隔絕在門外。
他沒看見悠悠。
聽福師傅說,雖然他安慰了她一陣,大徒弟阿辛還在百忙之中,特別做了一道她愛吃的芋頭拔絲哄她,可是因為客人實在太多,一陣忙碌之後,就不見她的蹤影了。
她一定是哭著跑回家了吧?
想到這,他著實有些懊悔,明明數落她也不是頭一回了,每次她都嬉皮笑臉的不當一回事,怎麼這回卻如此傷心?難不成他這次真的說得太過分了?
拓恩神情凝重地提著油燈準備回房,卻不經意地發現酒窖的門竟然開著。
他遲疑了一下,順手拿起倚放在牆邊的竹掃帚,走下酒窖。心想著,若非有偷酒賊,那肯定就是……
「果然。」
他的唇邊揚起一抹寬慰笑意,如他所料,悠悠躲到這兒來了。
拓恩提著燈,走到倚著酒罈哭到睡著的悠悠身邊。只見她臉上的淚痕還清晰可見,纖弱的身子因為酒窖的陰冷而蜷縮成一團,看起來就像被遺棄在街角的可憐小貓,讓人一見便心生憐惜。
拓恩輕輕脫下外袍,覆在她身上。這是他第二次瞧見她沉睡的容顏,一次比一次更想將她輕擁入懷,但他只是靜靜凝望著她,謹守著男女之分。
不過,對悠悠日益牽掛的這份心,讓他不得不承認,不管再如何努力壓抑自己的感情,他的心還是不受控制地飛向她了。
看來,他是該認真考慮探問悠悠的心意,向她求親,好讓自己為她懸在半空中的心定下來才是……
「唉……一直睡在這兒也不是辦法吧?」拓恩考慮著,該拿她怎麼辦呢?雖然他想過將悠悠抱回房裡,將床讓給她睡,但一想到和悠悠相依為命的母親,很可能會焦急地摸黑四處找她,就決定還是把她叫醒,讓她早些回去。
「悠悠……悠悠……」
他溫柔地喚她,輕拍她的臂膀,片刻之後,悠悠總算緩緩地睜開了她一雙迷濛的大眼。
「你在這裡做什麼?!」一瞧清在自己眼前晃蕩的身影竟是拓恩,一肚子冤氣還沒消的她,劈頭就問道。
「你說呢?」
拓恩不以為意地反問回去,悠悠這時才瞧清自己不是在家裡,而是在酒樓的酒窖裡,身上還披著他的外袍呢。
「還你!哎喲……」
悠悠把外袍一掀,便要還他,卻忘了自己手指頭上有刀傷,一碰,就疼得她眼淚差點又滾下來。
下午師傅和師兄弟們好不容易哄得她止住淚水,本要她回家去休息,但悠悠堅持要繼續待在廚房裡幹活兒,眾人也就由著她。只是當她姜絲切著切著,淚水卻又模糊了雙眼,一刀下去就把手指切了好大一道。她不想驚動其他人,自己躲到酒窖裡包紮傷口,沒想到竟又哭著睡著了。
「你的手怎麼了?」
「不用你管!」她將左手藏到身後,嘴唇噘得高高的,擺明了還在跟他賭氣。
拓恩莞爾一笑,也不噦嗦,直接把她的左手給捉了出來,這才瞧見她食指上用布帕誇張地裹了一團。但是,即使裹得那麼厚,血跡還是由帕子裡透了出來,可見傷口之深。
「跟我來。」
不管悠悠願不願意,拓恩一手提著燈,一手硬拉著她,來到他房裡。
「你幹什麼?我要回去了啦!」她出了酒窖才發現天色已黑,早該回家了。」你現在離開,這個月的工錢就不給你了。」
悠悠原本已經掙脫了他的手,轉身走到房門口了,一聽見他這麼說,才跨出門檻的右腳馬上縮了回來。」為什麼?」她馬上聯想起一件事。「該不會是你請所有客人喝的酒錢,全要算在我頭上吧?」
「你坐一下,我去去就來。」
他淺淺一笑,沒回答她的問題就出了房間。悠悠越想越覺得是這個理由,氣他是非不分,又悲自己好心反惹災,要是真被扣掉一個月的工錢,那她先前在藥鋪替娘賒的藥錢和房子的租金要怎麼還?一想到這,淚水又如珍珠般掉落了……
「怎麼又哭了?」拓恩捧著一盆清水和一條乾淨的抹臉巾進房,看著悠悠問道。她搖搖頭,只是哭。
他知道有一招肯定能讓她開口。「再不說,我就真要扣你工錢了。」
「我又不是故意的!」她噙著淚,淚痕未乾的俏臉上倔氣盡顯。「是那個輕薄我的臭男人錯在先,我才會跟他吵起來的,而且我也沒求你替我出頭呀!早知道被欺負還要扣工錢,你乾脆別攔著我砸他,至少我還能出口氣。反正酒是你自己要請客人喝的,我頂多可以接受扣十兩,要扣我全部的工錢,我……嗚……」
一塊抹臉巾突然捂上了悠悠的臉,打斷了她的話。一股沁心冰涼瞬間降下了她不斷往上冒的火氣。
「你放心,我只是開玩笑,不會真扣你工錢。」他溫柔地替她抹淨臉。「我知道錯不在你,不過以後你也得三思而後行,倘若你一砸,砸死了人,不賠命也得終生監禁,到時你娘怎麼辦?」
一股寒意瞬間由腳底直竄上悠悠的腦門,她還真是沒想到這個可能哪!她不禁要暗罵自己,為什麼做事老是這麼顧前不顧後?
「那你呢?」她一雙圓溜溜的杏眼瞅著他。「你拿那破瓶子抵著人家喉嚨,要是刺死人怎麼辦?」
他笑漫跟梢。「那……就要麻煩你替我送一輩子牢飯嘍!」
他笑得好溫柔喔……
悠悠頭一次遇上可以笑得如此令人神迷的男子。眼前的他,跟不久前那個罵哭她的霍拓恩簡直像是兩個人。看著他的笑容,就像閉著眼躺在一望無際的綠草原上,被暖暖的太陽輕輕照拂著,一種由心坎裡暖透四肢百骸的感覺蔓延開來
「我要幫你重新上藥。」他邊說邊解開她包紮傷口的布帕。「可能會有點疼,你忍一忍。」
悠悠沒有異議地由著他,或者該說,她根本就被他弄傻了。
他替她抹淨臉,替她仔細洗淨一雙沾滿汗垢和血漬的手,再拿上好的刀傷藥替她上藥包紮,讓她覺得自己好像是個瓷娃娃,被他細心呵護著。
除了娘,從來沒有其他人這麼待過她。
她驀然紅了臉,一顆心兒怦怦狂跳,被他溫柔地握著包紮的左手,更微微沁著熱汗,連她自己也不懂,自己究竟是怎麼丁?
「好丁,這樣子傷口應該就不會化膿了。」
他說完抬起頭,恰好和悠悠四目相對。悠悠羞赧地縮手、低頭,拓恩才警覺兩人似乎太過親密,頓時耳根也泛起了紅彩。」咳……嗯……要你每天來這兒換藥似乎不大方便,你把這藥帶回去吧!」他清了清喉嚨,趕緊找話來講,化解尷尬的氣氛。
「我自己去買就行了。」她有些不好意思。
「這藥一瓶要五兩。」
「那多謝二爺。」一聽說那麼貴,悠悠馬上把小瓷瓶揣入懷袋裡,生怕他反悔討回似的。拓恩知道她一個人要負擔家計的辛苦,看她這樣更覺心疼。
「你來這兒也已經好幾個月,該幫你加工錢了。從下個月起,我每個月再加你二兩工錢。」他雖然想給她更多,但不能不考慮其他人的感受。
「真的嗎?」
悠悠開心地直眨著眼問他。這歡顏,就是拓思想看到的。
他微笑點頭。「當然是真的,我沒理由騙你吧?」
「太棒了!」她喜上眉梢,積了一天的怨氣全消了。「謝謝二爺!我一定會更賣力工作的。」
「除了賣力工作,還得牢記我跟你提過的事。」他乘機再提醒她一次。「到酒樓來的客人三教九流皆有,不是你一個姑娘家能應付的,我不希望你再被人輕薄或身陷險境,生意做不了沒關係,要是你出了什麼事,那我……」
他頓了一下,按捺住自己胸口洶湧的情感,才開口再說:「那我怎麼跟你娘交代呢?」
一樣是不准她到前頭招呼客人的一番話,但這回他的說法不只順耳,還暖貼入她心坎裡,讓向來吃軟不吃硬的她,心甘情願地點了頭。
拓恩淺笑。「很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她搖搖手。「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行。」
「走吧。」
拓恩像是沒聽見她的婉拒,逕自往店門口走去,悠悠也只好跟上。離。開酒樓,她才發覺街上燈火通明,賞燈的人潮多到讓人覺得有些恐怖。
「要是一不小心跌倒,肯定會被踩扁吧?」一直都住在城外,這燈會的盛況悠悠還是頭一回見到呢。
「比起那,你更該留心自己的荷包,人多的地方……」
他一回頭,才發現悠悠非但沒跟上他,還被人潮擠往別的方向。她高舉著手向他求援,一臉不知該如何是好的模樣。
「二爺!」
瞧見他往回朝自己走來,悠悠慌亂的心才總算稍稍平靜。現在她終於明白他堅持送她回家的原因了,她要是想靠自己擠回家,那不卡到三更半夜才怪!
「把手給我!」
拓恩一路撥開人群來到她身邊,朝她伸出手,悠悠立刻乖乖地將右手放進他的掌心。拓恩猿臂一伸,便將她護在他強健的臂彎之中。
「跟緊我。」
「好。」
悠悠聽話地跟著拓恩。他的左臂橫過她的背護著她,不讓一些看不出是無心還是故意的男人硬貼上來,等到擠出了人群聚集最多的市街,他還是緊緊牽牢她的手,生怕她迷迷糊糊地又走岔了路。
一路上,悠悠的心跳快如擂鼓。
她一向大而化之,小時候和男孩子打鬧嬉戲如家常便飯,現在在廚房裡也和大家稱兄道弟,從不覺得和男人相處有什麼好彆扭的。但是只要跟拓恩在一起,她就會覺得自己變得越來越奇怪——
他的鼓勵會讓她歡欣雀躍,他的斥責會讓她傷心掉淚,他的溫柔會讓她如擁暖陽,他的漠視會讓她不知所措……不知不覺中,她好像越來越在意這個老闆對她的看法。
隔著一步的距離,悠悠由旁凝望著他輪廓分明的英挺俊顏,腦袋裡一片渾沌,直到他回頭問她接下來該往哪條路走,她才回過神來。
「往右。」她指著右邊那條路。
「沒想到你家住得還滿遠的。」
「呃,是啊。」她難得有些靦腆地說:「二爺,其實我家再不遠就到了,你送我到這兒就可以了……」
「既然就快到了,我就送你到家門口吧,這樣我也比較安心。」
除了不放心她一個人走夜路,拓恩更想多爭取一些與她獨處的時間……
悠悠皺了皺眉,因為拓恩忽然緊握了一下她的手,那力道讓她有點疼,他卻好像一點兒也沒發覺,還好他過了一會兒便放鬆,不然她還真怕手骨會被他捏碎。
她一直沒提醒他可以放手,他也沒想過要鬆手,兩人就這麼手牽手,直到走到悠悠家門前,拓恩才依依不捨地放開她溫暖的小手,告辭離開。
「二爺今晚怎麼對我那麼好呀?」
望著他孤獨的背影完全消失在黑暗裡,悠悠心裡頭似乎也有點悵然若失,看著自己被妥善包紮的左手食指,再回想他今天的體貼、溫柔,雖然夜色森冷,她卻覺得渾身暖呼呼的。
「悠悠。」
「娘?!」
悠悠嚇了一跳,完全不知道母親是何時開門的。
「進來!」
康月蓮寒著一張臉轉身回屋,悠悠看得出母親正在生氣,跟著進去關門上閂後,「砰」地一聲便在母親跟前跪下。
「娘,對不起,今天城裡有燈會,酒樓特別忙,我不好意思一個人先走,所以自告奮勇多留下幫忙了一會兒,結果一忙就忘了時辰。可是我沒看燈會喔,酒樓一打烊我就趕回來了,沒有四處遛達,您別生我的氣了嘛!以後我不會再那麼晚歸了……」
她沒有誠實以告,雖然感到十分心虛,但要是把被人輕薄,還差點一氣之下砸死人的事說出來,以後她就休想再去酒樓工作丁。
月蓮在長板凳上坐下。「剛才送你回來的那個男人是誰?」她淡淡問了一句。
悠悠暗自皺了一下眉,她知道娘最忌諱她跟男人單獨相處了,酒樓的工作也是她騙說還有個洗碗的大嬸在,娘才稍稍放心下來的。
「是二爺。」她曾提過大夥兒都這麼叫霍拓恩。「他擔心我一個人走夜路危險,好心送我回來而已。」
「好心?」月蓮柳眉一挑。「他一直牽著你的手吧?我從窗裡全看見了。」
悠悠驀地紅了臉。「那……那是因為看燈會的人太多,他擔心我走失……」
月蓮「啪」地一聲拍桌站起,怒目注視著仍跪在地上的悠悠。
「走失?你都快十八了,還會笨到找不著路回家嗎?他分明就是乘機佔你便宜,你這丫頭就是沒心機,還當他是好心呢!」
「娘,二爺他真的不是您想的那樣!」悠悠連忙替他辯駁:「您不知道,城裡人擠人,根本就寸步難行,我被推著走到哪都不知道,多虧二爺幫我開路,不然我到現在恐怕還困在城裡哪!而且夜黑不好看路,他是好心怕我摔跤,才牽著我走,我們不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你的意思是他是君子,我是小人嘍?」
「娘,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讓我太失望了!」月蓮根本聽不進她的解釋。「悠悠,
別忘了,你已經訂過親了,像剛剛那樣的情形,若是讓熟識的人瞧見,傳到了你夫家耳中,人家會認為你是個輕浮不知檢點的姑娘,這點你有想過嗎?」
「娘,您把事情想得太嚴重了。」悠悠慧黠的長睫輕扇,陪著笑說道:「他不過是送我回家,我們倆又沒做什麼見不得人之事,而且邱家搬走之後已經七年多了,也沒跟我們聯絡。您不是說聽別人提起,他們好像賺了不少錢,還開了間銀樓嗎?人家大概早忘了和我們這種窮苦人家有婚約之事了。」
「不可能!」月蓮一口否決女兒的推測。「你別忘了,咱們當年剛來到這兒時,人生地不熟的,是跟咱們比鄰而居的邱家多方接濟我們,還介紹娘到王員外府裡幫傭的,那時候他們就已經知道我們有多窮,還不是沒嫌棄過咱們?你邱伯父和邱伯母更是疼你,還主動要求讓你跟他們的寶貝兒子訂下婚約,人家對我們有恩,我們可不能無義。」
悠悠輕輕顰眉。邱家夫婦的確挺疼愛她,問題是,她記得邱家那個兒子,從小就是個小霸主,也不曉得長大有沒有變好些?她真得為了報恩以身相許嗎?
「當初他們說了,等你滿十八就會回來娶你過門,有沒有忘再過幾個月就知道了,而且我相信,邱家不是會言而無信之人。倒是你,別做出讓家門蒙羞,使別人有借口悔婚之事,那你這一生就毀了!娘的遭遇還不夠讓你引以為鑒嗎?」
「娘,我知道,我不會讓您丟臉的。」悠悠舉手立誓道:「我發誓,一定會潔身自愛,不會和男人亂來,您就別操心了。」
月蓮黛眉微擰,她原以為「二爺」肯定是個老頭,沒想到竟是一位俊逸儒雅的翩翩美男子,她能安心才怪。
「悠悠,和你一起工作的那些人和那個二爺知道你訂過親了嗎?」
「不知道。」她才沒那麼大嘴巴呢!
「明天你一去就要把這件事告訴所有人,尤其是那個二爺。」
「什麼?!」悠悠一臉愕然。「娘,哪有人自己到處嚷嚷這種事的?」
月蓮毫不妥協地斂眉說道:「那你就別去那裡工作了。」
「我說!」悠悠立刻點頭如搗蒜。「可要是到時邱家沒來迎娶,我臉可就丟大了。」
「放心,到時娘就陪你一起出家。」
「啊?!」悠悠張口結舌,再也接不上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