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有淚 第三章
    「你故意設計我!」

    「我沒有!」藍蒂掀開酒蓋,倒了滿滿一杯白蘭地,然後,順著桌面滑過去遞給伯奇。「是你自己找上門來的,我只是沒有攔住你罷了。」

    「你可以警告我呀!」

    「我警告過你了。」藍蒂的確說過會有困難的。

    伯奇手摸著鬍髭,眼睛盯著門外的庭園,花草隨風搖曳,反舌鳥甜美的叫聲陣陣傳來.綠草如茵的山坡上,那一幕彷彿還在眼前……

    安祥嫻靜的丹娜,耀眼的陽光下,美麗的眼眸從不和他的目光交會。隨著他的聲音,她原地旋轉著,無動於衷地接受他的吻,頃刻間,難以置信地起了反應。

    她優雅宜人,不見絲絲肉慾,也沒有激狂熱情,只有純純的企盼。那是他從未有過的體驗,是溫柔的許諾,是期待、是夢想、是信賴,這全是他曾嘲弄不屑的東西。

    第一次邂逅以後,他一直不明白是什麼原因驅使他再回來找她;直到草原上的一吻,他總算明白,他想擁有她,他要她撫慰自己的心靈,讓自己包裹在她黃金般珍貴的許諾中。

    然後,當激情消逝,黃金褪色,也便是他告別的時刻了。

    但,事情並沒有結束,而告別的人也不是他。

    溫溫夏日中迷人的丹娜,濃濃的熱吻還印在她的唇畔。她跌進了心湖深淵,拒他於千里之外,暗自咀嚼他殘忍的譏諷,品味他挫敗的落寞。她只怕他再碰觸到自己,她只想逃,逃得遠遠的。

    依偎他懷裡柔弱顫抖的丹娜,站在湖畔,蹣跚顛晃著,在眼前的湖,她竟看不見。

    噢,丹娜!他多想將她忘得乾淨,然而,她的身影卻無時無刻不縈繞他腦際。

    他一臉淒苦地望著藍蒂:「困難?」不覺一陣寒慄。「天啊!藍蒂!」

    她淡然地看著他內心的衝突,冷酷地、毫不同情地。是她設計了他,她是故意的,或許真的很殘酷吧!但,說不定他能堅持到底?

    馬伯奇可以為了她飄洋過海,那絕不是一時的心血來潮,他跟別人不一樣,丹娜正需要一個人,一個不一樣的人,因此,說不定……

    「喝點酒!」藍蒂把那杯白蘭地挪近些。「丹娜一會兒就下來。」說完聳聳肩,歎了口氣。她既然起了頭,也只有貫徹到底了。更何況她向來就不是畏難怕事、見風使舵的人。為了確定自己真的沒做錯,她又補充了一句:「你也可以隨便找個理由先離開的。」

    這話一說出,藍蒂馬上變了態度,原本溫和自持的女人一變而為飽經世故的厲害角色,一個眼神,一句話,都可以刺進對手的要害。「這不是你正想要做的嗎?」她得意的問道.慢聲慢氣的話中,分明就是不屑的口吻:「了不起的馬伯奇準備逃走了。」

    伯奇猛地扭過頭來,一把怒火在眼裡熊熊燃燒著。任何男人若是膽敢象藍蒂這麼肆無忌憚,鐵定早被這位蘇格蘭大漢一拳甩出門外了。然而,讓他抑住怒火的,倒不只因為她是個女的,雖然不情不願,他依然不得不佩服,她確實是個不平凡的敵手,一個勇氣十足又忠心耿耿的對手。

    他的怒火算是抑住了,但卻還是非同小可,沒人甘於示弱,彼此怒目瞪著對方。

    僵持之中,兩人都沒有注意微弱的腳步聲,也沒有看到門邊的人影。

    這場意志力的鏖戰靜靜持續著,終於瀕臨爆發的臨界點,伯奇突然氣急敗壞地呼出一口氣,首先移開視線。

    「他XX的,女人!」他緊握的拳頭猛向桌面一槌,藍蒂毫無懼色。伯奇還不曾被當成懦夫,他從沒這麼居於劣勢中,而他今天的對手竟然還是個弱不禁風的女人。他不禁納悶,她到底想怎麼樣,何以這件事對她如此重要?他臉頰的肌肉抽搐著,聲音顯得異常溫和:「你到底要我怎麼做?」

    「你為什麼來這裡?」

    「我是……你難道瘋了不成?那女人是個瞎子?」

    「那又怎麼樣?」藍蒂盯著他瞧,烏黑的眼眸一眨也不眨。

    伯奇惱怒交加,一把推開那杯白蘭地。他一滴也沒沾,他需要的是一個清明的頭腦,而不是酒後胡言亂語,他張開眼,似乎要說些什麼,卻又一言不發地搖搖頭。

    藍蒂端過那杯酒,隔著杯緣望著他,眼神裡沒有一絲的寬慰同情。她只是自顧著小口啜飲,緩緩吞下,感覺琥珀色的酒汁在自己體內蔓燒,像煙霧般繚繞,鬆弛了緊繃的神經。她繼續啜飲,耐心地等待。

    「藍蒂!」伯奇忍不住開口道:「我闖了進來,的確給你們帶來苦惱,這點我承認,但我真的是不知情呀!」他雙手高舉,指頭張開,不曉得該怎麼辦,或者是該說些什麼,又把雙手擺回桌上。他沒再為自己辯解,覺得沒有必要,但他的確是在為自己辯解。

    「你這趟來是為了要得到丹娜!」藍蒂毫不避諱衝口說出,「而且,你自己也承認,你會不計一切地得到她。」

    伯奇難聽的話幾乎到了嘴邊,他深吸一口氣,感覺自己快要爆炸了。「對!」他大叫出聲,滿腔的憤怒就要氾濫成災了。她一直在激怒他,企圖揭開一切虛偽的假象。許久以來,這是他第一次厭惡眼前的一切,事實真相果然傷人。

    他又吸一口氣,像溺水的人絕命前最後的一口氣。「對!」他疲累不堪地承認:「我是為了得到丹娜才來的。當初甚至是趾高氣地自信可以贏得她的愛,我不在乎別人怎麼說,當初只是想要得到她。」

    藍蒂把酒杯擺在一旁,手臂交換著道:「然後呢?」

    「然後我們的關係,或者說我們的戀情,就理所當然地蔓延發展起來。」

    「蔓延?」就像流行病一樣嗎?恐怕還要更容易。她開口問了唯一要緊的問題;「那現在呢?」

    「沒有現在!」

    藍蒂整顆心沉了下去。她全盤輸盡了。伯奇不是個省油的燈,他精明幹練又固執已見,藍蒂覺得憑她的力量根本沒法留他在丹娜身旁。

    也許該讓他走吧!

    也許他太頑固,太強硬了。留他下來,反而會傷了丹娜。不過,話說回來,承受一點傷害也是值得的呀!藍蒂有凱絲為伴就是一個好例子。

    丹娜除了工作之外,擁有幾個特定的朋友總是不夠的,她需要一個男人,一個象伯奇這樣的男人,頑固,毫不通融.一旦他愛上一個人,他也會毫不通融,固執地愛下去的。

    丹娜自己其實應該勇敢面對這一切,只可惜現在她反而退縮了。

    藍蒂決心改變現狀。若不是伯奇自己的意願,她也無法強押他到這裡來了,如今他既然來了,她便絕不輕言放棄。

    「你遇見一個深深吸引住你的女人,為了他,你不惜跋山涉水。而現在,她依然是那個女人,依然是那個讓你為她奔走千里的女人,丹娜!」她伸手要端杯子,發現杯子空了,兩手便扶住桌緣,極力緩和激動的情緒。「眼睛看不見,又不會讓她少一分姿色,或是少一點魅力呀!」

    「也許伯奇覺得會吧。」丹娜站在門口說道。

    坐在吧檯前的伯奇猛然轉身過去,手肘打翻了玻璃杯,幸虧藍蒂及時接住才沒有摔破。不過,伯奇絲毫沒有注意到這些。他的眼睛落在丹娜身上,開始從頭到腳仔細搜尋,尋找從前令他百思不解的差異處。

    如今他的確是找到了,不過那是因為知道了真相的緣故。

    她的確一樣的漂亮迷人。白色長袍如今換成了一件鮮紅色的洋裝,肩帶繫在頸後,露出雪白的雙肩。頭髮自然垂在肩後,有些凌亂;沾滿水珠、微微捲曲的髮梢四處貼著臉龐和雙肩,熠熠發亮;皮膚是剛沐浴過的顏色,紅通通的。

    一身素淨無邪的少女不見了,一變而成了嫵媚動人的成熟少婦。那末施脂粉的面龐,一襲洋裝配上自然蓬鬆的頭髮。她不再是天真燦漫的少女,而是一個等待疼惜的女人。一個男人渴望將頭埋進她秀髮裡,解開她的衣襟,享受片刻春光的女人。

    伯奇緊咬著牙,努力將注意力移開她的乳溝。他將視線移過她身後,企圖找尋康菲利的身影,心中莫名地又湧上一股怒火。康菲利照說應該都會跟著她的。但是,他感到厭惡地忖道,那個照相的傢伙真的保護得了丹娜嗎?

    「怎麼沒見到你朋友呢?」他頗不友善地厲聲說道:「在草地上追著你跑上跑下,差點還害你跌進湖裡的那個呀!」

    「那是菲利的工作。」丹娜試圖辯解。

    「工作?那是他的工作,卻是拿你的性命開玩笑!」伯奇很訝異於她對人的信任,他自己就從未曾如此信賴過別人,除了睿夫以外。

    「菲利和我已經是多年的好友,他不會傷害我的。」

    「對呀,那他人呢?」他最討厭見到的人莫過於康菲利了,然而,此刻不見他的蹤影卻讓他很生氣,他還氣藍蒂無動於衷的冷酷模樣,也氣丹娜一如先前美麗動人,更氣自己依然還是想要她。

    伯奇不禁奇怪自己為什麼還待著不走,既然他把丹娜平安護送回屋子了,他還流連此地做什麼呢?拋下一個女人向來是易如反掌的事,激情過後,頂多一句話或是一份禮物便足以打發了事。至於眼前的女人,他們僅有過一次親吻,一走子之應該是件輕鬆容易的事呀!那他為什麼還不走?

    就為了兩次偶然的邂逅!第一次完全擾亂了他的生活,第二次則幾乎賠上她的性命。

    不過並非如此。他沒有走是因為這個女人——在知道事實之前他日夜渴望的女人。如今,他依然渴望擁有她。

    想起自己的傲慢無知幾乎害得她發生不測,伯奇只是惱怒,不過,向來理智客觀的他,這次卻把一切過錯都指向菲利。「幾個禮拜我四處找你,你那『好朋友』都一再阻撓,怎麼如今卻逃之天天,讓你任人擺佈都不管呢?我們那位體貼的騎士到哪裡去?」他簡直是在惡意譏諷。「沒臉見你了嗎?」

    「他不需要沒臉見我,我不是安然無恙地回到這裡來了嗎?」

    伯奇差點笑出聲來,很懷疑她到底是不是在說真心話.安然無恙?先前草地上的親吻呢?就連最單純的人也不可能這麼天真無邪呀!

    她多天真無邪呀!只要花錢買一本雜誌,任何人都可以擁有她的容顏,沉寂在醉人的慾望之中。曾有多少人為她瘋狂?他不禁疑惑起來。嫉妒使他揚起了頭。

    這是不曾有過的經驗,在丹娜出現之前,嫉妒是再陌生不過的名詞,而如今,它卻像活生生的一條毒蛇,藏在暗處,隨時準備毒化他的思想。在丹娜之前,不曾有過任何一個女人會因為別的男人的碰觸而引起他的震怒。

    然而,從今以後,再也不會如此了,就連丹娜也一樣。他森冷的面孔望著她走進廚房,她步伐很大,毫不猶豫地邁開腳步,那種神情讓他幾乎以為剛剛發生的一切全是假的,她根本就看得見。

    畢竟這只不過是在安慰自己罷了。丹娜的確是瞎了,一切的事實從不曾因為他的願望而有所改變。

    她走到桌邊停住腳步說道;「你是在氣菲利。你以為他沒好好照顧我,但其實他有。要不是我不讓他來,他也會跟著我來的。」沒給伯奇辯駁的機會。丹娜逕自轉身面對藍蒂,她像頭母獸一般,虎視眈眈地保護著她的小獸。

    「藍蒂?」就像菲利在草坪上時一樣,丹娜伸手等著藍蒂握住。「你先離開好不好?我和馬先生有些事要談一談,不會太久的。」

    藍蒂用兩隻手握住丹娜的手,探尋的眼光檢視她平靜的臉孔,問道:「你確定要這樣子嗎?」

    「我確定!」藍蒂又握了丹娜的手一會兒,然後,警告似地看了伯奇一眼,便轉身離去。腳步聲漸行漸遠,終至寂然無聲、伯奇原本希望丹娜打破沉默,但知道她不肯先開口.終究還是得由自己先講話。

    他們靠得很近,他可以清楚嗅出她身上的陣陣香氣。陽光、花香、和丹娜,這三種永遠是密不可分的。「經過草坪上的荒唐事,你大可恨我了。」

    「草地上發生的事我們都有責任,我不能怪你。」

    事實並非如此,但伯奇也沒有再分辯。「丹娜!你會怕我嗎?」

    「不會!」過了一會,又搖搖頭,否認自己剛剛的話,說道:「會!有時候你真的嚇到我了。不過不是現在。」她摸到他的手後,便把手擱在他的臂彎裡,若有所思地微笑道:「我們到庭園裡去坐一坐,藍蒂說這時候是一天裡最美好的時時刻。」

    她挽著伯奇的手,兩人走出屋外,坐在池畔的小桌前。他只是伴著她走,不是在帶路,因為丹娜並不需要人帶路。

    當她隔著桌子望向自己時,伯奇有一種怪異的感覺,似乎她失明的雙眼可以穿過他虛飾的外表,直視真實的伯奇。「你能夠看到多少?」肅穆的庭園裡粗嗄的聲音顯得急切笨拙。

    「分得出亮跟暗,情況好時還看得到模模糊糊的形狀。」她語氣淡淡的,似乎對天氣很瞭解,

    「現在情況好嗎?看得到我嗎?」

    「看不到,伯奇!」她說得異常溫柔,深怕這樣的回答會傷了他。「眼睛雖然看不見,但其他的感覺還是可以幫我分辯。你現在是坐著的,因為聲音的來源和我一般高,你要是站著,就會高一點。」丹娜說著便吃吃地笑了起來。「只要簡單的常識,便可以知道你就坐在我對面,因為我聽到了椅子在石上磨擦的聲音,而且,湖岸的盡頭,除了這裡也沒別的地方可坐了。」

    「可是那天在餐廳,我真的覺得……」

    「我是靠聲音來分辯你的。我看不見你,我不可能看得見的。」

    他還記得,她挽著菲利的手,穿過密集排列的桌椅時,表情自然、平靜,一副完全信賴的模樣;當她優雅的手指緩緩滑過椅背,逐一感覺、分辯的情景;還有握著空杯的手耐心地等候著,一旦茶水添滿了,便立刻能分毫不差地擺回定位還有,發覺陌生人靠近時的吃驚模樣,一臉困惑,又不確定是否認識對方。

    行動和反應都已成了本能。熟練的程度就連突發的狀況也能應付裕如,這是長時間的習慣使然。伯奇兩手抓著桌緣極力想鬆緩一下不安的心情。「你失明多久了?」

    「我生下來就看不見了。」

    伯奇倒抽了一口氣。這個回答有點出乎意料,他原本猜想應該有一段時間了,卻沒想過會是天生的,他沒想到她竟然從未見過一次落日、從未見過一朵花,或是,像在蘇格蘭那種令他念念不忘的清晨美景,她也不曾見過。他終於瞭解,她根本不明白自己有多美。

    陣陣花香隨著和緩的微風四處飄散,陽光曬在皮膚上的感覺是溫溫的,庭園深處反舌鳥輕聲鳴唱著,不過,丹娜曉得伯奇一定沒注意聽見。

    「怎麼會這樣呢?」他的聲音在庭園裡悠悠迴盪著,這樣百截了當地問破,也許殘忍了些,但他一心只想知道原因.

    這樣的話如果真的傷了丹娜,從她臉上也尋不半點痕跡。她面朝他,眼神堅定從容。「我是早產兒,產下後放在保溫箱裡出了意外,在二十八年前,發生這種事並不稀奇.」

    「你爸媽難道沒想過辦法嗎?醫學天天在進步,隨時都有新的藥物問世、新的治療方法產生。」

    「他們的確曾四處尋醫,不過後來我爸爸過世後就沒再繼續了。當時我才九歲。隔年,我奶奶伊瑪,便不准我再到處看醫生,她說,沒救就是沒救了。」

    「至少這一點她說對了。」她的臉上倏地閃現一絲無奈,那是伯奇從未見過的表情。

    「你奶奶是個瞎子,對不對?」他冒昧地猜測,心想這是她表情黯然的原因?「她討厭你,因為你不完美。」

    「對我而言,其實這是第二次的打擊。」她的笑容很淒慘,伯奇這才發現,原來看不見東西的眼睛也是會有悲傷的.不過,那表情同樣是瞬間即逝,她馬上淡然地接著說:「第一次是因為我不是男孩,不是可以繼承戴家香火的人。如今我媽已經改嫁到瑞典,戴家就剩我們祖孫倆,一個刻薄的老婦人帶著一個瞎子,戴氏企業僅餘的命脈。」

    「你和奶奶沒有聯繫了嗎?」

    「從我十八歲那年開始,她就不願再見到我了。」

    「丹娜,你十八歲時發生什麼事了嗎?」一個十八歲的孩子能犯下什麼滔天大罪,讓它奶奶十年之久都不能原諒她呢?

    「我奶奶是非常古板、守舊的南方人,一板一眼又高傲自負,總是小心翼翼地努力維持家庭聲譽於不墜。在她的觀念裡,家裡出了像我這樣的孩子根本是難以接受的恥辱。爸爸走後,我媽實在受不了她了。我自然也受不了,十八歲那年我就跟她鬧翻了。從那時候開始,她週遭的朋友都知道了她的秘密,知道了她的孫女原來是個瞎子。」

    「她很怕朋友會可憐她有個像我這樣的孫女。這點我們很像,都討厭人家的同情。不過,她選擇了否認事實,我卻是選擇反抗。我們祖孫的觀念態度都不同,久而久之就愈來愈疏遠了。」

    伯奇一向不是富有同情心的人,他心腸太硬了,不習慣同情。可是如今午後斜陽下,聽丹娜娓娓敘述自己的故事,伯奇直想將她擁入懷中,告訴她,應該感到恥辱害怕的人不是她,而是那個高傲、自以為是的老頑固——戴伊瑪。

    這是從未有過的感覺,伯奇一時竟不知說些什麼好。結果,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終究什麼也沒說,只是靜靜地坐著,想不透何以幾周以來一直躲他的丹娜,會把她的痛苦經驗告訴一個全然陌生的人。他直覺地以為這是一件不尋常的事,只是想不透為什麼。

    伯奇並未追究。當她想說的時候,她自然會解釋。他向來也不是個有耐性的人,不過現在他會耐心等待。

    丹娜似乎情緒太激動了,這時候她抬起雙手,用指尖輕輕揉壓著太陽穴,然後,緩緩把雙手滑向腦後,用指頭慢慢梳理凌亂的頭髮。

    對世人而言,她是一個難以捉摸的謎,一個美麗的夢。而在這庭園裡,她只不過是一具血肉之軀,像任何一個真實的女人一樣,有苦惱、有需求。

    「伯奇,我有些問題想問你。」她的眉頭略微皺起。一面搖著頭,思索著該如何開始。「我以為你瞭解很多。自從上次的邂逅之後,你開始四處打聽我,藍蒂便認真地把你的背景做了一番完整的調查。我知道你在商場上的成就,又是個優秀的運動員,對女人也有一套。報紙上你的花邊新聞總是不斷。」

    「我還知道你在蘇格蘭的田產,知道你和父親關係的親密,唯獨你母親就像個虛構的人物似的,完全找不到關於她的記載,好像她從來不曾存在過一樣。」

    「我知道私底下的伯奇和報上報導的是截然兩樣,正如同私底下的丹娜和出現在雜誌封面以及廣告上的丹娜出入很大。真實與幻想之間往往有很大的鴻溝。」

    丹娜想著自己的辛酸往事,那是塵封已久的記憶了,如今提起卻歷歷在目,喚起她那些回憶的正是眼前的馬伯奇。

    「你儘管問吧!丹娜。」

    追蹤了她好幾個星期,最後像個不速之客不請自來,伯奇覺得應該這麼做。也許,這也是他一直還待著不走的原因.一旦他認為責任已了,便可以順理成章地一走了之。「我保證,我會盡力回答一切你想知道的問題。」

    伯奇並沒有發現,在今天之前,他從不會做這種承諾的,而且,除了丹娜,他也絕不會對其他人這麼說的。

    「我的問題很簡單,首先是——為什麼?」

    「只要能讓你心裡覺得舒坦些,你就盡量問吧!」伯奇如果注意到自己溫柔的聲音,恐怕要嚇一大跳,不過,他沒他細聽見,他所有的心思都擺在面前這個困惑的女人身上。

    「你會說真心話嗎?」據她所知,這人一向坦白老實,但是,他會這麼對她嗎?「實話實說,即使會傷到人?」

    「對!」

    「那我就先問你兩個問題:首先,你為什麼來這裡?另外好不容易花了幾個禮拜的功夫找到這裡來,又為什麼急著離開呢?」像這種直指要害的問話,就連混跡街頭、咄咄逼人的藍蒂都要向丹娜學習呢!

    「你明知我為什麼會來,為什麼要走,又為什麼非走不可。」

    丹娜聽見湧上他心頭的憤怒,感覺得出一陣不尋常的騷動。「伯奇,你還沒有回答我的話?」

    「可惡!你到底要我說什麼?丹娜!」

    「在餐廳裡,你走近我身邊……」

    「不用拐彎抹角,我們就直說吧!我是過去找你!」

    「好!」丹娜斜著頭問:「你過來找我,為什麼呢?」

    「為什麼?一個男人上前找一個女人,能為什麼呢?還不是想得到她。」

    「你真的很美,你完全不知道自己有多美。我已經累了,也煩了。我的世界既醜陋又煩人,而這一切都是我自己造成的,終日汲汲營營渾噩度日,也不知道為什麼。你正如我晦暗生命中的一線曙光,我迫切渴求的陽光。」他答應過要說真心話,所以,她聽到的都會是實話。「你正是我需要的人。尤其當你兩眼注視著我,眼裡卻根本沒有我的時候,我已經完全被你迷住了。」

    「所以你便四處找我,走遍大街小巷,卻徒勞無功。」

    「直到柯睿夫,他是我美國分公司的總裁,打聽到一個可靠的消息。他透過曹裡察,也就是夏日少女方案的贊助人,找到你的下落。我被你迷得如此神魂顛倒,所以立刻從蘇格蘭趕了過來,所以決心這次一定要得到你。」

    「你的說的『得到我』,是和我上床嗎?」

    「沒錯,就是和你上床,以平撫我內心的痛苦,從見到你的那一刻起,便埋藏在心底的痛,沒有其他任何女人能夠撫平的痛。」這是實話。「因為,自從見到你之後,除了你,再也沒有別的女人能引起我的興趣。我是真的被你迷住了。」

    「可是經過了那一吻,當你發現心中愛慕的女人不再是那麼完美無瑕時,一切也就結束了。你相信了幻想,但殘酷的事實卻摧毀了它。」

    丹娜的奶奶面對她失明的事實,選擇將她藏起來。伯奇不禁問自己:一走了之,會不會更容易些?問題的答案是否定的。他咬緊牙苦悶地問:「丹娜,你到底要我怎麼辦?」

    「當你在草地上親吻我時,有一些事情的確發生了。我讓你感到震驚。而你也嚇了我一跳,因為那對你我而言,都是全新的經驗,何不給我們彼此一些時間,好一探究竟呢?」

    「你根本不曉得自己在說什麼!」

    「我寧願冒險一試!」

    他想擺脫她,於是跟她解釋;「我是一個大麻煩,而你這輩子麻煩已經夠多了。」

    「麻煩我可以處理,比起面對別人的同情,那要容易得多了!」

    「同情?」他從來也沒想過同情她,但想到她不見天日的活了二十八年,他的確感到惋惜。惋惜她見不到那麼多良晨美景。但惋惜不是同情呀!「老天!我也說不清心裡的感情,但那絕不是同情呀!」

    丹娜知道,那有一部分是因為害怕。她碰過太多次了,她有自知之明,她感覺得到旁人的惴惴不安,深怕說錯話傷了自己。他們說話時總是提高音量,彷彿她聾了般,一舉一動都小心翼翼地,好像一不小心她就會碎掉似的。害怕。反感只因為她和常人不同。這其實和同情是一樣令人可恨的。

    「那麼我們難道不能一起探究真相,找出原因來解決問題嗎?為了你,也為了我!」他原本是以征服的姿態要來帶走站利品的;她想,若是她成功了,當他帶她走時,同時會瞭解她的。他兩眼盯住她,她可以感覺到那股壓力,這時候,她反而慶幸自己眼睛看不見。他不曾被女人擊敗過,但是,他還夠聰明可以認清眼前失敗的事實,也還夠勇敢去接受它。他沉重地歎了口氣道;「老天幫幫我吧!我希望這不是一個錯誤。」

    「伯奇,現在擔心這是不是錯誤已經太遲了,從一開始就大遲了。」

    「也許是吧!」他看見她的臉上現出疲睏的樣子。「我該走了,你累了,今天的確是個……不尋常的日子,對於你我而言都是。」

    他把椅子往後挪,站起身來,陰影正好落在她身上,涼涼的。她在等他開口。

    「藍蒂留我一塊吃飯,就麻煩你代我道謝,並跟她說改天吧!」他輕輕觸摸她的臉蛋,拇指沿著柔細的臉龐緩緩移動。他很想吻她,卻又不敢。「我要好好想一想!」

    丹娜毫無抵抗地讓雙唇停靠在他手掌心,對自己的瘋狂行徑不禁感到錯愕。他是個傲慢難馴的陌生人,她卻決定好好迎向挑戰。然而,經這一接觸,她的計劃全走了樣.馬伯奇是個危險的人,非常非常的危險,這一點她絕對不能忘記。

    「我想……」她唇焦舌燥。撲通跳著的心彷彿就要迸出胸口。「我想我們都該好好地想一想。」

    他退後一步,陽光灑滿了她身上。「明天見?」

    她抬頭望著聲音的方向。這是她心所期盼的。「好!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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