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營外,幽暗寧靜,除卻寢營內隱約傳出的呢喃與低吟聲外,並無絲毫人聲。本該無人守備的地方,卻站了個人。
陰暗的黑夜,罩住了那人的臉孔,使人看不出他是何表情。緊緊握住成拳的手隱約顫抖著,不知是在壓抑,仰或憤怒。
停駐了許久,那人才轉過身,露出隱藏在黑暗中的鐵青臉孔,眸中寫滿了不信、質疑與怒氣。
沒想到……他當真是沒想到呀!周公瑾竟然與伯符他……這……怎麼可能?!枉費他在伯符面前這般推舉他,卻不知此舉,卻反而害了伯符,不!他得想辦法解決這件事情不可!
張昭越是深想,內心越是緊張,都怪他,若非不是他要求伯符書信一封,好讓周瑜可以出兵援助他們,他也不會發現這件事,也不會知道伯符與周瑜兩人之間,竟有這等污穢的感情存在。
可恨呀!他早該發現的!張昭內心又是一氣,耳邊傳來的低喘聲,簡直有如魔音般纏繞著他不去,令他又厭又惡,臉一黑,甩袖便匆匆離開,不願多做逗留。
◎ ◎ ◎
炎夏,黃沙飛揚,撲上臉兒來的風塵,熱得令人不住地流下汗水,眼前的景象朦朧一片,像是蒙上一層會飛舞的輕紗一般,飄邈的宛若是虛假的。
可惜的是,事實仍然是事實,戰場無情,尤其是在這麼嚴熱的氣候下,對於各個身穿厚重戰甲的士兵們,無疑是場用生命賭上的爭鬥,不戰便罷,一戰,非死方休!
諾大的沙場上,群集了兩隊軍馬,也不知站在原地多久了,兩方人馬已被黃沙蒙上一層淺塵,唯一不同的,仍是那股瀰漫在戰場上揮之不去的肅殺之氣。
高坐於黑馬之上的孫策,也如同將士們那般,換穿上一身更為厚重鐵鎖戰甲,看似爽朗豁達的粗獷臉孔,也露出凝重的神情。
同樣駕著馬匹的周瑜,仍是一身火紅的輕扮武裝,神色自若地抬起細眸,毫不畏懼地對上前方敵將的眼神,若有似無的淡笑,顯露出一股天生的自信,令人難以忽視。
孫策微揚起頭看向烈陽高照的上空,隨即抬手拔出腰際的劍高舉於空,「殺!!--」
一聲不大不小的喝吼,清晰地響徹兩軍之間,站孫策於後方的軍隊,也隨之呼應地大聲喊殺,一股作氣的抬起長矛便往前方的敵軍攻去。
「小心點。」周瑜轉頭叮嚀了孫策一句,便拔出自己的配刀,夾緊馬腹隨著我軍一同攻上前。
孫策輕點頭,不改神色地拉甩韁繩,以破竹之勢攻向另一方。
一時間,兩軍陷入混戰,一旁造勢的士兵猛擊擂鼓,越敲越急,鼓聲、喝喊聲不斷,響片了整個沙場。
周瑜刀法凌厲的攻向不斷襲來的敵兵,濺在身上的鮮血,已經分不清究竟是他的衣衫本就緋紅,還是被血跡所染紅的。
殺掉身旁最後一名欲偷襲他的士兵,便趕緊抬起頭遇尋找孫策的身影,只見他正位於前方不遠處,與敵軍將領激戰,側方還有一名欲射箭偷襲的士兵,偷偷的將箭首瞄準孫策。
孫策絲毫不知自己正處於險境,一心專致於眼前的大敵,直到耳邊擦過一股凌厲熱風,他才錯愕地轉過身欲瞧看,卻被敵方將領趁機劃了一刀在手臂上。
「伯符!」周瑜大吼一聲,迅速地收回古錠刀,搶走一旁士兵的弓箭便朝欲偷襲的孫策的士兵拉弓射箭。
偷襲孫策的士兵悶哼一聲,中箭倒地而亡。
孫策見狀,還來不及從方才驚險的一箭中反應過來,敵方將領便又提刀砍來,破使得他不得不翻身落馬,抬劍擋住沉重的一刀。
周瑜看到此狀,內心是焦急如焚,拋下弓箭便駕著馬匹往兩人衝去。「滾開!」他氣惱的拔刀砍殺擋在路間的敵軍,一心只想趕緊去救援孫策。
「受死吧!」敵方將領見孫策受傷落於下風,一時得意地哈哈大笑,提刀猛砍向他,不給他絲毫喘息的餘地。
孫策連忙躲過砍來的刀,一個掃腿,將一時大意的敵軍將領絆倒,趁勢抬劍插入他的背後。
「伯符!」周瑜匆匆地跳下馬匹,跑上前扶住氣喘吁吁的孫策,關心地問說:「沒事吧?」
「只是受了點小傷,沒什麼大礙。」孫策摀住受傷的手臂響應道。
敵軍士兵見將領死在他軍手上,立即亂成一團,軍心崩潰,攻來的敵人卻越戰越勇,沒一會兒,傷的傷,逃的逃,敗像已現。
勝利的歡呼聲,此起彼落,周瑜不由得露出微笑地牽過一旁的馬匹,將韁繩遞給孫策地說:「你先行回營去療傷吧!待我隨同士兵點輕俘虜後再回去找你。」
「我知道了。」又一次打了勝戰,孫策也難掩喜悅地笑應道。接過周瑜遞給他的韁繩,便躍上馬匹奔回軍營內。
這數把個月來,都是公瑾與他一同征戰各處,也多虧了他的才智謀略,他們才能這麼輕易地攻克橫江、當利、秣陵、曲阿,打敗強敵笮融、薛禮,並將劉繇趕走,這一切都是公瑾的功勞,改日回朝,他必要替他爭取應得的賞賜與官位不可!
思及此,馬匹也已經奔回營中,緩緩地停下腳步,在原地不停踏蹄。
孫策笑著跳下馬,將韁繩遞給迎上前來的士兵,開口便詢問說:「子布呢?怎麼又不見他的人呢?」
「回稟將軍,張大人他說……身體不適,無法前來迎接將軍您。」士兵被孫策開口一問,整個人戰戰兢兢地朝他躬身,惟諾地響應道。
聞言,孫策不由得皺起眉頭,「又身體不適了嗎?」
這是怎麼一回事?難道子布真病得這麼厲害嗎?這幾個月來每每去征戰回營,都不見他的身影出現,看來他得派名士兵去請大夫才是,否則失去了子布這名忠臣,他可就真的得不償失了。
「將軍若無要事,小的就先行告退了。」士兵恭敬地朝孫策說了聲,便牽著馬匹轉身離開。
孫策雖對張昭突如其來的病況感到疑惑,但也未曾深思其中來由,只得趕緊朝張昭的寢營走去,好前去瞭解狀況。
方來到寢營前,就見張昭從營中走出,俊雅的臉孔不見絲毫病色,有的,只是一如既往的嚴肅與淡漠。
「子布!」孫策連忙快步上前地叫喚,卻見張昭狠著眼神瞪向他,厭惡似地甩袖回到寢營內。
不明所以的他,只能趕緊尾隨入內,想開口詢問,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方才子布的眼神,好似對他厭惡至極了似的,是他做錯了些什麼嗎?
「你來這兒做什麼?」張昭背對著孫策,冷然地問道。
「聽聞士兵說你身體不適,所以我才前來看子布你有無大礙,現在身子好多了嗎?需不需要我去喚人找名大夫來給你看病?」孫策雖知張昭本性冷淡,但是他卻不曾這麼對待他過,令他一時間無法習慣地響應道。
不料,張昭卻冷哼了聲,「怎麼前幾個月還不見你這麼關懷我,今天倒好心起來了。」
「子布……」孫策不懂為何張昭要對他這般冷嘲熱諷,他承認前幾個月來,都不曾好好的與他暢談一番,可是他必須為這一番征戰而努力呀!這不正是子布他所期望的嗎?
「好了!你回去吧!我的身體並無大礙,只是需要多休息罷了,讓我一個人在此靜一靜,別再來打攪我了!」張昭二話不說地抬手便下逐客令。
孫策看了張昭許久,才歎息一聲地說:「那你好好歇息吧!我走了。」語罷。他轉身便離開張昭的寢營,不敢多做逗留。
張昭回過身,看著孫策走出寢營,也發現他手臂上還淌著血的傷口,抬手欲叫喚住他,人卻已經走遠了。
他怎能如此呢?伯符就算真的跟周瑜有任何關係,肯定也是被那廝的外表所迷惑,瞧他連受了傷,也前來關心他,可見他前幾個月,必定是被周瑜那廝纏住,才會對他不聞不問,這麼說來,他只消剷除周瑜那奸人,伯符他定會如同往常那般,只專心於霸業上而非私情。
毫不知張昭心思為何的孫策,只能失落地回到自己的寢營,緩慢地卸下一身沉重的戰甲,坐在床榻上深思。
也不知過了多久,外頭傳來一陣歡呼聲,吵了好一會兒,帳幔忽然被掀開,只見周瑜一身髒污地走入寢營內,緩步朝孫策踱去。
「想些什麼想的這麼入神?」他神色自若地卸下骯髒的外衫,拿起水盆旁的巾子擦著臉問說。
「沒什麼。」孫策不希望周瑜為了他和張昭的事操心,只得笑著隨意帶過話題,「倒是你那邊處理的如何了?一切還安好吧?」
「都處理好了,被俘虜的上千兵將全壓入暫時關囚敵軍的帳營內,也派人日夜輪替看守,保證他們一個也逃不了。」周瑜拿著被擰乾的巾子走至孫策身前,邊說邊替他擦拭臉孔。
「謝謝你公瑾。」孫策笑著握住周瑜擦拭他臉的手,若不是他,他也不會再如此短暫的時間內攻克各地。
「傻子,說什麼謝,你我還需要客氣到這種地步嗎?」周瑜邊說邊拉起孫策受傷的手臂,拿起另一條乾淨的巾子替他將乾枯的血跡擦乾淨。
孫策看著周瑜姣好的容顏,內心忽然覺得不安起來,幸福來得太快了,他反而……好怕會失去這一切。「公瑾……我們真能一直走下去嗎?若有一日,你或我戰死沙場……」
「胡說八道!」周瑜打斷孫策的話語低斥道。扔下巾子便捧起他粗獷的臉孔說:「相信我,不會有這麼一天的。」
孫策抬手撫著周瑜俊美的臉孔,手下細嫩的觸感,令他眷戀不已。「我相信,只要是你說的我都信。」
聞言,周瑜笑著吻上孫策厚實的唇瓣,先是輕輕地摩挲,而後才撬開那片唇瓣,將舌頭探入他口中舔舐。
孫策不由得抽喘一口氣,伸手抱住周瑜的肩背,生澀地響應他的吻。
一吻過後,周瑜還依依不捨地啄吻著孫策的眼鼻,「好了,讓我替你包紮傷口吧!」
孫策應了聲,任由周瑜替他處理手臂上的傷口。
◎ ◎ ◎
深夜,孫策在榻上翻來覆去,就是無法安靜入睡,整個人煩躁莫名,不知是為了心底的那股不安,或飾今早子布對他極為冷淡的態度。
他爬起身輕歎一息,穿起長靴走下床,便隨意地披了件外掛走出寢營。
抬起頭仰望著星空,孫策不由得感到一陣悵然,每每入了夜,他便無法入眠,究竟……還要戰到何時呢?天知道他多想遠離戰場,與公瑾隱居山林一同渡過這一生,可惜這是不可能的,爹親的夢想還等著他去實現,他斷然不能就這麼離去。
又是一聲輕歎,他發現自己今晚似乎特別憂愁善感,去找公瑾談談心事吧!忽然……好想見他。思及此,孫策不再多想地邁開腳步,直朝周瑜的帳營走去。
還未走近,孫策便聽聞裡頭傳來交談聲,疑惑之餘,他趕緊靠上前,想聽清楚裡頭的人究竟說些什麼。
「周瑜,你究竟知不知何謂廉恥!倘若我知曉你竟對伯符有這等污穢的想法,我絕不會讓你靠近他半步!」不知談及了什麼,營中的人忽然憤怒地怒吼起來。
周瑜動也不動地坐在桌旁,半垂著眼簾地說:「張大人,我敬你是伯符的友人才百般忍讓,請你離開吧!我們沒什麼好談的!」
「既然你自認是伯符的好友,那該離開的是你才對!為了他,也為了結束這動亂的世局,你不該再讓他因你而錯下去!」張昭怒著一張俊臉吼道。
周瑜倏地握緊雙拳,站起身便說:「張大人,說到底你不過也是個自私的人,為了這個大局,你要犧牲伯符的一生來完成這場渺小的夢想,那你與我又有何差異?」他難得動怒地哼了聲又說:「我愛他,這是你這種不曾嘗過情愛為何的人所無法理解的!」
「那種污穢的愛……不理解也罷!簡直噁心!」張昭被周瑜說得惱羞成怒,脫出口的話句句傷人。
「污穢?」周瑜冷笑了下,「那你可知道,這段污穢的情感,究竟是怎麼產生的嗎?你可又知曉我倆為了這段愛掙扎了多久嗎?你不懂,你根本什麼也不懂!」
張昭怔了下,隨即又開口想辯駁,卻被周瑜阻斷了想說的話。
「我錯過了很多能把握幸福的機會,是我親手推開送到我眼前的至誠之心,是我傷了伯符,讓他為了我百般傷懷。」周瑜露出傷痛的模樣,緊捂著每當想起孫策那雙受傷的眸子時,便會隱隱作痛的心窩。「五年了呀!這五年我們用思念煎熬著彼此,你這種人又可曾瞭解過?」
張昭默然地對上周瑜的眼眸,卻看不出半絲虛情假意,或許他說得對,他根本不瞭解他們之間究竟有什麼樣的過往,可他這也是為伯符好呀!
一直站在外頭的孫策,終於忍不住地闖入周瑜的寢營內喚說:「公瑾……」
「伯符你……怎麼來了?」周瑜走上前緊緊抓握住孫策的大手,這才發現他的手心滿是汗水。
孫策先是握緊周瑜的手,隨後又放開地走上前,歉然地看著張昭說:「子布,是我讓你失望了,你將所有的寄望放在我身上,又如此忠誠的輔佐我……」
他又豈會不瞭解子布待在他身旁的用意為何呢!就連徐州刺史陶謙也不被他看在眼底,他這小小軍官,又豈能入得了他的眼?若非不是他看得起他,恐怕他孫策,也無法爬至現在這個地位了,如今令子布為他如此憤概,他卻找不出半句安撫的話來應對,除了對不起,他……真的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
周瑜知曉孫策不希望他插手,只得站在一旁淡然地看著兩人。
「夠了!」張昭忽然喝了聲打斷孫策接下來的話,別開頭怒說:「既然這是你的選擇,我也不想多插手,就算是我多事!吧哼!」他甩袖便越過兩人離開寢營。
「子布!」孫策見狀,內心不由得感到受傷,畢竟張昭也是他的好友,他與公瑾之間的事不被他所諒解也是應該的,可他總希望,子布能夠原諒他這一回,他……真的好想待在公瑾身旁,不想再承受心痛的滋味了。
「好了伯符,別叫他了。」周瑜拉回孫策的手,溫柔地將他抱入懷中輕聲說道。
孫策悵然地將頭靠在周瑜的肩頭,「公瑾……我們是不是做錯了?或許我們不應該相遇才是,這樣我也不會……」
「別說了,誰都沒有錯。」周瑜將孫策緊緊的抱住,「你可曾想過,若不是遇見你,我的一生恐怕也就如同凡人那般,繼承家業、娶妻生子然後老死,若不是遇見你,我也不會懂得愛這個字眼,所以我不准你再說任何後悔的話,愛都愛了,不可能收得回來。」
「公瑾……」孫策動容地回抱周瑜,確實,愛了就收不回來了,或許早在相遇的那一刻起,他們就再也回不到原點了。
周瑜捧起孫策的臉,將唇覆上他的,不停地摩挲啄吻,溫柔的令人心動、蕩漾。
孫策覺得自己彷彿飲了一杯甘醇的美酒那般,一切的煩惱全數被抽離,剩下的,只有滿滿的幸福。
這一夜,美得令人為之醉迷,不由得想沉浸其中永遠不醒,可是他卻忘了,夢總是在夜晚開始,白晝消逝,最終,還是有清醒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