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特淚水漣漣地盯著控制盤。「我真是個傻瓜,」她喃喃地說,「這不過是嫉妒罷了,是一個沒有安全感的小女孩在極力捍衛屬於她自己的小小世界。」她的手指停在鍵盤上,寶貝耐心地等待著。和羅伯特在一起不是挺好嗎,他愛她,關心她,從不把她看作什麼天才。儘管他需要她為公司工作,但她不相信他只是為了這事才跟她好,他不像是那種人。可是,往事仍記憶猶新,在人事關係上,她的判斷嚴重失誤,難道說這次就和以前那麼不同嗎?經過這麼長的時間,這麼多的事情,她對他的瞭解遠遠地超出了電腦輸出的資料。生意上的信用不等於為人誠實。當面對他的孩子們時,她發現自己特別想幫助他們。因為他們的處境就和自己小時候的一模一樣,那時,自己多麼傷心啊。他們也會有這種感受。她理解了喬伊之所以需要電腦,是為了逃避這個對他傷害太深的世界。而朱迪生氣是為了自己,她受的傷害也不會少。
「你希望繼續這項程序設計?」寶貝問道,打斷了凱特的沉思。
凱特盯著屏幕,心裡明白,即使工作也無法解決這個問題,她歎了一口氣,抽掉了軟盤,又按了另一個鍵盤,使房間裡的燈都熄了。這時,能看見朦朧的月光穿過雲層,遠處的群山像一群群巨大的陰影停留在那兒,幾英里處燈光閃爍,粗略地勾勒出雲朵的形狀,它們就彷彿死去將要再生。望著眼前的景色,凱特內心很亂。這時,響起了敲門聲,她沒反應,直到第三聲才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轉身,看了看門,然後,目光又轉向監視銀光屏,屏幕上顯示出朱迪端著盤子站在門前,這情景著實令她吃了一驚。
「弗克絲小姐,請讓我進來。我給你端來了晚餐,一會兒,它就會涼了。」
門上沒有隔音裝置,所以這聲音格外清晰,自這孩子到這兒以後,除了尖厲的聲音外,從她的口中什麼也沒聽見。凱特認定肯定是羅伯特讓朱迪上樓來道歉的。
「我正在工作,把它放在大廳什麼地方都行,我工作完了,就去取。」她終於說,通過連接在揚聲器上的通話機將聲音傳了出去。
朱迪向周圍張望著,尋找聲音的方向和攝像機的位置。「我很抱歉。」她簡單地說,「我不應該說那些。」她戰戰兢兢地用一隻手托著盤子,另一隻手揭開銀色的蓋子。「這不是我做的,我撒謊,說自己會做飯,其實根本不會。煎蛋、三明治還有醃牛排都是『你的傢伙』——喬伊這麼稱那些機器手臂的,做出來的,它們一定很好吃,香味特別濃。」
凱特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不論這個女孩是裝的還是真心想求和,凱特都不願想她。她站起來朝門口走去,當她的手放在門把上的時候,幾乎又要抽回來。她只不過是個帶刺的孩子,一個神經緊張的孩子,只是希望自己離得遠一點,鎖在房間裡。想到這兒,凱特打開了門。好一陣,她們誰也沒說話。
朱迪打量著凱特,不敢相信凱特會打開門,而且,凱特臉上並沒表現出生氣的樣子。朱迪極力裝出笑容,但凱特卻沒理她。「如果你有時間的話,我們希望你和我們一起用餐。」她緩慢地、謹慎地說,想起父親告誡她的話,凱特不會下樓來的。
凱特望著樓下,「我想不必了。」她接過托盤,只想盡快結束談話,「我確實很忙。」
朱迪朝凱特身後望去,發現屋裡一片漆黑,螢光屏也是關閉的。凱特知道謊話被她發現了,便打起精神,準備迎接她的嘲諷。
朱迪轉身要走,顯得受了傷害。「那我下樓去了,我傷了別人的心,光說對不起也無法驅散別人的痛苦,是嗎?」說完,她轉身跑下樓梯。
凱特目送著她下樓,覺得有種犯罪感。托盤沉甸甸地托在手裡。朱迪一個人端著它爬了三層樓。即使在友好的情況下,賠禮道歉對她來說也是十分困難的,她從哪獲得了這種勇氣?凱特邊想邊走進工作室,她讓門敞開著。
「你說得對,爸爸,她不願意下來。」朱迪小聲說,撲在她爸爸的懷裡。
他抱住她,把她從桌子旁拉過來。
朱迪把頭埋在他的肩膀上,放聲哭起來。
「我想,她不相信我。她的表情真讓人驚奇,聲音平靜得出奇。」
羅伯特抬頭看了看廚房角落裡的攝像機,不知道凱特是否在看著他們,他覺得她會的。
「你努力了,小寶貝,這是最重要的,現在上樓去看看凱特相不相信你。」
凱特盯著螢光屏,羅伯特的眼神裡沒有責備的意思,他原諒了他的女兒,但凱特覺得自己彷彿失去了他。通話器裡傳來了朱迪的哭泣聲,這女孩不是裝的。凱特看著托盤裡的食物。如果朱迪有勇氣端著食物上來,那麼自己也應該有勇氣下去和羅伯特還有他的孩子們一起同餐。
自己太脆弱、太不自信了,凱特離開了這間庇護所。當走近餐廳時,她聽見很輕的說話聲。她站在門口,猶豫不前。她希望自己轉身跑開,但又做不到。門終於被推開了,說話聲嗄然而止。當她坐在平日習慣的位置上時,不敢正眼看每一個人。
「我很高興你那麼快就吃完了。」羅伯特說,打破了這尷尬的沉默。
凱特抬起頭,遇到了他的目光,這目光中帶著某種欽佩的成份,她感到一股熱力流遍了全身,把她從尷尬中解脫出來,她又能開口說話了:「某些問題比其他問題更容易解決。」
他會心地笑了:「真理,我聽到了一個真理。而尋求解決方法比問題本身更困難。」
她慢慢地、溫柔地笑起來:「但是努力是值得的。」
喬伊在坐椅裡扭動著身子,「我有一大堆問題呢,」他說著,也來湊熱鬧。
羅伯特望著兒子,發現他從來沒有這麼活潑。露茜這女人是怎麼對待他的?他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了,是什麼力量?
「是什麼問題?」凱特吞了一大口食物,看到喬伊臉上嚴肅認真的神情,極力忍住不笑。她真高興喬伊這時插進來,因為她不知該怎麼和朱迪交往,喬伊就容易理解多了。
「喂,廚房裡那些帶手臂的傢伙是怎麼來的?增加些機器人不是更好嗎?」
「備用的。記住,當機器人壞了,他們就得到一些地方去增加一些零件,找出問題。這些胳膊是最基本、最簡單的構造,他們的功能都是一樣的。」
朱迪看見她哥哥正津津有味地聽凱特講述電腦,她也想做得開朗一點,但很困難。喬伊總是向著凱特,而爸爸也被凱特迷住了,她不明白為什麼。噢,凱特長得很美,但她媽媽也很漂亮,她不會做飯,媽媽也不會。凱特的房子很氣派。朱迪朝四周望去,很喜歡高懸的吊頂和寬敞明亮的窗戶。而家中自己的房間卻佈滿了荷葉邊,她媽媽堅持認為小女孩的房間要有荷葉邊才漂亮完美。
「你的臥室裡有荷葉邊嗎?」朱迪突然發問。
喬伊開口抱怨他妹妹插進他和凱特之間。羅伯特抵住他的手臂,搖搖頭,示意他停止。喬伊望著朱迪,費解地皺著眉頭,朱迪看上去很嚴肅,他真想知道為什麼,但不敢問,遵照爸爸的意思是最聰明、最保險的做法。
凱特說到一半停下來,轉向朱迪,沒理會兒子和父親,「沒有。為什麼?」
朱迪好像沒聽見這問題,「你認為像我這麼大的女孩應該有它們嗎?」
「我對像這麼大的女孩瞭解不多,我沒有孩子,所以知道得很少。我接觸的孩子都比你小。」凱特看得出問題和答案對朱迪來說同樣重要,儘管她看不出為什麼。「但是,我猜想,一個人要躺在自己感到最舒服的東西裡面才滿意。」
朱迪打量著凱特,不能肯定是否應該相信她。當他們什麼都沒有的時候,媽媽擅長縫製的東西也很好。
朱迪審視的目光、謹慎的神情刺痛了凱特,喚醒了她的自我保護慾望。「我不說謊。」她慢慢地、一字一頓地說。一旁的喬伊像陽光裡盛開的花朵,而朱迪是山澗的水潭,深不可測。
「從沒說謊?」
「從來沒有。」她微微笑了一下,「我在科學和數字世界裡面長大,那裡不允許撒謊,每一分每一秒都有數字跟著你。」
羅伯特聽了,萬分驚訝,凱特對孩子一無所知,她不一定會運用自己的辦法對付孩子。無論是和大人還是孩子打交道,她的經驗都非常有限。但是她清楚朱迪的想法和感覺。至於喬伊,她的電腦把他一下子拉進了連羅伯特自己都不太理解的技術陷阱裡了。
「食物有什麼問題嗎?」寶貝2號問,打斷了人們的談話。
凱特趕緊看了一圈沒碰過的盤子:「我看我們最好吃飯。」她抿嘴笑,建議道:「寶貝不習慣拖延用餐,她認為飯菜做得不好。」
「然後會怎麼樣呢?」喬伊問,興致勃勃地要看看寶貝另一副樣子。
「我無法肯定。」凱特皺著眉思索著異常的情形,「會出現一些新的程序安排,但與這種情況不同……」她的思路從人類同伴那兒跳到機器那兒,「我想知道……」
羅伯特搖搖頭,笑起來:「你想發現,是不是?」他邊說邊吃起來,「只有一件事,就是把肚子填滿。」
凱特直盯盯地看著他:「你說什麼?」
「拿起你的叉子,凱特,人類需要吃飯,我要把這條放在首位,寶貝。」
「但是,羅伯特……」她開口道。
羅伯特緊盯著她的盤子;「吃吧,凱特,下一次再試驗吧。」
凱特歎了口氣,只好服從了。
「爸爸,我想,你太自私了,我也想知道為什麼。」
「別鬧了,兒子,凱特工作得很累了,她需要照顧好自己,你不希望她生病吧。況且,寶貝和她的習慣,飯後仍然存在。」
「那可不同啊。」
「喬伊,閉嘴,」朱迪討厭地說,「我餓了,儘管你不餓。」
「我並沒說你不能吃,」他反駁道。提高嗓門壓過吵鬧聲,羅伯特後悔地說:「我想,我要為我們的突然來訪向你道歉。」
凱特埋頭吃飯,奇怪地喜歡起周圍的喧鬧聲來。」我不大管一日三餐是否定時,但現在看來並不壞。」她轉過身,對自己所說的話一點也不感到驚奇。
羅伯特揚起眉:「我想最好在我的日曆上記下你說的話,以便日後對證。」
「噢,爸爸,我們沒那麼壞。」喬伊不平地說。
「兒子,你要讓凱撒大帝在袍子裡發抖。」
喬伊顯得特別好玩,而朱迪咯咯地哭個不停。凱特大笑起來,覺得自己格外年輕,而且,只要微笑一下,就能讓這個世界變得光明燦爛起來。羅伯特的笑容和他的撫摸一樣令人心醉,她真想離他和孩子們——所有的芒刺們再近一點。
「所有的人都得先吃飯,以後,我再想辦法看看假如我們不喜歡寶貝做的飯,她會有什麼反應。」她命令道,努力裝出嚴肅的樣子,三個人都點頭稱是。凱特轉了轉眼珠,真喜歡他們表現得這麼新奇和熱烈。這就是她失去已久的家庭生活啊。她滿心歡喜。
凱特關上了自己房間的門,覺得累了,她從沒感到這麼愉快過。已經過了午夜,整幢房子裡靜悄悄的。她希望孩子們喜歡分給他們的臥室。儘管她有客房,但從沒用過。寶貝又一次發揮了威力。寶貝2號把亞麻床單鋪好,在浴室裡準備好乾淨鬆軟的毛巾,而且,還能彬彬有禮地回答年輕客人的問題。喬伊非常喜愛這個機器僕人。朱迪有些遲疑,用那雙會說話的藍眼睛看著凱特。「為什麼不是你而是那些機器跟我說話?」
凱特摟著朱迪的腰,不知該說些什麼好,覺得心裡空蕩蕩的。以前,這裡從沒有客人來,當然更談不上接待,而她自己甚至連到別人家做客的記憶和印象都沒有。而寶貝待人接物的程序都是根據書上寫的逐字逐句地輸進電腦設計的。凱特自己倒不會這些接待方式,此時,她只能祈求出現奇跡,使她立刻學會這一套,而奇跡最終並沒有發生。
羅伯特穿過大廳朝凱特的房間走去。孩子們雖然都上床了,但他仍然擔心朱迪這孩子會不會察覺。如果她發現了,就會跟在後面。當他來到凱特門前時,回頭看了看。儘管他並不羞於同凱特在一起,但也不想讓這對雙胞胎親眼發現他們之間的關係,他輕輕地敲了敲門,沒有反應,他不覺皺起了眉頭。因不敢用力敲,他便試著擰了一下門把手,門輕輕地開了,他站在門口遲疑著沒進去,一束朦朧的光從浴室透過整個房間,凱特佇立在窗前,雙手抱在胸前,她的姿勢體現出她的不安和痛苦,他輕輕地走進房間,不出聲地把門帶上,來到她身後注視著她。
「我敲了門。」他低聲說,用手臂輕輕地擁住她,慢慢地把她拉向自己。不知道她是否樂意讓自己擁抱著,只好試一試。
凱特把頭依偎在他胸前,想讓他的溫暖和力量驅散自己心中的積慮,她說:「我盼望著你來,但又不敢肯定。」
「我不得不等這對雙胞胎睡著了。」他用下巴抵著她的頭髮,想把她擁抱得更緊。他說:「這兩個小傢伙會鬧得天翻地覆。真不知這些年來,我是怎麼對待他們的。我也真不敢相信我對他們的感情是那麼的不在意。」
「沒人能改變過去。你愛他們。現在,你已經發現了問題所在,就得千方百計地去解決。」
他深深地歎了口氣,說:「不知我還行不行,我不像一個做父親的。過去,我總是把這些歸罪於露茜,但我心裡明白是在撒謊。」他把她抱得更緊了,「要改正這些缺點也並不容易。」
她稍稍轉過身來,望著他的臉,她能感覺到他的痛苦和傷悲,說:「你還把他們送回他們的母親那兒嗎?」
他低頭望著她,聲音溫和而堅定:「不,我要他們,我要努力得到他們。但是,法院將監護權判給了露茜,然後,她就搬到西海岸居住,對於孩子們來說,半年跑一趟似乎也不大公平,所以,只要有機會,我就會飛去看望他們,可是,我去的時候,他們又常常不在。而他們在的時候,我又脫不開身去。」他回憶起離婚後第一年的情況,「這對孿生子四歲時,我們便分手了。即使當時他們在身邊,我也愛莫能助。露茜說他們長得只像我。」他微微地笑起來,不無驕傲地嘲笑了自己一番。「我覺得當她那麼告訴我的時候,就像有人賞給我一枚獎章,她想侮辱我,但是我覺得很自豪。」
「你應該自豪,他們都特別聰明。」
他又回到現實中來:「過去帶給他們生活中各方面的傷害太多,變好的希望太渺茫了。」
她聳了聳肩膀,「在適當的環境裡,一切都會改變的。」
「有什麼辦法嗎?」
「你可以把他們帶走,難道法院在這種情況下不考慮孩子們的選擇嗎?」
「即使我得到了監護權,你憑什麼相信我會比露茜做得更好?你不瞭解她是一種什麼樣的女人。孩子們會給你描繪她極為反常的情形。」
「儘管我對孩子和父母方面的經驗很少,但我還是要告訴你,朱迪不適合用荷葉邊。一個真心關心孩子的母親怎麼連這麼簡單的事都會弄錯呢?」凱特飛快地說:「喬伊告訴我,他母親甚至嚴厲阻止他學習電腦,而讓他和大家一起做遊戲。」
「露茜不喜歡機械類的東西。」
「但喬伊喜歡。」她握住他的手臂,要他理解和去關心孩子們的需要遠遠地超出了無知的露茜所能給予的。許多年前沒人向露茜指出這些,而她也不可能再倒退到過去。「在你還沒有完全失去他們之前,盡力去爭取吧。」
他凝視著他,這一席肺腑之言發自她心底,他雙手捧著她的臉龐:「幹嗎這麼關心這事?他們從你的生活裡消失了。記住我們的契約,你來紐約呆兩天,最後再決定是否願意留下來為我工作。這兩個孩子的事與此無關。」
她拉住他的手腕,用手指量著他的脈搏:「我幹什麼都無關緊要,可是,喬伊和朱迪的事太緊要了。帶走他們總比讓露茜再當他們的母親要好。如果她關心的只是支票簿的話,就把那該死的東西送給她,只要能換回孩子們。因為孩子們需要的人是你,只能是你。」她熱淚盈眶:「他們愛你,你也應當愛護他們。」說完,凱特的淚水奪眶而出,順著面頰流淌下來。
凱特竟懷有如此深厚而強烈的感情,這使得羅伯特深受震撼,他覺得凱特一定是先他而生的。他無法想像第一次見到她時,這個從樓梯上走下來的、孤獨而冷漠的女人體內竟蘊藏著這麼強烈的感情。本來她與他毫不相關,就像被鎖進深山鐵塔裡的公主與世隔絕。
「你真是太關心他們了。」他小聲地說,又陷入了沉思。露茜及她之前的女人早已把女性的溫柔美好從他心底抹去了。
「我不能不關心他們,」她真誠地說:「他們雖然不是我生的,但我能理解他們,幫助他們。」
理解猶如一盞明燈。「因為從來沒人幫助過你。」
她點了點頭,更多的是擔心過去的傷痛重演。「是的。」凱特哽咽著回答。
他把她拉得更近,把她的頭攬在自己的懷裡,盡力撫慰她傷痛的心,她渾身顫抖地依偎著他。他看了一眼漆黑的夜色,暗想,過去自己想跟孩子們在一起,卻又不敢,現在一定要實現它,他彎腰托起凱特,朝床走去,他們身下的床墊十分柔軟、舒適,但他根本沒注意到,只是在這黑暗的夜色裡將她抱得更緊、更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