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蘭.賽克斯居然一個人走進警察局,自我介紹,還申明要和局長說話,這在傑克所有沒有料到的事情中排行第二。他最沒料到的是每次接近黛西小姐自己的反應。但現在他已經漸漸習慣這種意外感覺了。所以,他也開始相信任何離奇的事情都有可能發生。
賽克斯中等身材,稍稍有點胖,衣著整潔。一頭淺棕色的短髮修剪得乾淨俐落;鬍子刮得很乾淨;指甲平整而沒有污垢;衣服是熨燙過的。他給人的第一印象絕對不是那種想像中的壞人,但泰德.邦迪(1)看上去也不像個怪獸。罪犯形形色色什麼人都有,各種身材,各種臉形,各種膚色,可能穿著破衣爛衫,也可能珠光寶氣。自以為聰明的人往往穿金帶銀,但真正聰明的就是像眼前這個人這樣打扮。
賽克斯異常平靜,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我想做一筆交易,」他說。「我可以供出諾蘭市長、伊頓.菲力浦斯和拿刀子捅查德.蜜雪兒的兇手,還有很多人。叫地方檢察官過來和我談。」
(1) 泰德.邦迪:美國連環殺手,擅長易容,1974—1978連續作案四十起以上,受害者均為年輕女性。
「我們知道是誰殺了蜜雪兒,」傑克說,身體靠向椅子背。「巴迪.萊蒙斯。」
賽克斯根本沒有眨一下眼睛。他並不吃驚。「邁勒小姐認出了他,是不是?」
「她對你們三個的樣子記得都很清楚。」
「所以你把她藏在了安全的地方。」
傑克沒有回答,只是盯著賽克斯。這個男人有張毫無表情的面孔,別想從他臉上看出什麼線索。
「這只是些垃圾清除工作,後面還有更精彩的呢。」賽克斯也靠向椅背,神情和傑克一樣放鬆。
「我在奇怪市長怎麼也會參與其中?」
「交易可是能賺大錢的。」賽克斯並沒有直說。「你打不打算叫地方檢察官過來?你得趕快了,今晚會有一筆大交易發生。」
「俄羅斯貨。」傑克說。
賽克斯緩緩地從牙縫裡吹出口哨,絲毫不隱藏自己的驚訝。「看來你知道的比我想像中的多。但你不知道地點和參與者。」
「但我猜諾蘭市長參與了。」
「他就像翠兒鳥(1)一樣叫喚。」賽克斯表示同意。
「那你有什麼理由讓地方檢察官跟你做交易呢?」
「因為信任是難得的商品,我有的可不多。」
傑克仔細看著眼前這個淺棕色頭髮的男人,看他那雙清澈冷峻的眼睛和徹徹底底冷靜沉著的姿態。「他們的記錄你都掌握了,是不是?你什麼都記了下來。」
「沒錯。」賽克斯微微一笑。「以防萬一。事情出錯的時候,我總不喜歡太被動。這種事遲早會敗露。你就得學會什麼時候抽身而退。」
傑克離開了房間,給斯科茨伯勒的地方檢察官打了電話。如果真的要做交易,他覺得賽克斯比諾蘭市長更適合做現場目擊證人,僅僅因為賽克斯的冷酷和嚴謹給了他格外深刻的印象。有的時候你不得不和魔鬼做交易,現在正是如此。
接著他打電話給黛西藏身的汽車旅館,想告訴她現在她已經安全了。前台把線接了過去,他聽著電話鈴聲。四聲。五聲。六聲。他開始出汗了。
也許前台接錯了房間,這種錯誤是可能發生的。他掛斷,又重新撥了一遍,要求接通她房間的號碼。鈴響了一下。兩下。他的心揪緊了起來。她應該在房間裡。三下。也許她到小吃店吃東西去了。四下。
賽克斯在這裡,黛西沒有理由處於危險當中。
她沒有理由離開的,不是嗎?她在那裡很安全。但是萬一她突然起了什麼古怪的念頭,想去設陷阱抓賽克斯和市長呢?
六下。
常理告訴他她應該沒事。但是,憑他的直覺,各式各樣黛西可能遭遇不測的情節一時間全都浮現在了他腦海裡——
七下。
他試著想像自己今後沒有黛西的日子,如一頭撞向一堵石牆。完了。什麼也沒有了。
「喂?」她有點氣喘地接起了電話,似乎剛剛奔跑過。
他一下子鬆弛下來,身體依然顫抖著,一如剛才緊張中的顫抖。他的手緊緊握著聽筒,微微合上眼睛。「怎麼這麼長時間?」他咆哮道。
「我和邁達斯在外面。其實是繩子從我手裡滑掉了,所以我一直在追它。」
他並不想說什麼,但他還沒有從剛才幾秒鐘的恐懼中緩過神來,話已經脫口而出了。「我以為你走了。」
她片刻沒有吱聲。「走了?難道我就不能出去幾分鐘,吃點東西什麼的?」
「我害怕你想出什麼怪點子——」
「我什麼時候讓你覺得我有這麼笨了?」她氣乎乎地質問道。「我在這兒很安全,幹嘛要走?那都是電影裡的破情節,女人或者小孩違反了指令,做了不該做的事,讓他們自己,甚至所有人陷入危險之中。我一直在想,如果他們真的有那麼蠢,那他們死而無後也沒什麼可惜的。我的老天,你以為我喜歡——」
「黛西,」他溫柔地說。
她終於停住了自己的慷慨陳詞。「你願意道歉嗎?」
也許這樣可以讓她快點住口。「是啊,對不起。我嚇壞了。」
「我接受你的道歉。」她那一本正經的語氣讓他不禁想笑。
「我是來告訴你好消息的,甜心。賽克斯剛才自己走進警察局自首了,他想和我們合作。你現在安全了。」
「你是說全都結束了?」
「還有一點掃尾工作。我和莫裡森聯繫過,他們還沒有找到萊蒙斯和喀爾文,但會找到的。市長太太錄下了他們打算追殺你的錄音,賽克斯已經準備把所有人都供出來了。但我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去接你。」
「也就是說,我不必在這兒過夜了?」
「也許你得在那裡過夜。這裡的事情要處理一個晚上。」
「陶德帶東西來的時候,我就可以叫他帶我回家了。」
傑克的負罪感上來了,他看了看表。六點過了,而他卻把給陶德打電話的事忘得一乾二淨。「我盡量在他的店舖找到他,省得他來回跑了。」
「你忘記了給他打電話,是不是?」
他歎了口氣。「壞了。」
「我知道你忙昏了頭,原諒你了。我媽媽打過電話來嗎?」
他的手機一天都沒有離身,連去洗手間的時候都帶著,所以他確定沒有錯過任何一個電話。「還沒有。」但邁勒太太肯定正急著想知道黛西的情況。
「快去弄到她的電話號碼,我一到家就給她打。現在就打給陶德。」她不忘提醒他。
「我會的。」他打過去,還算運氣好;陶德還在亨茨維爾。傑克告訴他事情的進展,叫他去接黛西。
「好,沒問題。」陶德頓了頓,接著說。「賽克斯提到了性交易。那他可能知道我正在找的幾個人的消息,還有迷姦藥販的線索。」
「照這樣發展下去,不是沒有可能。如果你想親自詢問,我可以安排。」
電話那頭又頓了頓。「我不能公開介入。」
「我知道。我會叫地方檢察官來問他藥品的事情,但如果你想日後單獨和他談,就跟我說。」
「現在,我還不能暴露身份,看看地方檢察官問出點什麼吧。」
「你打電話給我就是了。千萬別忘了接黛西。哦,還有,她還帶著一隻小狗。」
陶德馬上警惕了起來。「你的意思是要我小心點什麼嗎?」
「你還沒見過邁達斯,對吧?」
「它是什麼狗,丹麥大狗?」
「是只六個星期大的金毛小獵犬一個小毛球,可愛得很。它到哪兒都惹人愛。」
「還有什麼?」
「還有就是千萬不要不理它。」
傑克笑著掛斷了電話,回到房間。那裡他的調查員們正在給賽克斯錄口供。另外一個調查員和巡警正去找諾蘭市長,傳訊他。他們進展得很快,早晨還一無所知,而到晚上,已經基本可以把事情處理完了。事情進展得這麼順利,純屬運氣好。比如他在從亨茨維爾回來的路上遇到諾蘭太太,她引起了他的注意,僅僅因為她的車開得歪歪扭扭。但絕大多數案情的暴露都是因為有人做了蠢事。格蘭.賽克斯,這麼聰明的一個人,居然也在第一現場暴露了自己。這都是因為他們選擇上的失誤,一般的罪犯都會做出愚蠢的選擇。
地方檢察官和他的助手從斯科茨伯勒趕來了,但檢察官看上去焦慮不安。他把傑克叫到一邊,對他說:「伊頓?.菲力浦斯在社區裡非常受人尊敬。我們要有十足的把握,才能開始調查。」
「我們有關於他的電話錄音,還有賽克斯先生確鑿的供詞。媽的,我百分之二百地確定。」
「錄音帶是合法獲得的嗎?」
「諾蘭市長夫人用她臥室分機上的答錄機錄下的。」
地方檢察官想了想。那是諾蘭夫人自己的電話,但市長也一定知道他家裡有分機電話,所以他沒有理由抗議他的通話隱私受到了侵犯。這樣看來,法律依據是充分的。
「好吧,去看看賽克斯先生能告訴我們點什麼。」
坦普爾.諾蘭看見白色的市政用車停在自己的車道上的時候,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鎮定下來。一切都會恢復正常的。賽克斯的建議很有道理,詹尼弗那個瘋狂的電話可以解釋過去,他要拉索查車牌號也一樣可以找出令人信服的說辭。正如賽克斯說的那樣,他沒有找到黛西,沒有發生任何犯罪。如果黛西意識到自己在水牛夜總會的停車場看見了什麼,她一定已經告訴別人了。這一點他們很清楚。
門鈴響了。他迅速解下領帶,捲起袖管,為自己弄出一副悠閒、寬心的模樣。他隨手拿起一張亨茨維爾的報紙,去開門。他要讓別人看到他是個正在悠悠閒閒地讀報的男人,沒有煩心事,沒有什麼需要掩藏的東西。
打開門,他故意露出微微驚訝的神情。「理查,」他對調查員說。「出什麼事了?」
「我們想請您去問幾個問題,關於您太太今天早上給我們做的陳詞。」調查員理查.希爾說,他的聲音裡沒有絲毫的歉意。有點不妙,諾蘭想。
「當然。進來吧。內丁跟我說過詹尼弗打了電話給圖書館,但我覺得大家都不應該把她的話當真。你知道,詹尼弗……常常喝酒。」
「是的,市長,」希爾調查員說。他看了一眼諾蘭手中的報紙和他捲起的袖管。「事情都幹完了,市長?」
「今天的事情太多。我帶了一些文件回家;看完報紙,吃完晚飯,我打算再看一會兒文件。出了什麼事嗎?」
希爾看了看手錶。「我只是很驚訝您忘記了今晚的市議會,」他平靜地說。「五分鐘之前已經開始了。」
市長的身體僵住了,呆在那裡。九年裡,他從來沒有,錯過一次市議會。理查.希爾知道肯定發生了什麼大事才能讓市長完全把議會拋在了腦後。「我沒有忘,」他說,想為自己遮掩。「但我覺得今晚還是應該在家裡陪陪詹尼弗。」謝天謝地,他事先把車庫的門關上了,這樣他們就不知道詹尼弗的車子其實不在車庫裡。
「諾蘭太太現在正在警局裡,」希爾調查員依然以平靜、禮貌的語氣說著。「您是否能跟我們去一趟警局,我們送您去。」
「詹尼弗在警察局?」上帝,他現在該說什麼?他怎麼解釋他不知道她在哪裡?「她好嗎?」不錯。表示一下對她的關心。這招是他突然想起來的。
「諾蘭太太很好,市長。」
「這我就放心了,因為她…今天早上跌了一跤,你知道我說的意思。」
「請您跟我們走一趟。」
「當然。我去開車,跟著你仃
「不行,市長。我想您最好坐我們的車。」
諾蘭向後退了一步,但希爾和巡警迅速跨步上前,挾住他的上身,抓緊他的手臂,把它們扳到了他身後。手銬轉眼間已經上了他的手腕。
坦普爾發火了,他憤怒地瞪著兩個員警。「把手銬給我拿下來!你們以為你們在幹嘛?我不是罪犯,我不允許你們這樣對待我。」
「我們是在按章程辦事,市長,為了您的安全和我們的安全著想。進了警察局就會把它們拿下來的。」他們把他押出了房子,抓著他的手臂把他往前推。
「你們被解雇了!」他大聲叫喊著,臉已經漲成暗紅色。「你們兩個。你們沒有任何理由這樣對待我。」
「是的,市長。」希爾一邊說,一邊和巡警一起將他塞進了後車座,關上了門。
諾蘭氣得都喘不過氣來了。一定是傑克.拉索要他們這麼幹的,他要報復他,為了……肯定不是因為他曾經要他查黛西的車牌號。這太荒唐了,絕對不可能。但還會是什麼呢?也許拉索是那種特別容易嫉妒的人,誰對他的女朋友有一點關注,他都不會放過。
還有惟一的一個原因就是他們相信了詹尼弗。
他開始做深呼吸,逼自己平靜下來。他可以應付的,惟一要做的事情就是保持冷靜。不管詹尼弗說了什麼,他都可以找出由頭,讓她的話變得不可信。畢竟,她是個酒鬼,全城的人都知道這一點。她沒有證據,光是偷聽了一段電話,她肯定是聽錯了。
車開到警察局,他吃驚地看到已經有很多的車停在那裡了。肯定有什麼事情發生了,不光是市議會的召開。然後他看見三名市議員站在警察局外的玻璃門前,他的心揪住了。太陽正在落山,酷熱已經消退了許多,但希爾打開車門,幫他從裡面出來的時候,他的襯衫已經被汗浸濕了,緊緊地貼在背上。
市議員們看著他,但他們的目光沒有交接。他們彷彿在看動物園裡的動物,除了好奇,沒有別的。
「把手銬拿掉!」他壓低了聲音憤怒地對希爾說。「媽的,市議會正看著我呢。」
「我們進了警局就把它們拿掉,市長。」希爾說,抓住他的胳膊。
也就是說,他們確定他再也跑不掉了,就會把他的手銬拿掉。他暈暈忽忽地望向四周,一輛眼熟的車子進入了他的視線。灰色道奇車,停在巡邏車的車位上,但似乎沒有什麼人介意。
賽克斯開的是一輛灰色道奇,——輛普普通通的車,他說不會惹人注意。車牌照是麥迪森縣的,賽克斯住在麥迪森縣,和亨茨維爾相鄰。
賽克斯怎麼會在這裡?如果他們逮捕了他,那也不會允許他自己駕車的。他們又是怎麼找到他的呢?賽克斯沒有任何理由在這裡。除非——
除非賽克斯來投靠他們了。
他又開始深呼吸了,氣得頭昏眼花。「賽克斯!」他咆哮起來,斜下肩膀,撞向希爾調查員,掙脫出他的挾持。「賽克斯!」他奔向警察局。「你這個混蛋,賽克斯!操你媽的蛋,我要殺了你!」
希爾調查員和巡警追著他,巡警做了一個擒抱的動作,手臂緊緊抱住市長的膝蓋,讓他跌在了地上。由於雙手被反銬著,諾蘭沒辦法支撐自己,他一頭栽在停車場粗糙的瀝青地上,弄得地上都血跡斑斑。他們把他從地上拖起來,血和黏液從他的跌破的鼻子裡湧出。「賽克斯,」他又說,但他滿口鮮血,沒人知道他在說些什麼。
他們連拉帶扯地把他弄進了警局大門,看完了這令人倒胃口的一出鬧劇,市議員們帶著厭惡的表情退到一邊。坦普爾.諾蘭想說點兒什麼挽回自己的形象;可那些用了上百遍從來沒有失敗過的陳詞濫調,此時的他卻一句也想不起來了。他腦子裡一片漆黑,什麼也想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