劈腿。
多麼古老的戲碼、多麼可笑的借口,而且……簡單到荒謬。
謝青雯卻沒辦法擺脫愈來愈濃的困惑與不解。
因為當期的校友通訊刊登了柏景翔意外身亡的消息,加上顧以法這一陣子以來陸續找了不少人探詢,有些昔日同學開始打電話來慰問、致意。
說也奇怪,在這種時候,謝青雯卻一點也不想接電話,以汲取一點溫暖和善意。她寧願直截了當地說:「我只想問問題,你們知道的話就回答我,不知道的話就掛電話。」大家都輕鬆。
可惜這是辦不到的。死掉的人可以撒手不管,還苟活下來的,就得面對世俗的一切繁文耨節、怨憎情仇,無法脫身。
她幾乎要怨恨起柏景翔了。
晚餐時分,她照例來到柏家,幫柏家兩老準備晚餐。
柏父六十歲左右,因為長年抽煙的關係,肺很不好,總是聽見他斷續的咳嗽聲。而柏母中風過,到現在左半邊身子還不能自由活動,勉強能使用的右手也經常性地抖動不止,完全沒有料理家務的能力,
他們對謝青雯卻一直很冷淡,尤其在柏景翔死後,幾乎把她當作不存在似的,見她來家裡,總是冷臉相向,毫無歡容。
「翔啊,你在那邊有缺什麼、想吃什麼用什麼,要來跟媽媽講啊。」柏母由印尼籍的女傭諾瑪扶著,來到簇新的牌位前點香,一面喃喃說著。這是她每天必做的大事。
「柏媽,可以吃飯了。」揮汗料理好了幾樣簡單的菜色,盛飯上桌,謝青雯柔聲招呼:「今天我煮了苦瓜雞,滿退火的,試試看好不好吃。」
「誰要吃苦瓜!我的命還不夠苦嗎!」柏母嘴角一撇,臉色陰沉,她連看都不看謝青雯一眼,對著似懂非懂的諾瑪說:「搞什麼搞到屋子裡都是油煙味,臭死了,妳去把電扇開大一點。」
「媽媽坐,先吃飯。」中文不好的諾瑪輕聲說。她一向跟著柏景翔叫柏母作媽媽,年輕的她其實乍看和台灣女孩沒什麼兩樣,只是細看之下,便可以由她略深的膚色以及輪廓,察覺異國風情。
「吃飯吃飯!我也知道要吃飯,別一直催!又不是什麼山珍海味,隨便吃吃而已,幹嘛這麼急!妳要吃就先去吃!」
「不吃,等爸爸來再吃。」諾瑪用生硬的中文說。
柏父上樓來了,他斜眼瞥了一下飯桌。
「什麼不好煮,幹嘛煮苦瓜!我一天到晚看苦瓜臉,還不夠嗎?」他用沙啞到有點刺耳的嗓音,粗魯地抱怨。
端起碗,隨便夾了兩樣菜,埋頭吃飯。
謝青雯明明就站在一旁,卻從來不被正眼看待,更別說是對談了。兩位老人家連叫她的名字都不肯,當作她根本不在場似的。
他們的態度,此刻已經不會造成尖銳的疼痛了,只是悶悶的、隱隱的劃過胸口,傳來淡淡的無奈。
她木然地看了諾瑪一眼。諾瑪抱歉似地看看她,又看看滿腹不快的兩老,照例很尷尬,不知所措。
為了避開這樣的處境,她拿起抹布,開始收拾,順手把客廳桌上的報紙整理了一下,擦擦桌子,還把旁邊擱在櫃子上的獎盃移正,撢了撢灰塵。
獎盃年代已經久遠。她輕輕擦著,一面無意識地瞄過上面刻的字。
XX年度全國高中聯賽籃球組優勝
手指撫過冰涼的獎盃,她微微打個寒顫。
那年,那個和煦的冬日,她曾經陪著他們,一天又一天的集訓,為的就是這個獎盃。
也因為這個獎盃,柏景翔得以體保生的資格參加甄試,考上大學。
他真的熱愛打球。可以書不念、課不上、什麼都不顧地,專心一致,在球場上奔馳,揮灑他亮眼的青春活力。
當然,那時她才十七歲,對柏景翔的瞭解不夠,崇拜卻很深。
她喜歡他豪爽的笑、在球場上耀眼的表現,喜歡他永遠靜不下來的個性,到哪裡都可以讓氣氛一下子熱絡起來的能力。柏景翔幾乎就像太陽一樣,永遠散發著光和熱,吸引所有人的注意。
而這樣的風雲人物、天之驕子,居然在某次琴房旁的教室見過面之後,常常一而再再而三的,和謝青雯「偶遇」,還邀她去看籃球隊練習、比賽,告訴她--自己最終目標,是想打一輩子的球。
當隊中某個重要球員受傷之後,身為隊長的柏景翔陷入了愁雲慘霧之中。
聯賽集訓才要開始,他們已經折損一員大將,校內能打的好手幾乎都在球隊裡了,一時之間也不知道找誰替補,柏景翔和教練都傷透腦筋。
「他已經一個多禮拜都這樣了,臉色好沉重。」謝青雯愁著臉,報告柏景翔的困境給顧以法聽。
又是同樣的場景、同樣的人;不同的是,已經從春天走過夏季,來到了秋深時分。謝青雯和顧以法繼續他們社團活動時間的打混聚會,照例是謝青雯邊吃餅乾邊說話,顧以法靠在窗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回答。
他一直是這個調調。眼睛望著窗外,懶洋洋的。偶爾看他在小記事本上寫東西,大部分時間在發呆,答話也很簡短。
可是,謝青雯一直覺得,顧以法很可靠。
他不曾批判過任何事情,也從不曾對她露出一點點不耐煩。不管她說什麼,總是一臉無謂地聽著。也許不像柏景翔那樣反應熱烈,不過,卻有一種很令人放心的氣氛,讓她說著她想說的話,而不怕被笑。
「我看球隊沒什麼問題啊。」半晌,他才懶洋洋地說。
「怎麼沒問題,問題可大了!」謝青雯把核果餅乾塞進嘴裡,努力嚼了半天,吞下去之後才說:「景翔學長要爭取體育保送資格,這是他最後一次參加全國性比賽的機會,要是沒拿到好成績,那就沒希望了。可是石頭的腳傷好像很嚴重,還沒集訓就少掉當家控球後衛,情況很糟糕。」
顧以法沒回應。他靠著窗邊,繼續眺望遠處籃球場上的龍爭虎鬥。
謝青雯歎口氣,找出面紙擦手,然後繼續嘮叨:「學長說,如果你來打的話就沒問題啦,只是升高三了,功課重要,他也不好意思開口。」
說著,她偏著頭,烏亮的眼睛帶點疑惑,上下打量他。
「怎麼了?」察覺她突然停下來,顧以法回頭。
「你真的會打籃球嗎?」謝青雯提出問題。「可是我看你一天到晚都攤在這裡不動,還老是在吃餅乾啊、糖果這類零嘴,感覺不是運動型的,好像不大靈活……」
顧以法瞇起眼,冷冷看她半晌。
「我國中跟柏景翔爭過地區賽的冠亞軍。」冰涼的語調,清楚表明了某人被看不起、相當不爽的心情。
「真的嗎?!」神經有點粗的學妹陡然驚呼起來。「可是,景翔學長的國中是籃球名校耶!」
「我的國中也是!」顧以法火大了。「我看起來哪裡不像運動型的?哪裡不靈活了?妳說!」
謝青雯起身,手背在身後,狐疑地過來他身邊繞了繞,左右端詳了好一會兒。
確實,他個子高;確實,他身材不似一般男生,雖然略瘦,但是非常結實。只不過,謝青雯從認識他以來,看到的都是懶洋洋、回答慢吞吞、之前還有過腰傷、好像老公公一樣的顧以法……
「看起來,體型、身材不能說不像,可是學長,感覺!感覺很重要!」她辯駁:「你給人的『感覺』不像嘛!比較像是寧願窩在家裡打電動玩具、睡覺的那種。」
「好!」不堪被看扁,顧以法難得認真了起來。「妳不信是不是?那我就證明給妳看!」
這罕見的爭執之後,結果是,顧以法獨排眾議,冒著被嚴厲的父親、期望很高的老師們痛罵的風險,執意在高三加入籃球隊,只為了幫同學兼死黨柏景翔達成心願--這是一個說法。
另一個原因則是,為了證明給那蠢如牛的學妹看看。
還有一個沒說出來,大概也永遠沒人知道的原因,就是--
他不想看她發愁的樣子。
就算她發愁的原因是為了另一個男生。
最後,他們做到了。那一年,由柏景翔領軍、顧以法相助,兩人合作無間,在全國高中籃球聯賽中表現出色,過關斬將,打敗了許多強敵,拿到第一名。
她永遠記得那個日子。
凱旋歸來的球隊在升旗時接受校長頒獎,神采飛揚的柏景翔代表全隊上台,英俊而耀眼,在全校師生面前,舉起閃亮的獎盃,露出最燦爛的笑容。
時光要是能永遠停留在那一日、那一刻,該有多好。
之後的慶功宴,謝青雯去了。連另一位同屆的風雲人物,也是柏景翔的死黨之一,校鼎第三足--梁伊呂,也全程參與。
這可是謝青雯第一次有機會近距離接觸這位校內名人。
一向文質彬彬的梁伊呂坐在謝青雯身邊,微笑看著隊員們瘋狂大叫大笑、把運動飲料往教練身上倒、嘶吼喧鬧的樣子。
「這種感覺一定很棒吧。」嗓音醇厚優美的梁伊呂微笑說著,有點感歎。「他們彼此之間的緊密連結,是外人無法想像、介入的。」
「是啊。」謝青雯雖然沒見過梁伊呂幾次,但是,一向不大怕生的謝青雯很快便和他聊了起來。「尤其是景翔學長和以法學長,兩人明明個性差那麼多,可是居然是好朋友,真的很難得耶。」
「他們確實交情很好,很有默契。隊友嘛。」梁伊呂轉頭,在學校餐廳慘白的日光燈照射下,他優美的五官閃過一絲興味。「聽說……他們跟一個音樂班的學妹頗有交情。我算是久仰妳的大名了。」
謝青雯的臉蛋突然開始覺得熱辣辣的。
「我……只是……這誰說的……」
「柏景翔這個人根本藏不住話。不過妳不用擔心,我不會亂說的。」梁伊呂保證著。「我們這幾個死黨,喜歡的女孩子類型都不一樣,所以這次他們都對妳……我也有點訝異就是了。」
「喜、喜歡……」謝青雯這輩子結巴、說不出話來的次數寥寥可數,今晚居然便是其中之一。她扭絞著十指,窘得要命,心跳又快又猛。
喜歡?那個全校注目焦點的大帥哥,她私下偷偷崇拜得要命的柏景翔,居然會喜歡她?
不是別人,不是漂亮、成績好、一天到晚在各項比賽得獎的音樂班班花董郁琦、不是隔壁班那位號稱小黃蓉的甜姐兒、不是某某財團在本校就讀的千金小姐,也不是那些跟在他後面跑、一個比一個青春亮麗的粉絲們!
是她!不怎麼起眼、家境很普通、手提袋還是媽媽用碎布幫她縫的、被同班同學覺得有點寒酸的她,謝青雯。
受寵若驚,就是這種感覺,會讓人暈陶陶,忘記了一切。
而這一暈,就暈了好幾年。
那些年少青澀卻無憂無慮的日子,過去之後,就永遠不會回來了。
就像柏景翔一樣。
「不要擦那些破銅爛鐵了!」柏父粗蠻的嗓音突然很不悅地劈了過來,打斷她的回憶。「打球有屁用?!打到世界冠軍也不能當飯吃!早該把那些都丟掉的,不用擦!」
「叫『她』走啦,看了就心煩。」柏母看似在對丈夫說話,實際上是在趕人。
謝青雯聽了,只能放下抹布,拿起自己的手提袋,安靜地下樓,離開這個每天報到、卻一點善意回應都得不到的地方。
她自己也不明白,這樣堅持下去,到底有沒有意義……
從柏家出來,謝青雯的肚子咕嚕嚕地叫了。
她思考著自己的晚餐該吃什麼。也許把中午沒吃完的便當熱一熱,加上昨晚的剩菜,就可以打發。
雖然在音樂教室教課,又有好幾個家教學生,可是房貸和一般開支、樂器維修的費用等等,幾乎用光了所有的收入。她的生活其實不寬裕。
穿越大馬路,經過一個小型的夜市,轉進巷子,就會回到老公寓前。她盡量不去看一攤又一攤琳琅滿目、色香味俱全的美食。
不過,等到經過賣紅豆餅的攤位前時,她呆住了。
因為她一抬頭,就看見顧以法站在那兒。
很奇怪,她默默想著,他彷彿是變色龍,會隨著環境改變自身,融入週遭人群之中,一點也不顯突兀。
就像此刻,他一手拿著烤玉米,另一手則插在牛仔褲口袋。那條褲子年代久遠,已經洗得泛白,褲腳還長鬚須;一件棉T恤是外勞常穿的花色,加上一副膠框眼鏡,活生生就是個離家打拚的男子漢、台灣經濟奇跡背後的無名英雄。
「小姐,吃過飯了沒?請妳喝咖啡好不好?」他見她抬頭,便用不良混混搭訕的輕佻口吻說。
謝青雯微微一笑,低頭走了。
眾人面前,她遵從顧以法的指示,裝作不認識就可以。
轉進巷子,她經過了公寓大門,卻繼續前進,一路走到了離住處有一段距離的社區公園,顧以法便追上了她。
他把烤玉米和剛買的紅豆餅都遞給謝青雯。她接過了。
「同居女友叫黃美涓,三十三歲,是台北人,平常工作是會計,之前和柏景翔同居的地方,就在仲介公司樓上。據說他們交往了總共五年左右。」顧以法也不囉嗦,直接切入主題,向她報告近日調查的結果。「我拍了幾張照片,妳想看嗎?」
她搖搖頭。「暫時還不想。」
顧以法沉默片刻。他們在公園外圍漫步,顧以法很謹慎地落後,照例警覺地注意著周圍環境。
這是他們已經建立的見面模式。為了不被她的鄰居注意,顧以法不會在她住處樓下出現;而基於他的職業警覺,也不會約她在相同的地方見第二次。
相反地,他會在任何地方出現。
有時是音樂教室附近的便利商店門口;有時像今天,混在夜市人潮中,有時,甚至會在她去買樂譜的書店現身。簡直堪稱神出鬼沒。
每次見到他,都會得知更多過去,愈來愈令人難堪、沮喪。
本來以為感情是漸漸消逝、乃至於死亡的。可是,像剝洋蔥一樣,一層一層外衣脫去,隱藏的內裡慢慢顯現出來,才知道--柏景翔在和她訂婚以前,就已經與這位黃小姐在一起了。
簡單來說,他根本不是全心全意想和她廝守,她才像是介入的第三者。
顧以法看著她慢慢嚼著紅豆餅,待她吃完一個之後,才又開口:「妳的速度變慢了。」
「啊?」
他指指她手上的甜點心。「以前,像那樣的東西,妳大概可以在五秒鐘之內解決一個。現在,平均一個要吃兩分鐘。妳退步了。」
謝青雯先是一愣,然後笑了。
她那張眉毛濃濃,鼻樑很挺、帶點英氣的圓臉蛋,被彎彎的眼睛襯得柔和許多。本來眉宇間的一股郁氣,也化解了幾分。
「嗯,這讓我想到小提琴大師海飛茲。別人要拉二十分鐘的曲子,他大概十五分鐘就拉完了。到後期演奏比較慢一點,也被說是放了比較多感情。大概我現在吃東西投入比較多感情,所以速度就變慢了。」
「是嗎?」顧以法手還是插在口袋裡,他望著前方,閒閒地說:「是因為吃得少,所以才很珍惜、很有感情地吃?」
其實與事實相去不遠。她根本沒錢負擔這些零嘴。不過謝青雯沒承認。
「柏景翔上大學之後,比較有聯絡的朋友,只剩下梁伊呂了。除此之外,就是……嗯,女朋友。」
「你的意思是女朋友『們』吧。」謝青雯的口氣帶著一點苦澀:「沒關係,你可以直說。」
顧以法沒有繼續那個話題,只是說下去:「梁伊呂和柏景翔雖說有聯絡,來往卻不密切,兩人生活圈幾乎沒有交集……」
「等一下!。」聽到這裡,謝青雯陡然站住了。她睜大眼,神色有異。「你說他們來往不密切?這是哪裡來的資訊?」
他給她一個「不可說」的眼神。
「這不對。」謝青雯堅持,「不管你的資訊來源是什麼、多麼可信,這個講法都有問題。伊呂學長和景翔常常聯絡的。」
顧以法已經走到她身旁,轉身面對她。因為足足高出她一個頭,他還得略壓低身子,才能平視她的眼眸,「妳確定嗎?」
她點點頭,很堅決。「我很確定。就連我都常見到伊呂學長。他對我們都很好,幫我們不少忙。房子是他幫忙找的,景翔的工作也是。他還常把一些不用的電器或傢俱給我們。而且他會過去我們租的房子那邊聊天,我還常開玩笑說,如果以法學長也在的話,那就根本像是回到高中時代……」
聽著聽著,顧以法的眼神又開始閃爍著那種難言的光芒,讓謝青雯的胸口莫名其妙地揪緊。
「妳以前……曾經想到我?」
很突兀的反問、很低沉的嗓音,讓謝青雯的窒息感更嚴重了。
她的頭,又開始暈。
「當然會呀,畢竟我們以前……常常一起聊天,雖然後來……雖然現在……」
說著,她的聲音哽住。
雖然現在,一切都已經不一樣了。
過去彷彿是一個沉重的包袱,壓得他們都透不過氣來。而惱人的是,因為要追尋過去,才把他們又拉在一起,想擺脫包袱也擺脫不掉,只能辛苦地、一步步地,定向兩人都不知道的未來。
顧以法默默看著她,然後,他抬起手,做了讓她吃驚的動作。
他輕輕地把她散落頰畔的髮絲順到了耳後。
大手溫暖,連指尖都很溫柔,還摸了摸她的頭。
曾經青澀,而今散發出堅毅男人氣息的臉龐,有著一抹溫柔。
「雯子,」他用她高中時代的綽號叫她。「妳真的要繼續嗎?妳懷疑什麼?妳希望找到怎樣的事實真相?這些,真的有必要嗎?」
謝青雯咬住下唇。
「因為我不懂。」重新開口,聲音微微發抖。「很多事情我不懂。如果不懂,就沒辦法真正接受,也不可能讓它們真正過去。所以我想知道。」
溫暖的大手落在她肩上,顧以法略略使勁,按了按她的肩,然後,移開。
雖然只是短短幾秒鐘,那無言的支持與瞭解,卻藉由這樣簡短的接觸,傳達到已經很累很累的謝青雯身體深處。
就這樣,他不再多問,交代完了最近得知的資料之後,像來時一樣神秘地,走著走著,在下一個轉角,就突然消失了。
「到底怎麼辦到的啊?」謝青雯喃喃自語,回頭打量空蕩蕩的巷道。
她還很狐疑地循原路定回去,四下張望,希望可以找出一點蛛絲馬跡。不過,換來的只是旁邊路人與機車騎士的注目禮。而顧以法呢,連影子都不見。
努力了一會兒,終告放棄。有些人就像旋風小飛俠一樣,來無影去無蹤……謝青雯還抬頭研究了一下公寓外牆,考慮著顧以法像蜘蛛人般飛簷走壁的可能性。
搖搖頭,她找出鑰匙,開門進去了。
如夜色一般深沉的眼眸,正靜靜地望著她。
她及肩的細發被夜風揚起,忙著找人的她,也懶得撥了,就讓髮絲翻飛,一臉專注地四下尋覓著。
就算隔著一段不算短的距離,就算天已晚,還是看得出她臉蛋上狐疑而好奇的神態。
總比那死氣沉沉的模樣好。
應該說,不管她現在是什麼表情,都比在幾個月前重遇時,要好得多了。
柏景翔告別式時,她毫無情緒的木然:來到他辦公室時,那種完全敘述事實,一點也沒有情緒波動、拒絕表露一絲一毫感情的有禮溫雅態度,簡直像是一個靈魂被抽離的木娃娃。
不過最近他可以感受得到,那層厚厚的,幾乎把她整個人淹沒的迷霧,似乎已經漸漸鬆動,雖然還沒有完全散開。
他希望她重新學會笑。
他期盼能聽見那個放肆的、特殊的、可愛的笑聲,像她指下流暢彈出的音符一般,撞進他的耳中、深入他的心底。
無論代價是什麼,他都會努力。
沉黑的眼眸此刻帶著一絲難言的溫柔,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隱身在角落許久許久,確定她無恙回到公寓,暈黃燈光亮起之後,顧以法才緩步離開。
「帥哥,你在看什麼啊?站這麼久都不給我們交關一下哦?」走過檳榔攤,一個檳榔西施阿姨出聲招呼他。
「謝謝,我不吃檳榔的。」
「我們也有飲料啊,還是要香煙?」那位阿姨顯然因為生意不好,頗無聊的樣子,還彎身探出檳榔攤,往他來時方向張望一下。「這裡有住什麼名人嗎?怎麼最近好幾次都遇到像你這種少年仔在這裡閒晃。」
雖是隨口說說,顧以法卻絕不會忽略這種訊息。他有著高度的職業警覺。
表面上完全不露痕跡,他找出銅板,在掌上甩著玩,輕描淡寫:「白長壽給我一包。這附近……不是聽說蕭薔還是誰的老家在這裡嗎?」
「沒有啦,不是這裡啦。」阿姨把香煙遞給顧以法,爽快地說:「這邊從沒出過明星,有錢人要包女人也不會來這裡。上次我也這樣跟另一個少年仔講,我看他斯斯文文的,大概是記者找錯地方啦!」
「什麼時候的事情?」
「就大概……上禮拜?忘記了。」已步入中年,成功拉高檳榔西施平均年齡的阿姨,趁機摸了一下帥哥付錢的手,吃吃豆腐。「是你的話,我就不會忘記啦。下次來多買幾包煙,我算你便宜一點。」
「謝謝。下次妳不會記得我的。」
「怎麼不會?帥哥我都記得!」
顧以法拿了煙離去。西施阿姨低頭把鈔票放進小抽屜裡,拿起檳榔刀,正要繼續手上工作時,突然又一抬頭。
「咦!」她眨眨被眼線放大許多的眼,困惑著:「怎麼一下就不見了?!」
最奇怪的是,她還真是一轉眼就忘記他的長相,只記得好像滿帥的,
然後,成天看著人來人往,經驗老到的檳榔西施阿姨,立刻想到了為什麼。
這個少年仔,從頭到尾,講話都是略低著頭。
她根本沒有看清他的臉,更遑論視線相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