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以法覺得,自己老是在聽愛情故事。
而且很多時候,是演員一流、劇本三流,充滿狗血和眼淚那種。
星期三的下午,是一般上班族在辦公室燃燒生命、處理各種繁瑣小事的尋常時分。而顧以法,卻是伸長雙腿,大剌剌地靠坐在散發溫潤光澤的老式皮椅上,雙眼微瞇,好像在打盹。
身後的電晶體收音機播放著悠揚音樂,桌旁的大同古董電扇盡責地搖晃著,送來陣陣微風,非常愜意;如果不是面前還有別人的話,他簡直想把腳蹺到桌上。
不過,桌上也正攤滿了一張張的照片。影中人是一男一女,相偕出現在餐廳、電影院,甚至汽車旅館前。
辦公桌的另一邊,是一名年約五十歲的婦人。
回異於顧以法的懶散,她正全神貫注,好像獵豹鎮定目標一樣,雙眼如電地檢視著照片。
突然,她拍桌大喝一聲:「我就知道!不要臉的狐狸精!」
顧以法連動都沒動,充耳不聞。
那位太太跳了起來,雙手緊緊握住丈夫偷情的證據,開始在斗室中煩躁地走來走去,一面喃喃自語:「四個多月了,每天跟我說要加班,一定就是被這個狐狸精纏住了。出差?哪有那麼多差可以出!原來都是去跟她見面!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天底下的秘書都沒有好貨色!」
「劉太太,她是妳先生的主管,妳先生才是她的秘書。」
劉太太呆住幾秒鐘,有些浮腫的眼皮下,眼神突然茫然了。
不過也只是一瞬間。她很快回復正常,變回那個咄咄逼人的顧客。
「不管上司還是秘書,反正,像這種三、四十歲還不結婚的,一定有問題!要不是沒人要,就是到處勾引別人的老公!」
咒罵聲連綿不絕,愈來愈不堪入耳,顧以法在心裡歎口氣。
很奇怪,他所遇到要查外遇的案子,總會有相同的戲碼上演。
台詞非常固定。太太們看到偷情證據、落實姦情之際,一定會立刻怪罪第三者淫蕩不貞,鮮少會在第一時間便檢討枕邊薄倖良人。
「劉太太,妳和劉先生的婚姻……有沒有什麼問題?」
「問題?哪有什麼問題!你知道當初他多認真追求我嗎?」劉太太中氣十足的嗓音,陡然又提高了幾個音階,「我爸媽嫌他窮,不想讓我嫁,他還一遍又一遍的提著水果、禮物到我家拜訪,拜託我爸媽……」
然後,便是滔滔不絕的敘述,把一段過往說得驚天地泣鬼神般淒美堅貞,只羨鴛鴦不羨仙。
意思便是,當初他如此愛我,現在怎麼可能自願性出軌,還不就是狐狸精看他肉質鮮美、白嫩可口,想把他當唐三藏一樣吞吃入腹!
不對,應該是蜘蛛精。顧以法糾正自己。
「……我們剛結婚的時候,他還每天幫我放洗澡水,假日怕我無聊,陪我去爬山、運動;後來我懷孕的時候……」
又是一個感人卻無用的愛情故事。顧以法掏掏耳朵。
也難怪他只肯接商務徵信的案子。這種俗稱「抓猴」的外遇案件,實在不是他的首選。
「劉太太,你當初是委託我尋人,現在人找到了,妳打算怎麼樣呢?」他簡潔地打斷劉太太聲淚俱下的回憶。「這些照片只能作為私下認定的依據,並沒有證據力。要提告的話,我會去查他們的行蹤,還要會同員警當場抓到,才能確認通姦事實。妳要這樣做嗎?」
劉太太又獸住了。
坐正了之後,一旋身,有了點年紀的皮椅發出嘎吱巨響,顧以法把列有多項訴訟、控告注意事項的清單遞給劉太太。「如果妳決定要告的話,請先把這些看一看,有問題再跟我聯絡。還有,收費是這樣的,先前說的行蹤調查是一萬。如果妳要轉成外遇案件的話,外遇搜證是五萬。要抓奸呢,連同員警破門這種,十五萬起跳。妳考慮看看。」
伶俐的打雜小辣從來沒有錯失過暗號,剛剛老闆椅子一響,她便立刻跳起來,出現在辦公室門外。「顧先生,你四點半的約……」
顧以法也很有默契,毫不費力地接下去:「已經來了嗎?請他稍等一下。我馬上就好。」
送走了揪著臉、腳步有些踉蹌的劉太太,顧以法又攤回皮椅上,長腿乾脆就蹺上了辦公桌角,絲毫沒有準備見下一位客人的緊張感。
當然是因為根本沒有下一位客人。他知道沒有約。
小妹晃進來,一反剛剛恭敬謹慎的態度,吊兒郎當地,一手拿了一杯冷飲,另一手則拿著餅乾,靠在門邊問:「怎樣,要不要告?她講了好久喔。」
顧以法沒回答,鷹隼般銳利的眼眸,只是盯著她手上的餅乾。
「那是什麼?」
小妹眼明手快地把餅乾塞進嘴裡,屍骨無存,死無對證。她模糊不清地說:「哪有?什麼都沒有。」
「沒關係,法醫相驗的時候,可以從胃中殘存物來推測,死者生前最後一餐到底吃了什麼。」明明是毫無關係的兩件事,顧以法卻有辦法講得讓人毛骨悚然。他又瞄了小妹一眼。「比如說,珍珠奶綠加手工餅乾。」
「好啦!我吃了餅乾,是客人帶來的。」小妹畢竟年紀還小,三兩下就被逼出真話,忿忿不平。「外面還有很多,我拿進來給你,可以了吧!」
這下換成顧以法愣住。「客人?什麼客人?」
「四點半的約啊!你剛剛不是說知道了?」小妹很委屈。「是一個文質彬彬的小姐。前幾天有打電話聯絡過。」
「文質彬彬」可以用來形容女生嗎?顧以法皺眉。
餅乾的香氣開始充塞在室內。午後的陽光懶洋洋地透過百葉窗灑落,身後電晶體收音機播放的鋼琴樂聲流麗悅耳……這一切,突然讓顧以法胸口一抽,有了窒息的感覺。
多麼像是以前。他沒有淡忘的過去。
那時,還是高中生的他,也會像這樣,懶洋洋地攤在椅子上,腳蹺到課桌上,拈起一塊就放在手邊的、剛出爐的香脆手工餅乾--
「又有人送餅乾給你?這次又是誰?哪個眼睛被蛤仔肉糊到的學妹?」
那個充滿活力、朝氣蓬勃的嗓音,會突然冒出來,然後,手指修長、線條優美的手便伸過來,很自動地搶走一塊。「幫我跟你學妹說謝謝!」
斜眼。「妳也算是我學妹,怎麼不拿餅乾來孝敬學長我?」
「我們班沒有家政課可上,你又不是不知道。」
來人雖然一身白襯衫、格子裙,整整齊齊的制服,卻一歪身,便毫不在乎地在講台邊坐下,開始大口吃起餅乾。
旁邊,被她順手一擱的樂譜,在午後的陽光下,翻飛出耀目的光芒。
等她狼吞虎嚥吃到第三塊餅乾時,顧以法忍不住發聲阻止:「謝青雯,餅乾是送我的,卻被妳吃光了,這算什麼?」
「我是幫你的忙!」謝青雯舔舔手指,意猶末盡。「很好吃,這次送來的又進步了。學長,你這麼好吃懶做,照這樣吃下去,總有一天會變成大胖子。我幫你消耗一些,是為你好耶,快點感謝我吧。」
被她理直氣壯的謬論說得啞口無言,顧以法瞇著眼,打量面前這個大言不慚的某人。
週三下午是社團活動時間。從高一開始就什麼社團都不想參加的他,總是躲在琴房旁邊的空教室裡打混。
他喜歡一個人獨處。
除了隔壁琴房偶爾傳出的小小樂音之外,這間教室地處偏僻,不管老師或教官都不會巡到這邊來,對於顧以法來說,再適合不過了。看是要休養生息,打瞌睡、寫作業、看閒書、拆愛慕者寫來的信或禮物,甚至什麼都不做,就光發呆冥想也好,統統都很自由。
結果,一年多的悠閒歲月,這學期開始,被一個不遠之客終止。
不速之客,就是正以驚人速度在殲滅他的餅乾的,謝青雯。
她是音樂班的。
獨奏課被排在星期三下午第七節。每次上獨奏課,也不知道是老師混還是學生混,一節課時間還沒過半,就已經上完了。
某個禮拜三下午,從琴房出來,經過空教室,不小心瞥見裡面有人,好奇的謝青雯探頭。
那時,她看到一個修長的身影,靠在教室後面的牆上,一動也不動,好像在罰站一樣。
「同學,你在幹什麼?」生性有點好管閒事的謝青雯忍不住問。
那個靠牆立正的男生抬頭瞄她一眼,揚眉,沒有回答。
如果碰個釘子就摸摸鼻子離開,那她就不是謝青雯了。
「你為什麼要這樣站著?」她索性走進空蕩蕩、課桌椅都有些蒙塵的教室,打量著對方,追問。
「我腰痛。」回答很簡潔,嗓音卻出人意料地低沉悅耳,帶著一點耐人尋味的慵懶。
謝青雯認出他了。
高二的幾個名人裡,就是他紅得最令人不解。
演辯社的梁伊呂,玉樹臨風,充滿儒雅氣質,又能言善道,受到校內女生愛戴這沒話說;而籃球隊的柏景翔走健康陽光路線,更以好球技,好身材、爽朗燦爛的笑容擄獲一票學妹的心。
但是這個顧以法嘛……
論成績沒有梁伊呂好,在運動場上又沒有柏景翔表現那麼亮眼,卻依然被認為是鼎足三立的其中一「足」,被學姐、同學及學妹們--這包括謝青雯的同班同學--熱烈談論著。
難道他那個懶洋洋的調調,是現在的新流行嗎?
堅信年輕人該有朝氣的謝青雯,始終不瞭解。
「呃,腰痛?」謝青雯懷疑地看看他。除了那動也不動的姿勢以外,她實在看不出什有 異狀。「腰痛為什麼不坐著休息?這樣站著有用嗎?」
顧以法沉默片刻,在她開始覺得他不會回答的時候,才開口。
還是那個懶懶的聲調。
「坐著上課一整天,很累了。我要站著休息一下。」
說真的,「站著休息」這種理論還真令人不解。謝青雯搖搖頭,決定放棄。「那你慢慢休息吧。抱歉打擾你了。」
「喂,等一下。」他突然叫住轉身要離開的她。「妳是一年級的?社團活動結束了嗎?」
聽出他的疑惑,謝青雯回頭。「還沒,大約還有二十分鐘啦。我是在隔壁上課,提早上完,所以……」
在隔壁上課?隔壁一整排都不是普通教室,而是琴房……
神氣的濃眉又挑起,略顯瘦削,五官卻很端正、俊秀的臉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他打量著她。
「妳……是音樂班的?」語氣中帶著絲隱隱的嘲謔。
「怎樣?不像嗎?」她卻聽出來了,很快進入備戰狀態,反問。
初次交手,兩人都因為對方反應的敏捷與精準,而刮目相看了下。
「麻煩妳幫我一個忙。」顧以法抬抬下巴,示意她看桌上。「點名單,放學前要交到訓導處,妳回教室會順路經過,可以幫我交一下嗎?」
這是小事,謝青雯眼睛一轉,隨即很爽快地答應。「好。」
「我的腰……」
「沒關係,你行動不便嘛。」謝青雯擺擺手,打斷他的解釋。她生性本就好管閒事,何況,幫學長跑腿,是所有學弟妹的天職。
她拿著點名單出去了。
然後,經過窗前時,顧以法看見她眼睛發亮,一面走,還一面翻閱,好像在找什麼一樣。
她在找誰的名字?
懷著這樣淡淡的疑惑,在下個禮拜三,她又提早下課時,顧以法看著她大搖大擺走進只有他一人的空教室。
「啊!學長,你的腰沒事了嗎?」看著他懶洋洋的坐姿,謝青雯隨口問,算是盡了學妹的義務。
然後,雷達啟動,她敏銳地皺皺鼻子,很權威地宣告:「有餅乾!」
「妳要……」吃嗎?
他的「吃」字都還沒出口,問題還沒問完,只見一隻玉手毫不猶疑地迅速伸過來,直接襲擊目標--擱在桌上的一小碟餅乾,然後,其中一塊便以驚人的速度消失在這地球上。
「謝謝,我不客氣了。」她模糊不清地說,笑瞇了一雙眼。
顧以法以手支著下巴,無言地看著這位不大客氣、不大文靜、在他面前不會臉紅說不出話來的小學妹。
柏景翔和梁伊呂那兩個蠢貨,還說音樂班的女生素質高、有氣質、端莊又大方……顯然眼前這一位,是個大大的例外。
「妳怎麼問都沒問這餅乾是哪裡來的,就這樣吃下去?」天生防衛心很重的顧以法歎口氣,喃喃地說:「不怕吃了有事?」
「還用問嗎?今天七,八、九三班上家政,輪到她們做餅乾了。」
她可不是笨蛋!今天下午家政教室所在地附近,方圓幾百公尺之內,都聞得到餅乾剛出爐的香味了。
音樂班教室就在家政教室樓上,她可是垂涎了一整天:可惜這些作品通常沒她的份,任她怎麼攀交情,威脅利誘都沒用。
這些餅乾,是學妹們孝敬心儀學長用的。
「妳這麼愛吃,那輪到妳們班上家政課時,不就一出爐就一個也不剩了?」
謝青雯用很奇怪的眼光看著他,好像他講的是外國話一樣。
「我們音樂班沒有家政課啊。」她解釋著:「別人上家政的時候,我們班要上合奏課。」
「那……自習課呢?。」
「也沒有,通常用來補課。」
「社團活動?」
「上個別課,就是獨奏啦。」她在顧以法的默許下,又拿了一塊餅乾塞進嘴裡。「反正所有藝能科目都沒有就對了。」
生活中只有練琴這件事,是怎樣的一種境況呢?除了普通學科之外,還要面臨術科的考驗。比起一般高中生,壓力應該大很多吧?
他們學校的音樂班算是第一志願,競爭本來就很激烈,多的是從小以優渥家境栽培出來的富家優雅女學生。
可是,為什麼眼前這一位--對僅存的餅乾還虎視眈眈的謝青雯,卻好像一點都沒有沾染到那種世俗認定的、學音樂的女孩的富貴氣質呢?
精神奕奕得奇怪:為了一塊餅乾、一張紙就會眼眸一亮的單純,說話、笑聲都開朗大方……她簡直健康得過分。
「那你今天要不要我幫你交點名單?」最後一塊餅乾還是慘遭她的毒口。吃完了之後,小姐她心滿意足,帶著一丁點的心虛,試圖提供跑腿當作補償。「我可以幫你交。」
他斜眼睨她。「不用了,我上一節已經自己去交了。」
「喔。」語氣有點失望。
奇怪了,他們班的點名單,為什麼會讓她產生興趣?
其中必有蹊蹺。
「妳有認識的人在我們班嗎?」顧以法輕描淡寫地問。
「沒有啊。」矢口否認。
顧以法雖然話不多,不過,必要的時候,他可是很會套話的。
何況,這位學妹顯然不是太難套話。
「沒有?我以為妳有熟人。上次好像看到妳在找誰的名字。」
「真的沒、沒有。」她大聲澄清:「我只是隨便看看而已。」
普通人大概會相信了吧,畢竟,她說得那麼義正詞嚴。
可是顧以法不是普通人。他瞇起眼,研究著。
她短髮下的一雙耳朵……已經燒紅了。
顧以法一直在觀察這個學妹。
觀察,是顧以法拿手的。不管是觀察人,還是觀察現象。身為家中的老么,他已經習慣在兄姊的光芒下,安靜蟄伏,觀察身邊的一切。
所以,有什麼蛛絲馬跡,他都會發現。
比如說,謝青雯對甜食零嘴有著宗教般的狂熱。
她前額的頭髮漸漸長長了,刺到眼睛的時候,會像小狗一樣甩頭。
通常心情都很好,精神奕奕;下了課之後,走路像是腳上有彈簧。
上獨奏課的時候,好像常常被罵,不過,也常聽見她獨特、響亮的笑聲。
她的笑法一點也不含蓄、不淑女,就是「哈哈哈……」這樣,很有喜劇效果,讓聽見的人都忍不住想跟她一起笑。
午後,琴房流瀉出一連串流暢漸強的琶音,緊接著是氣勢磅礡的終止和弦,之後,靜默了一會兒,那個特殊的笑聲便響起了。
「哈哈哈哈哈……」師生倆已經走到門邊,說話聲讓隔壁教室的顧以法清楚聽見。「老師,妳是在說笑吧?」
老師咕噥了幾個字。
「太難了啦!月底要練完,怎麼辦得到,老師妳不要開玩笑。」
老師顯然沒有聽進去,自顧自地走了。
幾秒鐘之後,謝青雯抱著琴譜,照慣例晃進了僅有一人的空教室。也照慣例,拿起桌上的餅乾就吃。
「哇塞!這次的餅乾有職業水準了。」小姐她光吃還不夠,拿起一塊餅乾端詳。「連外型都愈做愈美,誰做的啊?這跟我說是外面買的,我都相信!」
顧以法沒有答腔,靠在窗邊,遠遠端詳著每個星期三下午都會見到的人兒。
她終於修剪了頭髮,短了許多,不過,劉海帶點鋸齒狀,翻來覆去研究著餅乾,眼神與表情卻有點……寂寞的樣子?
「妳剪頭髮了。」
「咦!你注意到了?」謝青雯有點訝異,她摸摸自己前額的劉海。「我媽幫我剪的。」
又來了,那一絲落寞,完全逃不過顧以法的銳利注視。
她有點坐立不安,開始嘰哩呱啦地解釋了起來。
「其實我覺得她剪得不錯啦!而且夏天快到了,剪短一點比較不熱。我們邱老師啊,就是個別課的老師,她最討厭學生看譜不專心了,她上禮拜就罵過我頭髮扎到眼睛,影響視譜速度。她說我就是這樣才進度這麼慢。可是她要的進度太誇張了啦,叫我月底以前要練完這次的曲子……」
「有誰說妳媽剪得不好嗎?」完全沒有被旁枝末節給誤導,顧以法馬上切入重點。「要不然妳為什麼說『其實』妳覺得還不錯?」
果然,她住口了,烏亮的眼睛望著他。
「妳的同學說的?」
「她們也不是故意的,她們都習慣去比較貴、比較好的地方剪頭髮,我、我跟她們……我只是……反正我媽幫我剪,她也……我……」
解釋得好急好急,她的臉都脹紅了。
顧以法的眉鎖了起來。「班上同學嘲笑妳的髮型?」
「沒、沒有啊,反正我也覺得滿好笑的。你自己說,你剛看到的時候,難道沒有想笑嗎?」謝青雯帶點焦躁地反問。
「沒有。」
簡簡單單兩個字,口氣平淡,好像在說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夕陽中,靠在窗邊的修長帥氣身影,姿態一如往常的慵懶,眼神卻一反常態,閃爍著奇怪的怒意,讓謝青雯不解。
她們班的同學,雖然說不上鉤心鬥角,但對於家庭環境和她們有一段差距的謝青雯,卻一直不是那麼友善。
謝青雯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她很能接受、理解。
可是,這個老是在空教室打混、什麼社團活動都不參加、好像沒朋友沒同學,也不用上課的顧以法學長,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反應?
「你在生氣?」因為不懂,所以她直率地問了:「為什麼?」
「妳班上的人--」
結果,顧以法還來不及解釋,就被打斷。
「厚!顧以法,到處都找不到你,原來是跑到這裡來約會!」宏亮爽朗的嗓音,頓時充滿了空蕩蕩的教室,還有回音。「來打球啦!我們少一個!石頭又扭到腳了,那個笨蛋!」
闖進來的,正是校鼎三足之一,顧以法的同班同學,籃球校隊,以無敵陽光笑容征服無數少女心的柏景翔。
高大,帥氣,雖然一頭一臉的汗,連球衣都濕了,卻無損他的魅力,一出現,就能吸引在場眾人的目光。
包括謝青雯。
顧以法眼睜睜看著謝青雯那雙睫毛長長的烏黑眼睛亮了起來;然後,她的耳朵也跟著燒紅了。
哦,原來如此。
「妳是一年級的學妹?」柏景翔看她一眼,笑問:「妳跟顧以法躲在這裡幹什麼?談心?談情說愛?」
「呃……」本來是席地而坐,直接坐在講台邊的謝青雯,此刻跳了起來,尷尬得要命。「不是、不是!我只是……剛剛在隔壁教室上課……」
「隔壁教室?琴房?」然後,顧以法看著柏景翔的眼睛也亮了起來。「妳是音樂班的?」
「對啊。」
「妳們練琴都很辛苦哦?我認識妳們班的董娘娘,她國小跟我同校,她家還住在我家附近。」柏景翔往她的方向走近一步。
「哈哈!」又是那個可愛的、可以直達人心的笑聲。「你們也叫她董娘娘?我以為只有我們班的會這樣叫!」
「當然啊!告訴妳,她從小就是那個母儀天下的娘娘樣……」
「真的假的?」
感覺自己已經變成背景,配角了,顧以法不聲不響地離開了那間開始充滿談笑聲、不再空曠的教室。
往後的日子裡,顧以法不斷回憶起那一天、那一刻。
他思考、假設過各種可能性,如果不是這樣或那樣、如果那天不是那天……也許,一切就會不一樣了。
可惜,所有的「過去假設式」,都是毫無用處的。
在下一個星期三到來之前,顧以法認真考慮了很久。
他認真考慮著,是不是該找別的地方打混,別再去那間琴房旁邊的空教室了。
還有,別再繼續買餅乾了。
雖然有個傻瓜從來沒有懷疑過,不見得每個禮拜三都有人上家政課,就算上家政課,也不見得都會烤餅乾;而桌上總是會出現的餅乾,到底是從哪裡來的,她一點也沒有概念。
怎麼能怪她呢,那時,他們都好年輕好單純。
雖然知道她的眼光將會落在誰身上,顧以法還是在打鍾之際,拿起一小袋中午偷溜出去買的手工餅乾,漫步在鬧哄哄的走廊上,往那個熟悉的角落走去。
然後是下一個禮拜三,以及接下來的一個又一個禮拜三。
彷彿制約,無法克制,不管她會不會出現,不管有沒有不速之客--後來變成常客--顧以法都會在緊重的課業之中,抽出一節課的時間,來到那間偶爾聽見琴聲的教室。
他的高二,就這樣過去了。
他的愛情故事,似乎也沒有太美麗的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