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行百里,趕了一天一夜的路,你們……就帶了這玩意兒來?」凌旭睜大一雙狹長神氣的丹鳳眼,不可置信地問。
他此刻正站在一個很奇怪的房間中央。到處都是綢緞--綢被面、綢帳額、緞子椅套還綴著流蘇,更別提那熏得香噴噴的枕頭衣箱,和花團錦簇的裝飾了。
分明……是姑娘家的閨房!
起初他死都不願進來,得要齊時百般相勸才勉強首肯。進來之後又是一臉不悅,好像誰欠了他錢似的。一路都在罵齊時,哪裡不好找,竟找來姑娘的房間。
「花魁孟之荃的房間,大人,您知道有多少人想進來嗎?」齊時無限委屈的指出:「要不是小的跟孟姑娘有私交,哪能在一天之內找到這隱密又安全的地方!」
「私交?你平常還有逛窯子的習慣?」凌旭還是板著臉。
「大人!孟姑娘是小的從前……」
「閒話休提,進去就進去。你說的,沒人會打擾,給我在外面守住,誰都不許放進來,聽見沒有?!」
雖然到處香味又令人眼花撩亂,不過幸好如齊時所說,花魁的私人住處沒人知道,更沒人打擾,因此凌旭強壓住滿心的不悅,在房中等待。
可是,當他等的人現身之後,讓他原有的不悅……更火上加油。
最先進來的是一名麗人,腳步輕盈,顯然有武功底子,雖然穿著男人的黃長衫外褂,披著帥氣玄色大氅,卻仍難掩其麗色。
麗人將懷中抱著的層層包裹物放在桌上。一拆開來,是個小瓷罐。氣質清冷的麗人不言不語,只是看著凌旭。
「這是什麼?」凌旭皺起了眉。
「臘八粥啊。」低沉卻含笑的男性嗓音在身後響起。
「臘八……」凌旭不敢置信!
「這是什麼態度?」剛進門的男子懶洋洋的說:「這可是順禾宮選材經月、熬煮了一天,方送進皇宮裡的好東西,特別裝罐封寄,千里迢迢給你送來,你居然毫不感謝?」
「沒有千里,兩百里而已。」旁側的麗人提醒。
男子聞言一笑。他也披著防風大氅,用暗金線繡著燦爛的圖案,質料高文件、做工細緻,卻看他脫下後隨手丟在一旁,毫不在意。
黝黑的英俊臉龐,輪廓彷彿刀刻似的深,一雙鷹目炯炯,但最特別的,卻是他一身驚人的貴氣,無須多言,在舉手投足間自然流露。
「我以為是什麼了不起的密令。」凌旭面對這樣的貴人,卻一點也不膽怯,他不耐煩地說:「如果只是這個,隨便派個人送就成了,幹嘛弄得神秘兮兮的!」
一身黑衣的男子大剌剌坐下,撇著嘴角,帶點嘲意說:「你不先嘗嘗嗎?這可只有皇親國戚或封疆大臣吃得到,一路用暖裘包著,讓我們鳳護衛小心翼翼捧到你面前的。連我都還來不及享這口福。」
「你要吃,多的是人伺候你。」鳳護衛睞他一眼。
「我……帶回府裡再吃。」凌旭眼神閃了閃,迴避兩人審視的目光,有點尷尬的咳了咳。「哎,到底有沒有消息?」
「當然不會讓你失望。」黑衣男子取出懷中的文卷,遞給凌旭。「拿去吧,不用太感謝我。」
凌旭接過,立刻低頭讀了起來,把兩人撇在一旁。
「看樣子……沒事兒了,連寒暄都不跟我寒暄,真是好熱情的招待啊。」黑衣男子懶洋洋笑著。「不過時候也不早了,我們今晚大概得在這住下。」
颯爽的鳳護衛撇開頭,淡淡的說:「要住你自己住,誰跟你『我們』。」
「難道妳想連夜趕回去?要是傳出去,好讓人說我虐待自己的人?」
「兩位想打情罵俏,麻煩回親王府去,別在這裡惹人笑話。」凌旭雖然看著手上文卷,耳朵可也沒閒著,嘴巴更忙,忙著調侃。
「親王府?你眼裡何時有過親王府、有過我這個王爺?又何曾尊敬過我這個堂兄?」黑衣男子涼涼地問,語氣裡卻有幾分不滿。
「是要我換朝服行君臣大禮迎接嗎?也行,您老明天到府衙,我作戲作全套。」凌旭抬起頭,毫不畏懼。
「罷!還是這樣的口吻,分明不把人放在眼裡。」黑衣男子俊容罩上淡淡的不悅,拂袖而起。「一年到頭不肯進京也就算了,連書信都不捎一封,真有事了才找上門,這還像一家人嗎?」
「我已經離開那個地方,不需要聽這些。」凌旭悍然制止黑衣男子的話。「你幫我調查的事情,我很感激。行了吧?」
「你可知道,要調查這件事,有多麼困難……」
「不過,這個薛承先,正如之前推測的,確實是前朝欽天監魏瀾的兒子。抄家之後,以為他已經死了,沒想到會在這裡出現。」
鳳護衛適時插嘴,試圖把話題引開,不讓堂兄弟倆繼續針鋒相對。
「對了,你是怎麼想到要查薛承先的?」果然奏效,黑衣男子立刻追問。
「欽天監所學不外傳,子孫後代也不得改行,所以薛師爺會如此精通那些玄妙之事,其來必有自,這是一個線索。」凌旭緩緩又說:「然後,他一個文人書生,卻屢次上景郕山觀察探勘,實在有些詭異,這是第二個線索。」
黑衣男子點頭。「依我看,他應該是針對景郕山的風水而來的。」
「放心,我一直顧得好好的,他還沒有機會破壞什麼。」凌旭的回答帶著些許譏諷。
黑衣男子眼眸裡開始瀰漫怒氣,極其威嚴地冷冷看著凌旭,後者也毫不膽怯地與他對望。
「我不是在擔心這個。」黑衣男子道。
「為你擔心的人倒是很多,恂王爺。」凌旭冷笑道:「當朝有誰不知道,五馬拖車穴這貴不可言的風水,有利於先祖由成天府而出的一支皇族,目前就是你恂王爺肩挑這一脈,要說誰最在意這處,就是你了吧。」
被稱作恂王爺的黑衣男子濃眉一挑。「而你本也出身皇族,現今又出掌成天府,難道沒有私心?破壞風水可讓我遭遇不測,相對於你們那一支,當然更加高枕無憂了。難道你不想嗎?」
「我要是有這種私心的話,你早死過一百遍了。」凌旭嗤之以鼻。「從小跟你一起長大,多少次比武對打,過程中,我只要一刀下去就可以取你性命,何必等到今日?」
「王爺的拳腳功夫的確有待加強。」鳳護衛聳聳肩。
被這樣調侃,恂王爺突然笑了。
「一別經年,你的個性還是一樣糟。」
「而你的口才跟武功好像也還是一樣,沒進步多少。」
原本的針鋒相對突然化解,變成談笑鬥嘴。
這樣的轉變令在一旁的鳳護衛也忍不住搖頭。
這兩位堂兄弟從來就是這樣,嘴上誰也不讓誰,私底下卻是維護對方不遺餘力。
「關於魏瀾的資料,能找到的,就是這些了。」恂王爺說:「我只能勸告你一句,不需要為了我而涉險,此地風水一說,我並不相信,也不在意。」
「你要我幫你,我還不一定肯呢。」凌旭哼了一聲。「不打擾了,我先行告退。兩位要在這留宿,請便,我當沒看見。」
鳳護衛一聽,轉頭便走。「我去外面巡一圈,找地方睡。王爺請休息吧。」
恂王爺又懶洋洋地笑。「你自己趕著回去不說,還這樣取笑我的人,簡直放肆。」
「誰說我趕著回去?」
「哦?你不是要把臘八粥帶回去,給愛吃甜的姑娘趁熱品嚐嗎?」
看著堂弟把文卷謹慎收入懷中,還不忘抱起桌上的小瓷罐,恂王爺忍不住調侃:「我倒想看看,哪家的姑娘能讓你這樣牽腸掛肚的。想必美如天仙、溫柔婉約吧?否則哪能入你這眼高於頂的十一爺的眼?」
「你怎麼知道是給姑娘吃的?」凌旭沒好氣。「還有,不要叫我十一爺!」
「難道是給齊時吃的?」恂王爺不理他,逕自取笑著。
此時便聽見齊時在外面與鳳護衛低聲交談幾句,然後,探頭探腦地推門進來。「大人,要走了嗎?」
「走了!跟這些人講太多話,我會生病!」凌旭轉身就走,俊臉上滿是不耐。
恂王爺在後面搖頭苦笑。「怎麼都當上一府之長了,還是這個臭脾氣。」
「哎,王爺,我們大人就是這樣,您多擔待。」齊時鞠躬哈腰。「王爺,那我們先告辭了。」
「快去吧,沒看他歸心似箭了?」沉厚慵懶的男聲笑著說。
回到府衙,已過了上燈時分。
凌旭一路都在沉思,表情凝重得讓齊時不敢多問。
薛承先果然跟前朝欽天監魏瀾有關係,而且,還是父子。
當年一場宮廷惡鬥,弄得朝中元氣大傷。被派去負責皇陵事宜的三皇子與曾經戍守邊疆的六皇子在朝中勢力最大,兩派各有擁戴人馬,互相較勁,毫不相讓。
而當時的欽天監魏瀾,奉派跟著三皇子四處探勘,尋找最佳風水之地。私下偏六皇子一派的魏瀾,在找到景郕山這千古難得的帝王穴之際,得知此地風水對生母是成天府出身、嫡傳的三皇子極有助益,便開始暗中加以破壞。
三皇子雖然命定該掌國璽,然風水之助卻仍不敵其運,他在勘皇陵的任上被暗殺。
事情傳到皇城,東西六宮、三朝五門,無不震動。先皇下令徹查之際,魏瀾害怕事機敗露,加上自付破壞風水是違天之命,難以善終,且恐禍及子孫,故自縊並留下遺書,要家人將其豎葬於「剪刀穴」,以求單丁過代,以承香煙。
沒想到他機關算盡,依然無法保住魏家香火。六皇子不但坐不上龍椅、保不了魏家,還被降罪囚禁,關在盛家山麓的鳳陽高牆內,直至老死。
魏瀾被查出與六皇子有密切來往,並多次聽命行事之後,先皇因喪子之痛,又見骨肉相殘,因此將全部的恨意發洩在罪臣魏家。
抄家問斬,重重責罰,連魏瀾當時才不過黃毛小兒的獨生子、出生還沒幾天的小女兒皆包括在內。位在皇城東區居仁坊的魏宅,被一把大火燒光。
最後,出入意料之外地,先皇決定由一向安靜謹慎的四皇子接掌天下。為了安人心、撫舊痛,新皇先是重重賞賜追封了殉職的三皇子一支,讓三皇子府中嫡長子承襲王位。而年紀輕輕的這位襲位者便是恂親王。
皇上顯然對這位侄子非常器重信任,更甚於自己的兒子們,其中不無補償之意。
而意謀叛亂弒兄的六皇子,在遭降罪削爵、受囚終生之後,家族逐漸沒落。後代連國子監都進不去,子孫還被密切監視,稍有反意,便可能立遭處死。
雖說後宮爭寵、皇子奪權這樣的戲碼,每個朝代都無法避免;但若非身在其中,沒有經歷過那樣的腥風血雨,外人是很難瞭解那朝不保夕、一夜就可能風雲變色的驚怖。
就算是個小孩子,懂得不多,也絕對會在心中留下難以磨滅的陰影……
凌旭一直沒有開口,一向大剌剌、啥事都不怕的他,此刻摩挲著手中的密令,沉肅思考著。
當年魏府抄家之際,要不是負責執行的官員放水,就是早有預見的家僕先把少爺小姐都偷送出府了。
只是沒想到,魏瀾的兒子雖然改姓換名,卻沒有逃得遠遠的,反而回到了這個當年令他父親喪命的地方--成天府、景郕山。
若不是恨意深刻,欲報其仇,他回來幹什麼?
先皇已薨,目前在位的皇帝又溫潤仁厚,薛承先到底打算針對誰?
照他之前所說,連他的妹妹都可能在景郕山上。魏瀾啊魏瀾,若知道他的後代雖被保住,卻雙雙陰錯陽差回到這凶險之地……他會不會死不瞑目呢?
「大人,到了。」齊時低聲提醒,才把凌旭喚回神。
掀開車簾下車,兩人從側門安靜地進府,直接回到跨院。
在走廊上疾行,凌旭一面走一面脫去大氅,寒風中,卻見府中管事牽著一隻黑狗,從另一側走來。
齊時很困惑,揚聲問:「周管事,你為什麼在這裡?」
管事抹了把臉,滴水成冰的天氣裡,他額際居然還有汗。見是知府大人和齊護衛,拘謹答話:「是師爺要小的去抓黑狗,帶到他跟前,還說愈快愈好……」
「抓黑狗幹什麼?」
齊時還沒反應過來,凌旭已經鎖起眉,低喝一聲:「不好!薛承先人呢?」
「回大人,薛師爺剛在大人書房外……」
凌旭立刻回頭就走,神色凝重。
向來,女子經血、胎盤、銅針、烏狗血等等,都是所謂的污物,可用來降妖伏魔的。府衙乃是陽氣極重之地,尋常妖魔連進門都有困難,哪裡需要這些東西?!
薛承先既急著要,卻不是自己私下去找狗,其中一定有問題!
凌旭直覺沒錯。他一進書房所在的跨院,便發現大事不好。
白衣飄飄,隨風嬌裊的身軀被綁在小院一角的桃樹上。前面已經擺了作法用的小桌,薛承先排出法陣,手持符咒,兩眼通紅,正望向跨院門口。
一見凌旭高大的身影出現,薛承先吃了一驚!他退後一步,戒慎地瞪著凌旭。
凌旭心一沉,雙手在身側緊緊握拳,聲調卻力持平穩。
「薛師爺,你在做什麼?」
「回大人的話,此妖孽屢次驚擾,今晚還險些取了學生性命。」薛承先嗓音沙啞,咬牙切齒地回答:「若不除去,恐無寧日,請大人以大局為重,不要阻攔!」
「取你性命?」凌旭反問:「她連你的房間都進不去,要怎麼殺你?何況,她頂多是刮兩陣風,哪有能力殺你一個堂堂六尺大男人?」
「大人,您數度阻攔學生,到底為何?」薛承先一向溫文儒雅的臉龐,此刻有些扭曲。他提高聲音質問:「保護大人本來就是學生的職責,為什麼大人要這樣一而再、再而三的阻止?是不是大人已經被迷惑、對此妖物情愫暗生……」
「保護大人是我的職責才對,薛師爺,你是文職,不需要擔憂這些!」齊時此時也已趕到,忍不住大聲插嘴。
凌旭伸手擋住齊時想衝過去的態勢,低聲說:「不要衝動,沒看到隨風還在他手裡嗎?」
在這種時候竟還如此沉得住氣,齊時心中甚是佩服,因為他已經急得冒冷汗了。
隨風一直沒有抬頭,好像睡著了似的。以她火般的性子,怎可能讓人這樣綁住,顯然是被法術鎮住或打暈了。
元神一散,想再聚集就很困難。一想到她處境危險,凌旭一向遇大事不亂的從容也被撼動。他深吸一口氣,試圖繼續理論:「薛承先,你先把人放開,要怎麼處置她,我們可以討論。」
「大人對這些事情不瞭解,請不要過問,交給學生處理就行。」薛承先的眼光從凌旭身上移開,看見管家滿頭大汗,牽著不斷想掙脫繩子的黑狗走進跨院,當場大吼:「把狗牽過來給我!」
「你站在這裡別動!」凌旭厲聲對搞不清楚狀況的管家下令,隨即揚起臉,雙眉深鎖,緊盯著薛承先。「你要狗,就過來牽。」
薛承先已經急怒攻心,無暇細想。他作法被打斷,眼看就要功虧一簣,滿心憤怒,被這樣一激,於是毫不考慮的放下符咒,抓起鋒利匕首,大跨步過來捉狗。
齊時和管家眼前一花,說時遲那時快,只見知府大人矯健身影移動,還看不清招式,便已經疾如閃電般探手,一推一扣,匕首落地,薛承先的喉頭被牢牢扣住!
薛承先踉蹌兩步,被壓制在廊柱上。他怒目瞪住凌旭,臉龐慢慢脹紅,連氣都喘不過來。
「齊時,去放開隨風!」凌旭在轉瞬間已經掌控了局面,沉穩對齊時下令,一面喝斥管家:「還不把狗放走!隨意殺生取血,這是什麼妖法!」
「大……人。」薛承先從喉嚨深處發出沙啞憤怒,斷續如同受傷動物哀號般的聲音。「對付妖物,只能……用妖法。大人一念……之仁,將會……帶來……」
「帶來什麼?殺身之禍嗎?」凌旭扯起嘴角,冷冷一笑。「這種事情我不怕。有什麼災禍,儘管衝著我來!」
看到齊時已經解開了捆綁隨風的繩子,隨風立時軟倒在地。凌旭知道沒事了,於是放開勒緊薛承先的手。薛承先靠在廊柱上喘息,眼神怨毒,毫不掩飾。
「你聽好,這裡由我作主。進得了我府衙的,都不是害人之物。你若屢勸不聽,任意殺、傷害無辜,不管是狗貓蟲鼠、人鬼仙妖,第一個得先問過我!」
目光炯炯,氣勢凜凜,凌旭說完,轉頭就走。
他來到桃樹邊,在眾人或訝異或陰冷的目光下,毫不猶豫地彎腰抱起溫軟嬌軀,大步走開。
一向靈動不羈的隨風,此刻杏眸緊閉,軟軟依偎在凌旭懷中。凌旭極小心地抱著她,彷彿守護什麼珍寶似的。
「大人,您怎麼不是去書房,而是把隨風姑娘……抱回自己房間啊?」
經過這一陣折騰,齊時到此刻還感覺有點頭昏,他往後靠在桃樹幹上,喃喃自語。
隨風在一個溫暖的懷抱裡醒來。
她果然不是「普通」姑娘。一醒來,還來不及害羞或詫異,就要尋人晦氣。
「薛承先呢?可惡!竟敢偷襲我!待我給他一點顏色看……」
「半夜三更的,妳別嚷嚷行不行?」雖然府裡上下大概沒人會被她吵醒,因為該醒的都醒著,而該睡的也都在睡。但凌旭還是這樣說。
懷中人兒這才發現抱著自己、坐在椅子上的是誰。她雪白臉蛋一紅,從他堅實的懷抱中掙脫,跳下地,還倒退兩步。
一陣暈眩馬上傳來,隨風身軀晃了晃,伸手抓住桌面。
「看吧,才剛醒,就這樣耍狠?」凌旭起身扶她,讓她坐在椅子上,一面嘮叨:「沒那個本事就別逞強,我告訴過妳多少次,別去招惹薛師爺,妳偏不聽。」
「我到底哪裡惹了他?」隨風仰起臉,真正不解。「上次他騙我師妹的事,我都還沒跟他算帳呢,怎麼他比我更凶,看到我就打?」
凌旭先不回答,只是反問:「妳怎麼會遇上他?我不是告訴妳我今天有事,要妳別來的嗎?」
隨風臉蛋染上重重可疑的紅暈,她抿著小嘴,倔強地撇開臉。
「要是我不在、齊時也不在的話,妳千萬不要隨便跑進來,要不然發生什麼事,叫天天不應的,像這樣吃了虧給人拿住了,怎麼辦?」凌旭見她沒響應,以為她知道錯了,便繼續:「我要處理的事情很多,妳這樣不合作,讓人提心吊膽的,我什麼事都不用做了。拜託,別這樣讓人擔心成不成?」
唸唸念!就會念!
這話聽得不順耳,隨風還是不理他,只是故意轉頭,瞪著角落的大青瓷花瓶。
「你會擔心,人家就不會麼?」半晌,才恨恨地咕噥了一句。
一聽這話,雖然有點沒頭沒腦,但凌旭提了一整晚的心,總算落實了。四肢百骸像是給暖洋洋的熱湯泡過,舒服熨貼。
他笑笑,走回原來坐的酸枝圈椅坐下。
偷眼看他又回復到那似笑非笑的可恨表情,俊眸灼灼直盯著她,隨風又是一陣臊熱上臉。她很快瞄他一眼。「你笑什麼?」
「妳擔心我,還是擔心那個花瓶?」凌旭揚揚下巴,臉上可恨的微笑更深了。
「我擔心花瓶幹什麼?」隨風果然上鉤,轉頭瞪他。
「不擔心花瓶,幹嘛一直看著它,不看看我?」凌旭逗她。
隨風拒絕跟這種惡劣的人說話。她一手撐著下巴,繼續瞪住那個無辜的花瓶。
凌旭卻忍不住伸手輕撫她烏亮的髮絲。
剛剛看到隨風無助地被箝制住、毫無還手能力的模樣,讓他幾乎破膽。他不記得自己何時曾經這麼恐懼過。
一直到現在,回想剛踏進跨院時所看到的那一幕,他還是覺得心口隱隱作疼。但眼前這個姑娘似乎毫無所覺……
他溫和的動作讓她微微一縮,白玉雕就似的耳朵全紅透了。
「我是認真的,妳甭瞎操心。我可不像妳的小師妹,沒辦法自己照顧自己。」他低低說著:「妳只要管好妳自己,我就謝天謝地了。」
「你是嫌我給你添麻煩了?!」忿忿的一眼瞪過來。
要不是在意,哪來的麻煩!凌旭微笑,不回答。
「那好!你跟我說清楚,薛承先到底是什麼人,為什麼三番兩次對我跟應雨不利?」隨風質問。「你別推托說不知道!之前你查了那麼多資料,上次也說今晚去接的密令會跟薛師爺有關。說清楚了,讓我心裡有個底,我會自己管束自己,保證不再給你找麻煩,這樣總行了吧?」
「我不是嫌妳麻煩。」凌旭簡單地回答。他收起那似笑非笑的表情,正色說:「薛師爺是個要緊人物的兒子,和景郕山有些淵源。妳別衝動,交給我處理就行。」
雖然三番兩次被凌旭所救,隨風還是有些不甘願。她嬌哼一聲。「你行麼?他是會耍陰的,還會作法,你呢?你會什麼?」
凌旭簡直想苦笑。這話不是他以前說給隨風聽的嗎?怎麼現在風水輪流轉,報應就全回自己身上了。
「是,我會的不多。姑娘妳行,所以才會被人拿住了綁在桃樹上,差點狗血淋頭。」
隨風一聽,正待發作,拍桌想站起來,卻被溫厚又異常有力的大掌給壓住肩,重新坐了回去。
「別鬧,乖乖坐一會兒成不成?」凌旭還是那樣悠然笑說。
他按住纖肩的手正要移回她背後、貪戀那滑潤烏絲的觸感時,秀髮被他順勢微微撩開……
「咦?」凌旭臉色一變,詫異地坐正了,往前探身,好像看到什麼奇異的物事似的。
「怎麼了?」
眼看身旁偉岸男子靠得那麼近,又撥動她頭髮,定定凝視她後頸,隨風燒紅了臉,又羞又氣地一掌拍掉凌旭的手。「你……幹什麼啦!」
凌旭絲毫沒有輕薄之色,相反地,他的濃眉緊鎖,仔細研究著。
上次以為是自己看錯了,沒想到……
放開隨風,凌旭神色凝重地問:「妳以前有沒有遇過薛承先?是不是被他或其它人作法驅趕過?」
「沒有。」隨風看他問得認真,也忍不住跟他一起嚴肅了起來。
凌旭仍是那樣牢牢盯著她。
「那妳全身上下,有沒有哪兒曾經受過傷、留下疤痕?」
這問題實在太逾矩了!隨風紅透一張粉臉,氣急敗壞地跳起來,往門口沖,一面怒斥:「你……亂問一通!不跟你說了!」
結果她一開門,就撞上倒霉的齊時。
一臉無辜的齊時被撞得後退兩步,手上端著的熱騰騰甜湯全潑在身上,燙得他的臉皺得跟包子一樣,呼哈半天。
「怎麼回事?大呼小叫的。」凌旭皺眉揚聲。「打翻了什麼?」
「大人交代要給姑娘喝的臘八粥,我到廚房去要他們弄熱,結果還沒喝到就打翻!」齊時苦著臉,一面撫著燙得紅腫的手說:「還剩半罐,我回頭再去端。」
「不……不用,你先去上點藥。」在一旁有些手足無措的隨風說。
「沒關係,我這個人皮粗肉厚,燙一下不會有事。」為了逞英雄,齊時還甩甩手,遞到隨風面前。「妳看,只是有點紅嘛!」
隨風後退一步,堅持:「你……上點藥!不然會疼死的!」
她的嬌軟嗓音微微發抖,剛走過來站在她身邊的凌旭聽出來了。
然後,凌旭發現,他的衣角被隨風扯住了。
小手抓得緊緊的。
「我說不礙事。隨風姑娘妳等等,我去把剩下的臘八粥給妳端來。」齊時果然粗勇,一下子工夫就不覺得疼了,他很熱切地說:「這粥好香,大人特地幫妳留的,妳非嘗嘗不可。」
說完,不顧隨風顯而易見的擔憂,興匆匆轉身就走。
「妳怕什麼?」凌旭低聲問。「只是一碗熱粥而已。」
「可是……那很痛的。」隨風微弱地堅持。
「哪兒會!」
凌旭打死不承認自己喉嚨底冒起的酸意是吃味,可他還是忍不住在意。
隨風不用這麼關心齊時這傻大個兒吧?不過就是打翻了碗熱湯,身懷武功的齊時,水裡來火裡去的,鋼筋鐵骨,有什麼好擔心?
「就會!」沒想到隨風抬起小臉,很認真地跟他爭論起來。
「妳真是紙老虎,平常這麼凶,到頭來卻發現妳什麼都怕。」他調侃著,卻忍不住伸臂把微微顫抖的人兒攬近。「不但怕我接密令,還怕燙、怕痛。」
「我才沒有……」她在他懷裡掙扎,羞窘交加。
凌旭笑道:「好,那些都不怕,可是就怕一樣東西,我可絕對沒冤枉妳。」
「什麼東西嘛!」掙扎不開,她氣呼呼地放棄,粉臉通紅地任由他圈抱住。
「怕羞。」他低低的笑聲在胸口震動。「真不怕的話,就乖乖別動。」
一晚上的心情起伏,確實需要一點溫柔撫慰。他輕擁著佳人,倚靠門框,享受這一刻的祥靜溫存。
月已殘,時有浮雲遮蔽掩映,別是一番風流蘊藉。
他的好、他的悉心回護關照,隨風都點滴在心頭。
雖然他講話有時真的滿難入耳的……
四下俱靜,外頭寒凍入骨,隨風卻感覺暖和舒服,不只因為凌旭的懷抱,還有……羞赧熱潮從臉蛋耳根開始蔓延,不斷在全身奔竄。
怎麼抱這麼久還不放手……
有這疑問的,不只是凌旭懷中羞得紅通通的人兒,還有遠遠站在長廊另一端、手捧熱騰騰臘八粥,卻沒有狗膽出聲打擾的齊時。
看來……這碗粥,注定是要喝涼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