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冠軍第四戰,場內場外都如火如茶,黎樺照慣例置身事外。
她微蹙著眉,端坐在安靜的茶藝館裡,沒有電視,沒有廣播,她與寥寥數位客人一起分享著靜謐的夜。
最近總冠軍戰開始之後,她因為不用到場幫忙,多出很多時間。在偶然的機會中注意到這家茶藝館,雖然不是很顯眼,店名也令人發噱:金爽茶藝館,裡面裝潢卻很雅致。老闆是個年輕女子,留著一頭烏黑長髮,臉蛋雪白,五官精緻,氣質出眾,看見黎樺,總是很和善地笑笑,也不打擾。
因為幾乎天天經過,感覺又不錯,所以黎樺開始在這裡消磨時間。她下意識想逃離所有接觸得到現場實況的機會,所以在這兒坐了一晚上,看了好幾本雜誌和自己帶的書,心裡卻一直七上八下。
她無法克制自己的擔心。
擔憂趙伯敬或其他隊員的新舊傷勢,擔憂高致勤越發嚴重的感冒,還有……
好吧,就承認了,也擔憂敵隊陣中最強的重炮打擊手,顧惟軍的膝傷。
他還是打得很好,他的姿勢、動作還是完美,可是……
只有曾經與他親密相處,又深切關心過他傷勢的她,才能從最微細的地方,看出他正為傷勢所苦。
又是胡思亂想的一個晚上。面前桌上,熱茶已涼,夜還未央。
忽然,手機聲響嚇醒了心情紛亂的她。她很不好意思地接了起來,一面對其他客人做個抱歉的表情。
是隊上的專職防護員,葉老師打的。
背景還是聽得見熱情沸騰的加油吼叫,葉老師卻壓低聲音,匆促地問:
「黎樺,你人在哪裡?」
「我?我在陽明山上。」
「你現在可以趕過來球場嗎?」葉老師簡潔地說:「高致勤發高燒,總教頭剛剛交代,他投完這一局下來,就送醫院。你來陪他過去。」
黎樺鳳眼大睜,難掩忿怒:「我早就說過,他今天這個狀況實在不適合……」
「別多說了,你快點過來。」
飛車趕到球場,葉老師與投手教練陪著披著夾克、一臉疲憊的高致勤出來。黎樺的堅強此刻發揮了驚人的鎮場功能,她把高致勤扶上車,一句話也沒多說地直奔醫院。
掛了急診,高致勤發燒到三十八度八,還奮力投了四局的球,累得整個人毫無精神,臉色疲憊蒼白到像鬼一樣嚇人。
醫生指示要打點滴,一面還很熱情地想跟高致勤討論剛剛的球賽。
「請讓他休息好嗎?謝謝。」黎樺冷著臉出面干涉。
當夜高致勤就留在醫院觀察,黎樺聯絡到他的女友周叔誼,等她過來之後,殷切叮嚀,還與葉老師連線,討論隊員們的狀況,直忙到凌晨才睡。
睡沒幾個小時就天亮了,她憂心忡忡地又趕到醫院。
高致勤經過一夜的休息已經好了些,不過還是臉色疲憊。而高致勤的復健醫師聽說他住院,也還特別過來關照,和黎樺談了一下高致勤肩膀與韌帶的問題。
「不然你來看一下X光片吧。」何醫生這樣說。
這位何醫師是韓醫師的學長,也是韓醫師推薦高致勤來找的,人長得沉實穩重,看診一向非常仔細熱心。黎樺點點頭,跟著何醫師去他的辦公室。
「我找一下高致勤的病歷,你先坐。」何醫師招呼黎樺。
黎樺在小沙發上坐了一下,正在猶豫要不要翻茶几上的報紙,看看昨天到底打得怎麼樣的時候,護士小姐敲門進來:
「何醫師,你有病人來喔。」
「我知道,請他稍等一下。」何醫師看看手錶。然後又低聲交代著護士小姐:「Indomenthacine,你先去準備。」
打止痛針嗎?
黎樺不是故意要聽,卻不由自主。
「昨天這場比賽,戰況很激烈的樣子,打到兩隊的王牌都進醫院。」何醫師找到了X光片,遞給黎樺時,一面隨口笑說。
黎樺似有預感,她的手抖得差點接不住片子,她低頭,想把片子抽出來,卻一直不成功。
「你先看一下,我跟我的病人講……」何醫師本來要跨出去了,卻突然靈光一閃,回頭:「咦,你們應該認識嘛,顧惟軍之前也是韓立言的病人,而且……」
「怎麼不認識。」那個魔鬼般低沉魅惑的嗓音悠悠響起。
黎樺只覺得一陣寒意從脊椎底部竄起,直麻到後腦。
「我的傷,這位小姐可是清清楚楚。」
她不敢回頭,只是死命盯著眼前的X光片看。只是黑墨墨的一片,她什麼也看不真確,只覺得愈來愈冷,空氣愈來愈稀薄,她幾乎要窒息。
「那最好,正好來討論一下你要開刀的事情。」何醫師又回頭找出顧惟軍的病例資料,認真地想徵求黎樺的意見:「他這個右膝的前十字韌帶,要開第二次了,我懷疑上次是綁太緊;還有,這是他半月軟骨的片子,之前韓立言的意思是……」
黎樺的注意力馬上就被吸引過去,她微皺著眉,認真檢視著手上資料,與何醫師低聲商討了起來。
顧惟軍倚在門框,懶洋洋地注視著她的背影。膝蓋的抽痛一陣陣襲擊著他,卻比不上胸口的刺痛感。
為什麼?他只想問這一句。
她不是有手腕、會玩弄人感情的那種女子,他確定在自己懷中的她,至少當時,絕對不是虛情假意。
然而,為什麼?
黎樺卻不肯看他,不肯回應,整個人又縮回那堅硬的殼裡面,不再與他有交流或聯繫。
「球季一結束就開刀,休息兩個月,春訓之前可以恢復……」
討論到一個段落,黎樺以為顧惟軍已經走了,因為無聲無息了一陣子,結果一回頭,才發現顧惟軍還是倚在門口,完全動都沒有動。
那張瘦削了些,更是剛硬的男性臉龐,有著罕見的疲累刻劃在眉宇間。眼眸深邃,看不出喜怒哀樂,只是安靜望著她。
曾經親密到身心都緊緊相依的愛侶,此刻隔著一小段距離,遙望彼此,卻彷彿陌生人一般,連寒暄問候都不知道從何開始。
「顧先生,請你來這邊一下,我們要幫你注射喔。」護士小姐過來找人。
黎樺毫無辦法地注意到,他重心放在左腳,走起路來略跛的姿勢。
剛剛看了資料,她的心一直在絞痛。傷勢又惡化了,開第二次刀是不得不為,沾黏的情況有點嚴重,他……到底有沒有好好照顧自己呢?
顧惟軍轉身要離去,走了幾步,差點跌倒。黎樺用盡全力才克制住自己,沒有衝上前去扶他,任由何醫師過去幫忙。
顧惟軍低聲道謝,他扶著何醫師的肩,略略回頭,看了她一眼。
沒有怨氣或恨意,只是很平淡的一眼,帶著一絲疑惑。
為什麼?
再鐵石心腸的人也受不住這樣的眼神,她望著離去的高大背影,只覺得一陣暈眩,硬撐著走到電梯裡,卻再也撐不住,只能扶著牆喘息。
沒事的,一下就過去了,沒事的……
「你還好吧?咦,我是不是認識你?」擁擠的電梯裡,一個女聲有些詫異地在她身旁響起。
黎樺本來不想理會的,卻在看到發話者的臉時,也愣了一愣。
這張帶著古典美的瓜子臉……怎麼有點熟悉?
「我知道了,你昨天還來過我們茶藝館嘛!」美女爽朗地揭開謎底:「我是金爽的老闆。怎麼會在這裡遇到你?真巧。來看病嗎?」
「不是……」黎樺深呼吸幾口,不知該如何解釋。
「你要不要坐一下?臉色不太好。」旁邊一位穿著白袍的女醫師輕聲說。
那醫生更是清麗美貌,一雙溫柔的大眼睛認真地看著她。黎樺渾渾噩噩被她們兩人合力帶出電梯,到旁邊候診處坐下。
「劉醫師,剛剛陳醫師來找你喔!」有人上前轉告。
「你去忙吧,我等一下就回去了。」金爽的老闆娘對美女醫生揮揮手,轉過來關切地問:「你還好嗎?」
「我沒事。」黎樺蒼白著臉,強打起精神。
「那好,這是我的名片,其實就是店裡的啦,你有空常來坐。」她塞給黎樺一張名片。
看著那張雅致的小小紙片,黎樺毫無辦法地想起,在北海道那個大雪紛飛的城市裡,札幌百貨公司的咖啡座,就像這樣,他與她偶然重遇,她被迫給了他一張名片,然後……
其實她沒有發現自己已經把下唇咬破了,是本來要離開的金爽老闆田可慈,看到她臉上雖然有著冷漠倔強的表情,卻……
「你真的沒事嗎?哪裡很痛是不是?要不要緊?」田可慈有時候也很痛恨自己愛多管閒事的毛病,可是她實在沒辦法把一個臉色白得跟紙,還微微顫抖的「非陌生人」就這樣丟著不管。
那麼簡單的溫言詢問,就讓黎樺幾乎崩潰。
已經撐了這麼久,總是習慣處在一大堆粗魯男性中間,總是努力忘去自己的性別與脆弱,她其實很累很累,只是自己不知道。
「我沒事……」黎樺深呼吸著,想要站起來,兩腿卻完全使不上力,只能又軟軟坐回原位。
田可慈也不再多問,她只是安靜坐在黎樺身邊。附近還有很多掛了號等著要看病的人們,電子語音叫著號,黎樺把臉埋在手心,手肘撐著膝蓋,她一直在努力使自己平靜、正常一點。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號碼都已經叫了好幾輪了,黎樺才疲倦地抬起頭。她很驚訝地發現,那個有著一張雪白瓜子臉的田可慈,居然還在她身邊。
「你好一點了嗎?」看她抬頭,田可慈馬上關心地問。
黎樺訝異得講不出話來。然後剛剛那個美女醫生也回來了,手上有一杯熱茶,她把茶遞給黎樺。
「喝一點,會感覺比較好。」劉萱很溫柔地問:「要不要我幫你看看?你感冒嗎?還是有什麼別的下舒服?」
黎樺楞楞地捧著茶,只能搖搖頭。「我……我沒事,坐一下就好了。」
「那就喝點茶吧。」田可慈不愧是茶藝館老闆,她探頭看了一下,隨即皺起柳眉抱怨:「你這是什麼茶?茶包泡的?真粗糙。」
「別嫌,改天去你那喝好茶。」劉萱還在忙,她打過招呼又要走了。「我要去看診了,若是需要我,打呼叫器找我。」
黎樺乖乖地把熱茶喝完,果然,連冰涼的手腳都回暖了。她的臉色明顯地好轉許多,鳳眼裡也重新有了神采。
「嗯,現在看起來就沒問題了。」田可慈把烏亮的秀髮撥到耳朵後,她溫暖的手按著黎樺的肩:「你真的沒事了?」
「沒事了。」黎樺深呼吸一口,點點頭。
而劉萱看門診看到一個段落,出來透口氣的時候,發現田可慈跟黎樺都已經離開了,她覺得放心了些,因為可慈一定會確定黎樺沒事才放她走的。她的死黨,老同學田小姐的個性,就是這樣。
她看看表,正想去吃飯的時候,旁邊突然有人叫住她。
「醫生。」
那個嗓音很低沉,很有磁性,卻很陌生,劉萱有點不解地左右看看,確定是在叫自己,這才回頭。
回頭,便看到一個高大而霸氣的身影。那張黝黑而剛毅的面孔有點熟悉,不過劉萱想不出自己曾在哪裡遇過他,只能客氣地笑笑:「有事嗎?」
那個有著運動員體格的男子沉吟了片刻,遲疑著,眼眸閃爍。
劉萱很有耐性地等著,她覺得這男人不像是要搭訕或認錯人,而是有什麼重要的事情要問她。
「劉醫師?」他看了看劉萱醫師眼上面繡的名字。「你……認識黎樺?她……怎麼了?」
言詞閃爍,聲音也壓得低低的,劉萱卻馬上知道這在問誰。為了確定,劉萱微笑反問:「黎樺?黎樺是誰?」
「就是剛剛跟你講話的,你還帶了一杯茶給她喝。」男人專注地望著劉萱。「她……有什麼不妥嗎?」
劉萱噗哧一笑。這男人的問法,好像以為黎樺得了什麼重病似的。再怎麼說她不過也只是個耳鼻喉科的醫生,病人看得最多的是感冒、喉嚨痛,他實在不用這麼憂慮,何況,黎樺又不是她的病人。
「她沒事,只是好像情緒一時很不穩定而已。」劉萱以她的專業知識大膽判斷。忍不住又問:「先生,請問你是……」
「顧惟軍。」那男子很客氣地報上姓名。他英俊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只是一雙深黑的眸子裡,一直閃爍著複雜的光芒:「我是她的……舊識。」
再度來到金爽,已經是球季完全結束之後的事情了。
他們D隊再度封王,在喧囂的慶祝活動中,黎樺悄悄地缺席了。不用再擔心東擔心西,怕誰又拉傷、誰又舊創復發,她緊繃了好久的精神終於可以放鬆下來。
然後,可以專心憂慮別的事情……
她在入夜時分來到金爽茶藝館,卻發現今天茶藝館外面停車場空空的,門口還掛著休息中的牌子。她在門口徘徊了一下,田可慈正好走出來,看到她,很爽朗地打招呼:
「嗨,好久不見了,今天臉色還不錯。」
黎樺很想忘記前次見面時自己出的醜,她只好板著臉,當作沒有聽出田可慈話裡的調侃之意。她清清喉嚨:「今天沒開門?」
田可慈笑了,她有點無奈地指指側門:「廚房有個櫃子倒了,差點壓死我,東西掉滿地,還把側門卡住了。我正在想辦法,今天就只好先休息。」
黎樺聽了點點頭,又忍不住問:「你需要幫忙嗎?」
田可慈瞇著美麗的鳳眼,仔細看她一下,好像在打什麼主意似的。不過隨即又放棄似的搖搖頭:「我想還是不要好了,就算我們兩個合力,大概也搬不起來。」
黎樺扯起嘴角,這是田可慈第一次看到她笑。那張一向很嚴肅的臉蛋,有了爽朗的朝氣,好像一直圍繞著她的烏雲突然散開了。
「要用到力氣的話,我應該不會讓你失望。」
看起來瘦瘦的黎樺,捲起袖子之後,田可慈只能瞠目結舌看著她一個人獨力扶起傾頹的大櫃子,把已經被壓歪的門推回原位,然後很俐落地把堆了滿地的雜物一一歸位,還幫她移開大木頭桌,把垃圾整理好,輕鬆地提起兩個大袋子,往外走。
深秋的涼夜裡,黎樺努力工作,還出了點汗。到全部整理妥當之際,田可慈已經泡好了一大壺水果茶,遞給抹著汗的黎樺。兩人捧著香噴噴熱騰騰的茶,在側門外台階上坐下。面前小小停車場旁的路燈灑落燈光,照耀著空曠的停車場。她們安靜地坐了一會兒,品嚐著又酸又甜的水果茶。
「這裡以前是我家,我從小在這裡長大。」田可慈突然說。她雪白精緻的瓜子臉上,有著淡淡笑意,一雙明眸透出聰穎的光芒。「搬家以後,我還常常覺得只是暫時搬走,以後還要搬回來的。沒想到現在回來是回來了,不過,不是以前想像的樣子。」
黎樺看看她,沒有插嘴。
「我爸一輩子的心願,就是退休以後開家茶藝館,閒來跟老朋友泡茶聊天……不過他的心願,現在只有靠我幫他達成了。」說著這樣的話題,田可慈的口吻卻依然開朗,她聳聳肩:「要不是為了他,我也不用這麼辛苦……看來真的該找個工讀生了,今天下午那個櫃子倒下來的時候,我還以為會命喪當場呢。」
「你跟你爸爸以前感情一定很好。」黎樺盯住自己捧在手心的茶杯,低聲說。
「也還好啦,普普通通,不過我沒幫他照顧好這家店,他會死不瞑目。」田可慈還是那樣涼涼的口氣。「對了,你住這附近嗎?不然怎麼常常看到你?」
黎樺猶豫了片刻。不知道為什麼,她突然發現自己在回答田可慈的問題:「我其實住得滿遠的。只是……我爸住在附近。就是再上去一點的安養院。」
「喔!」田可慈恍然大悟:「你是常常來看你爸爸?真孝順。」
「不,我一點也不孝順。」一股莫名的衝動,讓黎樺一反平常沉默冷硬的慣性,開始低低傾訴起來:「我不孝順,我不是好女兒,我知道他根本不想看到我。他中風以後沒辦法講話,可是每次看到我,都很不高興的樣子。他一定在怪我,我知道,還有我媽……」
最奇怪的事情發生了,面對一個不算頂熟的人,黎樺居然發現自己眼睛開始模糊,然後,鼻子發酸,她只好停下來,不讓破碎的嗓音透露出她已經快要哭出來的這個秘密。
她努力地要繼續說下去,強迫自己要恢復正常,卻完全沒有辦法控制自己。為了掩飾,黎樺捧起茶杯,灌了一大口已經不再滾燙的水果茶,灌得太急,嗆住了,她開始猛烈地咳嗽,咳得頭暈眼花,剛剛在眼眶裡打轉的淚,就這樣滾落。
莫名其妙,這一切都莫名其妙。
田可慈只是按著她的肩,等她平靜下來。
「我一直覺得你好像在忍耐什麼。」田可慈的手很溫暖、很柔軟,按在黎樺的肩上,帶著一股安定的力量,像個大姊姊一樣,溫和細語:「沒關係,你想說就說出來,不想說就算了,不用太勉強啦。」
兩個剛結識的年輕女子,就這樣坐在路燈下,好久好久,都沒有人說話。手中捧著的水果茶從熱轉涼,旁邊大馬路經過的車聲也漸漸稀落,夜風愈來愈冷,天色晚了。
「我……」終於,黎樺略啞的嗓音,有點尷尬地打破了沉寂:「想問你一件事,可以嗎?」
「可以啊,你問。」田可慈說。
「你真的要找工讀生嗎?」沉吟片刻,黎樺下定決心似地說,她略紅的眼睛堅定地看著有點困惑的田可慈:「我來幫你,怎麼樣?我的力氣很大,打掃或整理店裡是沒問題,你可以教我泡茶。」
田可慈美麗的鳳眼瞇了起來,彎成笑吟吟的弧度。
「好呀。」
當田可慈發現這個老穿著運動服,每天傍晚面不改色地慢跑兩公里當作例行運動,總是一臉冷漠的新任工讀生居然有日本碩士學位的時候,大呼受騙了。
「你幹嘛來當工讀生,你絕對可以找到更好的工作啊!」田可慈趴在櫃檯,玉手扶著額,很無奈地看黎樺冷著臉在搬桌椅擦地板時,忍不住說。
「我想當工讀生。」
又是面無表情的回答,田可慈已經習慣了。
不過,看著黎樺擦完地板擦桌子,把所有的桌子擦得一塵不染以後,又去擦椅子,當每張椅子都閃閃發亮之後,她又想回頭去擦地板的時候,田可慈終於又發話:
「我說,阿樺,你今天怎麼了?你爸又瞪你嗎?你好像很煩躁的樣子。」
每天中午開店前都會就近去看父親的黎樺,果然聽田可慈這樣一問,就不由自主地皺起眉。不過她決定裝死到底,就來個充耳不聞。她抓著菜瓜布走去水槽,開始刷已經很乾淨的水槽與流理台。
她必須找點事情做,以引開注意力,不要去想顧惟軍這兩天要開刀這件事。
不要想。不要去想就沒事了,反正……
叮鈴鈴鈴鈴!
電話響的時候其實還沒什麼,只是有如驚弓之鳥一樣,被電話聲嚇得差點跳起來的黎樺,才讓田可慈大吃一驚。
一向擅長壓抑,不擅直接表達感受的黎樺,今天是怎麼回事?
啪啦!一個杯子隨即被碰掉,當場砸得粉碎。田可慈握著話筒,很詫異地回頭看著強自鎮靜的黎樺。
「阿樺,找你的。」看她神色不對,田可慈加了一句:「你沒事吧?那個杯子我來收就好,你接電話吧。」
結果電話接過來,是高致勤,他很悶地問黎樺有沒有空,能不能陪他去醫院。
「叔誼呢?」黎樺有點困惑。這種例行復健療程,除非醫師要求她一起過去討論,通常都是讓球員們自己去的,高致勤除非必要,也很少麻煩她……
「她回新竹了,家裡有事。」顯然是女友不在身邊,心情不好,高致勤口氣一反平常的爽朗,聽起來很鬱悶的樣子。「你能不能來?我已經在醫院了,可是今天要做那個很恐怖的電療,我怕我車子開不回去。」
「哪有這麼誇張。」黎樺翻個白眼。不過刀子嘴豆腐心的她,雖然語氣不爽,還是應允:「我過半小時到。你在何醫師那邊?」
待黎樺來到醫院,在治療室卻找不到高致勤,何醫師也不在。她只好詢問旁邊匆匆忙忙經過的護士小姐。那位可愛的護士眨眨眼,好像聽不懂黎樺的問題似的,半晌才突然恍然大悟:
「喔,你說高先生?他留了一張紙條給你,請你看到以後過去找他。在這邊。」
黎樺實在不知道高致勤在搞什麼鬼,紙條上只寫了一個病房號碼,她耐著性子過去找人,心裡還一面思考著他的傷勢以及最近復健的成果與療效……
而站在那間房門虛掩的病房外面,黎樺等了快二十分鐘,卻只看到來來往往的護士小姐或家屬。高致勤連個鬼影子都沒出現。
當她再度探頭進那問因為沒有開燈而幽暗的病房時,她突然好像被雷電打中一樣,瞭解這是怎麼一回事了。
高致勤是故意的,找她來又失約。
因為她藉著走廊上的燈光,終於看清楚病床上熟睡的人是誰。
顧惟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