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凰 第十二章
    他從未看過爹娘在外牽手,就連在自家府邸的花園小徑也是一前一後,毫無交集,可是出了房間,他完全不想放開冬晴的手,儘管奴僕努力掩飾卻掩蓋不了的側目,都影響不了他的決定。

    「表哥、表嫂。」蘇泓世捧著兩本書迎面走來,在趙系玦前方約五步的位置就把頭低了下去。

    「下個月就是鄉試了,你可得好好把握,舅母就你一個兒子,別讓她失望,知道嗎?」若是二弟沒有受傷,今年的鄉試不知道他會不會參加?

    「知道,謝謝表哥教誨,我先回房唸書了。」

    顧冬晴斂下秋瞳,待蘇泓世走遠後,語帶肯定地說:「他在躲我。」

    「不知道怎麼跟你相處吧,別多想了。」

    自從知道顧冬晴來自「百花谷」後,蘇泓世就一直有意無意地迴避著,昨天晚上接風宴沒見他列席,早上也沒看他出現在大廳,似乎念過幾年聖賢書的人,都不太能接受「百花谷」的思想,還是認為女人只能在男人背後當無聲的影子。

    趙系玦也不強迫,只要別對顧冬晴造成實質傷害,大家還能相安無事地同處屋簷下,有需要喚他一聲,還是會傾力幫忙。

    到了大廳往外一望,趙府至少出了三十幾名護院還有家丁層層包圍住門口,壓著漆紅木門不讓外人進入,撞擊聲強大,彷彿快要在門上撞出一道大洞了。

    趙系玦皺眉問:「楊總管,外頭有誰?」

    「一群魯莽漢子,直呼要大少夫人救人,不救人就要把趙府拆了,已經好幾名家丁被打傷,我看前去官府報案的人八成讓他們給攔下來了!」楊總管可急了,要不是鄭王爺急著離開尋找「百花谷」的位置,說不定還留在府內試著跟大少夫人說上幾句話,也就能壓壓這群牛鬼蛇神的氣焰了。

    「消息傳得真快,才回來不到幾天就有人上門求助。楊總管,你命人退下,我來處理就好。」

    趙系玦站到大廳門口,將顧冬晴護在身後,並沒有請人入內就座的意思,待家丁一一退下後,近七、八名腰間佩刀的粗鄙漢子如過境蝗蟲,往他直奔而來。

    「各位英雄不辭千里趕來趙府,所為何事?」

    「這裡你說話嗎?好,把『百花谷』弟子請出來,我要她救命!」領頭的漢子滿腮黑胡,精壯的手臂往前一揮,簡直把趙府當他家地盤了。「還不快點把毛強扛過來!」

    一名躺在木板上,僅著長褲的男子被人七手八腳地抬到門口廊前,滿身紅斑,痛苦的申吟聲不斷,卻細小難聞,可想而知發病已有一段時間了。

    「你還站在那邊做什麼?還不快點把『百花谷』弟子叫出來!沒看到我兄弟快死了,當大夫的還不知道什麼是救人要緊嗎?」帶頭漢子如熊捶胸怒吼,左顧右盼的無不是想在樹後或柱子後找出一抹女子身形。

    「百花谷」位置隱密,久病不死還有時間機會可以探到谷口尋求醫治,急病能有命拖嗎?毛強就是拖不得。難得鳳台來了位「百花谷」弟子,還會醫術,這消息怎不教他開懷?立刻把一家老小帶了過來要她救命。

    趙系玦怒而揮袍背手,惡狠狠地瞪著眼前這群不速之客。「你口中那位『百花谷』弟子乃是拙荊,沒有我允許,她怎可隨意拋頭露面,甚至接近一名衣衫不整的男子?縱然『百花谷』醫術名聞遐邇,可不代表拙荊是名懸壺濟世的女名醫,把天下病人全當作自己子女照料,你要求醫之前,是不是該注意一下自身禮節!」

    「老子就是莽漢,你文謅謅是說給鬼聽嗎?我兄弟都快死了,你還在那裡給我蘑菇什麼?讓開,我自己找!」帶頭漢子踏上石階,準備推開趙系玦入內搜索,豈知他認為的文弱書生竟如千年神木,遇狂風暴雨不撼一分地基,他驚問:「你是誰?」

    「在下趙系玦,趙家長子。」

    「好,你是她的丈夫對吧?我就挾持你逼她就範,要是她不肯醫治毛強,我就送你下黃泉陪我兄弟吧!」帶頭漢子刀刀生風,刀刀落空,重點是趙系玦一步都沒有移開過,最後他惱羞成怒,動作力量更上一層樓,反而露出缺點,落入趙系玦的招式中,轉眼間讓人繳了械。「你——」

    他以為趙家從商,最多就是護院難打,沒想到看來文文弱弱的趙家公子就能輕易地奪走他舞了十來年、駕輕就熟的砍刀。

    「想挾持我,你本領還不夠!」趙系玦將砍刀丟還給他。「你惡言惡行要我妻子施藥救治,還想在趙府傷人,難道你不知道『百花谷』向來不醫素行不良的男子嗎?我妻子會醫術,不代表她是懸壺濟世的大夫,憑什麼她一定得醫治你兄弟不可?趙府在鄉里間還有些名聲,最多我替你找位值得信賴的鳳台名醫救治你兄弟,需要的藥材,我也一併發落,請回吧!」

    他實在是看不慣對方理所當然的態度,所以沒有過問顧冬晴的意思便想把人請走。若她有心想治,他就算再不樂見,也會在外頭找間空房讓她全力施展醫術,免得把人留在家裡過久,讓她平白無故又受家人非議她淨把麻煩往家裡帶。

    「我們爬過兩座山頭才到這裡,隨便兩句話就想打發我們?你以為我們沒有找過鳳台的名醫嗎?除了叫我們準備後事之外,那老頭什麼本領都沒有!」

    「怎麼亂哄哄的?這群人是誰呀?」到寺廟燒香回來的趙母由趙凝玉小心攙扶著,滿臉驚恐地盯著眼前的一群莽漢,特意避開繞道而行,心中一股怒氣油然而生。

    這裡可是她家呢!

    「玦兒,你怎麼放這群不三不四的人進門?」生氣歸生氣,她只敢小聲抱怨。

    「娘,他們是——」

    「你這婆娘!我們哪裡不三不四?你以為小聲點我就聽不見嗎?」他朝趙母怒吼,後者嚇得直往趙系玦身旁縮。「快點!人命關天,你還不讓『百花谷』弟子替我兄弟治病,我們就賴著不走,要死,就直接死在你們趙家屋內!」

    「又是為了這女人?」趙凝玉聽到「百花谷」三個字就沉不住氣,直接爆發,將站在趙系玦身後的顧冬晴往前推去。「你造的孽還不出面收拾?」

    「玉兒!你怎麼可以對你大嫂不敬?」趙系玦即時回頭抱住步伐不穩,險些跌跤的妻子,怒斥完全不知反省的妹妹。

    「她有什麼值得我尊敬的地方?『百花谷』了不起?鄭王爺的女兒就了不起了嗎?以前我們家平靜得很,上下相安無事,自從她來了之後便麻煩不斷,惹得爹娘不快不說,還害我們家庭失和,彼此略有嫌隙,現在她引來的人不該由她面對解決嗎?還要爹娘和你出面替她處理不成?」她就是討厭大哥無條件地護著這女人的樣子!

    「你就是『百花谷』的弟子嗎?快,快救我兄弟!」

    顧冬晴冷睨了躺在地上,現在連申吟都發不出聲的毛強。「他成親了嗎?」

    「成了成了,那些全是他的妻兒!」帶頭男子指著後方哭啼的婦女與未知世事的稚兒,為數不少,光是梳髻的就有四個。

    顧冬晴瞇起眼,語氣倏冷。「抬走,我不治。」

    「婆娘!你說什麼?!」

    「我說我不治,不抬走,當場埋了。」

    省得髒了她的手!

    「求藥者若為男子,納妾室者一律拒於谷外。我沒記錯的話,『百花谷』自開宗以來就有這條規定。」趙系玦護到顧冬晴身前,為她擋去所有憤恨不平的視線。「這點你們怨不得人,拙荊不治,你們請回吧。」

    「不,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丈夫,我們一家全靠他幹活了!」毛強的大妻子背著看來不足兩歲的娃兒衝到石階前,淚流滿面地哭求顧冬晴。

    「活菩薩,我給您跪下了!求求您行行好,救救我家毛強吧,沒有他,我們不知道該怎麼辦呀!」

    毛強的妻小能跪的全跪了,包括不知世事,尚在吮指的男娃兒也被掐哭,試圖博取同情。

    「要是真治好他,你們不怕他又納妾,回來家裡爭地位、爭丈夫?」谷裡太多活生生的例子,嘴上說不介意,夜裡擁被啜泣的多得是。

    毛強的妻妾們淚眼相覷,不發一語,是其中一名年紀最小,嫁給毛強不過半年的新妾撫著肚子,小聲地回道:「為了孩子,我們只能忍了。沒爹打拚養家,他們怎麼長大成人呀?」

    顧冬晴悄悄握拳。又是為了孩子。孩子應該是夫婦間相知相守、互敬互愛的情形下誕生出來的才對,若是雙親不夠明智,總把自身的不幸怪罪在孩子身上,下一代何其無辜……

    她看著毛強的小孩,懵懵懂懂,不知愁慮,內心天人交戰,治或不治都讓她難以抉擇。趙系玦看出她的掙扎,鬆開她緊握的拳頭,十指密密交扣。

    「別想那麼多,按照你的直覺去做吧,先想到什麼就去做,其他的事先別管了,順心就好。」

    顧冬晴淺望了趙系玦一眼,深怕自己後悔似的,馬上轉頭對著帶頭漢子輕聲道:「抬進側廳。記著,我只救這一回,後續處理你們自己想辦法。」

    「好好好!你肯治,什麼都好!不過毛強究竟是生了什麼病?好端端的說倒就倒,一點預兆都沒有。」

    觀察過後,她嗓音清冷地開口。「他是被蟲咬了。」

    趙系玦眉一挑,好奇地看著她。

    「一種罕見且毒性極為頑強的蟲,毒性流竄到全身後才會發作,等到有症狀出現,通常都是中毒後一、兩個月的事了。他應該是誤闖了『唐門』養蟲的沼澤才會招此蟲害。」四川「唐門」擅闖者死,她娘親衝著這句話夜襲了好幾次,裡頭根本無人看守,但是遍佈機關毒物,一不注意就會著了道。娘親雖然靠她煉製的解毒丹化險為夷好幾次,回谷後還是得再泡幾回藥澡才能驅盡毒液。

    相對的,也多虧了娘親不服輸又愛挑戰的個性,她對「唐門」的毒藥、毒蟲都有一定的瞭解。

    「該死!毛強一定是去找唐三夫人!都警告過他幾回了,不要動別人老婆的主意,他是死不怕還是嫌命太硬?要不是念在兄弟一場,我真想打碎他全身骨頭……」

    顧冬晴不理會他種種碎念,全是看在趙系玦聽到毒蟲後露出感興趣的表情,她才會開金口解釋,否則毛強生什麼病、中什麼毒又與她何干?只管把人治好便是。

    「楊總管,麻煩您命人將他搬到內院客房,我要取毒。」

    「是,大少夫人。」

    她看著眾人順著楊總管的指示,將毛強移進內院,心中還是有一絲猶疑,倚著趙系玦淡聲歎道:「這就是我們最無奈的地方,為了孩子,忍上的可是一、二十年,好不容易救她出火坑,又眼巴巴地跳回去,最怕孩子看慣了父親的行為,長大後又是另一頭禽獸……」

    「都是她們的選釋,我們能幫則幫,其餘的盡力就好。」這世上充斥太多看不慣的是非恩怨,每件事都難辦難斷,但求無愧於心,僅此而已。

    「是呀,凡事豈能盡如人願。」她不情不願地取出皮革帶,就怕醫好了這男人,會有更多她看不慣的事情找上門來。

    答應跟趙系玦出谷時就想過一回了,但儘管想得再透徹,實際遇上了還是覺得厭煩,以前總能冷聲拒絕,現在卻……

    算了,不提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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