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秋初,正是殘暑蒸騰、秋陽熾人之時。炎熱的天候讓道上行人幾乎絕跡,僅幾個戴有遮陽斗笠的人埋頭急趕。倒是大道兩旁酒樓茶棚座無虛席。店內雖仍顯悶熱,卻終好過待在街上受那艷陽折騰。
看了看窗外晴朗的天空,白冽予於道旁樓內一處僻靜涼爽的包廂中歇坐品茶,靜靜等待著即將到來的客人。
於岳陽同東方煜定下約期、分離,也已是一個月前的事了。
與友人別過後,這一個月來,他幾乎都處於奔波之中--先是想辦法化解了劉宓體內的藥性,讓他暫時覓地休養;再來是聯絡兄長,告知並安排同碧風樓的會面,並將劉宓先前探得的情報繪製成圖交給他。愧疚什麼的早已無暇理會。就是旅途中投店歇息之時,佔據了他腦海的,也是直搗漠清閣總部的計劃與進程。
當然,他雖四處奔波著,卻還是大概把握了整件事情的進程。
至少……據他所知,碧風樓方面已於四天前正式派人與山莊方面連絡了。
碧風樓行事一向低調,在行動的隱密性上自有其過人之處。即使此事本為白冽予一手所導,也多少清楚東方煜的心思。可碧風樓真正有所動作之時,其行蹤什麼依然十分難把握到。
只是這趟他算計的對象本就不是碧風樓,其於山莊也沒什麼利益衝突,能否把握其動向自然不大重要--今日若換作是流影谷,他定會想方設法將對方的底趁機摸個清楚。
雖不願承認……可他,確實是給東方煜間的友情影響了吧?
唇角苦笑微泛,卻又在想起如今只怕正不停忙碌著的友人時,苦笑化為略帶歉意的溫柔笑容。
若有機會,他也真想看看東方煜作為「碧風樓主」時的表現。以他平時便隱隱洩出的威勢而斷,定脫不了氣度雍容、深具魄力這幾個詞兒吧?
--這麼說來,他二人自重逢後雖時常朝夕相對著,卻直至今時還沒能真正「見上一面」呢。
只是,不曉得他們真正「見面」的時候,會否就是這份友誼決裂之時?
雖說……便真是如此,也是他自作自受就是。
思及至此,面上笑意已然再次化為苦澀--卻在聽到了門外傳來暗號之時,眸中銳芒乍現。
終於來了麼?
苦笑瞬間轉為冷沉,而在那足音漸近之時,眸光、神情一斂。
面上易容用的假臉如舊。眼下的他,已然恢復成那個冷漠難親的「歸雲鞭李列」。
足音至門前而止。白冽予雙唇微張一個「請」字脫口,門扉已然由外而啟。
「真是李兄。」
開口便是如此一句,來人俊美面容之上神色冷傲如舊,眸間一派深沉,真是流影谷少谷主西門曄。
白冽予之所以會特意跑來流影谷勢力範圍所在的南陽,便是為此。
見著西門曄入房,他也不出言客套,伸手一比請對方入座。
作為流影谷少谷主,又曾與李列有些接觸,西門曄自然深知此人性子,遂省了無謂虛言,拉開椅子於青年對面坐了。
「李兄如何知我在此?我此趟外出視察雖未刻意保密,卻也不是隨意便能探聽到的。」
「……如何知道,重要麼?」
寥寥數字一個反問,神色冷漠無改,卻讓聽著的怎麼樣眸間讚賞之色一閃而逝。
他這麼問本就沒多少求得答案的意思在--若今日李列真答了他的問題,則此人不是個欠缺智慮的勇夫,便是個好用心機卻無甚技巧、不識時務的小人了。
李列既會刻意相準了自個兒前來南陽的機會以「歸元丹」為引邀已相見,便必然是有要事相談。可他若是上面那兩種人,則這一趟根本連談都不必。
而青年的反問不但讓西門曄提升了對他的評價,那一句「重要麼」更相當程度上暗示了什麼。
「聽李兄言下之意,便是有真正重要之事相商了?」
「我不喜歡欠人人情,尤其是像少谷主這樣的人物。」
並未回答而是似褒似貶地這麼道了句,而自探手,由懷中取出一個信封遞給了西門曄。
同西門曄的接觸雖然不多,可作為自己可能的最大勁敵,白冽予自然沒少研究過他。西門曄和他很像。冷靜、理智,遇事皆謀定而後動,且為達目的不擇手段……若要說有什麼差別之處,便在於西門曄遠比他來得無情。所以,這「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程度自也有了差異。
彼此都是聰明人,而聰明人的好處,便是能理智的衡量一切,不至於為無謂的情感混淆了判斷。只要利益一致,敵人也能成為夥伴。且達到目的之前,不必擔心對方因一時小利而暗扯自己的後腿。
也因此,這話說起來自也十分容易了。
西門曄顯然明白這一點。他也不多問,接過信封便即將之取出細閱。
信封中所裝著的,正是白冽予由冷月堂處得到匯總的,有關那漠清閣如何得知南安寺之事的情報。
西門曄畢竟是心思深沉之人,見著如此情報也僅是雙眉微挑,細細讀過後將之收入了信封中。
「李兄並不簡單。」
「傳言豈可盡信。」
「這倒是……不過,沒想到竟連我也小瞧了李兄。」
伸手倒了杯茶飲過,西門曄眸光微沉、神情似笑非笑:「卻不知李兄於白樺中地位如何?」
「恰好而已。」
既選擇了親自將情報交予對方,白冽予自然也有了「身份暴露」的準備,並不因對方有此一問而驚慌失措。
正所謂明人不做暗事。他多少透露點身份,也是為了讓西門曄更加取信於他,好為將來的大計墊下一定基礎。
見他毫不驚慌,西門曄心下亦已有了番計較……他將信封收入了懷中。
「李兄之所以親來此地,想必也是因為這一個『恰好』了?」
「不錯。」
「看來,今年的中秋必定十分熱鬧了。」
「……少谷主果然厲害。」
一讚的音調淡冷如舊,心下卻已因西門曄的敏銳與消息之靈通添了分戒備。
流影谷多年來與官府牽連甚深,六扇門中人本就有大半出於其間,對於漠清閣。天方等從事不發勾當的組織自也有其情報來源……白樺與天方結盟之事其想必早有耳聞,只是由自個兒今日的行動進一步確定了某些事情而已。
不過行動的時間雖已洩漏,白冽予卻不大擔心西門曄會趁機搞鬼--以他的才智,絕不會為眼前的小利迷惑。比起藉機將天方一網打盡而讓某些個不明底細的小組織趁隙壯大,暫且姑息顯然是個比較明智的決定。畢竟,流影谷對天方還是有相當認識的。
更何況……眼下,又有他這麼個將成為天方「耳目」的餌在。
而一切便如所料。
聽他承認得乾脆,西門曄笑了笑,抬手給應當是「主人」的李列斟了杯茶。
「與虎謀皮,非智者所為。」
「何人為虎?」
「這麼說來,我也是與虎謀皮了?」
「少谷主言重了。」
雖知他此言不過是稍加試探,可白冽予仍是一個正色--在那本就毫無表情的面容上瞧來是不大明顯了--否定了他的疑慮。
「以白樺微末之力,焉敢與日月爭輝?吾等所求,也不過是個認可而已。」
「『認可』麼……為何找上我?」
「這個問題需要回答麼?」
「李兄確實是個聰明人……」
頓了頓,「既已得了『認可』,要想取得漠血的名冊,對李兄想必並非難事吧?」
「便如先前所言--恰好。」
「同李兄說話真是件愉快的事。貴主能有如此人才,真教人十分羨艷。」
「是您過譽了。」
淡淡一句響應了對方似有些招攬之意的稱讚,白冽予提杯一敬後,已自起身道出了辭意:
「在下尚有要事在身,便此別過了。」
「希望日後還有機會同李兄一起品茗言歡--請。」
「請。」
帶著那張自始至終都無甚變化的冷漠神情,青年一個拱手後,轉身離開了包廂。
* * *
結束了同西門曄的會面,白冽予方回到白樺位於南陽城內的據點,便見著了幾迭精緻的小點,以及一碗稍嫌奢侈了的冰鎮酸梅湯。
因而想起了什麼,青年唇角苦笑淺勾側身入座,卻不動桌上的點心,而是先嘗了那碗最適宜於如此天候品嚐的酸梅湯。
關陽既給他費心弄了來,便得趁著這酸梅湯仍「冰鎮」的時候喝才對。
帶著烏梅特有的香氣,於口中擴散開來的微酸與甘甜確實消去了幾分暑熱。
--若東方煜在此,想必淺嘗一口,便能說出這酸梅湯究竟是出自哪個店家的吧?
他微微抿唇品味著入喉的味道,卻旋即因那浮現於腦海中的身影而起了幾分無奈--會時時想著這些,是否代表東方煜於心底佔著的份量……遠比自個兒所以為的多呢?
唇間低歎因而流洩。也在同時,熟悉的足音已然由遠而近。
「讓你費心了。」
於下屬入房時這麼道了句,音調澹然清冷一如過往。
如此一句讓乍然聽著的關陽先是一愣,而隨即明白地笑了笑。
「二爺出外奔波,咱們做下屬的自得體察上意、好好孝敬一番嘛。」
「若說奔波,你不也如此嗎?」
有些誇張的話令聽著的白冽予心下莞爾,可脫口的卻是這麼句反問。
如今的關陽兼具了冷月密探和白樺三當家這雙重身份,身上擔負的責任自非往日可比。尤其這些日子來他四處奔波之時,關陽幾乎也都隨侍在側。若說及奔波之苦,下屬的體會只怕還比他來得深些……「這些日子來倒也辛苦你了。」
「……這本就是屬下分內之事,二爺無需如此。」
頓了頓,「況且……跟在您身邊,本就是屬下所願。」
回應的語調極其平靜,心下卻已是幾分複雜之情漫開。
略微低下的頭,適度地掩過了那眸中一瞬間流洩的深深情意。
對方都這麼說了,白冽予自也不好再多言,遂一個眼神示意他坐下相談。
「安排得如何?」
「天方的來使已達。至於密談的地點--雖是無心之失--便是您先前同西門曄見面的地方。」
「喔?」
入耳的話語令白冽予雙眉一挑,唇角已是幾分頗富興味的笑容勾起:
「這個『無心之失』倒是不錯。西門曄若知道了,多半會以為這是在同他致意吧。」
「您的意思是……」
「我此見西門曄,不光是給他同漠清閣有關的消息而已。」
淡淡一句過,雖未言明,卻已足讓聽著的關陽猜到了什麼--而在領會過來的同時,震驚之色溢於言表。
「這麼問或許有些僭越了。可您為何--」
「你認為咱們聯合天方行動之事,能完全瞞過流影谷麼?」
「不。只是……」
「既然瞞不過,還不如攤開了說--況且,能在不動用山莊力量的情況下除掉天方,不是更好麼?」
敘述的音調淡然如前,卻在短短數句間,借刀殺人之計已成。
望著眼前依舊平靜而不見一絲得色的主子,那心底油然而生的欽佩敬服之情讓關陽一瞬間憶起了兩年前為之折服而決意效忠的情景。
而今,兩年過去,他早已成了二爺最為倚重的心腹;而二爺,也已在這兩年間成長到了他所不能及的地步。
縝密的思慮、深遠的目光,以及那始終能冷靜權衡一切的過人理智。
同天方的合作才剛要展開。可在二爺的心裡,卻早已算到了日後回過頭來潰滅天方的計劃……不,不只如此。單從二爺方纔那幾句話聽來,真正的目標只怕不在「天方」,而在「流影谷」。
更甚者,是那個暗中潛伏著,準備伺機而動的--
思及至此,關陽心下瞭然,理解的一笑後正待說些什麼,門外示意的暗號卻已傳來。
見正事已至,二人遂不再多言,各自更衣整理行容後,相偕往同天方約定的茶樓去了。
* * *
在關陽的利落交涉下,同天方的密談一如預期地順利結束了。
這次密談的主要目的在於確立對付漠清閣的行動計劃,及商討行動過後的利益分派。
漠清閣的相關情報既是由白樺提供的,這行動的計劃自也脫不出關陽的掌控。天方唯一能牢牢控制著的,也只有人員的配置而已--行動的主力是天方,如何配置方為適宜,自不是目前仍算「外人」的白樺方面所能知曉的。之所以主動讓天方進行人員的配置安排,也是多少有些想探其底子的意味在。
至於利益分派麼,白樺方面所需的,除白冽予答應了西門曄的名冊外,便是清風多年來所積累的情報了。至於其它--諸如實際的財寶及金票什麼的--自然是可有可無。故對於此點,關陽也只是象徵性地討價還價了一陣後,便將大致的分派定了下來。
當然,他那一番「象徵性地討價還價」依舊讓朱雀聽得頭昏腦脹。只是候著似乎志不在此,只要白樺方面的提議別太過分離譜,通常很快就能得到他的首肯。
關陽初始還對此有些訝異。可待到會罷,意外瞥見朱雀將一張紙條塞入主子手中的情景後,這訝異馬上化作瞭然。
先前刻意洩漏的底細成功達到了目的--天方對可能是「歸雲鞭李列」所扮的保鏢「銅爺」產生了極大的興趣。那張紙條上所寫的,便是私下請他一敘的時間與地點。
如此邀請,自是遂了白冽予的意。
當初他之所以讓李列成了個毀譽參半、專門拿錢辦事的人便是為了讓人認為「李列」是個能輕易用錢打動、收買的人。而現在,在「意外得知」那保鏢的身份後,天方一如期待地上了鉤。
簡單用了點晚膳後,白冽予戴上銅面具、乘著夜色來到了朱雀紙條上所說的空地。
清冷半月下,做為邀請者的朱雀正垂手而立,帶笑迎接已近空地的受邀者。
「讓李公子白忙之中撥冗前來……成某在此謝過了。」
拱手為禮後開口便是如此一句,語調平和有禮,卻讓方停步的來人當下便是一震。
「我不姓李。」
簡短四字脫口,語氣冷漠中夾雜著不快,卻一如方纔的反應般刻意地添上了幾分微亂。
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一點,朱雀面上神色無改,只是溫和地笑著走近了青年。
「家主『天帝』曾言,近年來崛起的幾位年輕高手之中,他最為欣賞的,便屬李兄弟了。雖不知李兄弟因何為白樺效力,可以李兄實力,留在白樺當個保鏢未免大材小用了些。」
幾句內便將稱呼由「李公子」便做了「李兄」,言詞間欣賞招攬之意明顯,卻出奇地不予人分毫惡感--也許是因為他雖一臉和善,卻並未拐彎抹角,而是相當直白地道出來意的緣故吧!
經過了今日及數月全的兩次密談,白冽予本就有些欣賞此人,此時又得見他如此言行,心下幾絲好感因而升起--對這個與他的仇人同為天方四鬼之一的朱雀。
他不再否定那「李兄」的稱呼,卻也未自承身份或取下面具……唯一真實的眸子平靜冷漠如舊,卻已添上了絲疑惑。
「你不像殺手。」乍聽之下有些沒頭沒腦的一句,音調亦無分毫起伏。
可如此話語,卻讓聽著的朱雀微微一怔。
些許交雜之色浮上眸間,而旋即給他隱藏壓抑了下。
唇間笑意,如舊。
「但我確實是個殺手。李兄之所以有此想法,想來是因成某自來以藥作為奪人性命的武器,故身上較少殺伐之氣的緣故吧。」
平平靜靜的一句,白冽予對此人的興趣更甚,遂一個抬手、取下了銅面具。
「為何找我?」
「欣賞。」頓了頓,「況且……我認為天方遠比白樺適合李兄。」
「……是嗎。」
若有所思地淡淡一應後,他略一仰首,望向了那天邊皎潔的半月。
週身的冷漠因這彷彿憶及什麼的動作而有了些許改變……幾許惆悵淺生,終至少有地一聲歎息:「滄爺於我有恩。」
音調仍是先前的淡冷,卻已回答了朱雀早先所提的,對他為何會在白樺效力的疑問。
尚在預料之中的答案,讓聽著的朱雀理解地點了點頭。
「我無疑為難李兄,也不急著要答覆。此番相邀,也只是想讓李兄知道我方的招攬之意而已--眼下白樺與天方已成同盟,李兄何妨於彼此合作時仔細思量、考慮看看?對有實力的人,天方一向是十分歡迎的。」
「再說吧。」
見彼此的談話已告了個段落,白冽予一個拱手:「告辭。」
「請。」
此來的目的已達,自無須再多說什麼。爽快地一應罷,朱雀笑意不改,而就這麼原地佇立著目送青年的身影漸遠,直至隱沒於夜色之中。
這番談話前,他對李列的加入與否本只是抱持著「盡人事、聽天命」的態度--便是此番相約,亦不過是為了完成天帝所交付的任務而已。
可李列卻遠比他所以為的更來得特別。
那特別之處究竟在哪,他也說不上來。只是,憶著青年於夜色中、冷月下靜立著的身影、想著方纔的幾段談話,他便突然能理解那個柳方宇為何會如此看重這個似乎與其作風迥異的青年了。
李列……是個遠比表面上所見更來得「深刻」的一個人。
若說他之前對李列的加入與否還持著可有可無的心態,那麼此刻的他,便是既期待又有些不捨了。
期待,是因為對青年的欣賞,期望能與青年成為同伴、彼此共事;不捨,卻是不想見著李列如此人才進入天方,進而蒙受污名、毀了大好前程。
如此矛盾的心緒教朱雀暗感無奈,卻又不覺莞爾。
眼下不過是個起頭,他又有什麼好無奈的?況且,若他的眼光沒錯……這李列,是不會因此等小事便受到影響的。
思及至此,心下頓覺開朗。再朝青年離去的方現望了眼後,他一個旋身離開了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