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因為那日於湖畔拒絕了東方煜的提議,讓他誤以為自己是情傷甚深,不願提及的緣故吧?接下來的幾天,他不是帶著自己東吃西吃,就是拉著自己道出遊玩……把岳陽四近的狠勁名勝大概走了一遭後,最後還剩著的「名勝」,便只這名聞遐邇的醉芳樓了。
自初出道時在青樓出了趟大糗後,白冽予雖已立定目標,並成功練就了一身「入青樓而八風不動」的能耐,可對這等倚紅偎翠、聲色犬馬的煙花之地,卻一向還是能避則避--不說面上還帶著張假臉,滿腦子只以報仇與山莊大業為重的他,當然會讓自己有縱情聲色。耽於逸樂的可能。
就是後來幾趟上了青樓,也都是不得已而為之、談完事情便旋即走人的。
--說穿了,他雖出身名門、容姿雙絕,卻年近弱冠了還是個實實在在、如假包換的「雛兒」。
有些狼狽地步出了醉芳樓,回想起先前的如坐針氈,青年不由得一陣暗歎。
正因為沒把話說清楚,才令得他婉拒不果,給東方煜好說歹說地硬是勸往了醉芳樓。
而這睽違已久的青樓之旅在友人的「助威」下,自是比平時更慘上幾分了。
單純的欣賞歌舞便罷,偏偏東方煜似乎也有些要他「發洩」一番的意思,不但不阻止姑娘「調戲」他,甚至還一搭一唱的引得他羞窘不已。若非給面具遮蓋了容色,便是他再怎麼沒表情,紅透了的雙頰還是能讓他大大出上一次糗的。
白冽予很少後悔,可這趟青樓之行,卻讓他又一次後悔沒好好同友人解釋、化解那個誤會。如非後來東方煜的「紅顏知己」來了,只怕他一身清白便要這麼栽在醉芳樓裡了。
於心底對「猶有餘悸」的自己暗暗自嘲了番,足下腳步未停,他一個上前進入了目的地所在的茶樓。
這茶樓本是冷月堂下物業,說來還是昔日他和關陽於九江初見時那間茶居的分鋪……要了間僻靜的包廂後,白冽予暫時歇坐了下,邊品茶邊等待起下屬的到來。
等候的時間並不長。手中香茗才去了小半杯,熟悉的足音便已由遠而近。
「進來吧。」
於敲門聲響前先一步開了口。門外的人依言入內,卻方帶上了門,便因察覺了什麼而微微一愣。
「您上醉芳樓了?」
微愣之後是如此一問。望向主子的眸中訝異與戲謔參半,似笑非笑的神情間飽含深意。
暗忖自個兒給東方煜拖去醉芳樓的事該不會傳得那樣快,白冽予心頭一動,而隨即因那衣上殘存的淡淡香氣而明白了過來。
冷月密探對此都經過相當的訓練,也難怪關陽一入內便注意到了這一點。
「是我疏忽了。」
略一點頭示意對方坐下,並運功驅散了身上殘餘的香氣……「這香,有什麼特殊之處麼?」
「這是醉芳樓特別訂製的,香名『依柳』。」
「依柳?」
由入耳的名稱聯想到了什麼。詢問的目光投向下屬,而得到的,是肯定的一答:
「醉芳樓的頭牌對『柳公子』用情極深,故有此名……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吶。」
邊說著還刻意於某些字詞上加重了音調,話中暗指的「落花」,卻是那個此時似乎給主子拋在了某處的人。
他雖沒能時刻跟在主子身畔,可有些事情還是多少能觀察出來的。
只是關陽這番「流水無情」的暗示並沒能成功讓主子理解過來--那個才智過人的青年此刻只是極其單純地一個頷首後,語氣一轉:「查得如何?」
簡單四字將話直接導入正題。看似沒頭沒腦的一問,卻已足讓聽的人明白……只見關陽一個正容,眸中戲謔之色頓消,道:「這半年來曾以公務為由離京的流影谷高層共有十三人。其中僅一人中立。其它人則分屬谷主西門暮雲、二執事西門練雲,以及四執事西門浩三大派系……這十二或多或少都有些見不得光的活動,但大體上皆無可議之處。」
「想來也是。若這麼輕易便能察覺,沒等我們提醒,西門曄便已自行發難了。」
伴隨著腦中閃過的某個念頭,白冽予淡笑淺勾,幽眸卻已是微沉,「西門練雲,便是上回晁明山之事而給西門曄抓住了痛腳的『三叔』吧?」
「您是說,將西門練雲方面當作主要目標?」
「只要有些形跡把柄可以證明流影谷內有人同漠清閣互通聲息便可--就算結果是西門浩有意嫁禍栽贓,咱們也不必替流影谷查這個真相。」
「是。」
「漠清閣方面呢?」
「依然沒有明顯的--」
語音未完,便因隨之而來的敲門聲而中斷了。
聽似普通的敲門聲響,用的,卻是冷月堂的日級暗號。
眸光微凝,白冽予一個眼神示意關陽上前對應,心下卻已是千般思緒閃過。
來的既是「日月星辰」四級中最為重要的日級情報,便極有可能是漠清閣涉入南安寺一戰的確切消息。
正所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雖已做好了應對的準備,卻還是不希望自己的推測成真。
只是希望歸希望,由眼下的種種情勢發展看來,此事是多半不假了--就如他心底的那份不安,也已在想明此事之後由朦朧轉為清晰。
那是對於父親可能遭遇到危險的不安。
而這,無疑是最好的答案了……
心下正自思索著,也在同時,上前對應的關陽已然回到了桌前,也不拆封便將情報直接遞給了主子。
「必要」的時候,他對這主從之分一向是十分看重的。
接過了紙條,白冽予化開封緘展閱,而在瞧見上頭所載情報時,眉間微結。
雖不是原先預期的消息,卻也絕對稱不上好--以此時此刻而言,這個情報之糟,甚至可用屋漏偏逢連夜雨來形容。
他將紙條送近燭火,化為了灰燼。
「劉叔失蹤了。」
「劉爺他--」
脫口的語音未完,便因察覺自己的失態而止了住。
劉宓正是二十八探中負責遠安等地情報的。他一旦出事,雖不至於威脅到這個冷月堂的情報網,所帶來的麻煩之大卻是毋庸置疑的。
關陽之所以會震驚到失了冷靜,原因便也在此。
穩了穩心緒--此時他更是格外佩服起主子的冷靜了--他神情轉肅,語氣微沉:
「需要馬上撤換暗記和代號嗎?」
「換吧。同時加強各據點的警戒--但不要過火。以劉叔之能,敵人就算逼供也不會有什麼收穫。且劉叔會在這個時候失蹤,這只見想必另有玄機。」
「屬下明白了。」
「……就先這樣吧--上回吩咐你的事繼續留心,我先走了。」
簡單交代罷,白冽予起身便欲離去,卻方離座,便已聽得關陽有些欲言又止的一問傳來:
「若今日真確定了漠清閣的動向與所料無誤,您是否打算將計就計,一方面同天方襲其根據地,一方面埋伏淮陰阻止並擊殺漠血的殺手?」
「……你想問什麼?」
「如此一問或許是多慮了……只是若不欲打草驚蛇,我方和流影谷便仍需同當初所約定的撤離淮陰。屆時,一旦漠清閣傾其全力埋伏擊殺,您又打算如何應對?」
「這是莫叔讓你問的?」
「……是。」
如此回答,讓聽著的青年微微一笑。
可這笑,卻已不再是先前的淡然。
這一笑,帶著幾分深沉、幾分冷冽……以及某種讓人心揪的……
「我身邊,不就有個碧風樓主麼?」
輕輕一答罷,青年不再停留,一個旋身離開了廂房。
* * *
夜色,沉沉。
喝了點酒、欣賞了幾曲歌舞後,東方煜婉拒了女子留宿的邀請,乘夜離開了醉芳樓。
撫頰的熏風陣陣,卻吹不醒他此刻的半醉微醺……沿著無人的湖畔緩步前行,俊朗面容之上帶著的,是夜色所掩藏不住的深深無奈、自嘲,以及苦澀。
本是為了讓列好好放鬆,轉移一下心思才會死拖活拖硬是把人帶上了青樓。可說來好笑:出了主意的是他,可最先後悔的卻也是他。
看著他親自挑選的姑娘柔若無骨地依在青年懷中磨蹭撩撥,東方煜表面上雖仍說些促挾的話語調侃友人,心緒卻早已亂成一團……懊悔、妒嫉、憤怒。雖說青年仍稱得上青澀的反應讓他為之一喜,卻沒能衝散心頭的不快,反而與那些個情緒交雜揉合,又更亂上了幾分。
如非他表面功夫做得甚好,列又給那姑娘弄得手忙腳亂,只怕這異樣便要給對方發現了吧?
說實話……當列趁「亂」溜走之時,他……其實是有些鬆了口氣的。
李列離開後,他因顧慮著對方可能想一個人靜一靜這點而留在了醉芳樓。可人雖沒走,心思,卻已完全不在這上頭了。
喝酒、聽曲、談天、調笑……所有的一切都是在近乎虛應的情況下完成的。他雖一如往常的同那位「紅顏知己」相處,可佔滿了他整個思緒的,卻是那個早已離開的青年。
便是軟玉溫香在抱,他最先憶起的,還是屬於那青年的一切……甚至,就連女子暗示他留下來過夜、溫存時,腦海中浮現的,亦是昔日曾見的、那青年身子半裸,強撐著逸出陣陣低喘的情景。
--就連那一夜,林間露月下、青年瑩潤肌膚所襲染上的瑰麗薄紅,他也已久記得清晰。
緊實的肌理、無暇的裸背、纖細的腰肢,以及那修長而優美的雙腿……他擁有一副以男性而言相當完美的、柔韌有力的軀體。可這副軀體,卻深深煽動了內心壓抑著的情,與欲。
他一向極能自制,可憶起這些時,一瞬間燃起的慾念卻讓他險些失控。
但他終究還是能耐了下,並托辭離開了醉芳樓。
因為他怕。
他怕自己再繼續待下去,會失了自製將女子當成列的替身而……
只是人雖離開了,那慾念卻是始終存著的……仔細想來,如今若就這麼遇上了列,他有辦法保持理智嗎?
雖說……就算真失了理智,想來也是沒可能得逞的便是。畢竟,他所愛的那個人,可是大名鼎鼎的「歸雲鞭李列」呀!
當下幾欲自嘲的大笑出聲--但那熟悉的足音卻於此時由遠而近。
東方煜先是一怔,而隨即有些難耐地一個回眸,深凝向那正逐漸走近的青年……自嘲苦澀什麼的全給隱了下。最終帶著的,只剩下深深的憂切。
「列。」
「……柳兄怎不留在醉芳樓好好陪陪你的『紅顏知己』?」
開口便是如此一問,語調淡淡,卻是為了掩飾內心隱有些紊亂的情緒。
此時的白冽予方打關陽處離開,正因早前那一問而勾起了對友人的深深愧意,卻不料於「回家」的路上遇著了本該留在醉芳樓的他……
不願讓對方察覺這點而先一步問出了口。可這個問題,卻讓聽著的東方煜心下一震--儘管青年的語調平靜如斯。
也許是未散的酒意多少淡了他原有的自製吧?望著近在眼前的,那牽繫了心頭所有情意的身影,東方煜唇角苦笑微勾,輕聲道:「我既已知了你心頭有所牽掛……又怎會因為一個女子而棄你於不顧?」
話中所說的牽掛,自還是指青年與桑淨的事。
如此一句教白冽予聽得有些哭笑不得,想要解釋卻又無從啟口,只得微微抿唇、認命地由著這個誤會繼續下去。
可這個反應,卻讓東方煜心底一股真氣乍生、硬是衝過了那本就有些失了的自製:
「含煙雖是我的『紅顏知己』,可真要說來,卻終比不得你分毫。」
音調仍是一如先前的輕緩溫柔。話中雖沒提得「情」、「愛」二字,卻已算相當明白地表露了內心的情意。
雖是憑藉著那股突生的勇氣,卻也多少有些自暴自棄的意味在……但青年聽到後的反應,卻完全出乎了東方煜的意料。
只見青年身子微震,下一刻,那本不帶分毫情緒的容顏已然染上了過於濃重的哀淒。
如此反應讓東方煜驚愕之餘立時慌了手腳。而在一陣猶豫後,一個使力將青年緊緊擁入懷中。
之所以猶豫,是怕他因方纔的那番表白而排拒自己……可望著青年面上那令人心揪的哀色,猶豫什麼的,終還是給他通通拋了開。
沒有辯白、沒有安慰。他只是緊緊擁抱著懷中的軀體,並等待這對方將他推開的一刻。
--但那一刻卻始終沒有到來。
懷中的青年,柔順一如以往。
「列……」
「再一下就好。」
出手擁抱的是他,可道出這麼一句的,卻是懷中被緊擁著的青年。
「再一下……就好……」
「……沒關係。」頓了頓,「就是要這麼一直抱著,我也十分樂意。」
最後的話語帶上了幾分玩笑的意味,因為明白了青年如此反應的原因何在。
雖有些難以置信……可列,並沒有聽出自個兒那番話所真正要表達的意思。
他只是將那番話當成了單純的「好意」--或者,友情--然後因而牽動了什麼,才會有了方纔那樣哀淒的表情。
思及至此。東方煜緊摟著青年的雙臂未松,唇角的苦笑卻已化作深深無奈。
虧他還特地做好了被拒絕、甚至厭惡排斥的準備吶!沒想到列根本從頭到尾都沒聽出他真正的意思。
雖說沒讓列因此而對他心生排拒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可列竟連他如此明白的一番話都沒聽懂,這樣的反應,忒也單純了些吧?
簡直……就像完全不識這「情」之一字般……
可東方煜還沒來得及細想,便因懷中青年輕輕使力的動作而中斷了思緒。
知道他是讓自己鬆手,東方煜帶著七分眷戀三分不捨地鬆了雙臂,神情間的憂切卻仍如舊:
「好些了麼?」
「嗯……托你的福。」
響應的音調淡淡,可比之先前,卻已明顯平靜了許多……早先那讓人心揪的哀絕,亦已由他雙眸中完全褪盡了。
見他心情已然平復,東方煜心下雖仍有些五味雜陳,卻還是鬆了口氣地展顏一笑。
「如此甚好……咱們回去吧?」
「好。」
簡短一應後,青年已自提步,同友人朝宅子所在的方向行去。
前行的腳步近乎悠閒,面上帶著的平靜亦同……可週身殘留著的溫暖,卻讓白冽予胸口為之一緊。
心緒雖已稍復,可心頭對友人的深深愧意,卻始終未能消減分毫--因為他一手造成的欺瞞、設計與利用。
有時候,他甚至會想:像這樣同東方煜親近、相交,究竟是不是個正確的決定?
如果他沒這樣親近東方煜……在策動這種種計劃之時,或許便不會如此愧疚、如此痛苦了。
--儘管每一次的愧疚之後,他所選擇的,依舊是那最初的……
「列!」
中斷了思緒的,是友人近乎急切的一喚。
如此驚喚讓白冽予瞬間回神。略一張唇正待詢問,卻尚未出聲,便因入眼的情景而為之一震--
便在熟悉的宅子門前,倒著本已失蹤的劉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