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滿南安寺(下) 第十章
    端陽初過,仲夏的午後更顯得悶熱,便連拂面的清風都帶著讓人煩躁的陣陣熱意。

    本就糾結著雜緒的心頭因而更添了一絲火氣。

    出了酒樓,將毫無所獲的一紙情報震為齏粉,東方煜沿著湖畔樹蔭緩緩前行,神情間卻見不著一絲平時應有的從容與瀟灑。

    眉間始終微蹙著,俊朗面容之上更帶著幾分憔悴。沉沉憂切於眸底糾結纏繞著,讓這自來風流倜儻的男子添上了一抹濃濃的憂鬱氣息。

    他自來注重儀表,此刻卻連鬍渣也沒刮,就這麼近乎頹唐地緩緩前進著。暖熱熏風吹散了手中殘留著的屑粉,卻散不了心頭積陳的鬱鬱。

    也已經……一個月了。

    列……

    暗含著某種難明的情緒,微張雙唇化出無聲的一喚,對著那已一個月見不著分毫蹤跡的青年。

    這一個月來,他強忍下內心繁亂錯雜的情緒,用盡各種方法試圖探得青年的蹤跡。可結果,卻彷彿像是在懲罰他當時的怔然遲疑般毫無所獲。便是偶爾得著了一點消息,也總是晚上一步,讓那青年再一次離他遠去。

    「讓我……一個人靜一靜吧。」

    直至今日,他都依然清晰記得青年道出如此話語時的情景,而在憶及之時,於心中挑勾起陣陣痛楚。

    神情間幾分自嘲湧起,而旋即化為了一抹過深的苦澀。

    說來也可笑……一個勁兒湊合李列和桑淨的是他,可直到青年掙開了懷抱、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之時,他才終於明白了「列喜歡桑淨」的這個事實。

    而在理解過來的同時,痛徹心扉。

    --一直以來,李列對他的態度總是特別的。

    不論初識之時,還是重逢之後。真正理解李列的人是他,真正能讓李列敞開心房的人也是他。唯有在他面前,列會展現一直隱藏的一切,對著撒嬌、對著他生氣鬧彆扭--甚至是表現出內心一直壓抑著的難受淒楚。

    所以,他雖總半調侃地撮合著列和桑淨,心底卻從未真正想過這點。

    想過……李列是真心喜歡著桑淨,甚至到了會為她而神傷、為她而不惜推開自己的地步。

    他一直以為自己對列而言是最為特別的存在,可便在青年使力推開他的那一刻,似乎有什麼東西……就這樣破碎殆盡了。

    明明是他大力撮合兩人的,可到頭來,真正受了打擊的,卻是他自己。

    所以他才會那麼呆愣原地,眼睜睜看著青年頭也不回地飛奔而去。待到回神時,早已遍尋不到青年的身影。

    回想至此,唇角已是隱帶無奈的苦笑牽起,而帶著太多太深的交雜。

    東方煜一個探手,由懷中取出了一個繡工相當平凡的香囊。

    足下腳步未停,可凝視著香囊的雙眸,卻已帶上了某種過深的苦澀。

    這是那天……李列離開湘南劍門後,遲來的少女托他轉交的物事。

    那天,慌亂焦急地於衡陽城內的一番查找後,憂心青年情況的他終於下令動用了碧風樓的情報網全力留意,並到劍門同桑建允辭了別。而就在他離開劍門前,多日未間的桑淨帶這淚攔住了他,托他將她親手縫製的香囊轉交給李列。

    若在平時,這樣仿如戲曲般教人斷腸的苦戀定會讓他十分感動。可實際面對之時,他雖婉言安慰少女並將香囊收了下,心底,卻之時更覺苦澀自嘲。

    初始還只是複雜莫名的情緒……可經過一個月的沉澱思量後,答案依然呼之欲出。

    儘管他幾乎無法面對,可胸口翻騰交錯著的情緒,卻都在在證明著那讓人難以置信的事實。

    之所以總在那兩人相處時感到煩躁窒悶,是因為嫉妒;之所以總關切著青年的一切,是因為他……對李列……

    持著香囊的掌收握成拳,一瞬間幾有些想發力將之化為毀壞--卻終究還是鬆了力道、小心翼翼地將之收入了懷中。

    儘管嫉妒著……他也無法背叛青年所給予的信任。

    而這一切,便是所謂的自作自受吧?

    若非他半開玩笑地撮合兩人,或許便不至於明白這些,而在明白過來的同時,心碎神傷。

    可儘管心碎、儘管神傷,心下最最惦念著的,卻始終還是青年的一切。

    湘南劍門又如何?擎雲山莊又如何?若桑建允只為了這等理由排拒李列,若一切真無法挽回……那麼,只要讓列加入碧風樓,以碧風樓的勢力,怕也不由得桑建允說不。

    儘管這是他原先一直刻意避免著的。可他早決定了要在青年需要時支持著、守護著他。既然如此,又有什麼好在意猶豫的?

    只要李列一切安好,他,怎麼樣都--

    心下正自思量間,位於湖畔的宅子卻已入眼。瞧著便在前方不遠處的建築,一陣猶豫後,終究還是一個前行、推門入屋。

    總這樣在外晃蕩著也不是辦法。若碧風樓方面真有什麼消息,在這待著的話,也能早一步得到通知……

    思緒至此而斷--在察覺了屋內廳中不應存在著的,過於熟悉的氣息之時。

    東方煜先是一怔,而旋即飛也似地推門直衝進了屋--只見那一個月來朝思暮想的身影正伏趴於案上小睡著。身前,還擱了桌不知打哪兒來的,連動都沒動過的菜餚。

    此情、此景,教瞧著的東方煜當場便是一呆。

    「列……」

    喃喃低喚間,安心、喜悅、激動、困惑……諸般情緒雜然上湧,讓他幾乎想就這麼衝上前去,將那青年的身子緊緊鎖入懷中--可,最終化作的,卻只是滿心的深切愛憐。

    望著案上伏趴著的青年,濃濃寵溺於眸底浮現,他溫柔一笑,悄聲上前拉開了椅子,而就這麼於青年身旁暫坐了下。

    然後,近乎怔然地,癡望著青年稍顯疲憊的睡顏。

    他……是在等他吧?

    案上的菜餚雖已涼,卻仍透著幾分讓人食指大動的香氣。於腦海中勾畫著青年備好菜餚後歇坐候著的情景,東方煜心下憐意更盛,而終是有些按捺不住地、抬手輕撫上青年頰側--

    卻又在觸上的前一刻,抽回了手。

    在察覺了一切、明白了心底的蠢動究竟代表些什麼的此刻,他,沒辦法容許自己……帶著那樣骯髒的心態去碰觸這個全心信賴著自己的--

    「柳……兄……?」中斷了思緒的,是熟悉的低幽音色。

    似乎是受了驚動吧?本自沉睡著的青年睜開了仍有些惺忪的雙眸望向友人……睡眼朦朧的模樣讓東方煜更覺不捨,一個抬手輕拍了拍他的肩。

    「抱歉,擾著你了……想睡的話到房裡吧?在這兒睡,身子也……」

    「沒關係,我只是在等你而已……」

    有些迷濛地,唇角輕笑淺勾,卻又在瞧見案上已涼的菜餚時,一聲輕歎。

    「你還沒用過午膳吧?」

    「咦?是……」

    「菜涼了,我去重新弄過一遍。」

    輕輕一句罷,青年睜著仍舊迷濛的雙眼起身便欲往廚房的方向行去--如此情景讓還沒能理解他的話意的東方煜呆了一呆,本能地伸手拉住了他:

    「別--」

    「……你不餓麼?」

    「那怎麼樣都無所謂……好不容易才見著了,我--」

    話到一半便噎著了,因為那瞬間湧生於心的,超越常度的情感。

    便是有千言萬語待訴,可望著眼前的青年,話,就怎麼也說不出口了。

    前所未有的恐懼漫上心頭,他半是無措半是怔然地凝視著對方,張著的雙唇卻怎麼也無法接續原先的話語。

    我不想……再和你分開。

    若在先前,心無芥蒂的他,定能毫不猶豫地說出這句話。

    可現在的他,無法。

    若無自覺時便罷……現下他既已察覺了自個兒的情感,便再無可能以平常心大大方方地說出那種話。

    因為他怕。

    怕自己……會一時情迷下,一不小心便表露出了心底那違常的情愫。

    先不說他連自個兒的想法都沒能釐清。若真讓列察覺了什麼,只怕兩人間好不容易才建立的情誼,會就那麼--

    一思及此,再多的思念再多的話語也只能強自忍了下。他依舊張著唇,卻半晌也沒能接上一個字。

    東方煜呆著,正給他緊緊拉著手的白冽予卻沒呆。雖不知他因何怔然若此,可青年還是趁友人呆愣的空檔細細檢視了眼前睽違近月的俊朗容顏。

    那消瘦了幾分的面頰、修飾的儀容,讓人一瞧便能想見他這一個月來的勞苦與傷神。

    見面前,白冽予本還擔心著不知該如何面對對方。可此刻一見,擔心什麼的,便全化做了滿滿的自責與不捨。

    而終是一個抬手,帶著些許猶疑地,輕觸上友人略顯憔悴的容顏。

    「列……?」

    貼覆上頰側的寒涼觸感令本自呆愣著的東方煜回過了神、有些訝異的一聲輕喚。可青年卻搖了搖頭,自顧自地輕觸著友人過於粗糙的面頰。

    些許刺痛的感覺自掌心傳來,而彷彿象徵著什麼般,於心底激起陣陣痛楚。

    明明是早就預期了的結果,可真正面對之時,胸口的難受,卻遠遠超出了想像……

    按下了翻騰不已的心緒,抽回了手,青年一聲歎息。

    「你不餓嗎?」

    便有萬般歉疚在心,可脫口的,卻仍只是這樣不慢不緊的一句。

    如此話語令聽著的東方煜微微一愣--他到現在還沒能理解過來,自不明白青年為何如此在意這件事--但還是老實答了過:

    「是有些餓,可好不容易才見著了你,我實在不想--」

    「……那麼,同我把桌上的菜熱一下吧?」

    頓了頓,「或者,柳兄以為『君子遠庖廚』,不願相陪?」

    「自、自然不會了。你怎麼說就怎麼辦吧……咦?」

    才剛胡亂應了過,便因注意到什麼而呆了一呆。

    回想著青年方纔的話語,東方煜看了看桌上的菜,又看了看眼前仍給自個兒抓著的青年……某個認知因而浮現。他吃驚地瞪大了眼。

    「這、這些菜都是你做的?」

    「……你似乎十分訝異。」

    「因為我頭一遭見著你……」

    響應的話語在明白了什麼之時,戛然而止。

    --也就是說,列是特地為他煮了一桌菜,而且就這麼一直等著他回來麼?

    雖仍只是個推測,可照如今的情形看來,想必是八九不離十了。

    思及至此,東方煜心下大喜,猶豫恐懼什麼地瞬間全給拋在腦後,他想也不想,一個攬臂便將青年緊緊擁入了懷--

    「啊!」

    寒涼軀體方入懷,便已聽得了青年一陣低呼。以為被他察覺了什麼,猛然醒悟的東方煜身子一僵正欲鬆手,青年的聲音卻已再次傳來:

    「下顎……」

    「啊?啊……!」

    短短二字讓東方煜先是一愣,而隨即明白了過來--敢情是他一時情急、二人身長又相差無幾,如此一抱,面上未清的鬍渣便扎上了青年薄衫下領側微露的肩頸……本懸著心因而一鬆,他忙慌慌張張地伸長了脖子以免再次扎到對方。

    可便在他有些艱難伸著脖子時,那總一派澹然的青年卻已一抬雙臂,輕輕回抱住了他。

    「抱歉……」

    低低的一句道歉脫口,暗含著的情緒卻太多也太深。

    友人的舉動雖是早已預期到了的,可當那溫暖包裹住週身時,心底,卻依舊激起了不小的波瀾。

    --但又很快的,化為了令人熟悉的安適。

    即使是在這樣炎熱夏日,那環繞於週身的溫暖,也依舊讓人眷戀渴盼。

    只是心緒雖定,愧疚卻只有更加深了幾分……所以,才有了那過於複雜的一聲抱歉。

    而東方煜沒有回答。

    脖子雖伸長著,眸光卻已帶上了讓人心醉的溫柔--儘管青年是無法瞧見的。

    而後,他稍一使力,回應般再次加重擁抱著懷中軀體的力道……

    *  *  *

    盛夏時節,雖已時近黃昏,那透入屋中的陣陣暑氣卻仍讓人一陣煩躁。

    將手中的筆擱了下,直盯著眼前墨跡未乾的紙張好一會兒後,東方煜眉尖微結,半是挫敗半是氣憤地將紙張揪揉成團,扔進了一旁字紙簍中。

    幾乎快滿出來的竹簍裡堆滿了成山的紙球。一張張曾經平整的紙上所勾勒出的姿態雖略有不同,畫的,卻全是同一個人。

    全是那個……牽繫了他所有心緒的青年。

    看著竹簍裡白中帶黑的紙山,東方煜一陣苦笑。

    自二月初重逢來,除卻早先因故分別的一個月外,他二人幾乎是時刻相伴、朝夕相對著的。而他,也努力把握著彼此相處的每一刻,將青年的種種姿勢神韻深深刻劃入心。

    --明明是只要一閉上眼便能清晰浮現出青年的音容樣貌的,可實際動筆的此刻,卻……

    他對自己的畫藝一向頗有自信,卻不論再怎麼畫,也無法得其神於萬一。

    結果,想藉作畫抒發內心壓抑情思的目的沒有達到,還反倒讓心底的煩惱又更深了一層……思及至此,東方煜唇角苦笑因而轉深,卻又在青年身影浮上腦海之際,苦澀添染上過於深切的溫柔。

    而在略一猶豫後,側首啟窗,望向了暮色中那於湖畔靜靜佇立著的身影。

    夕照下,瑰麗的霞色與湖波雖美,卻連他一瞬的注意亦沒能攫獲。交錯著過深情意與苦楚的雙眸深凝向青年背影,一望,便再難移開視線。

    於家中見著原先遍尋不得的友人也不過是三天前的事。可光只這三天,就已足夠讓他認清太多東西。

    便如同內心那遠超過預期的……過於深刻的情感。

    直直凝視著「友人」的目光如舊,胸口卻已是一陣痛楚泛起。

    再次重逢前,他雖震驚於自個兒對青年那種逾越常軌的情愫,卻扔以為自個兒能夠壓抑、能夠隱瞞,然後任由那份違常的情愫淡去,再次回歸成最初那名為「友情」的情感。

    但他錯了。

    他錯估了青年的魅力,更錯估了那份魅力對本就淪陷的之際究竟有多大的影響力。

    他雖一向自認定力過人,可這三天來同李列獨處之時,卻有好幾次險些失控。不但差點便表露出了內心的情感,就連心底暗伏著的蠢動,也……

    加上李列早已習慣了自個兒過剩的肢體接觸,又似乎對先前失蹤一個月的事有些歉疚,對他一時衝動的擁抱、碰觸根本連避也不避。等到他察覺不妙時,又因顧忌著會否給列發覺已身的異樣而不敢馬上鬆手。最後的結果,便是一次次雖足稱享受,卻同樣煎熬的經驗了。

    也正因為如此,讓他更加確切的體認到自個兒內心的情愫早已遠遠超出了所謂「友情」的範疇--早前沒有自覺時還能勉強將之忽略。可如今既已有了自覺,那份名為「慾望」的蠢動便也格外顯著了起來。

    若心底的情感真只是「有些過了頭的友情」,怕也不至於有這種……渴望親吻、擁抱,甚至佔有的衝動吧?

    說來也可笑。他費了好大的心力才化解青年的心防、讓二人有了如此親密的交情。可現在,這份得之不易的信賴與親密,卻反倒成了種折磨。

    何況他曾不只一次看過、接觸過青年半裸的身子。當時還不覺得如何,眼下一旦回想起來,立時便引起了無數綺想和慾念--其中又以抱著青年時尤甚。

    每每擁抱著青年,只要無了其它雜緒困擾,他幾乎都會有些不由自主地品味起懷中軀體的線條和觸感,甚至想像起那薄薄夏衫下究竟藏著多麼樣美好的……三個月前,他還不解於練華容對一個男人出手的原因。可如今的他,卻多少能夠理解了。

    他雖自認和練華容絕對不同,可單就對青年的、那種違背世俗禮法的慾望而言,卻沒有什麼差異。

    甚至可說是……一樣不堪、一樣卑劣。

    畢竟,那情、那欲,本就是不該存在著的。

    而且……如此深愛著桑淨的列,也是絕無可能--

    一想及此,胸口本就泛著的痛立時變得椎心。

    他仍舊凝視著那湖畔佇立著的青年,面上本自揚起的苦笑卻已再難維持。

    這三天來,除了彼此相處時會響應著自己外,更多的時候,李列都是像這樣彷彿在思念著什麼般有些怔然地遠眺著湖面。

    而在東方煜看來,這「思念」的原因與對象,自也只有那麼一個了。

    分別一個月後,列的人雖回來了,心,卻不在這裡。

    每每這樣望著青年時,他都會想……列之所以回來,會不會只是為了不讓他擔心?

    因為愧疚,因為不願讓他再擔心下去,所以才在相隔一個月後主動回到了這裡……甚至,還親手為他煮了一桌佳餚。

    除卻自個兒內心因情愫而生的煎熬外,不論是列高超的廚藝,還是單只二人獨處的時光。這三天裡的一切真的十分美好。可正因為這一切太過美好,讓他更確定了心底的猜測。

    列之所以回來,不是因為傷痛已多少平復,而是因為覺得有愧於已,才……

    才那樣勉強自己……一如往常的陪在他身畔。

    這樣的李列,溫柔得讓他無比心揪。

    明明真正需要安慰、需要支持的,是那個為情所傷的青年啊!他明明清楚這一點的,卻……

    胸口憐惜和自責之情升起,卻又在憶及那令得青年神傷若此的少女之時,轉添上幾分已越漸熟悉的痛楚和嫉妒。

    仔細想來,他之所以遲遲沒將自個兒有辦法克服桑建允這個「障礙」的事告訴李列,或許正是因為這份嫉妒吧?畢竟,又有誰會甘願如此輕易地便把喜歡的對象拱手讓人?若真能讓得如此輕易,那份情意,多半也並不真切吧!

    --也或許……這些,全不過是他為自己卑劣行為所找的借口。

    如今,三天已過。他,也是時候好好面對、處理這一切了。

    能陪著列的只有他,能支持列、幫助列的更只有他。讓列這麼陪著他過了三天,他,確實也該好好盡盡自己的承諾了。

    一聲歎息後下了決定,東方煜強迫自己移開視線,轉身收拾起仍擱著紙墨筆硯的書案。

    以及……一旁紙球堆積成山的字紙簍。

    而在猶豫一陣後,重新拾起一團團紙球,將之攤平迭好、有些慎重地收進了書櫃中層的抽屜--裡頭,還隱約可見得幾張十分精緻的仕女圖稿,以及數個標著女子人名的畫軸。

    那些本都是掛在他書房裡的得意之作,可就在李列初次來訪的那天,他便近乎本能地先一步將那些畫通通換成了山水花鳥。回想起來,這只怕也是他早已淪陷的證據吧?就如當初他因瞧著列贈桑淨珠釵而一時衝動上了青樓,心中,卻始終覺得有些愧疚及忐忑那般……自覺雖是直到近日才有的,但那心頭的情感,卻一直都是存在著的。

    然後,隨著時間流逝轉深轉濃……終至,無可自拔。

    微微苦笑後按下了有些低沉的心緒,他不再多想,關上抽屜離開書房,轉朝友人所在的湖畔行去。

    於此同時,湖畔的白冽予依舊遠眺著前方,可心中所想的,卻與東方煜先前的推測差了十萬八千里。

    直凝著湖面的眸光看似怔然,卻潛藏著一絲過於難測的深沉。

    白冽予確實心不在此。但他惦記著的不是桑淨,而是那「韜光養晦」、不知在打些什麼如意算盤的漠清閣。

    這幾日來,他有大半的時間都把心思放在這上頭了……只是那漠清閣隱藏行蹤的功夫確實高明,幾無頭緒下,單憑目前所得到的情報根本很難判斷出他們真正的目的--畢竟,他最先想到的幾種可能,都已隨著漠清閣某些表現而被排除在外了。

    既然單從漠清閣近來的行動上看不出個所以然來,白冽予遂將注意力重新放到了漠清閣「本身」上頭。

    --或者,該說是漠清閣的「淵源」上頭。

    讓他開始重視漠清閣的契機,在於上回傲天堡事件中晁明山三人那暗青門的聯繫……當時,他正是追本溯源地一路追查而下,才發覺了漠清閣這個勢力龐大的組織竟有著這樣的背景。

    而這,也是他之所以會著意對付漠清閣的主要原因。

    若漠清閣背後真潛伏著一個與山莊、與所謂「武林正道」為敵的勢力,那麼,他定要在這股勢力真正威脅到山莊--或許就是晁明山提過的那個「門主」「回歸」--之前,盡已所能地削弱其實力。

    而斷其耳目爪牙,自然是最基本的一點了。

    刻意誘使天方和白樺連手,也是為了替他這個多少帶有試探意味的行動作掩護,將之掩飾成一般的勢力鬥爭。當然,藉此削弱天方的力量、並掩其耳目為將來的報仇大計作準備,也是他計劃中的一環。

    姑且不論漠清閣正把持著情報與暗殺業。若其根本目的在於對抗、甚至顛覆所謂「正道勢力」,其最近的行動也是因此而起的話……

    那麼,最有可能成為其目的的,就是那件事了。

    父親同流影谷主西門暮雲的約戰。

    思及至此,白冽予胸口已是一緊。

    兩年前,流影谷的西門曄為了試探擎雲山莊,刻意放出白毅傑將與流影谷主西門暮雲決戰的消息。這個消息在當時雖引起了不少關注,可不論決戰的時、地,卻始終沒有確切的消息流傳,只有一些毫無憑據的推測而已。也因此,隨著兩年的時間過去,這事兒雖偶爾會成為人們閒談的材料,卻多半給當作了無憑無據的謠傳。

    單由這點,便可推測出西門曄的用意:他只是藉此試探山莊,並無打算讓人知道南安寺的決戰。也因此,兩大當主將在三個月後的中秋於淮陰南安寺一戰之事,始終只有兩大勢力的高層知曉。

    而今,中秋之期將屆,雙方為免衝突,事先已約定了於特定時間內暫時撤出淮陰。屆時,父親同西門暮雲決戰後,不論結果如何,雙方都一定有了相當大的損耗。而這對所有與「正道」為敵的人而言,都是最好的機會。

    但漠清閣沒有理由、也不應該知道這點才是--除非,兩大勢力的「高層」中有人因為某些緣故而洩露了這一點。

    例如派系鬥爭。

    作為做主「洩漏」決戰消息的人,若二人決戰時真出了什麼事,即使西門曄並未真正洩露一切,這筆賬仍有可能被算到他頭上。而他本已篤定的流影谷主之位自也會因而……

    雖說以西門曄的實力而言,白冽予是挺樂見他被從繼承人之位拉下來的。只是這事兒既與父親有關,他自不可能任其發展。且若那所謂的門主真的有了什麼舉動,以西門曄的才智與作風,要合作也是最合適的對象。

    他心中既將此人當作了勁敵,自也對其相當欣賞。

    當然,這所有的一切仍只是他的推斷。或許流影谷方面沒有任何人洩露此事,漠清閣的目的也不在那三個月後的一戰上。但此事事關重大,他既留心上了,便得察明一切、並先安排好相關的應變方式。

    說到底,之所以會有這南安寺之約,最根本的原因還是出在他身上。若父親真因他的緣故而有了什麼……那他,便是萬死也難--

    「列。」

    中斷了思緒的,是友人熟悉的呼喚。

    這才察覺了那逐漸靠近的腳步聲,白冽予眸光一斂轉望向對方,心頭卻已是某種念頭一閃而逝。

    可還沒來得及細想,心思便已為友人一臉的欲言又止牽引了住。

    「……怎麼了嗎?」

    心緒一擱,淡淡一問脫口,語調卻有著一絲絕不可能於外人面前展露的溫柔與關切。

    察覺了這一點,下定決心才打書房來此的東方煜心頭一痛,幾近佔有的慾念瞬間浮上心頭--卻終究還是給他壓抑了下。

    「這麼問,或許是有些難為你了……」

    略帶著幾分吞吐地開了口,胸口卻已因為那將屆的答案而漫開了陣陣酸意:

    「你……還在惦著桑姑娘吧?」

    「……若我告訴你,這三天來我幾乎沒想過她,你信麼?」

    反問的語調淡然如舊。他雖難得地說出了事情,卻自然給誤會甚深的東方煜當成了有些動怒的反話。

    幾分苦笑因而揚起,他一個上前、雙臂略帶猶豫地輕環上青年肩頭。

    近乎於擁抱,卻似又存在著某種……距離的動作。

    「對不起……」

    低低的語音落在耳畔,「我只是想告訴你……這事兒,也不是全然無法可想的。」

    「你是指……?」

    因友人如此一句而起了幾分訝異,心下卻已隱約猜到了什麼。

    只聽東方煜一聲低歎,鬆開了本環著他的肩頭雙臂。

    「……你和桑姑娘的事雖有些困難,卻不是沒有可能的。我……有些辦法能克服擎雲山莊這一大障礙,並藉此讓桑建允點頭……如此一來,你和桑姑娘便能--」

    可話語未完,便給那稍嫌寒涼的無暇右掌止了住。

    貼覆上唇瓣的觸感令全無準備的東方煜心頭一蕩,差點沒捧起青年的手細細親吻起來……可緊接而來的情景和話語,卻讓有些心猿意馬的他當場便是一呆。

    「不了……」

    收回了掌,伴隨著唇角勾起的淡笑,由青年口中道出的,是音調一如先前、卻不同於他預期的答案。「對我而言,這樣便已足夠……謝謝你。」

    言罷,未待他反應過來,青年已自一個側身、邁步離開了湖畔。

    「列……」

    呆愣著喚出了對方的名,一絲教他羞愧的喜悅卻已難以自禁地蔓延了開。只是聽著那足音漸遠,心切對方的東方煜思緒仍十分混亂,卻還是將之壓抑了下、提步急急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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