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心饜足,面帶笑容而清醒的早晨時刻,應是人生中一大樂事之一,讓人感覺又是嶄新美好的一天,生命充滿了希望與朝氣。
只是這個早晨似乎已然不早,日照漸向三竿,秋影傭懶地伸展四肢,摸索著理應在身伴的溫暖。
「人呢!」遍摸不著,秋影一驚而醒,渾沌的睡意一揮而逝,消失無影蹤。
俐落翻身,還來不及理好衣裝,腳便已踹開房門直往外奔去,焦急慌亂到連他最是在意的面具也忘了戴上,秋影竟為殘綠而忘了他被毀的容貌!這對秋影本身而言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但為了殘綠,不可能的變成可能的了。
衝到樓下,揪住遇上的第一個曾見過的面孔,也就是這間客棧最沒膽子的店小二。
「人呢!」秋影逼近地大吼。
「啊!」無辜的店小二在大驚嚇下,口吐白沫,昏厥。
這種情況教秋影更為憤怒,他粗暴地甩開癱瘓的店小二,改向另一張熟悉的面孔逼近,
「你若是膽敢昏倒,我就將你這問店給拆了,讓你再重建一間更大、更新的!」秋影無暇故及方才自他奔下樓後,即混亂不堪的景象,別人家的事與他何干?現在的他心裡只有那個不見了的可人兒。
原本在近午晌間,好不容易因鬧鬼之說逐漸淡去,客人又慢慢回籠的品香樓,聚集不少為飽口腹之慾的人們,但秋影的乍現,使得眾人忘卻人以食為天的準則,一哄而散,在出口處形成人擠入、人踩人的空前盛況,不時傳出哀號聲,顯然有不少人在推擠中受了傷。
「我再問一次,人呢!」
在秋影一聲暴吼中,強打起精神,李掌櫃以櫃檯為屏障,努力為一家子老小的往後生計苦撐著,不敢昏倒,頭低垂著,沒有勇氣看向害自己一連作了好幾晚惡夢的原凶。
「客、客倌,您、您說的可是和您一道兒住店的那位公子嗎?」
以和為貴的李掌櫃除不敢看秋影外,盡量以平常和善的態度面對他,不過對方似乎一點也不領情。
「廢話,你說是不說!」
「我……我……」爽朗可親的殘綠會和這個妖怪也似的人(?)在一起定是被強逼的,要不然也不會在天才剛透出第一道曙光時,臉色極難看地倉皇逃走,雖然仍強逞地對著他露出和煦的笑容,但只教看的人心疼。
「客倌,住宿的人想走,何時走?如果偷偷摸摸、賴帳賴定地溜走,我們也不可能一一察覺的……」看著木製的檯面,黑壓壓的影子愈來愈近,李掌櫃的聲音也就愈來愈小。
失去耐心的秋影乾脆施展暴力,一刀劈開一張桌子,
「你說是不說?」作勢舉刀又欲往另一張桌子劈落。
「等等!天剛亮那位公子就急著走了,出了門往右拐,我也不曉得他往哪邊去……」對不起小公子,我幫不了你!李掌櫃的歉疚也只能在心底嘀咕,在秋影的威逼下,一介小民如他也只能屈服,沒辦法。
丟了一隻隨身價值不屝的玉鐲子,秋影也形色匆匆,直往外頭奔去,留下混亂的滿地桌椅和怔仲中的李掌櫃,不知如何是好?
***
逃出客棧,心跳甫靜,殘綠才發現自己習慣性地帶走秋影要自己隨身帶著的,他的錢袋,不敢重回客棧物歸原主,一心只想離得愈遠愈好的殘綠,倉促間上當被騙,買了一匹看來健康卻早已年邁,跑不了多遠的老馬。
果真疾馳不了多時,馬兒已喘噓噓,不勝負荷,由跑改由走,再由走改為跺,最後索性直接停在林道旁,吃起鮮嫩綠草來。
原本因為緊張感而忽略的知覺,在離城鎮愈來愈遠,直到回身再也望不見後,逐漸恢復,在乎。
「疼啊……」
痛楚隨著馬背奔跑的波動加劇,迫使殘綠放棄催促馬兒快跑,進而和牠妥協,隨牠要跑不跑的慢步,在牠停下來時,他的心裡浮現的是,終於,終於可以不用再忍受腰下不斷湧上的頓痛,他好累、好倦……只想休息。
爬至林蔭下吁口氣,試圖讓自己舒服些的殘綠,臉色蒼白,顯得相當虛弱,也許只是因為一夜無法成眠的關係吧?他想著,不願承認是因為某人的態意妄為的緣故。
「馬兒呀馬兒,你覺得咱們今後該往何處去呢?」不知何去何從?只想離此地愈遠愈好的殘綠傻到問馬兒,該一道兒上哪兒去?也許是因為,除了那人所在之地外,哪兒都好吧?
少了解藥的來源,縱使明日隨即毒發身亡,也好過聽秋影以低沉醇厚的嗓音要求他居中介紹慕容姑娘,不論如何,他不想再聽見自己心碎的聲音,好怕,好怕秋影開口要他幫那個忙,好怕!殘綠用力抱著自己,蜷縮樹下。
正巧於路轉折處,又癱坐樹幹後的殘綠,從一個難以看到他的方向,有不少人聲傳來,只是失了半條魂的他,並沒有細聽。
「聽說近來品香樓鬧鬼。」
「哈,大白天的何來鬧鬼之說,鬼來了,我大茂也不怕!」男子宏亮的嗓門,遠遠的便可聽到。
「鬧鬼豈不是更好,咱們可假借抓鬼之名行敲竹槓之實,哈哈。」
「不然明的混進去,暗地裡將值錢的東西一掃而空。」
一群成天不務正業,只想走偏道不勞而獲的成年、力壯、四肢健全的男子群聚一塊兒,就只會出些餿主意為非作歹,他們邊走邊嘻鬧,放縱地享受虛浮的人生,走過轉角首先瞧見的是低頭吃草的馬兒,見沒有主人在旁,而這兒又是沒有人潮的僻壤之境,歹念遂起。
「喂,那匹馬看來雖然老了點,不過應該還是可以賣些價錢,反正現在沒事幹,叉沒錢花,不無小補。」做壞事時即使附近沒有旁人在,仍是會不由自主壓低喉嚨,小小聲道,大茂的建議馬上被狐群狗黨們接受,正當他們悄悄地包圍喜孜孜享用翠綠美食的馬兒時……
「各位,有事嗎?」殘綠出聲。
好不容易因週遭的異狀而回過神的殘綠,不明白地問突現於近處的數張陌生面孔,他們包圍著自己的馬兒是想做什麼呢?幫他喂年邁的牠吃草嗎?可是馬兒自己吃得方興未艾,似乎不需借助他人之手。
一群人雖然被忽地出聲的殘綠嚇到一下下,可看清他孤身一人又身形單薄,認定他怎麼也不可能敵得過擁有數名壯漢的他們,大茂以眼神稍稍示意,合作多年的狐群狗黨對為惡有著一定的默契,大伙隨即一湧而上,攻向反應不只慢了半步的殘綠。
***
「啊!」殘綠著實不想像女子般發出殺雞似的尖叫聲,可是實在控制不了,試問誰能在倍受驚嚇時不驚呼出聲?除非是還來不及叫喊便直接嚇暈過去。
持刀的大茂並沒有極佳技巧,但卻有著相當可觀的蠻力,刀鋒揮落劈向殘綠時,殘綠不由自主在左閃而過的同時驚聲尖叫,著地滾了一圈,沾了一身土屑,好不狼狽。
早知就乖乖待在客棧裡,好好睡足大頭覺,可是客棧裡有他……
再說什麼想當初爾爾也無濟於事,現下的殘綠為保小命只能以所剩無幾的殘力,四處逃竄。
「各位壯士有話好說,不知小弟鍾殘綠有何得罪之處?」倚在樹幹上,喘噓噓的殘綠忙問道,心想會不會自己又在不知不覺中害了人?如同秋影指控自己害了他般?
但嗜虐心大起,只會成群結隊,以龐大之勢侵凌落單之小的小人之流,豈肯放過此次絕佳良機。
「還有什麼好說的,看招!」
殘綠狼狽一閃,沒有劈到標的的大刀深陷樹幹之中,怎麼也拔不出來,大茂愚蠢的舉動引來同伴不知節制的訕笑。
「各位壯士,有話好說!」什麼事不能坐下來談,非得耍刀弄劍不可?殘綠就是想不透。
「哈哈,你有話可說咱們可沒有!遇上咱們是你的好運,本大爺刀夠快,會賞你個爽快的!」大茂的同夥另一人搶道,挫大茂的逞威風。
好不容易將刀自樹幹中拔出的大茂,為一血前恥,大喊,
「我來!」隨即攻向殘綠。
該算是殘綠福大命大,大刀仍是沒有準確地砍落他身上,千鈞一髮,砍中繫在他腰側的一隻錦袋,隨著錦袋的破裂,其內容物滾滾而落。
「哇啊,好多銀子耶!」那些匪徒們瞪大眼、張大嘴,驚歎。
「想要嗎?這些給你們,只要放過我和馬兒。」
「嘿嘿,」壞人要有壞人的樣子,而壞人似乎就得這麼乾笑上兩聲。
「只要是殺了你,這些銀兩和那匹馬就都是我們的了,動手!」
殘綠不禁在心裡大叫,我命休矣!他閉上雙眼,絕望的他想到了那個人,腦海裡滿滿的都是那個人……
***
「等等!」
時間似乎因這句話而停止,眾人皆聽話地等了一等。
「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乃人之常情,各位專司雞嗚狗盜之士,請有自知之明,別逼本公子動手。」一名嘴叼著根乾草,模樣吊兒郎當,卻有著懾人英氣的年輕英俊男子,輕佻的態度亦正又亦邪,不知何時出現眾人身後。
眼見突然冒出的程咬金只有孤單一個,且身形雖高挑卻並不壯碩,衣衫也稱不上華麗。
「小子,別妨礙大爺我發財,否則小心連小命也不保!」很顯然地,那群大漢們並不將那年輕人放在眼裡,他們繼續朝眼中的那只肥羊逼近。
「救我,大哥!」
「耶?」除了方才大喊的殘綠外,在場所有人共同的疑問。
「誰是你大哥?」晃動嘴裡叼的乾草,年輕男子挑起一邊劍眉,問道。
「大哥,救命啊!」對於比自己年長並知其姓名者,稱呼對方時於其名後加一哥字,對於不知其名者一概敬稱大哥,這是出身禮多人不怪的良好家教中成長的殘綠。
「哈哈!你大哥識時務,見我們人多勢眾惹不起,不想認小弟了,你就乖乖地將所有值錢的東西掏出來,再將脖子抹乾淨,讓大爺賞你個痛快!」大茂仗勢欲欺人。
「大哥……!」
不敢張開眼睛的殘綠在大喊一聲的同時,抱住頭顱,蹲在樹旁,認為死定了的他,腦海裡再次浮現那個人的身影,尚未同他道別呀……
耳畔疾呼而過銳利風勢,幾次急促聲響下,一瞬間天地歸於寧靜,好靜、好靜,太靜了……
「你還想蹲到幾時?小弟?」
聽到是方纔那有著逼人英氣外貌的男子,揶揄的聲音,殘綠才敢抬起頭,睜開眼,
「哇啊……!」睜眼所見的是,一具具癱倒在地,昏迷不醒的大漢們,就這麼短暫的一刻竟有如此大的轉折,豈不太神奇?
「這有啥值得驚歎的,我又沒說我是見義勇為、純做白工的。」俊逸男子叼的乾草隨著他說話而上下抖動,使得他看來更為放蕩不羈。
「啊?」
「你是真不知還是裝糊塗?」
「小弟名喚鍾殘綠,敢問大哥?」裝糊塗?是他太笨聽不懂大哥的話?
「殘綠小弟,都喊了這麼久的大哥,竟還不知道大哥我的名字?」嘲諷的口吻相當明顯,男子吐掉口中的乾草,朝殘綠步近。
殘綠對這厲害的男子一見如故,更是滿腔佩服,他折起三根草梗,熱絡地拉起男子的手,就地跪下,為感念救命之恩,他唯一做得到的報答方式。
「小弟殘綠,大哥……你的名字呢?」
又問一遍,似乎不得到答案,男子是要不到他的勞動費。
「雲霽。」
「皇天在上,後上在下,小弟鍾殘綠,大哥雲霽在此義結金蘭,雖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天地為證……」
「等等,我才不要和你同年同月同日死呢!瞧你一副短命相,我才不想那麼倒楣呢!」
「呵呵,大哥就別不好意思了!你我自此成為拜把兄弟,大哥若有事小弟必當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殘綠慷慨激昂,重拍了下自己略嫌單薄的胸口。
「當真?」
「當然。」
「那麼我走累了,需要馬兒代步,還有前面就是籬水鎮,我今後打算在那兒住上些時日,目前正缺不少盤纏……」
「喔!」殘綠忙拾起被盜匪們打落一地的銀兩,全數遞給雲霽。
這人是笨蛋嗎?雲霽直覺反應。
難道聽不出來自己根本無心和他結為兄弟,只是想從他身上大撈上一筆罷了嗎?這人這麼笨,難怪臉色蒼白難看,肯定又不知在哪裡被惡整過,真不知像他這種傻子怎能至今仍活得好好的?
本來只是想花點小力氣,以大敲竹槓添補旅費的雲霽,見對方竟直爽地掏盡銀兩,掏心又掏肺的,反倒不好意思。
「笨,我現在是大哥,負責在身後付帳的當然是小弟,大哥不用帶那麼重的銀兩,多累贅,小弟要負責好好保管,知不知道!」
「是!」殘綠聽令。
一心想快快抵達蘺水鎮的雲霽,隨即騎著馬兒往前奔去。
「雲大哥……」
雲霽騎著老馬跑沒多遠便停下來,似乎是在等殘綠,待殘綠快趕上時,又讓老馬跑遠,趕上,跑遠,再趕上,再跑遠……
蘺水鎮便近在眼前。
***
雲霽以為肯定常常被人欺負的殘綠,這名字目前正在大街小巷,變成鬼話連篇的主人翁,在臨水小鎮中鼎沸。
最近,不,嚴格來說是今兒個午晌左右,在這平靜的小鎮,忽然間若爆炸般傳開,震驚全鎮的消息——
有鬼呀!!
大白天的,何來的鬼怪之說?偏偏就有數十人指證歷歷,而這些人所指的那道方向,路旁兩側癱倒不少人,成了人肉墊腳石,更增添怪談的可信度。
有鬼呀!!
數日前僅只於茶餘飯後閒聊,當配菜的——品香樓鬧鬼之說,臨水鎮大多數居民並不信以為真,說著好玩罷了,而今那鬼怪竟當真在日光明媚下現身大街,難道純樸小鎮變成了鬼域?
怪談中對鬼的形容中除了他可怖至極的外貌外,便是他逢人便問,
「你有沒有見著殘綠?」
誰是殘綠?是人嗎?沒有人曉得。
好事者沿著鋪陳於道路兩旁,或呆若木雞,或已然昏迷不醒的人跡而上,仍是趕不上鬼的足跡,空留眾人在心裡付道:
「究竟誰是殘綠?」
人們口耳相傳的一句話,不斷地一傳十,十傳百。
***
「你有沒有見著殘綠?」
這句話後頭必是又一聲淒絕的慘叫,表示又有人被嚇昏,倒地不醒。
氣死已極,手上又持有可輕取任何生命的銳劍,秋影簡直想大開殺戒,為何都沒有人肯好好回答他呢!
因殘綠突然的失蹤,竟使一向過度注重外表的秋影,慌亂到連自己沒戴面具也沒注意到。
有一名坐在路邊乞討的盲眼老翁,不明所以,只能聽到一聲又一聲的慘叫,愈來愈朝他靠近,心生萬千恐懼。
「你有沒有見過殘綠?」秋影又問。
當頭一句暴問,嚇得盲眼老人往後仰,幾乎將倒下,雙手胡亂在空中揮舞,似乎想抓住什麼以穩住身體。
「我沒什麼耐性,快說,你有沒有見過殘綠?」秋影似乎一點也沒弄清楚,現在究竟是誰有求於人?
瞎子看不見所以並不會像方才倒成一排的人般,被嚇暈,他是以他的手去看每個人,而亂舞的雙手正巧摸到秋影那張和「平」字一點關聯也沒有,極度凹凸扭曲的醜臉。
「公子……」
「快說!」揪住瞎子衣領的手施力,幾乎快將瞎子勒死。
「公子,相信你應該看得出來我……我是個瞎子,所以我當然不曾看過你所問的那位殘綠公子,可是……」
「可是什麼!」失望沮喪襲上心頭,想再找下一個犧牲者的秋影又燃起一線希望。
「如果你真的想找到那位殘綠公子,我有個小小,小小的建議……」愈說愈小聲,愈說愈膽怯,可是為了杜絕方才不斷傳入耳中,教人驚恐萬分的慘叫聲,他非說不可。
「有話快說!」
怯抖抖的雙手,彷彿欲將全身老骨頭抖散般,盲者將一物遞向前。
「這是好心人給我的,為了怕人們看到我這雙失明的眼睛會害怕,拿來讓我遮住的,給你。」
「我要這做什麼?」這和找到殘綠有什麼關係?
為著冥冥眾生非得不怕死的盲眼老者,再接再勵。
「如果你想問人,首先就要讓他維持清醒才能回答你的問題,否則你永遠要不到你想要的答案……」一口氣說完,盲眼老人真怕對方一怒之下將他殺害,所幸,那鬼使神差也似的男子在聽完他的話後,不語離去,沿途並沒有再驚傳慘絕人寰的哀號。
這個小鎮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又是為了什麼?住在小鎮的人,似乎沒有人能真正弄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