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萬慶樓
十二歲那年,他第一次對另一個人感到興趣。
他並不知道今天的萬慶樓有個聚會,只是跟著忘懷嶺的人出來閒逛的時候,走累了,隨便找間客棧休息罷了。
「啊,這位小……」店小二愣了一下,不知道該稱呼小姐好,還是小公子好?
他已經見慣這種場面,摸索著自己進了客棧。
「呃,是這樣的,小店今兒個有個聚會,整間樓從午時過後就被客人訂下了,所以……」
「我很累了,不能讓我休息一下嗎?」他抬頭說。
小二似乎被他的美貌與殘疾震攝了,搓著手一頭望望後堂,一頭不知該不該讓?
「能不能請您給我一壺茶?我很渴.…」
小二歎了口氣,「小公子您隨我來吧。樓上的懷香閣最是隱密舒適,只是待會兒要請您千萬別出聲,免得我被掌櫃的責打。」
「好的,謝謝。」他淡淡一笑,隨著小二的腳步聲上了樓。
「唉啊,濮陽公子來了!」從後面轉出的掌櫃的眼睛一亮,「時候還沒到呢!您到得可真早。」
「嗯,能不能給我一個隱密點的地方,我想休息一下。」少年笑著道。
「隱密點?有!二楞子,帶濮陽公子到懷香閣!」
「啊?」
「啊什麼?快帶濮陽公子上去啊!」
二楞子只好硬著頭皮帶濮陽柔羽上去。沿途細聲跟他解釋懷香閣已經有人云云。
「沒關係。」濮陽柔羽爽快的說,「我只是需要一個地方休息而已。」
於是二楞子帶他到隔壁的聞春閣。
玥自幼眼盲,在聽力上有人所不及之處。他坐在懷香閣裡,聽著隔壁那位叫做濮陽柔羽的人輕輕的呼吸聲。
那是一種,帶著一點緊張和興奮又努力要鎮定自己的呼吸聲,好像就要面臨什麼重大的關頭一樣,顫抖著,不安裡又帶著很大的期待。
玥一直靜靜的聽著隔壁那人的呼吸聲。樓下漸漸傳來吵雜的話語和高聲談笑,他聽到那人霍然起立,振著衣袖,打開廂門緩步下了樓。
「在下濮陽柔羽,感謝諸位今日參加此會。」
那是響亮又自信的聲音,用一種十分從容的態度和語氣,彷彿笑著,有點謙遜,卻又帶著驕傲。
這個人,會贏吧?他想。
他聽了一場非常精采的辯論。
濮陽柔羽又步入了聞春閣。不同的是,這次的呼吸聲帶著一種鬆泛和無比的疲累,在一陣緊張顫抖的呼吸聲後。
這麼厲害的人,原來,也不是那麼有把握的嗎?
玥突然有了一種主動去認識人的慾望。他等著,等濮陽柔羽起身,拉開廂房門的那一剎那,走了出去。
於是下樓的時候,他們碰在一起。
「您先請。」濮陽柔羽說。一抬眼卻見對方合著眼簾,微笑著。
「我走得慢,您先請吧。」
「……好的,謝謝。」
於是他聽見腳步聲,以上來時相同的步調下樓去了。
沒有同情他呢!
「我是玥。」玥在他身後說道。
「啊,您好,在下濮陽柔羽。」濮陽柔羽回身對他微笑。
「明天能去拜訪你嗎?」
「大公子?」樓下濮陽府的下人喚道,「老爺等著呢!」
「就來了!……明天我有事,後天可以嗎?」
玥點點頭,微微一笑。
決定後天一早,登門拜訪去。
(二)習慣
今天他們聊得特別晚。
即使在忘懷嶺,在他熟悉的地方,與他自小熟悉的人,他都沒有說過這麼多的話。
臨別之際,他變得有點依依不捨。
可是他不能依戀。他有一個心願,是自小時候懂事時就立下的。
所以當濮陽柔羽一路送他到忘懷嶺的山腳下,望著前面陡峭的山路,顯得不放心時,玥下了轎,說,「到這裡就行了。」
「還有一段路呢。」濮陽柔羽也下了轎。
「我想自己走走。」玥說。
濮陽柔羽頓了頓,而後笑道,「那我能和您一起遊覽忘懷嶺嗎?」
「天色要暗了,怕是看不清山景呢。」他知道柔羽是擔心自己一個人走會有危險,才會這樣說。他輕輕搖了搖頭,微微一笑,帶著一點小小的自信和驕傲,說道,「這是我的習慣。以後我希望能獨立生活,不需要依靠他人。」
(三)成親
柔羽被帶到宰輔府去了。
柔羽還是會來看他,有時告訴他宰輔府裡的趣事,有時聊聊天下大勢和自己的抱負。
他總是聽得忘我。柔羽爽朗的笑聲,好像在他和他看不見的天下之間築起了一道橋。
有時候聽著聽著,他也會覺得有點不安。他在忘懷嶺的日子十分平靜,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也沒什麼值得描述。所以當後來,柔羽漸漸少來,甚至消失了一段長長的時間時,他難免會想,柔羽不知道是不是,已經覺得無趣了。
後來再聽到的消息,說是柔羽要成親了。
帖子送到忘懷嶺,指名要給他,可是他看不見。
「好朋友要成親了,你不高興嗎?」念給他聽的人疑惑道。
他應該高興嗎?「唔,成親之後,說不定就不能常見面了吧。」他隨便說了個理由。儘管現在見面已經不多。
對方笑了起來,好像笑他還小。「將來你也會找個人一起生活吧!」
是嗎?他可是鏡人呢!他沉默了會。「請把帖子給我吧。」
對方把帖子遞給他,「你打算去參加嗎?」
「不了。」他笑笑,「我想柔羽也沒心思理會我。」
「是我多心了嗎?我覺得你似乎不是很高興。」
「沒什麼。」他坐下來,開始他每天的功課,「我將來要到修行之門去,還是要多把握時間充實自己才是。」
「兩個月後,君皇會來忘懷嶺。今年第五年了吧?」
「與我無關。」他微微慍怒,卻連自己在氣什麼都不知道。
「我隨口說說而已。我走了,你用功吧。」
房門輕扣一聲合上了,四周只剩蟲鳴幽靜。他的手按撫著燙金熏香的喜帖,莫名的靜不下心來。
柔羽能記得要送張帖子給他,他應該要感到高興了。
畢竟他連自己是鏡人的事也沒敢透露給柔羽知道。
柔羽大概有很多很多朋友吧,他想。
不像他只有柔羽一個朋友。
他不過是個盲目的人,對柔羽也沒有什麼重要性可言……
所以,我、不重要嗎?
他的手慢慢捏緊了喜帖。如果再捏緊一點,帖子大概會皺得不能看吧?他應該放手,趁現在趕快放手!立刻放手!
所以,柔羽沒有親自來。沒有親自來說給他聽……
(四)君皇
玥跪坐在溪邊,彎下身去,注視著自己的臉。
他的臉離溪水極近,近到鼻尖幾乎就要碰到冰冷的溪流。他刻意張大了眼睛,想看看映在水裡的自己的臉,但是他只感覺到一片模糊的光影。
這張臉……
他重重的撫了下自己的臉,有些厭煩的扯了扯自己的長髮──聽說是銀白色的頭髮,月光裡最美麗的那種顏色。
『朕明年再來。』
關他何事?
他不想再聽到這句話,於是他暫時離開了忘懷嶺。
『天∼好美的人!』
與我無關!
『呵呵嘻嘻哈哈∼是我先看到的,是我的!』
我不是誰的!
他走出忘懷嶺,卻在這不知名的溪水邊遇到陌生人。然後……
手腕和肩胛都有些瘀痛,衣擺大概被撕掉了一些。他從懂事就開始學武,但是最後還是只能張開眼睛,依賴他天賦的本能。
「哼、呵呵。」說願意照顧他一輩子的人已經連數都數不清了。
『朕會再來。』
你懂什麼?
他雙手並出,掩住了自己的臉。
你懂什麼!
(五)朋友
他想找個人說話,就來到了宰輔府。
他知道柔羽剛成親不久,可能沒空(或不想)理會他,但他想,見見面就好,他不會給柔羽帶來什麼麻煩的。
結果宰輔府的門人聲音十分不自然,好像在遮掩什麼一樣。只說柔羽被他爹帶回濮陽府去了。他有些介意,也就到了濮陽府。
「小公子要找羽兒?」濮陽府的長輩問道。
「嗯,我是他的朋友。在萬慶樓認識的。」
長輩似乎端詳了他一會。「您是玥公子?羽兒曾經提過的。」
「是。」
「唉。」對方突然歎了口氣。
他感到歎息聲裡充滿了憂慮。「有什麼不妥嗎?」他問,開始有些不安,「如果不方便,我改日再來。」
「不、不,請玥公子去見見羽兒吧!看能不能、能不能讓羽兒開朗一點……」
他很快就明白為什麼柔羽的爹親會那麼憂愁。
他聽說了一些宰輔府的事。柔羽的新娘子死去,柔羽積鬱成疾云云……他直覺事情並不是這麼單純。但可能、他想、可能柔羽連自己的爹親也沒有全然告知吧?
他加快了腳步,向著柔羽的書房而去。
柔羽還是在讀書。他聽見書頁翻動的聲音。也聽見輕微的沙沙聲裡,含帶著一種憤恨和無奈。
「玥?」柔羽發現他了,聲音裡有一點點驚喜,「你怎麼來了?」
「我接到你的喜帖。來得晚了,對不住。」
「哈。」柔羽笑了一聲。笑聲裡多了一點譏諷,和很深很深的傷心。「不談這些了,請進來坐一會吧。」
「柔羽,」你遇到什麼事了?
他咬了咬下唇,還沒問出口,柔羽先問了,「玥,你怎麼?身上都是傷!」
「我習慣了。」一瞬間他覺得很開心,柔羽是第一個關心他身上有傷的人。他感動得眼眶有些發熱,只好努力裝出無所謂的表情,「經常遇到,也沒什麼。倒是你,」他吐了口氣,突然覺得不必再問下去。
他想說、就會說,柔羽一定也是。想說、就會說。
柔羽沉默了一會。他感覺柔羽一定是流淚了,在他這個看不見的朋友面前。「……你今天有其他的事嗎?」
每年的今天,君皇都會到忘懷嶺來。「沒有。」他回答。
「那,我們一起吃個飯;一段時間沒見了,晚上留下來聊聊可好?」
朋友,需要的時候,能待在身邊就好了。
他點頭,微微的笑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