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武二十年,玥離開後的第六年,朝廷打了一場大敗仗。
聖魔界北方的大片冰原,原是流放犯人的場所。幾十年前,開始有小股人馬侵擾地方府縣的情況,近幾年為患猶甚。地方府縣不堪其擾,幾度向朝廷上表陳情,朝廷因而派出大軍圍剿北冰原。
『我軍原勝券在握,不料紀章突然深入敵軍腹地,參與此役的戰士全軍覆沒,砍下的首級排列在廣闊的冰原上,一眼都望不到盡頭……』
藍發君皇用力合起擺在面前的奏折,抓起一旁擺著的茶盅,猛地吞了一口,卻又噗的一聲全吐了出來,「這什麼東西!這麼難喝!」
冷茶澀了自然難喝啊!一旁侍候的從人一聲不敢多吭,趕忙來收拾了,著人換一杯上來。
站在下頭的濮陽柔羽臉色也好不到哪裡去。他以前就和君皇說過,紀章這個人雖有勇力,但見小忘大,做個副將還好,千萬不是獨大的料,君皇不聽,硬是將紀章捧上了將軍之位;這也就罷了,兩年爛仗都打下來了,節骨眼兒又缺了耐性,連著下旨要紀章趕緊『擒賊首,以慰朕躬』,逼得紀章為求速勝冒行險招,才導致今日之敗。
「丞相,」藍發君皇眼看濮陽柔羽一臉寒霜,料他必是暗中腹誹自己。自己在這件事上的確是專斷獨裁了些,但他身為丞相,不能不畏責難諫上,事敗之後,又想把所有過失推給君上,未免失了人臣之義……更何況,他會急著要紀章獲勝,也不是好大喜功,而是新政尚未完全推行,國庫已日益吃緊之故。想著,語氣也就不怎麼客氣:「關於北冰原之戰,丞相有何看法?」
看法不是早就和您說過了?濮陽柔羽木著臉,重述過去說過多次的話:「北冰原地勢奇險,又兼環境艱難,能在那裡生存下來的人,都有過人之處。朝廷無兵可擋其鋒。臣以為,還是該以招撫為主。」
打了敗仗,再去招撫?朝廷還要不要臉面?朕還要不要臉面?藍發君皇臉色一沉,「北冰原是流放犯人之處,原就是一群該死的亡命之徒,他們若是識相,早該俯首聽命,祈求朝廷放他們一條生路,豈能任他們踐踏朝廷體面之後,再談招安?」
戰事失利,為了從幾被戰事拖垮的國庫裡調度錢餉安撫亡族,濮陽柔羽已經幾天沾不到枕頭,又聽到這種光要面子不顧裡子的話,疲累加上憤怒,心裡火頭早就一竄一跳,忍耐著聽他說完,冷笑一聲說道,「是,陛下聖明,但眼下國庫空虛,壯丁損耗,是不是要增加賦稅,再強行徵召人民從軍?」
藍發君皇原來期盼他能想出一個兩全其美的法子,不料濮陽柔羽出口就是諷刺:他接掌大位以來,召諭天下的第一道旨意便是不加賦稅、不強行徵兵;濮陽柔羽這麼巴巴的來戳他的痛處,又是什麼居心!藍發君皇氣得站了起來,脫口就道,「你就這點子『見識』?外頭扛磚不識字的也比你強些,朝廷要你這外丞何用?」
濮陽柔羽不可置信的抬起頭來,直瞪著藍發君皇。他盡心盡力的輔佐,就換來這種侮辱?
藍發君皇也覺自己這句話說得太過份,但濮陽柔羽一副要把他生吞活剝的表情又讓他拉不下臉去和一個臣子道歉;兩個人正僵持著,突然殿外傳來一聲:「康靖王求見!」
「……進來。」
唔,不太對勁。康靖王一看兩人都鐵青著臉,知道一句不慎,搞不好火頭全兜了自己懷裡,挑了挑眉,開口就咧成笑,「皇兄,聽說北冰原打了敗仗?臣弟的領地今年大豐收,稅多收了點,一千萬兩不知道夠不夠應急?」
藍發君皇一聽就鬆了口氣,瞥了一眼濮陽柔羽,故意道,「能這樣為朕分憂解勞,才是朕的好臣子。」
濮陽柔羽本來也高興國庫的窘困能夠暫得緩解,一聽這話氣得臉上青筋都冒了上來,握了握拳,咬牙道,「是,臣不能為君皇分憂,臣這就回家面壁思過去。」說完一拜,也不等君皇叫起,轉身就走了出去。
「喂,噯。」康靖王眼看濮陽柔羽氣沖沖的走了出去,心裡一笑,趕忙斂容,莊重的說道,「皇兄啊,濮陽丞畢竟也為朝廷付出不少,皇兄這樣說,可真是傷他的心哪。皇兄不去安撫一下行嗎?」
「隨他去!反正他經常這樣。」濮陽柔羽說走就走,一點也不把他放在眼裡,藍發君皇心裡其實也不高興。但濮陽柔羽這次火氣不小,要是真來個掛冠求去,現在可沒有玥去求他回來……。挑了挑眉,又補了一句,「不過,他也是國家重臣,多事之秋還要借重他的才華,這樣吧,你替朕去安撫一下。」
康靖王巴不得他這句話,一句「遵旨!」,眉開眼笑的追著濮陽柔羽去了。
※※※
平寧齋是宮裡專為外丞設的見人辦事處,裡頭桌椅茶具一應俱全,後進裡屋連寢具都有──忙事的時候,連著三兩天不回家也是常有的事。
康靖王一腳踏進去,就見濮陽柔羽已如往常一般端坐在案後,翻閱著朝臣進上來的奏折。
知道他進來,濮陽柔羽冷冷的說了句,「下官還有事要忙,王爺要沒別的事,請便吧。」連頭都不抬。
康靖王看了一眼桌上堆的小山似的案卷,再看他微皺著眉頭,拿著幾份卷子比對,料想都是些要糧要餉的折子,唇角一揚,突然走過去,一大手按上了濮陽柔羽正翻看著的折子。
「……」濮陽柔羽抬頭看他。
「先別忙嘛,既然本王都來了,不如折子放著,跟本王去散散心吧!……嘖。」康靖王皺起一邊眉毛,「看你憔悴的,幾天沒睡了吧?皇兄也真忍心,他不心疼,本王可是疼得不得了!」
這人是專門來找他麻煩的嗎?濮陽柔羽瞪了他一眼,沒好氣的說道,「王爺要是太閒,宮裡有的是可以陪王爺玩樂的人!這些折子明天一定得發出去,下官沒時間和王爺閒聊。」
「人家都說『要你何用?』了,你這麼認真做啥?」
濮陽柔羽頓時像被人打了一巴掌似的,臉色脹得通紅。
「瞧,眼眶兒都氣紅了呢。」
「你!」濮陽柔羽氣得差點沒一巴掌甩過去。
呵呵。康靖王突然收起一副吊兒郎當的痞樣,憐惜的說道,「看你一個溫文儒雅的書生氣得要抓拳頭揍人,想來皇兄給了你不少委屈啊!」
濮陽柔羽一怔。康靖王玩世不恭,十句話裡沒有一句能聽,但這幾句話倒真說進了他的心坎裡。因為玥的緣故,君皇待他原就心存芥蒂,這他能理解,但意見不合也就算了,即使心裡贊成,也要先駁他一頓,再交給別人去照做執行。他原也不是貪功好利之輩,但君皇總是將他的構想當成別人的功勞,對他的付出視而不見……五六年下來,他受的何止是一點『委屈』?
原來還以禮相待的,方才居然連「要你何用?」這樣的話都說了出來。君皇厭惡自己居然已經到了這種程度,自己忠君勤勉、宵旰憂勞,為的竟不知是什麼?……想著想著,眼眶一熱,竟真的差點要落淚。
「要不要跟本王走?」康靖王一傾身靠近了他,張大眼睛認真說道,「你沒去過本王的封地吧?桂勻河沿岸都是美景喔!」
濮陽柔羽眼神一黯,「謝王爺好意,這些折子的節略等會君皇就要過目的。」
「他不心疼你,你倒心疼他嘛!」康靖王不懷好意的笑道,「你不是說要『面壁思過』?正好趁機告個幾天假……既然他說你不重要,你就讓他看看你到底重不重要嘛。」
濮陽柔羽被康靖王說得有些心動。但他畢竟不是不負責任的人,要將國家大事當兒戲來玩,一時之間還真狠不下心。
康靖王看他還在猶豫,一把拉起他就向外拖,「走啦!反正准不准假,有皇兄定奪,你窮操什麼心?」
「皇兄!」康靖王一路拉著濮陽柔羽,到了殿門口才放手,叫他在外頭等著,自己進殿去。
「什麼事?」藍發君皇看見濮陽柔羽在外頭站著,卻不進來,不禁納悶。
「濮陽丞說他很累,要跟君皇告幾天假。」康靖王眉開眼笑的說道。
什麼?濮陽柔羽在殿外聽得臉色一變,一抬腳突然想起剛才君皇侮辱他的話,一個想要『看看君皇怎麼說』的念頭突然升起,這一腳到半路也就縮了回來,乾脆踱起步來;藍發君皇本來還期待濮陽柔羽進來解釋,看他原本還注意著殿裡的動靜,現在居然已經負手悠閒的走來走去,壓根兒就是故意的。藍發君皇氣得七竅生煙,盯著殿外,惡狠狠的說道,「國家有事還貪圖逸樂,這種大臣也不會是什麼好材料!」
康靖王肚裡暗笑,裝著聽不懂他的話,「皇兄不反對的話,那臣弟就帶濮陽丞到康靖王府去做幾天客囉!」
以為朕沒你不行?以前沒你朕還不是將國事理得好好的!哼,這麼侍才傲物,朕非降你幾級不可!「去!」藍發君皇一撇頭,不屑的說道,「愛待多久就待多久!」
濮陽柔羽一咬牙,袖子一甩,真的轉身就走。
康靖王忍不住笑了出來,連忙輕咳一聲掩飾,辭出來,尋了濮陽柔羽一同登轎去了。
※※※
『啟奏吾皇萬歲 皇恩高厚、德披天下,今桂勻河沿岸已重新建設,僅金汝一縣,沿桂勻河畔共栽植松樹二百四十二株,柳樹三百二十八株,……米價平抑,斗米只要十錢二分,鹽一斤六錢,茶……弩糸一縣,米價稍高,斗米要十五錢,一斤鹽八錢,茶……河工已峻,沿岸商機繁盛,計有染坊十七間、酒樓二十餘家……有些戲坊、舞樓看上這塊地,也思在此立基,念及有礙風化,臣未敢直應,乞聖上天聰決斷……聖上天恩,庶民同沐春風……………』
「答」的一聲,一滴硃砂滴在奏折上,藍發君皇皺了皺眉,重重放下手中的筆,煩躁的揉著自己的眉心。這份折子,裡頭夾敘夾議,敘述的部分是瑣碎到連幾錢幾分都有,建議的部分則是語氣拿捏,閃爍不定;更糟糕的是輕重不分。柴米油鹽直接關係民生,自然重要,但也不必分縣細說;設舞坊之類的又算是什麼事兒?也要他這個君皇來做決定?……他很想直接抓起筆來,在後頭批個「知」字就好,但他生性不願苟且,儘管通篇廢話過半,還是一字一句看了下去,小半個時辰過去,一篇還沒全部看完。
過去有濮陽柔羽替他整理比較,分列條項,他批示時就是拿著筆,看一條勾一條,每天只要兩個時辰左右就能處理完政務。但現在就算不吃飯不睡覺,還沒看過的折子仍然積得山一樣高。眼看半天又即將過去,自己批示過的折子還不到全部的十分之一,他只有繼續努力。想到濮陽柔羽告假去了康靖王府,也不知道是怎麼個消遙快意,已經三天了還不知道要回來!他心裡的恨火就一簇一簇的點燃。
藍發君皇忍不住抓起一邊空白的折頁,寫了幾行字。
「來人!」
「在!」外頭侍候著的太監趕忙快步進來。
「八百里加急,把這封信送到康靖王手裡。」哼,等濮陽柔羽回來,他非要把這些東西都堆到他眼前去不可!
「遵旨。」
※※※
天空十分清朗,煙波浩渺的桂勻河上十來只畫舫稀稀落落的分佈在水面上。自河岸看去,能容納五六十人的大畫舫都只剩零星小點。濮陽柔羽身在其中,倚著船緣,聆著水浪拍擊的聲響,看著水天一色的美景,思緒卻飄回那一堆奏章裡:仗是不能硬打的,那麼如果沿著北冰原的邊緣,選易守難攻的地點築幾個城,糧草補給容易,攻守都便易;再來,貴族的領地裡也有和北冰原靠連的,詔令讓他們也修築城牆,朝廷就可以省下一半的支出……
「哇!」
「王爺請自重。」濮陽柔羽一回神就看見康靖王的大臉靠在他眼前,只差一點就要鼻子對鼻子的撞上,濮陽柔羽一張手擋住他的臉,毫不客氣地用力將他推了出去。
康靖王委屈的摸著自己硬被他推開來的鼻子,繼續哀告,「本王是看你一副魂兒不在身上的樣子,想辦法要引起你高興而已嘛!做什麼就拒人於千里之外?昨天踹本王一腳就算了,今天還推本王……」
如果不是你半夜摸上我的床,我怎麼會踹你。濮陽柔羽瞪了他一眼,慢慢的站起身來,冷冷的說道,「王爺要是再這麼不正經,下官要回去了。」
「唉啊,鬧著玩的,別這麼認真嘛。」康靖王趕忙親自剝了顆河水湃涼的荔枝討好他,「你平常忙著政事,一定有許多地方都沒時間去玩,本王是好心要教你體會一下世間的樂趣……」話沒說完,濮陽柔羽已經閉上眼睛不理他了。
「羽兒?小羽兒∼」
濮陽柔羽忍無可忍的站起身來,向著船尾吩咐道,「船家,我要回去了,請回航。」
「喂喂,這是本王的船……」
「王爺難道想限制下官的行動?」濮陽柔羽張著一雙明眸似笑不笑的望著他。
「唉。」康靖王重重歎了口氣,瞅了他一眼又垂下頭來,「你長這麼漂亮,怎麼個性就這麼差呢?你要溫柔一點,本王命賠給你都值!」
濮陽柔羽被他逗得一笑,「那下官要慶幸個性差囉?」
「嘿,」康靖王突然眉開眼笑,「這樣就對囉,你笑起來多好看啊!」
「……」
「王爺!」濮陽柔羽還來不及回話,就聽得另一艘船上傳來急促的呼叫聲。一隻小艇已經放了下來,快速朝著他們接近。
「什麼事?」康靖王不耐煩的問道。
「君皇遣人八百里加急送了一封信給王爺!」來人自懷中抽出一封藍綾封面的信函,雙手捧給康靖王。
「皇兄的來信啊∼」康靖王接過,看也沒看,對著濮陽柔羽期盼的目光晃了一晃,十分故意的手一滑,「唉啊,不妙,信掉了水裡啦∼」
濮陽柔羽一呆,猛然想起要衝到船邊時,信早泡了水,飄在水上漸漸沉了下去。濮陽柔羽不禁大怒,「王爺這是什麼意思?」
「就是手滑了一下,信落了水嘛。」康靖王不以為意的擺擺手,對著已經目瞪口呆的來人說道,「去,你回去告訴信使,就說我們在船上,信不小心泡了水,請皇兄再寫封信來吧。」
來人瞠目結舌的去了。
濮陽柔羽氣極反笑,一聲不吭的坐了船尾。
「柔羽?羽兒∼」康靖王喚了他兩聲,濮陽柔羽只是不答理。康靖王揚起唇角笑了笑,坐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輕鬆的問道,「吶,你打算一輩子就給皇兄欺負得死死的嗎?隨便他怎麼侮辱你、壓抑你,你都無所謂嗎?」
濮陽柔羽微微一震,仍然沒有答話。
呵呵。「如果你自己回去,或者他隨便寫一封信就把你叫了回去──你說,他心裡會怎麼想?『反正就算把濮陽柔羽踢出去,濮陽柔羽也會自己爬回來的!』以後不論你怎麼做,他都不會放在眼裡吧?」
濮陽柔羽閉上了眼睛,不得不承認他的話有道理。
「這就對了嘛。」康靖王得意的心裡開花,一隻手順勢摟上了他肩膀。
濮陽柔羽微笑著回過頭來,舉起扇子擱在他頸上,冷冰冰的說道,「再不放手,書生也會殺人的。」
「是、是。」康靖王自討沒趣的放開手來,瞇著眼看了一眼河水,「那……就繼續玩水吧!」
※※※
「你說什麼!」藍發君皇勃然大怒,一手指著階下發抖的太監:「你說信掉了水裡?你讓康靖王把信掉了水裡?」
「啟、啟奏陛、陛下……奴才不、不知道!」
「你不知道!」藍發君皇怒吼道,「朕看你是腦筋不清楚了吧!拖出去打二十大板,清醒點再進來回話!」
「啊…啊…陛下饒命啊!」
啪啪啪啪……二十下悶響過後,傳話的太監半死不活的又被拖了進來。
「說!」
「嗚嗚……是王爺的手下把信拿去給王爺的!」傳話的太監涕泗縱橫的泣道,「王府裡人說王爺和濮陽丞在桂勻河的畫舫上,就把信接去了……回來就說信不小心掉了水裡……」
「朕的信,你沒有親手交給康靖王?」藍發君皇猙獰一笑,「你一個小小的奴才也敢不把朕的交待放在眼裡?」
可、可是君皇您沒說啊……
「拖出去!再打二十大板!」
「嗚哇哇哇────」
哼,好你個濮陽柔羽!藍發君皇快步走回桌邊,站著就提起筆來又寫了一張。
「來人!」
「…在…」另一個太監戰戰兢兢的進來跪著。
「去!把這紙上的內容用印,明發詔諭。到康靖王府傳旨!」
※※※
「王爺、王爺!」
「這次又是怎麼了?」康靖王懶洋洋的問道。
「聖旨到了王府啦!傳旨的太監說是一定要濮陽丞回去聽旨!」來人緊張的說道。
濮陽柔羽已經站了起來,康靖王卻是「哦。」的一聲,不當回事的說道,「吶,除非皇兄親自來求你,不然你別回去。」
「聖旨既到,我不能不接旨。」濮陽柔羽微微皺起眉頭。
「呵呵。說你聰明,有時候還真是笨哪!」康靖王一笑,「說你病了,本王代接不就得了?」
「病了還游河?」濮陽柔羽笑道。
真不好騙。康靖王吐了吐舌頭,「好啦,那回去躺著總行吧!」
※※※
「什麼!」啪的一聲,御案上的茶杯摜出老遠,摔得粉碎。藍發君皇氣得全身發抖,「病了?見鬼!」
跪著的太監嚇得伏低了頭,汗水滴得地上濕了好幾團。
「去!給朕備馬去!」藍發君皇一邊說一邊已跨出了殿,「哼,朕要不把你抓回來,這天子位就讓了你!」
※※※
既然已經違逆了兩次命令,要死要活都注定了,事情似乎也就變得比較簡單。而康靖王啥事不會,就是會玩,濮陽柔羽住在康靖王府,聽歌賞戲說笑解悶兒,漸漸也就放開了心。
「……那女人一聽臉就紅了,嗔道:『死相,』袖子一甩,香氣噴在他臉上,『老娘那裡也有個洞呢!』。」
「噗∼哈哈哈哈哈……」濮陽柔羽笑得一口茶都噴了出來,抓著布巾捂著胸口笑得前仰後合,康靖王看著濮陽柔羽笑成通紅的臉頰,一本正經的說道,「還有呢,那女人的兒子……」
「君、君皇,王爺說濮陽丞病了……」
「你敢擋朕?」藍發君皇一揮手將阻擋的人摔到正笑著的兩人面前。
康靖王和濮陽柔羽都是一呆,怔怔的看著不知何時大步跨進來的藍發君皇。
藍發君皇本來就已經滿腹怒氣,來到康靖王府一路走還一路聽著康靖王不三不四的笑話和濮陽柔羽開懷大笑的聲音,更氣得五臟六腑都要沸騰一般,至此冷笑一聲,「病了?嗯?」
也不待兩人反應過來,一把抓過濮陽柔羽,拖著就走。
康靖王只見濮陽柔羽驚慌的表情,一句求救的話都來不及說,就已經被拖了出去。
看來這次皇兄的火氣可以燒干整條桂勻河哪!康靖王吐了吐舌頭。
小羽兒,你千萬要保重!事情過後,本王一定會去看你的!要等本王唷∼∼
※※※
「進去!」藍發君皇拎著濮陽柔羽,一手勁將他摔進平寧齋。桌上堆了幾天份的奏折,已經快要連個寫字的地方都沒有了。
濮陽柔羽被他從康靖王府裡硬拖了出來,眾目睽睽之下活像個被抓奸在床的小媳婦,一句抗議的話來不及說,已經被他一手死死挾住,跨上馬就一陣狂奔。
「這算什麼?君不成君……」
「哼!如果你還能算是個盡責的臣子的話。」
濮陽柔羽一開始只感到腰間被束勒得難受,忍不住揮掌擊去,拚命要掙開那只緊緊箍住自己的手;藍發君皇本來不想理會,任他打了三掌,看看濮陽柔羽還想繼續揮掌,眉頭一皺乾脆連他的雙手一起挾制在懷裡。他原本硬著脾氣不肯求饒,不料後來腹中翻騰滾絞,全身血液都像要衝進頭部一樣,痛苦得直想把自己的頭打掉,根本已經說不出話來;待回到皇城裡,早已天旋地轉,內臟都移了位。
「那些都是你該處理的。朕就在這裡等著,限你今天午時前把它弄好!」藍發君皇氣沖沖地說完,逕自坐了椅上,翹起腿來。
只見濮陽柔羽一手抓著桌腳,癱跪在地上不住嘔吐。藍發君皇先是恨恨的啐了一口,「哼,病了是吧?」但濮陽柔羽完全沒有反應。眼看後頸上的汗水把他的黑髮都沾濕了,他仍只是乾嘔不斷,藍發君皇眉頭一皺,向前拉起了他。
「別跟朕裝蒜,你……」
結果正面一瞧,不止眼淚鼻涕、連口鼻都滲出血來。他一拉,濮陽柔羽整個人就軟在他懷裡,昏了過去。
「太醫!」藍發君皇一驚,趕忙喊道。
※※※
濮陽柔羽足足昏迷了五天,醒來後就見到自己父親守在床邊。
「爹……」濮陽柔羽虛弱的喚了一聲,又幾乎閉上眼睛睡過去。
「羽兒!」濮陽然介趕忙端了藥過來,扶他起來靠坐在枕上,一匙一匙餵他,「慢點兒喝,太醫說你有點內出血,喝急了怕是要反胃。」
眼看自己父親擔心得頭髮都白了,濮陽柔羽只好裝著笑,拚命忍耐喝下那碗苦得要命的湯汁,這一清醒,才發現自己已經回到了家中,正在自己的房裡。
「爹,孩兒怎麼會回來的?」
「唉。」濮陽然介先是歎了口氣,給他端來一碗溫甜湯,一頭喂,一頭說,「是爹去拜託君皇讓你回家休養的。」
但是君皇怎麼會肯?他不是正在氣頭上?濮陽柔羽有些不可思議的想著。
「呵呵。」濮陽然介突然沙啞的笑了兩聲,企圖轉移他的注意力,「羽兒啊,你別多想,君皇也來看過你幾次的。」
濮陽柔羽一呆,眉頭微微一皺,突然問道,「爹,您是不是,和君皇起衝突啦?」
「什麼都瞞不過你。」濮陽然介輕咳了兩聲,「其實是這樣的,爹一聽說你病了,就趕緊進宮去看你,那時一堆太醫圍在你身邊,有的給你看脈,有的扎針,還有捏人中的,爹看你病成那樣,一股火冒了上來,也不知哪來的勇氣突然大吼了一聲:『誰把我的羽兒弄成這樣?』一堆太醫都嚇懵了,那時爹才注意到君皇也在。」濮陽然介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道,「爹本來也怕,沒想到你那時突然張開眼來說了一句話。」
「啊?」
「你說:『爹,我要回家。』」濮陽然介挺了挺胸,自豪的說道,「爹一聽心都疼了,很大聲的就跟君皇說:『臣要帶小兒回家!』君皇好像也被爹嚇了一跳,不知怎的也就准了。」
濮陽柔羽一笑,眼淚差點滾下來。他這個父親最是愛錢愛權,趨炎附勢的,居然為了他跟君皇槓上……忽然又想,自己在那種場合說要『回家』,這個臉也實在丟大了……
濮陽然介看他一會笑一會又滿臉通紅,還以為他在擔心。收拾了湯碗傍著他坐下,輕拍著他的手溫存的說道,「羽兒啊,爹想了幾天,理出了點兒頭緒,你聽聽看如何?」
「嗯,爹,您說。」
「爹原本以為,官做大了就是榮華富貴享用不盡的,但是看你位極人臣,幾年下來反而消瘦了許多,這也罷了;君皇又時常難為你,把你的功勞推給別人,現在居然把你折磨成這樣──」濮陽然介深深吸了口氣,「爹是想,既然做這麼大官也沒半點好處,不然,羽兒你就辭官吧。」
「爹,」自己當了大官,人家自然要賣父親的面子,父親也能顯點兒威風,現在為了他連這些也不要了。濮陽柔羽感動得聲音都有些哽咽,「謝謝爹,但羽兒不能辭官。」
「你別顧忌爹,」
濮陽柔羽笑著打斷他的話,「這是羽兒對玥的承諾。」
「你也不是沒遵守,形勢比人強嘛!」
濮陽柔羽只是微笑,「玥是孩兒的好友,孩兒不想違背他的心願。」
「就是朋友害人才慘!」
「咦?」
「你想想,若是敵人,你比他聰明就能取勝了他!」濮陽然介愁眉苦臉的說道,「可是朋友呢?就算你比他聰明又有什麼用,他一句話就能叫你為他去死,還心甘情願呢!」
濮陽柔羽呆了呆,一時之間倒也無法反駁。
「你還是要繼續做官?」
濮陽柔羽無奈的點了點頭,「孩兒想君皇離不了孩兒。」
「那這樣吧,爹有一句話你記在心裡。」濮陽然介一頓,說道,「別跟君皇比聰明比能幹!」
「什麼?」
「你要知道,在上面的人都怕下面的人壓過自己;你比他聰明,又比他能幹,那麼還要他幹什麼呢?羽兒是念過書的人,也知道自古遭忌冤死的,就是那些又聰明又有才幹的。」濮陽然介慈藹的說道,「你壓壓自己的鋒芒,別盡去反對君皇的意見。興許君皇就會對你好些。」
濮陽柔羽不以為然的說道,「可是君皇有些政策耗時費力,又得不到什麼好效果,自然要駁。」
「你圖得什麼啊!」濮陽然介兩道眉快要皺連成一塊,「聖魔界是他的,治好治不好也是他的事,你巴巴的去為人作嫁有什麼益處?再說,他這樣對你,你都不生氣?」
「孩兒自然生氣。」聽到這裡,濮陽柔羽也不禁皺起眉來,「可是,政治是公器-」
「爹知道爹知道,」羽兒什麼都好,就是很難說服。濮陽然介趕忙拍拍他的肩頭安撫他,「但是讓自己做事做得舒服一些也不為過嘛!呵呵,要不你試試,別去駁君皇的意見,唔,半年、不、三個月就好,看君皇會不會對你好些?」
「唔、」
「你就當老父親求你嘛。嗚嗚……」濮陽然介袖子一提,幾顆眼淚就從遮臉的袖子下滾了出來。
「啊!爹……孩兒答應就是了。」
呼。還好羽兒不知道,要當個能承上應下的官兒,要哭要笑的本領是不能輸給戲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