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君(下) 第十一章
    『這、這是什麼?』  

    『斷腸草。』  

    『為……什麼?』  

    『你問我為什麼?』鳳冠霞披的女子淒然厲笑,『你是大才子,武功也比我高,我一個下賤女人,除了下毒,別無他法嘛。』  

    『什麼?我……』烈火由內腑灼起,很快透入四肢百脈,他勉強運勁抵擋,卻是一口鮮血嘔出,眼前已經模糊,『我們已經是夫妻了,為什麼……』  

    她細指挑起他染血的下顎,冷冰冰的說道,『你有的是家世才學,長得又俊,愛什麼人到不了手,非要逼一個給你磨墨鋪紙的下婢嫁你?』  

    『……逼?』  

    他不可置信的睜大了眼,才搖頭,她就定住他的額,像印像裡一樣婉約輕柔,帶點俏皮的味道,『柔羽,我本來當你是弟弟的。可是你要我嫁你……』像是輕輕歎息了一聲,帶笑的眼眸十分堅毅,『你可知道,我們這一族的女子,寧願死,也不嫁自己不愛的男人──』  

    紅燭高燃,火光透艷,他印像裡,她最後的笑,是映在一柄精巧的匕首上。  

    『……淨……』  

    「羽兒、羽兒。」  

    睡夢裡恍惚聽見熟悉的呼喚,濮陽柔羽緩緩眨開眼簾,透過睫毛的間隙看見自己父親一臉憂愁的望著他。濮陽柔羽習慣的微微一笑安慰自己的父親,「爹……叫孩兒什麼事?」  

    「唉,你可醒了。看你渾身是汗的,做惡夢了嗎?」濮陽然介端過一碗敖了大半天的雞湯,吹涼了就扶他起來餵他,「大夫說你現在比坐月子的女人還虛,要嚴禁茶水,渴了就喝這個-」  

    濮陽柔羽不禁失笑,「哪有這麼嚴重。」  

    「噓!」濮陽然介突然壓低了聲音,覷眼望望微張的窗戶,看看沒人偷聽,這才續道,「羽兒,你還是裝幾天病好了。」  

    「爹,究竟怎麼了?」  

    「唉,你才回府,就有兩個人找上門來。嘿,你猜是誰?」濮陽然介吐了口氣,就見濮陽柔羽一臉茫然的看著他,「一個是長老、一個是康靖王。」  

    「長老?」濮陽柔羽一聽眉心就斂了起來,「長老會來一定是玥的事,玥怎麼了?」  

    濮陽然介無奈的搖了搖頭,「爹也不知道是什麼事,長老堅持要等你醒來才說,就在府裡乾等。爹看不是法兒,就跟長老說,等你醒來後,立刻就送你到忘懷嶺去,誰知道長老不肯,現在還在大廳裡等著呢!」  

    「……我睡了多久?」  

    「三天。」  

    「三天……」濮陽柔羽揉揉還發著暈的額角,掀開被子就要下床,「太久了──長老可能有什麼緊急的事,我先去見見長老再說。」突然想起剛才父親說康靖王也來了,濮陽柔羽隨口問道,「爹,康靖王有什麼事?」  

    濮陽然介兩道稀疏的眉毛突然皺成一團,猶豫了會兒才道,「他說是有關少仲的事。」  

    「啊!」濮陽柔羽一震,幾乎軟了腳步,抬頭怔怔望著撐扶自己的父親,半晌才道,「……少仲怎麼了?」  

    濮陽然介歎了口氣,「康靖王也說要等你醒來才說。」  

    「我去見他!」濮陽柔羽轉身就走。  

    「康靖王回驛站去了,」濮陽然介趕緊介面,捏著他的手掌心說道,「爹知道你關心仲兒也關心玥大人,不過凡事量力就好,你自己要多保重哪。」  

    「……沒事的,爹。」想起刑場的事,父親恐怕也不比自己好受到哪裡去。濮陽柔羽心裡既難過又感動,用力回握著父親的手,回頭一笑,「孩兒先去見長老吧。」  

    ※※※

    玥自昏沉裡醒來,感覺一雙溫暖的大手緊握著自己的手,柔緩的內力就從手心相接處一點一點的滲了進來。他想開口說話,全身卻虛軟得一點兒力氣也沒有,他嘗試著輕輕挪動手指,就聽一聲壓抑著激動的呼喚傳來。  

    「玥……!」藍發君皇勉力克制著情緒,生怕自己會因為過度的激動而嚇著了玥。玥服下還靈丹後,有一瞬間心脈全然停止跳動,他幾乎嚇掉了魂,什麼都忘了,只記得緊抱著玥不停地呼喚,直到那停止的心脈再度回復跳動……  

    玥微微一笑,既感激又歉疚。不知為何,他記得意識離體的飄渺感受,生死一線的黑沈裡,是一聲聲真摰的呼喚將他拉了回來……他想君皇一定在他身邊守候了許久,他既然醒來,就該讓君皇好好休息才是。  

    勉力掙了掙,他開口無聲的呼喚著。  

    君……皇……  

    「玥、玥!」藍發君皇終於還是忍不住,傾身就將他抱入懷裡。  

    感覺君皇像個怕失去依靠的孩子一樣緊緊的摟著自己,力道大得彷彿要將自己揉入他的胸口一樣,玥微微地笑了,輕輕提醒著,「……休息……」  

    「什麼?」  

    身體漸漸回復了力氣,似乎也找回了說話的力量,「君皇該休息一下。」  

    「啊!」他胸口的傷還沒收口,該不會是弄痛他了!藍發君皇趕忙鬆手。雙臂微微一張,這才想到不只是弄痛懷中人的問題,還有自己已經逾越了君臣該有的禮節……果然還是失態了嗎?藍發君皇自失的一笑,想著該完全鬆手,卻不知怎的,環著玥的雙臂像有自己的意志似的,怎麼也不肯鬆開。該不會是失而復得的心情太愉悅了,才會……  

    玥沒有掙扎,可能是身體還太虛弱所以沒法掙扎;可是玥也沒有叫他放手啊,該不會是……藍發君皇雜七雜八地轉著念頭,想著玥說不定願意接受他,又想著玥本是客氣習慣的人,不好直說也是可能的……心情一下子高昂一下子低落,轉瞬間額上已經冒出汗來。  

    玥微微蹙起眉頭,不明白君皇心跳怎麼會突然快了起來?試喚的問道,「君皇是不是太累了?」  

    藍發君皇滿心都繞在自己的思緒上,反而沒注意到他說些什麼。「玥,」他抿了抿乾澀的唇,順著自己的思路說道,「朕、能不能這樣抱著你?」他已經緊張得連手心都滲出汗來了。  

    玥一愕,不覺失笑。原來君皇是在想這個啊……連聖魔界僅有的一顆還靈丹都給了自己了,君皇的心意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呢?  

    玥溫溫柔柔的笑了,「臣……」  

    「君皇!濮陽丞有急事求見!」  

    寢殿外突然來了這麼一聲,藍發君皇一怔,立刻氣得火冒三丈,突然後悔自己怎麼不在刑場上就宰了這個礙事的傢伙?藍發君皇一咬牙,勉力忍住不讓聲音充滿怨毒,「什麼事都等明天再說!」  

    殿外一陣細語商討,濮陽柔羽好像就要衝進來了。  

    「報、報……」殿外侍者很快就轉了回來,也不知道濮陽柔羽跟他說了什麼,居然雙腿都在打顫,「濮陽丞說事態緊急,一定要……」  

    藍發君皇一抬手幾乎就要把侍者轟出去,玥輕輕一笑,「濮陽丞一定是真有急事,請陛下先見見他吧。」  

    藍發君皇只得不情不願的放開環著玥的手。本來該出去聽那傢伙說些什麼的,可他又不想讓視線離開玥,想了想才道,「叫他進來!」  

    濮陽柔羽快步走了進來。  

    他在見了長老後,立刻就明白為什麼長老寧願在濮陽府等他三天,也不肯浪費半天的時間讓他再到忘懷嶺請教了。  

    玥動用了不該動用的力量──金針刺穴,快速激發身體力量的同時也帶來急速衰弱的後果,玥已經不能再留在皇城,不能再留在普通的聖魔界空氣裡了。他會連三十歲都活不到──  

    長老擔心玥會因為君皇救了他,而做出什麼承諾。依玥的性子,既然承諾了就是至死方休,一定要趕在玥話說定了之前,勸他離開聖魔界!  

    『玥會聽你的話,只有你才能說服他!』  

    到了寢殿外,他才知道君皇正在裡面,為了救玥,他也只好硬著頭皮犯顏求見。  

    「什麼事?」濮陽柔羽還來不及行臣禮,藍發君皇就不耐煩的問道。  

    濮陽柔羽一拜,「臣有事要與玥大人單獨談談。」  

    那意思是要把朕趕出去了?藍發君皇鐵青著臉色,氣氛一時僵到了極點。  

    玥不由失笑,勉力撐起自己的身子,藍發君皇一驚,趕忙扶著他靠坐在枕上,絮語叨念,「你還太虛弱,不能隨意移動。」  

    「濮陽丞有事要與臣談,臣隨他出去……」  

    「不行!」藍發君皇立刻反對。玥與濮陽柔羽都沒有出聲,寢殿裡一下子靜了下來。藍發君皇看看玥微笑的臉龐,再看看濮陽柔羽一臉堅決的神色,很快就明白自己非離去不可。「……你們談吧!朕出去。」藍發君皇無奈的說道。戀戀不捨的看著玥,回身瞪了濮陽柔羽一眼,這才大步走了出去。  

    濮陽柔羽一等殿門合上,快步趨近床前,立刻問道,「玥,你承諾什麼了嗎?」  

    「什麼?」玥給他沒頭沒腦的話問得一頭霧水。  

    看來是還沒……濮陽柔羽鬆了口氣,緩了語氣道,「你知道自己身體的狀況嗎?你動用金針刺穴的方式激發身體潛能,這會使你急速衰弱啊!」  

    「我明白。」玥淡淡的說道。  

    「你不能再待在這裡,你必須立刻離開。到修行之門去──你不是一直想成為長老嗎?這樣正好,一邊修行,那裡的環境也能保持你的體能不繼續惡化下去……」  

    「謝謝你,濮陽兄,」玥微微一笑,打斷他急切的話,「我不想離開。」  

    「你在這裡,沒幾年好活啊!」  

    「我知道。」玥緩緩吐了口氣,「我不想忘恩負義。若不是君皇,我恐怕早就死了。君皇……喜歡我,我要留在他身邊。」  

    濮陽柔羽怔怔地望了他一會。玥看來纖弱,意志卻十分堅定,他若是決定了,就連自己也無法說服更改……看來得從君皇那裡下手才行!  

    濮陽柔羽眨了眨眼,勉強笑道,「結論別下得太早。我去見君皇,告訴他這件事,君皇一定也不肯你留下來的。」  

    「濮陽兄,請別這樣做。」玥挺了挺身子,「這樣等於是將痛苦丟給君皇去承受,我寧可自己擔下來,也不想逼君皇做抉擇。」  

    逼?……『誰叫你非要逼我嫁你?』  

    他以為她是心甘情願,歡喜要做他的新娘子,她卻以為是他逼她……  

    全宰輔府的人都知道她不想,只有他一個人興高采烈地等待著……為什麼沒有人肯告訴他真相?為什麼!  

    一陣痛楚猛然湧上,一口甜血已經在口中。濮陽柔羽緊咬著下唇,勉力忍住不讓心血上衝。  

    「柔羽?」玥察覺他的氣息突然紊亂了起來,趕忙問道。  

    「我沒事。」濮陽柔羽抿了抿唇,用力吞下那口甜血,勉強笑道,「別說逼君皇做抉擇……你呢,你喜歡君皇嗎?」  

    「……」  

    「玥?」  

    玥淡淡一笑,「償深恩,亦未嘗不可。」  

    濮陽柔羽一怔,笑了,溫柔的說道,「你不是一直關心我過去在宰輔府的事嗎?我說了你聽罷……」

    他不是故意要偷聽他們的談話。他只是太想念玥,連一刻都不想失去玥的訊息。  

    他不是故意要知道這件事。他只是內力過人,隔著一層厚壁還能清楚的聽見他們並不大聲的對話。  

    『償深恩,亦未嘗不可。』  

    償深恩……  

    「君皇?」  

    他用力甩開一旁要過來扶他的侍從。顛一步頓一步的向著另一側的宮殿走去。  

    「告訴濮陽柔羽,朕在東配殿等他。」  

    冰冷低沉的聲音踅過櫻樹,散了滿天落花。  

    ※※※

    踏進東配殿,濮陽柔羽的心就猛地一沉。原本再怎麼僻靜的殿宇,只要君皇在,身旁就一定會有服侍的太監宮女,如今一個侍從不見,寬廣的東配殿裡空蕩蕩的,只有藍發君皇一人,合著眼,向後仰靠在寬大的座椅上。  

    「臣,濮陽柔羽,見過君皇。」濮陽柔羽一個拜禮行了下去。  

    藍發君皇慢慢的張開眼看他,並不叫起,也仍維持著同樣疲懶的姿態。皇家講究的體尊莊敬,見大臣時必定的端正坐姿,一樣不見。  

    濮陽柔羽心裡有數。他自己也遭遇過,心裡多少能夠體會藍發君皇目前的心境。然而該說的還是要說,玥的情況勢必不能再拖下去──  

    濮陽柔羽抬起頭來,「君皇,玥已經不能再待在皇城了。請君皇、」一頓,誠懇地說道,「放了玥吧。」  

    藍發君皇擱在扶手上的手指微微縮緊了些。「……還有多久?」聲音低得好平靜,「玥還能待多久?」  

    「至多,十天。」  

    藍發君皇痛苦的閉上了眼睛。  

    修行之門是聖魔界最奇妙的存在,是連聖魔界的君皇也不能干預的地域。有心的人,在那裡渡過千年的修行,而後成為聖魔界的長老。  

    每一任的君皇,都會有九位元長老相輔,共同統馭聖魔界一千年。當他的壽命完結的時候,下一任的長老們正好離開修行之門,輔佐他的孩子,接任聖魔界的君皇。  

    他還有千年的壽命,卻再也、見不到玥了……  

    「君皇,」濮陽柔羽知道藍發君皇痛苦,但他不得不狠心要君皇做出承諾。他不能讓君皇因為一時的眷戀而留下玥。「玥就算留下,也活不過十年,君皇最終仍要失去他的……」  

    這個人,為什麼可以這麼無所謂的說出這樣的話?他們不是好友嗎?為什麼他能這麼冷靜的要玥離開?  

    「請君皇下定決心吧!若是君皇不說,玥一定會捨命留下。」  

    玥會使用金針刺穴,為的不就是趕回來救他嗎?為了救他、玥受穿心之苦;為了救他,玥要離開自己……  

    「滾。」  

    藍發君皇的聲音不高,濮陽柔羽一時愕然。  

    「君皇?」  

    「滾!」藍發君皇用力吼道。  

    濮陽柔羽一怔,突然意識到對眼前的人來說,自己正在拚命要求的,是一件多麼殘忍的事。眼睫一眨,他閉緊了雙眼,不去看君皇那強抑痛苦的神情。「請君皇讓王禔官復原職,桂勻河畔千萬百姓的姓命要寄托在他身上!」一叩首,站起身來,頭也不回的走了。  

    ※※※

    濮陽柔羽回到之前君皇撥給他住的平和殿,收拾著自己從濮陽府裡帶來的書籍文物,和幾件簡單的衣裳。  

    「濮陽大人,您在忙什麼?」專門服侍他的宮女鳳儀端茶進來,詫異的問道。  

    「我已經不是濮陽大人了。」濮陽柔羽一笑說道,「今天起,我要離開皇宮,當一個自在的小老百姓。」  

    「咦?可是玥大人不是回來了嗎?您怎麼就要走了?」  

    「人生哪有不散的宴席呢?」濮陽柔羽輕輕勾揚著唇角,似笑似歎的說道,「萬般都是命,半點不由人啊。」  

    鳳儀蹙著眉頭,「您說什麼婢子聽不懂……」  

    「希望你永遠都別懂。」濮陽柔羽笑著,「謝謝你這段日子的照顧。濮陽柔羽告辭。」  

    ※※※

    濮陽少仲醒在一片交雜的記憶裡。  

    好像還是七歲小兒,搶過一根木棍挺身就護著比自己大七歲的哥哥,泛水的眼睛凶狠的瞪著一群伸手想拉哥哥的壞人;好像才跌得鼻青臉腫的對師父說:『我要繼續學武,我要保護哥哥!』。但曾幾何時,他竟連哥哥都忘記了;曾幾何時,他持劍的右手,鋒利的劍尖竟對著他的哥哥……  

    濮陽少仲張開眼睛。眼眶裡含不住的溫熱液體沿著臉頰墜下,沒入頰側的黑髮裡。  

    他眨了眨眼,看見一身黑衣的男人立在門邊,靜靜地看著他。  

    「能動了就回家去吧。」末鬼說道,「你哥哥已經回府,事情已經結束了。」  

    結束?「你為什麼要傷我哥哥?為什麼不肯告訴我我是誰?」  

    末鬼沉默了會。他知道少年正用熱烈的眼光望著他,急切的等著他的回答。  

    但他不是習慣解釋的人。末鬼看了他一眼,淡淡說道,「我走了,保重。」  

    少年怔了一怔,猛然意識到這句話代表的含意時,門扇已經只剩輕微的晃蕩。  

    「……」又來了!少年趕緊跳起身來,一把抓起桌上的長劍就追了出去,黑色的身影飄過樹梢月下,瞬間在空中劃開一道黑影。  

    「王八蛋!」少年怒吼一聲,一抬手,猛然將手裡的劍甩向黑影,長劍擦過黑影邊緣,「啪」的一聲,落在地上。  

    「去你的祖宗十八代,這筆帳不討回來,我就不叫濮陽少仲!你聽見了沒有!末鬼─────」  

    怒氣帶著回音遼繞開來,末鬼確實聽見了。  

    末鬼不禁失笑。呵。呵。  

    可惜他不能帶少年走,他還得再去見宰輔一面。笑容突然止歇──『殺手是不能有情緒的』──他想起宰輔的話。心頭一凜,微微一頓的腳步,再度邁開。  

    ※※※

    「唉,羽兒,你怎麼又坐在窗邊吹風?」濮陽然介走過書房,就看見濮陽柔羽曲著一腳,膝支著額,彷彿在想什麼一般。「事情不是都結束了嗎?玥大人回宮了,宰輔也削了官職囉!現下不就是個垂死老人嗎?」只剩他那個不孝兒子不知道跑哪裡去了,連家都不知道要回來……  

    濮陽柔羽從沉思裡醒來,看見父親面對自己時那一貫的憂愁關懷表情,心頭一暖,微笑道,「沒什麼,羽兒只是在想,該去探望宰輔大人一下……」  

    濮陽然介一呆,「探望他?你沒被他害死已經是命大了,怎麼還去?再說,人老了就是頑固,萬一他身邊還養著殺手什麼的,隨時準備要對你不利,你去了,不等於自投羅網?」  

    「樹倒猢猻散,宰輔府現在只怕已經敗落得不成模樣了。」濮陽柔羽輕輕合上了眼簾。過去宰輔對他百般提攜照顧,後來卻又對他趕盡殺絕;過去一呼萬諾、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昔日權相風光不在,成了一個孤獨的老人……想著想著,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心裡是個什麼滋味。「孩兒聽他府裡遣散出來的大夫說,宰輔大人的情況很糟,只怕就是這一兩天了。孩兒去探望一下,料想不至於有什麼大礙的。」  

    濮陽然介暗歎了口氣。自己兒子的脾性如何,他再瞭解不過了。「那爹給你提調點人陪著去,順便帶點禮物,見個面略盡點心也就是了,別耽擱太久。」  

    「知道了。」濮陽柔羽笑了笑。  

    ※※※

    再見面,是意料中也是意料外的事。穿過熟悉的迴廊,濮陽柔羽看見一身黑衣的末鬼靜靜佇立在庭中,無聲無息彷彿就要與四周荒涼的景物融合一般。  

    濮陽柔羽苦澀地笑了下,「師兄,別來無恙?」  

    末鬼回首,微一點頭算是回答。  

    還在宰輔府習業時,濮陽柔羽就十分尊敬喜愛這個寡言的師兄,他經常和師兄還有、淨姑娘,一起談詩論文,暢言天下大勢,他原本以為師兄也同樣愛護他的,但這卻只是他自己一廂情願的想法。他要成親,興奮不已地去向師兄提說,而師兄明知道淨姑娘並不喜歡他,卻沒有告訴他實情。  

    後來他們說的什麼,師尊要利用淨姑娘來拉攏自己的心,還有什麼女人成親後自然就死心塌地轉性兒了,哪知道這女人性子這麼烈?還要再給他尋一個美眷什麼的?這些令他自責難安、愧疚痛苦的言論,從其他人嘴裡說出來,他也並不怎麼在乎,但他無法不在意師兄自始至終那樣淡漠的神情。原來從頭到尾,就只有他一個人一頭熱的喜歡著他們,淨姑娘擺明不要他了,師兄最後也奉師命前來殺他……  

    事情已經過去七年有餘,但他心裡那份深沉的遺憾與失落卻仍然沒有淡去。濮陽柔羽暗歎了口氣。能怨他嗎?其實也只能怪自己蠢吧……抿了抿唇,濮陽柔羽自失地一笑,「……少仲還好嗎?我很想念他,如果你見到他,是不是能告訴他一聲?」  

    「嗯。」  

    「你、見過師尊了?」  

    「見過。」在一起的時日久了,末鬼明白濮陽柔羽真正想問的是什麼。「師尊要我進修行之門,成為長老,再主導千年後的局勢。」  

    濮陽柔羽一時無言。依他對末鬼的瞭解,他想末鬼會遵從師命進修行之門的。「那麼,永無再見之期了嗎?」  

    末鬼只是微微掀起唇角,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師尊已經接近彌留了,如果你想見他,還是要把握時間才好。」  

    想像是一回事,真正見到又是另一回事。走進宰輔的居室,濮陽柔羽一時怔了。滿室被搬偷光的擺設,只剩一張床一張被子,和被摔在地上的幾個破茶杯,孤零零的散在空曠寂寥的屋裡。幾隻耗子驚見有人進來,拖著尾巴慌忙躲進床下柱腳邊,吱吱喳喳地隱沒在光線不及的暗地裡。  

    「是柔羽嗎?」  

    宰輔喚他的聲音還和過去一樣,威嚴裡充滿了慈和愛顧,濮陽柔羽渾身一震,眼眶已經紅了,「師尊,是徒兒看您來了。」幾步趕過,就跪落在宰輔的床邊。  

    「呵。呵。」宰輔低啞的笑著,乾枯的手指像是要去拍他的肩膀,卻力不從心,「以前我就和你說過,做大事的人最忌兒女情長,看你如今這樣,比七年前也沒有一點進步啊……」  

    濮陽柔羽雙手並出緊握住他瘦得皮包骨的手掌,勉強笑道,「師尊訓誨的是……徒兒先讓人給師尊換一個地方兒,好好的養病要緊……」  

    「我這病是好不了了,但有幾件事我一定要向你說說。」宰輔沉穩的說著,混濁的雙眼突然炯然生光,凝視著他身前的濮陽柔羽,「我們的祖先,擁有超越普通下界人的能力,也樂意幫助他們,結果卻反被下界人所害,趕到沙漠荒地。祖先裡有才能之士,才另辟了這個空間讓子孫得以存活……先人遺訓,無論如何不能和下界人共存、更不能相信人類。我知道你一心和平的思想,只期望你在濫用對下界人的同情心前,能先想想過去的教訓……」  

    老人突然劇烈的咳了起來,濮陽柔羽趕忙站起身來,輕輕拍著他的胸口,「師尊,有什麼話以後再說罷,現在……」  

    「聖魔界一定得對人界用兵才行。」老人堅定的說道。  

    濮陽柔羽靜靜的聽著,沒有反駁。  

    「我已經交待了末鬼,他應該可以達成我的願望。」說到這裡,老人歎了口氣,像是突然覺得自己幼稚,笑了起來,「只是,那已經是千年後的事了,我的屍骨也早就化成灰了吧。呵呵。希望我們的子孫世代平安啊!對了,還有一件事……」  

    ※※※

    『關於晁爽這孩子……希望你能代替我,照顧他……』  

    宰輔並不知道,晁爽在見過玥的眼睛三天後就死了。據說是大叫著『為什麼!』一頭撞在柱子上死了的。也許是沒有人願意去刺激一個垂死的老人,所以宰輔才會不知道……  

    站在新立的墓碑前,濮陽柔羽靜靜的看著著火的冥紙耀閃著火花,一點一點的消融在金紅色的火焰裡。  

    即使從人界裡獨立出來了,許多人界久遠流傳下來的習慣,聖魔界的族人仍舊延續著。  

    真正古老的祖先,聖魔界和人界,不都是同樣的嗎?  

    『希望我們的子孫世代平安』  

    師尊啊!其實我們由不同的方向努力著的,是同一個理想……  

    濮陽柔羽淡淡一笑,看著飛揚在晚風裡被燒得只剩一角的冥紙,漸漸化成灰燼,飄散在無垠的大地裡。  

    碑上曾經叱吒風雲的名字彷彿也融在這昏黃的暮色裡,沉默斂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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