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時分,病房內只有兩人的呼吸聲,或高或低,或深或淺。
突然黎軒睜開眼,看向鄰床熟睡的男人,昨天醫生說,他的手確定可以好,但也確定不能完好如初。
不管事情多麼完美,似乎總是會留下一些遺憾,比如簡覆文,比如他。
「醒了?我的鼾聲很大吧,一定吵到你了。」低沉的嗓音從嘴裡吐出,他的嗓音不像黎軒剛醒來時那麼糟糕,不知道是護士小姐照顧得好還是老天爺厚愛,總之,他的嗓音就算在病中也給人一種無疑的安全感。
「沒有。你的鼾聲是不小,不過我生理時鐘向來準時,時間一到我就會醒來。」他沒有轉頭,卻能感覺簡覆文正在看他,這真是奇怪的感覺,彷彿經歷過一場生死戰後,兩人之間突然有了一種親密的心電感應。
真奇怪,他們明明認識不到一個月啊,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個樣子?
「瞧你從醒來之後就一直盯著天花板,天花板有什麼好看的?還是你有心事?」簡覆文依然盯著他,只不過方纔他只是轉過頭,現在則是以左手撐起身子,看樣子像是要下床,這個舉動可嚇到了尚在神遊的黎軒。
「你幹什麼?」他的傷那麼重,要是隨便亂動傷上加傷怎麼辦?
「上廁所啊,總不能讓護士小姐來幫我吧,我會害羞。」雖然全身都是傷,但是簡覆文下床時仍是一派輕鬆模樣,直把黎軒嚇出一身冷汗。
「……我來幫你吧。」
「不要吧?這多不好意思?」簡覆文紅了臉,他從沒讓任何人服務過這種事,以前就算傷重到下不了床,他也習慣用尿壺自己解決,就算對方是男人,這種事情……
「沒關係,我都不介意了你介意什麼?」黎軒笑了笑,翻身下床,他的傷比簡覆文來得輕,醒來第一天就可以下床走動了——就算醫生不允許,他一樣會下床。
「不用了,真的不用了,我……」簡覆文的臉更紅了,難以想像一個在匪徒面前凶悍無比、正義感超強的大男人居然也會像個小女人一樣臉紅。
由於難得看到這種堂堂五尺大男人臉紅,黎軒就更加堅持要幫了,他跨步上前,趕在簡覆文摸下床前扶住他。
「怕什麼?我又不會吃了你。」一句話將簡覆文的拒絕堵住,不由分說將他攙扶起來,將大半重量放在自己身上,一步一步走向病房內的洗手間。
幸好這病房內有洗手間,要是就這樣讓人家攙扶著出去上廁所,被這層樓所有的人看到……恐怕他就要挖個洞把自己藏起來了。
也由於黎軒攙扶著簡覆文,所以沒看到簡覆文在聽到『我又不會吃了你』這句話後臉紅得像蕃茄,旁人說不定會以為他腦溢血呢。
「到了。」黎軒將他帶到馬桶前,還體貼地將馬桶蓋掀起來,然後背過身去。
「你請便,我就在這兒等你。」攙扶的手並沒有放掉,所以兩人的身體基本上還是緊緊相依,黎軒等了許久,都等不到該有的水聲。
「怎麼了……?」
「你在這裡,我沒有辦法解放。」簡覆文尷尬一笑,尿意雖急,可有個人在這裡他就是無法解放,特別是對方還是個男人……
「那我在門外等你。」黎軒也不多說,放開支撐的手閃到門外去等,但依舊離他三步遠。
門一關上,簡覆文馬上鬆了口氣,急急解開褲頭,不好意思讓門外的人久等,嘩啦啦的水聲隨即在空氣裡傳來。
門外傳來黎軒特有的軟軟的嗓音,讓簡覆文差點尿歪了。
「簡大哥……那時,你為什麼替我擋子彈?」黎軒低著頭看自己的腳,當時他不明白簡覆文為什麼可以替一個算得上陌生的人擋子彈,一直到現在,他還是不明白。
「呃……這個……當時我就是這樣反應了呀!換成是別人我一樣會那麼做的,你別想太多,更不要自責啊……」為什麼要挑在他如廁時間呢?這樣他多尷尬,話都不知道該怎麼說。
偏偏膀胱又像是快炸掉一樣,嗚,為什麼小小的膀胱可以積那麼多水啊……早點尿完早點回床上不就沒事了?
「你是說,你會為任何人擋子彈是嗎?」黎軒的聲音顯得有些……失望?
不知道為什麼,簡覆文就是覺得他的語氣裡有著失望。
「呃,也不是這麼說,這都是緣份問題,我也不是隨隨便便幫人擋子彈的,要不是我……」啊,糟糕了糟糕了,他怎麼會差點說出真心話?「呃,反正我擋都擋了,現在問這個問題也無濟於事吧?」嗯,這一句話還中聽一點。
他可是局裡的老前輩呢,怎麼能夠為了這樣的事而失了面子?不成不成!
「是這樣說沒錯,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只是,不太敢相信真會有人肯為另一人擋子彈而已,弄不好你會丟命的。」
背對門的黎軒一想起當時的震撼,仍然久久無法自己。自己的家人都不可能對他這麼好,為什麼一個外人可以做到這地步?他想不透,但,就為了這想不透,他臨陣倒戈了,不知道大哥看到那幾具屍首時笑不笑得出來?會不會想派人斃了自己?
聽出黎軒語氣裡的不敢置信與濃濃的感傷——據說那又叫感動?簡覆文竟也感傷起來。
「唉,那種時候誰會想那麼多?更何況我現在不是好好站在這裡?真要追究起來,是我不該讓你參加這次行動,原本只是想讓你感受一下刑事組的緊張氣氛,沒想到差點就讓你丟了命,還讓那麼多弟兄犧牲……說起來,這一次的行動你本來就不應該參加,也不用去受那種驚嚇。」
當時他除了某種不可告人的心理因素外,還因為愧疚的才會不假思索跑上去擋子彈的,這也是他頭一遭替人擋呀,沒經驗外加沒心理準備,憑著一股傻氣就——
說出去,人家會以為他不是人人眼中那個永遠被當作靠山的簡覆文吧……
為了維持他的形象,他可是花了好大的功夫的!
感覺到廁所裡頭的人似乎正陶醉在某種情緒裡,黎軒抬頭看了一下病房內的時鐘,從他進去到現在已經過了十五分鐘,就算是大號也該結束了吧?
「簡大哥……你在裡面待很久了……你好了嗎?」
「啊?」什麼?很久了嗎?簡覆文低頭一看,嗯,果然是好了呢,半滴水都沒了,他是在發什麼愣呢?
「好了好了,我洗個手就出來——」簡覆文穿好褲子,挪了一步來到洗手台,正想開水龍頭,門就被旋開了。
「簡大哥,你手還包著紗布呢!能洗手嗎?」黎軒想起醫生吩咐過傷口不能碰水,而簡覆文卻說要洗手,一緊張連門都沒敲就直接進來了。
他看到呆住的簡覆文,視線再往下移——
「簡大哥,你褲子沒穿好。」雖然很想力持冷靜,可是黎軒的聲音裡還是出現了抖音。
然後,他很冷靜地退出廁所,並關上了門。
呼,為什麼會那麼衝動呢?他只是個同事呀……黎軒心裡納悶。
「哇!」廁所裡傳來驚呼,然後是重物倒地的聲音。
經過了早上的廁所事件後,兩個人之間的氣氛變得沉默。
簡覆文是一個人悶著不說話,黎軒則是一直看著他,這樣詭異的氣氛,不只嚇到了前來巡視的醫生護士,就連小包也被嚇到了。
「聽護士小姐說你們這裡像北極,我還懷疑她們是不是哪根筋接錯了,沒想到一進來就被你們嚇到,我說,你們現在演的是哪出啊?怎麼不說話,結仇啦?」小包先是在外頭東張西望,而後像個賊一樣閃進病房。
之前小包傷還沒好就到處亂跑,成天嚷著要出院,現在醫生批准他出院了,他又整天往醫院跑,把主治醫生和包太太氣得吹鬍子瞪眼睛的。
「學長。」先出聲的是黎軒,他很有禮貌地向小包打招呼,反倒是很熟的簡覆文不吭一聲。
「乖,小黎吃中飯沒有?醫院的餐點菜色太差了,我叫我老婆做了一些家常菜要帶來給你們吃,不過……你們在吵架?」怎麼氣氛這麼僵?
「沒,只是沒說話而已,病人不是要多休養嗎?簡大哥的傷很重,要多休息才會好不是嗎?是那些護士小姐太大驚小怪了……」黎軒笑著解釋,其實他也不明白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他知道自己突然闖進廁所很沒禮貌,是該遭到責罵或怪罪,不過簡大哥的反應怎麼看起來比較像是在……鬧彆扭?
雖然這樣胡亂猜測很不好,可是他就是忍不住去猜測簡大哥為什麼會這樣反應,他向來不多話,簡大哥不說話,他也就悶了一個早上,就連護士小姐推進來的早餐也都原封不動拿了出去。
如今小包提到午餐,他才想起來他餓了。
才剛想到餓這個字,就聽到病房內傳出『咕嚕咕嚕』的響聲,這聲音不陌生,任何人肚子餓了都會聽到的,黎軒往肚子一看——
「奇怪?」沒叫啊,那為什麼……
「小簡吶,你就別再硬撐啦,你哪一次經得起我老婆手藝的誘惑?別硬撐了,病人就該好好吃飯,瞧你的肚子叫的,該不是連早餐都沒吃吧?那你就該打屁股了,身為學長應該給學弟做個好榜樣嘛,不吃早餐身體怎麼會好呢?來來來,我今天帶了好多好菜——小簡,你還不起來?再不把頭伸出來你就要悶死在被子裡啦!」
小包一邊碎碎念一邊放下手中的飯菜,來到簡覆文的病床旁用力將被子一掀:「還不起來吃飯?」
然後小包就呆住了,任由床上的人再度把棉被搶回去,彷彿那棉被比他的生命還重要。
這一幕也讓黎軒呆住了,到底是什麼樣的情景讓小包學長出現這種表情?他好奇地靠近,伸出食指戳戳小包呆掉的笑容,懷疑他是否已經石化。
突然,小包又能動了。
「來來來。我們吃飯吧,小簡我們就不用管他了,這男人就是這副德性,一拗起來誰都拉不住,就由得他去吧,我們來吃飯,不要為了一個老頑童而餓壞了自己……」
老頑童?黎軒看著窩在被子裡打死不出聲的簡覆文,再看看年紀不小卻總愛裝年輕的小包——小包這稱呼當初也是他堅持要這麼叫的,他說叫包學長太老氣,叫他小包就好……
到底誰才是老頑童啊?
一個人可以一餐兩餐不吃死撐著,三餐不吃嘛……這肚子不叫得震天響才有鬼了。
半夜,黎軒就是被這『咕嚕咕嚕』的聲音吵醒的。
黎軒起床打開病房的大燈,盯著那不曾掀開的被子看。
最後,他歎口氣,把小包留下的飯菜拿出來,飯菜雖然涼了,但味道還是不錯的,他輕敲簡覆文的床腳,企圖吸引他注意。
「簡大哥,就算生氣也得顧著肚子,你這樣應該不好睡,早上若有得罪之處我向你道歉,但是請你別再折磨自己的身體了……」說了老半天還是沒反應,黎軒乾脆把話攤開來說。
「簡大哥若是覺得我礙眼,明天我馬上請醫生幫我換病床,絕對不會再出現你面前……」
這句話起了很大的反應,簡覆文一下子把被子掀開,緊張的模樣看起來一點都不像討厭黎軒,而且——
「簡大哥,你的臉?」怎麼紅得跟關公一樣?腦溢血了?
「你哪裡不舒服?我去找醫生來!」黎軒被嚇了一大跳,平常人怎麼可能會有這種臉色?一定是生病了或是發燒了才會這樣……
「且慢!」一句低喊加上有力的拉扯,讓黎軒原本要按下叫人鈴的手縮回。
「簡大哥?」黎軒不解,看著拉著他手的男人。
「我這是天生的……不是生病……」老天,每次都要為自己的臉解釋老半天實在有點厭煩,不過,不解釋又會造成誤會。
「天生的?你的臉天生這麼紅?可是你原本不是這樣啊。」
「原本當然不是這樣,會變成這樣是有原因的……以後有機會再跟你解釋……嗯,那個,飯菜……?」簡覆文眼角有意無意瞄著桌上的飯盒,肚子再次傳出咕嚕咕嚕的叫聲。
雖然難為情,可是再不吃東西他真的快餓死了。
「飯菜是特地為簡大哥留的,我去幫你拿碗筷……不過,你先放開我的手……」黎軒把手舉起來,讓他看清楚被握得生疼的部份。
說實在,這種感覺還真奇妙。雖然說他跟簡覆文這個人不熱稔,但是以往在警署時他對他的感覺就是一個很可靠的男人,而且很嚴肅,對任何人都不假辭色,就算是面對他的頂頭上司也不曾讓過,他曾私底下想過,除了黑道施加的壓力外,他的行事做風應該才是他無法陞遷的主因吧。
可是,這樣的男人……今晚卻不太對勁,不知道是誰的腦筋接錯線了,總之他覺得今晚這男人不像平時的他。
「喔,對不起……你知道的,我只是……不想讓你驚動醫生,半夜把人吵醒不是好事。」簡覆文放開緊握的手,乾笑了幾聲,然後往後退。
「我們……可以一起吃飯了嗎?」
「一起?」黎軒挑眉,他沒聽錯吧?
「是呀,呃……半夜一個人吃飯挺無聊的,一起來吧。」
然後就看見兩個大男人在半夜裡對著剩飯殘羹狼吞虎嚥……更正,是一個男人看著另一個男人狼吞虎嚥,並且百思不得其解。
「簡大哥,我想問你一件私事,可以嗎?」下半夜,睡不著的黎軒瞪著天花板問出口,他知道隔壁的男人同樣睡不著。
「問吧,我在聽。」果然,鄰床在下一秒就傳來回答。
「你的臉……是什麼原因造成的?」絕對不是他好奇或是多管閒事,只是對著他的紅臉吃了一餐,怎樣都覺得怪異。
「先答應我,如果我說實話,你可不准笑我,不然我會翻臉。」簡覆文悶著聲音,聽起來像是百般不願。
「如果簡大哥有難言之隱,那我就不問了……」他怕他笑他?那這原因恐怕不是什麼正常的理由了,若是這樣那不如不要問。
「也不是這樣,只是一個大男人……嗯,可以臉紅成這樣也算是世界之最了……」這就是他為什麼不太願意解釋,誰會相信他天生體質特殊,一臉紅就整張臉紅成那樣,說出來連他自己都不相信。
「原來是這樣啊,也對,一個大男人臉紅成這樣是……」咦?等等,臉紅?黎軒從床上彈跳起來,在黑暗中盯著鄰床的男人。
「你是說,你那種是在臉紅?不好意思?」黎軒眨眨眼,簡直不敢置信,讓他如此訝異的不只是一個大男人臉可以紅成這樣,還有為什麼……為什麼簡覆文會臉紅?
「噓——小聲一點,這麼大聲會被人聽到的,小黎,你還沒答應我的請求耶……」看吧,他就知道一定是這種反應,小時候爸媽帶他去看醫生時,聽到醫生的解釋時也是這一張臉,只是當時他爸媽笑到差點讓醫院掃地出門就是了。
「放心,我不會笑你,更不會說出去,只是……我能不能問為什麼你會臉紅?如果不想回答那就當作我沒問吧。」雖然這種奇景他從沒看過,不過他也不是那種喜歡說三道四的男人,把別人的秘密當成笑話說出去是不道德的。
「這個嘛……等我想通了,我一定會告訴你的,現在,我想保留這個秘密。」開玩笑,要是這麼早就說出來一定會嚇跑人家,雖然說以後再說可能也會嚇跑人家……唉,既然如此為難,不如什麼都不要說。
等他想通了再說?要想通什麼?黎軒不懂,卻不再問,這幾天他問了太多為什麼,太過瞭解一個人,這是很危險的,太瞭解一個人會產生感情,產生感情就會影響任務。
上一次,他決定讓簡覆文活著離開那裡已經算是影響任務了,若是繼續瞭解這個人……他已經不敢再想下去了。
黎軒再次躺下閉上眼,腦海裡一直想著旁邊那個人,但是還有另外一個聲音告訴他任務為重,任務任務……
有時候,他都快搞不清楚他生下來的目的何在,完成任務後又該何去何從?黎軒這個名字,其實是為毀滅簡覆文這人而來。
感情?若是由大哥來說,這東西絕對是毀滅理智的最佳武器。
「小黎?你睡了嗎?」等了老半天不見回應,簡覆文忍不住出聲詢問。
是他開了這個話題的,怎樣現在又中斷了?
「小黎?」簡覆文摸黑下床,來到黎軒的床邊,卻只聽到輕微的鼾聲。
果然是睡著了……簡覆文輕笑,這樣也好,至少他就不用腸思枯竭地想著要如何跟他解釋。
畢竟要他開口說出對一個男人一見鍾情,不如叫他去跳河自殺還比較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