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覆文不缺錢,黎家雖然在精神是虧待他,可是在物質生活上從沒讓他匱乏過,戶頭裡的錢足夠讓普通人安安穩穩過一生。
可是黎覆文還是決定要找點事做,在世界各地漂流的這兩年,他整個人閒散慣了,以前體能上的訓練或許退步了,可是某人教導他的畫技卻進步神速,不知道這是否跟他每到一個地方就畫幅畫有關。
他畫的大多是風景畫,可不論是何處的風景,畫裡總是有一名男人在笑,男人的臉看起來很模糊,大多數都被風景或是衣帽遮住,可是看畫的人都一定會注意到男人的存在。
久了,就會有買家或遊客問起那男人的存在,問為什麼不把他的五官畫清楚一點?黎覆文總是笑著搖頭,不發一語。
回到台灣後,他繼續畫畫,台灣的藝術發展得不是很旺盛,但是屬於藝術的舞台正在展開,而台北是台灣藝術舞台最寬廣的地方,許多文人雅士聚集在這小小的盆地,期望著它縮放屬於藝術的風采。
黎覆文的畫在流浪時被巴黎一位華僑相中,那華僑說他在台灣有一間畫室,專門覓集世界各地的畫展覽,希望他回到台灣時能夠共襄盛舉。
原本黎覆文只是口頭上答應,可是回國後不知怎地偶然逛到那華僑提到的畫室,進去一趟後,他就改變了主意。
雖然答應將過去的作品展出,但黎覆文卻堅決匿名展出作品,他只給了畫室一個代號——「簡」,畫室采不採用這個代號他不在乎,他在乎的是自己的名字不會在公開場合出現。
單身公寓的室友知道他會畫畫後相當訝異,簡伯宇是整天纏著他問東問西,不外乎要求他給自己畫個畫像好流傳給後人瞻仰……
黎覆文只睨了他一眼,「供後人瞻仰?那也得你生得出來才行啊!」一句話將簡大帥哥氣昏。
新室友康若華則是微笑地說有空一定去參觀畫展,並大力稱讚黎覆文的才華……雖然他知道康是老實人不太可能拍馬屁,但黎覆文這樣被人稱讚還是覺得很不好意思。
有人說:藝術家跟瘋子只在一線之間,原本黎覆文是不敢苟同的,不過在畫室遇上幾次怪人後,他開始覺得這句話很有道理。
台灣的藝術家超過七成選擇隨性的生活,對於個人的性取向或是生活方式採取百分之百的包容,所以藝術家裡頭有不少男女勇於承認自己對同性的興趣,並且勇於追求自己的真愛。
黎覆文在畫室裡大多採取低調的態度,他認識的畫者不多,而且相較於其他人的熱情奔放,他的態度可以說是太過冷淡,久而久之,畫室內就傳出了冰山美人這稱號,黎覆文原是不在意,不過這個盛名帶給他的困擾倒是愈來俞多。
黎覆文長得很俊美,他的長相除了俊美以外還帶著一股淡不煌憂鬱氣質,雖然是所有藝術家的通病,但那股氣質在他身上彷彿發揚光大,成了一種莫名的吸引力,將週遭對他有興趣的男女全都吸引過來。
突然之間,他就像是一朵盛開的百合,所有的蜜蜂都爭相採擷,讓他這朵只想躲起來的百全不勝其擾。追求者當中,以一名世家子弟的行動最為熱烈。
「簡,你畫得這麼好,我幫你在巴黎開個畫展好嗎?」柳亦瀾一踏進畫室內用來休閒的小天地,就忙著纏上他的目標。
黎覆文連眼睛都懶得抬,他不懂這世界上怎麼會有那麼多無聊的人,都被人拒絕三四次了還不死心,他到底是來這裡進行藝術交流還是玩交際遊戲,他都快搞不清楚了。
「我正在忙。」黎覆文手中畫筆不停,他並不想為了這樣一名無聊人士打擾自己的畫興,偏偏這惱人的蒼蠅似乎永遠都聽不恐怖行動人話,不停繞在他耳邊嗡嗡叫。如果手邊有蒼蠅拍,黎覆文一定會二話不說朝他打下去,可惜在這種高級藝術會所內是沒有那種東西的。
「我知道我知道,那我乖乖待在你身邊不吵你做畫可以嗎?」柳亦瀾拉過一張椅子坐在黎覆文身邊,裝起文靜的乖寶寶。
黎覆文全身起雞皮疙瘩,惡寒從脊椎底竄升。
「柳先生。」黎覆文停下畫筆,終於轉過身來注視著蒼蠅。
「我知道你對我產生一種生理上的興趣,不過我本人對這些風花雪月沒什麼興趣,可不可以麻煩你把這種注意力轉移到其他人身上?你這樣會造成我的困擾……」話說到一半黎覆文突然停住,不是因為他不忍心,而是因為他看到一個大男人在他面前掉淚。
「嗚嗚嗚……你怎麼這麼殘忍?人家只是想靜靜陪在你身邊而已,又沒有要強迫你做任何事……更何況人家為了你好不容易才甩掉保鏢跑來的,你怎麼可以這麼殘忍地拒人於千里之外?」
柳亦瀾抽抽咽咽指控著黎覆文的薄情,已經到聲淚俱下的地步了,搞得黎覆文一個頭兩個大。這個柳亦瀾果然如那些畫友所說,是個難纏又任性的人物啊。
雖然與生俱來的好耐性已經快被磨光了,黎覆文仍然微笑以對。
「柳先生,據聞貴公司最近與美國黑道有一些摩擦,令尊害怕您會被暗殺而指派了許多保鏢前來保護,您這樣任意甩掉保鏢亂跑,要是造成任何意外的話那叫令尊情何以堪?依我看,您還是回家接受保護比較妥當……」勸說再次中斷,這次則是因為對方撲上來緊緊抱住,導致黎覆文整個人呈現呆滯狀態。
「我就知道你不是真正的冰山!你是在乎我的……嗚嗚……我好感動喔,簡,等這次事件結束後我們到美國結婚好嗎?」柳亦瀾像八爪章魚一樣攀附在黎覆文身上,喜極而泣的臉直接埋在佳人耳畔。
有句成語怎麼說來著?忍無可忍,便毋須再忍。
黎覆文使出以前練武時的蠻力,將有點肥胖的章魚一點一點剝離自己的身體——他最討厭別人這樣裝熟動不動就碰觸他,要不是他現在正過著普通生活,老早就賞他一顆子彈了。
除了動作有些野蠻,黎覆文的語氣也由原本的溫文有禮變得有些咬牙切齒。
「柳先生,貴公司的事只要有長眼睛會看報紙的人都知道,並非我刻意關心,還有——我們的關係什麼時候好到可以結婚了?我記得我們甚至連朋友都還不算吧?」他很懷疑這傢伙的腦袋裡究竟裝些什麼,富家子弟就算囂張跋扈了點,應該也不至於到這種地步吧?依他所見,這柳少爺的智商恐怕只有幼稚園程度而已。
「可是你明明連我被誰追殺都知道呀……不要那麼用力,我會痛……」
一根手指頭被扳開,他另外一根手指頭就攀上去,如此努力了半天他老兄還是穩穩攀在黎覆文身上。
「你這樣攀著我是想悶死我嗎?」黎覆文皺眉,這傢伙肯定是外星人,所以他說的地球話對方一句都聽不懂。
「人家只是太感動了所以……」柳亦瀾遲鈍到沒發現美人口中的怒意,手腳全攀在對方身上,惹來旁人一陣側目。
這種場面,應該是有人會出面來制止的,好比畫室的主人,於情於理都該出面勸說一下,無奈這柳少爺是這畫室幕後老闆的獨子,所有能來這畫室開畫展的藝術家大部分都是得到他大少爺的首肯才能登堂入室,所以就算見到美人落難,旁人也只能投以同性的眼光,不能給予實際上的幫助。
黎覆文環視了一下四周,沒有一人敢上前來阻止這位大少爺,事實上,要不是看在柳少爺老爸的份上,他也不會忍到現在,可是今天他這樣的舉動實在是太過份了,再不阻止他,等一下發瘋的就是自己。
黎覆文冷著臉,先是用蠻力把人從身上剝下,見那八爪章魚似乎還不肯放棄,正當在考慮是不是要把對方丟出去以示懲戒時——黎覆文被人抬了起來,在最短時間被摔了出去,而他原本想丟出去的八爪章魚則好好地待在原地……
四周傳來此起彼落的驚呼聲,黎覆文知道他被人偷襲了,可是他居然不知道那人是何時接近他,並且能夠在最短時間內把他摔出去,通常擁有這種俐落身法的不是特種部隊就是殺手——所以黎覆文的首要之務不是對付八爪章魚,而是看清偷襲他的是何方神聖。
待他定睛一瞧,那人正以保護者姿態站在柳大少爺身旁,兩人的視線在短時間之內相接,也在同一時間定住了。
是他?怎麼會是他?
黎覆文情不自禁搗住嘴巴,不敢置信,居然會看到一個不該出現的人。
「先生,很抱歉我家少爺冒犯了您,不過您也不需要用過肩摔來對付人,柳少爺骨頭天生脆弱,很容易骨折的。」男人向黎覆文點頭道歉,絲毫不把對方剛才的驚訝看在眼裡。
黎覆文收起震驚,仔細端詳起男人的五官,險些看得癡了。
不過,莫名其妙被偷襲而產生的怒氣還沒消失。
「先生。既然你知道你家少爺冒犯了我,那麼你方纔的偷襲實在是沒有道理,還有,你若要保護你家少爺,就不該讓他離開你的視線跑到這種公開場所來,這種地方是暗殺的最佳場所你不知道嗎?」
黎覆文揉著方才摔疼的手腳,這種皮外傷其實他不看在眼裡,可是若不這麼做他很可能會做出一些連自己也無法理解的事。
畢竟這男人會再次出現在他面前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可是老天爺卻這麼愛開玩笑,硬是把不可能變成可能。
「先生,您的提議我會採納,前提是先生不要太魅力四射,這樣會讓我家少爺忍不住甩開我們這些可憐的小跟班冒死前來幽會……不如先生近期也盡量不要在畫室出現,免得柳少爺又故技重施如何?您不出現在這裡,也省得一些不必要的麻煩是嗎?」男人雙手插入口袋內,陽光般的笑容看起來無比舒服,可是嘴裡吐出來的話卻刻薄傷人。
要不是太瞭解這男人刀子嘴豆腐心的個性,第一次見面是很容易被氣死的。
黎覆文低歎口氣:「你這提議不錯,不過勞煩你先把你家少爺打包回去,不然你又要以為我勾引他了,你最好把他五花大綁二十四小時不離身,不然依他的個性還是會逃出來興風作浪的,為了你家老爺可憐的心臟著想,你還是把他守得緊一點吧。」
就算明白跟那人玩口舌之爭是自討苦吃,可是這種感覺已經好久都沒經歷過了,黎覆文忍不住搬出以往被訓練出來的舌功與之較勁。
「與其擔心別人,我看先生不如擔心自己,這畫室人來人往的,居心叵測者多,要是先生哪天一個不注意,小心隔天早上在別人的床上醒來都不知道……喔,還有,看得出先生的身手不錯,不過疏於練習,只能拿來對付一般人,要對付練家子得再加強才行。」男人一手拉住想逃走的自家少爺,一手從口袋裡掏出特製手銬將兩人繫在一起,動作時嘴裡還不忘回敬一番,看得眾人一愣一愣的,不知該如何反應。
偌大的畫室中傳來柳亦瀾的哀號聲,他求男人把手銬打開,求旁人幫幫他,不過所有人都當他是隱形人,對他的請求更是充耳不聞。
這男人……耍嘴皮的功力真是愈來愈高深了。黎覆文淺淺一笑,拍拍身上的灰塵後起身,這場鬧劇也該結束了。
「我想你的目的已經達成了,為了你家少爺的安危著想,你還是帶他離開吧。」男人說的對,這畫室他是不能再來了,不過不是為了避免再次發生這種事,而是他不想再看見這男人。
隨便收拾了一下東西,正打算轉身就走,黎覆文卻在離開前被人輕輕拉了回來。
他回頭,眼裡充滿疑問。
「先生,方纔我沒傷著你吧?」男人笑問,有些靦腆。
呵,這男人果真是刀子嘴豆腐心吶,他都要忘了他有一副世間難求的好心腸了,更有一顆正直難改的良心。
「我沒事,你還是回去照顧好你家少爺吧。」其實,見一面也好,起碼讓他知道男人過得好不好。
「先生,聽少爺說,你是畫室裡新崛起的畫家——簡?」男人沒輕易放過他,彷彿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告訴他,要注意著眼前這名神秘的畫家。
「……我是簡,請問我可以離開了嗎?」黎覆文瞪了他一眼。
「我叫黎殤,第一次見面,若有冒犯請多見諒。」男人好聽的聲音彷彿從很遠的地方飄近,一切聽起來如此不真實。
黎覆文的畫具,因為雙手嚴重發抖而掉了一地。
他幾乎是用逃的姿態奔回家裡,幸好這時間家裡不可能有人在,所以沒人被他狼狽的姿態嚇到。
偽裝許久的冷靜自持全被打碎,黎覆文無法自己地發抖,他甚至連畫具都沒撿就逃了,只因為那男人說了那麼一句話。
「我叫黎殤。」這句話有多久沒聽到了?上一次從自己嘴裡說出時的情景還歷歷在目,怎知如今竟是如此……
是蒼天弄人吧?他習慣換上別人的名字代替他們存在活著,如今竟也出現這麼一個人以「黎殤」這個名字活著。
多諷刺。黎殤是他,也不是他。
他坐在門口,身子從牆壁上滑了下來,二十幾年來他不只一次感歎過命運弄人,只是從沒有勇氣去推翻它甚或改變它,二年前唯一一次興起那個念頭並且執行時,也只是抱著絕望中姑且一試的想法,如今再見故人,他卻激動到無法自己……
這個時候,應該冷靜下來想個法子隱瞞自己當時對組織的背叛吧?他不是怕死,只是怕辛辛苦苦的安排卻讓老天爺壞了事。
事情若被發現,好下場是他被逐出黎家,最慘的下場是他與那人永遠被黎家追殺。
簡覆文、黎殤、黎軒、黎覆文這幾個名字一直在他腦海裡打轉,精神狀態糟到連有人進屋了都沒察覺。
「靠!見鬼啦?你哪位啊?」簡伯宇大驚小怪的聲音從近處傳來,差點震破他的耳膜,這男人,如此不細心不體貼也不溫柔,到底那個葉非是瞎了哪只眼會看上他?
黎覆文低低笑了一聲,掩飾上一秒還波濤洶湧的情緒。
「的確是見鬼了,你沒見到我還在發抖嗎?有時間出去鬼混,應該不介意伸手拉我一把吧?」方纔他是一路跑回公寓的,許久不曾做過跑步這種激烈運動,現在一跑就是十幾公里,沒累死已經是奇跡了。
「見鬼?大白天哪來的鬼?也才剛下午五點而已,太陽都還沒下山呢,從沒見過你這麼狼狽的模樣。」嘴裡念歸念,簡伯宇對房東還是很有愛心的,他將腿軟的黎覆文扶了起來,扶到沙發椅上坐著。
接著他開了燈,方才有些暗的情況下他只覺得黎覆文臉色白得像鬼,沒想到開燈之後看起來更像鬼,除了臉色蒼白外還不斷冒著冷汗。
的確是見鬼後才會有的反應,不曉得中邪了沒?
「小黎,好點了沒?需不需要我去找有名的法師來幫你驅驅邪?沒想到你人長得這麼英俊挺拔,居然怕鬼?」為了表示他的體貼,他還特地倒了一杯水來孝敬孝敬房東,瞧,他多有心啊。
怕鬼個頭!不過他方纔那表情看起來的確是見鬼了。
「誰說長得英俊就不會怕鬼?人都會對某些東西產生恐懼,難道你不怕鬼?」喝了水後心情總算稍稍平撫,黎覆文睨了身旁的天兵一眼,對他說的怪理論可是一點都不敢苟同。
「不怕!那種東西又不能真的傷害人,更何況我又沒冒犯過它們,為什麼要怕?」簡伯宇豪爽地拍拍胸脯,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小毛頭拍著胸脯保證對小女友永不變心一樣,這樣的舉動逗笑了黎覆文。
「別逗了你,我就不信你什麼都不怕!」
「耶?對我這麼沒信心?這樣好了,下次你再遇到鬼時CALL我,我一定在第一時間趕到現場幫你驅邪,順便幫你附贈幾粒拳頭讓那傢伙嘗嘗,教它不敢再來騷擾你,怎麼樣?我夠義氣吧?」說話的同時,簡伯宇還不忘做幾個誇張的武打動作,簡直唱作俱佳。
黎覆文翻了翻白眼,要是他再遇到今天那個『鬼』,恐怕是叫誰來都沒用了吧?
「是是是,我的簡大英雄,下次要是我遇上任何麻煩,不管是鬼也好流氓也好,一定馬上通知你,好讓你逞一時之快……不是,是大顯神威,這樣總可以了吧?」
黎覆文非常配合地順著簡伯宇的意思拍拍他的馬屁,反正這傢伙如果心情好就不會跑出去喝酒,不跑出去喝酒就不會給他添麻煩,小康現在忙著找工作,可以收拾爛攤子的人少一個,他得小心一點才行。
「嗯,這才差不多……不過說真的,我看你也嚇得不輕,我看這樣好了,等一下你做頓豐盛的晚餐來安慰安慰自己,我呢,則是負責變出好酒來給你壓壓驚,要知道酒這種東西可是好貨,不管有什麼煩惱還是不如意的事,只要幾杯下肚都能忘得一乾二淨,而且還能壯膽呢!身為好室友的我當然要不吝貢獻出好酒來為你壓壓驚啦……喂,你上哪兒去呀?都六點了你不做晚餐啊?那我們晚上吃什麼?還是你想先喝酒?喂……」
簡伯宇的喝酒壓驚說被厚實的木門隔絕在客廳中,換來簡大帥哥一陣傻眼。
有時候,充耳不聞其實是一個解決事情的好方法呢!黎覆文在房門後暗自忖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