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初爺,雖然咱們屋頂讓您砸了個小洞,您肯負責當然是感激萬分,但沒必要擺這麼大的陣仗吧?」嬤嬤雖然臉上還帶著笑,卻是無比僵硬。瞥見廳前來往穿梭的人影,更是讓她咬牙切齒,緊扭手上絹帕,臉上青白交接。
「順道做個整修,不好嗎?」坐在錦椅上的初天緯端起杯盞,輕啜一口,氣定神閒的模樣和她成了強烈對比。
當然好,可只要給銀子就成了,犯不著找人來拆了醉月樓啊!嬤嬤臉上掛了個比哭還難看的笑,盯著那張皮笑肉不笑的臉,口才便給的她竟想不出任何話可接。
「早這位初爺就帶了大隊人馬踏進醉月樓,那群木匠打扮的漢子少說也有二十人,一進門,把帶來的木料往大廳正中堆出一座小山,就開始四散拆屋,嚇得樓裡的姑娘全逃竄出了房,縮在大廳牆角擠成一團,直簌簌打顫。
她聞訊下樓,正好瞧見有人拿著根大木杵一擊敲散了隔擋內室的山水花鳥大屏風——那可是她費了多大的心思才從魏尚書那弄來的呀!
她連忙先遣人去搬救兵,再下了樓和他好說歹說,客套虛偽用了,暗諷威脅用了,卻是不論她出什麼招,他只一徑噙著莫測高深的笑,用短短數字的回話猛跟她打太極。
擠在牆角的姑娘全用哀求的眼神瞧向她這嬤嬤,她卻一籌莫展、急得滿頭大汗,只能眼睜睜看著那些完全不聽她號令的木匠肆虐破壞。她的雕花拱門!她全套的槐木桌倚!
直至他傳來淡淡一句,她才知道他所為何來!
「擷香姑娘睡醒了嗎?」
急得團團轉的思緒霎時清明,雖不願將擷香送到這危險人物面前,但在招數用盡之後,向來長袖善舞的她,也只能派人十萬火急去把擷香叫來。
打從昨晚踏進醉月樓,對方就是不懷好意的,早說這姓初有問題,只怪她貪財引狼入室。
「嬤嬤。」
一聲叫喚從梯階上方傳來,看見來人,嬤嬤只差沒感激涕零,急忙過去拉了她手。「擷香你可來了!」
在踏進主樓時擷香就已看清屋內的亂狀,包括屋上那個洞。沒讓驚愕顯現臉上,她走到廳中最難讓人忽視的身影前,盈盈一瞄。「初爺。」
初天緯手一揚,讓嬤嬤一直心疼的敲打聲才終於倏然停歇。
冷冽的視線在她身上掠過,美顏脂粉未施,一襲素衣布裙,少了矯飾的妝點及誘人裸露的服飾,她反而更顯清靈妍媚,美得奪人魂魄。若是在他處相見,難以想像眼前這姣美如玉的她竟是青樓女子。
迅速將心頭的讚歎掩下,她身後的男子攫住了他的注意。
欣長的身形罩著一襲淡黃色長袍,漂亮得過分的俊臉透著冷傲,眸如雋星,直勾勾地看他,護衛的意味昭然若揭。
初天緯帶著思忖的眸光,來回在海品頤及擷香身上環繞。眼前這名男子,和他所追捕的人有關嗎?和這醉月樓又有何關係?
有了昨晚的經驗,擷香不等他響應,即逕自起身,雖然身高只至他的下頷,她仍仰首無懼地直視,須臾,菱唇緩緩勾起笑——
「初爺,去而復返是怪擷香昨晚服侍得不夠周到嗎?」嬌柔的語音音量不大,卻是清楚地傳進眾人耳裡。
帶進的木匠中,有一半是他的手下偽裝。察覺手下詫異又帶著瞭然的目光,劍眉一擰,初天緯起身。「樓後花園方便參觀嗎?」
嬤嬤一凜,和海品頤對上視線,皆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反對。連她都被耍得大栽觔斗,怎麼放心讓擷香和他獨處?
知道她們的擔慮,擷香悄悄握住海品頤的手,微微使勁後放開,宣示著讓人心安的自信。若不順他的意,怕是沒辦法善罷干休。
「當然。初爺,這邊請。」擷香領先朝長廊走去。
和手下交換了眼色,初天緯跟隨離去。
「嬤嬤。」不消多說,海品頤語中的疑問嬤嬤已經了了十足十。
「我做啦!打從昨晚我就用盡關係要毀了這姓初的,卻是沒半人理我!」嬤嬤氣得腳用力直跺。醉月樓讓人囂張地砸了屋頂,她怎麼可能悶不吭聲就此作罷?
結果呢?送給順王爺的密函被退了回來,說是無能為力;夜探嚴大將軍府第,一提到初天緯的名號,立刻讓人用身體微恙、不宜見客的借口請出了門外;所有門路用盡,卻只得到一個響應——初天緯,沒人敢碰!
就連稍早派去宰相府裡搬救兵的探子,到現在還沒個影兒!不用說,結果她已經可以想見。
「怎麼會?」海品頤一驚,望向兩人消失的長廊,眸中焦慮更甚。這姓初的是為了「他」來的!怎能為一個人毀了醉月樓,毀了大夥兒辛苦五年建立的根基?
盛怒中的嬤嬤沒將海品頤的異樣看進眼,只急著揮舞手中的紅羅帕,發出剛剛全被堵了口的怒吼——
「東邊二樓那個給老娘住手!你們主子沒回來前,誰也別給我動!誰要再敢斷了我醉月樓任何一根木頭,我絕對讓你們這些木匠再也進不了木料,進一根,劈一根,進一對,劈一雙,聽到沒有?聽到沒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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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爺如此慷慨率眾來到醉月樓,是為了賞賜擷香昨晚的表現嗎?」走到花園,怒上心頭的擷香沉不住氣,搶先發難。
「把人交出來。」不理會她話裡嗆得發酸的譏誚,初天緯盯著她的背影,沉聲道。昨晚的遭遇讓他篤定醉月樓絕對和他所追捕的對象有關,不想再迂迴,他直接開門見山。
擷香暗自心驚,慶幸自己是背對他,否則過於震驚的反應絕逃不過他的鷹眸。
「交什麼人?鶯鶯還是燕燕?」擷香以袖掩唇輕輕一笑,側首斜眼睇他。「擷香記得昨晚初爺還挺沉醉,若不夠滿足,今晚再來就是,何必一大早就急忽忽地跑來要人呢?」
她明知他在說什麼,卻定要扭曲他的話!望著那張絕美的臉,初天緯臉色更顯陰鬱,卻在顧見她掩於袖下的陰影時,微微一怔。他倏地伸手拉下她的手,在白皙頭頸綻開的吻痕是這麼明顯。
沒料到他這突然的舉動,擷香微怔抬頭,正好對上他的眼,他眼中難以解讀的情緒毫無防備地撞進她的心坎。抹了藥稍稍褪色的斑紅,又像昨晚被他緊緊吮嚙一般,沒來由地熱烈燒燙起來。
「我弄的?」醇厚的語音因尷尬而略顯瘖啞。
擷香的臉難以抑止地燒紅起來,她知道,他如她一般,腦海中都想起昨晚的畫面。她連忙抽回手,背過身去。
「昨晚擷了香的,除了初爺又有誰?」她逼自己說得臉不紅氣不喘,但心頭撩動的情緒,卻是讓她連音都顫了。
那連耳根都羞紅的模樣,渾然不似做作的嬌媚。名滿京城的花魁,不該是會因這樣就赧紅了臉才是。
心頭浮現一絲玩味,憶起自己的任務,初天緯寧定心神,再次望向她背影的視線已然平靜無波。
「昨晚是誰下的藥?你還是另有其人?」
他怎麼老愛說些讓人震驚的話!擷香不動聲色,依然輕笑。「擷香不明白初爺在說什麼。」
不讓她又顧左右而言他,初天緯一把攫住她的皓腕,強迫她面對他——
「若不是下藥,我不可能會要了你,不、可、能——」逼近她耳畔,一字一字緩緩輕吐。
溫熱的吐息卻是傷人至深的冰冷!擷香用力收手,卻掙不開他的執握。
「放手!」她怒道,總是含嗔帶媚的笑顏全然褪去。早明白青樓出身在別人眼中是何模樣,卻仍被刺傷。「嫌髒就別碰我,沒的一行了你的手!」
察覺到她像是不惜折斷手腕也要掙脫的用勁,初天緯鬆了手,看到她迅速收回的手腕染了一圈紅腫時,向來冷然的心驀地竄過一絲難以辨別的情緒。
「有本事,就用最正當的方式踏進醉月樓,別用這種小人手段!」擷香冷笑,美眸因怒火而晶亮如星。
聞言,初天緯低低笑了,笑得讓她頭皮發麻。良久,他才歇了笑,傲佞地凝睇著她。
「不。」他緩緩搖頭,帶著貓戲老鼠的從容。「一個月才兩次擷香日,以為我能放你如此逍遙嗎?」
一股涼意直往上竄,擷香紅艷的唇抿得死緊。原來拆樓只是幌子,乘機監視才是主要目的,他的目標鎖定是她!還以為他那種狂傲的人用言語擠兌有用,難怪嬤嬤拿他沒轍。
「你想怎樣?」擷香定定看他。
果然聰明。初天緯唇畔微彎,回望那張麗顏。「我要擷香閣任我自由來去。」
「別想!」那看似洞悉一切的眸光已讓她心驚膽跳,她又怎麼可能任他隨時在身邊出沒?!
「吐實,或我自己查。」劍眉一揚,她顯露的驚慌讓他滿意,他所追捕的對象定還在醉月樓裡。
那輕鬆的神態明顯昭告著再無轉圜的餘地。擷香挺直背脊,天生的傲氣讓她不甘示弱。好,就讓她會會他有多大能耐,有她和品頤在,就不信真的藏不住一個人!
「吐什麼實,擷香不懂。」她不露懼色地回望他。「若初爺堅持,把人撤了,之後擷香閣任你來去。」
「好。你選的,別後悔。」拋下意味深長的一眼,初天緯一撩衣擺,大步走出庭園。
直至那高大的身形再看不見,她一直屏住的氣才敢吐出。擷香軟倚花欄,全身不住發抖。
別後悔。
他的話,迴盪耳際。
她這樣處理,是對?是錯?醉月樓的秘密,會就這麼毀在她手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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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天緯一帶人離開,嬤嬤及海品頤立即相偕來到擷香閣。
「擷香,他怎麼肯走?」門才一推開,嬤嬤急得劈頭就問。
擷香怔怔坐在榻沿,直至嬤嬤抓住她的手才抬頭,視線卻是落在站在門邊的海品頤身上。
「品頤,他是誰?」初天緯來的目的已如此明白,沒辦法再瞞著嬤嬤,否則根本無法應付初天緯。
他?哪個他?嬤嬤精明戒慎的眼神在兩人間調轉。
「你們說的是誰?」她有點明白初天緯這號危險人物為何會踏進醉月樓了。
海品頤僵立半晌,才頹然歎道:「遲昊,出來吧。」
只眼一眨,原本只站了品頤的門口突然多了道身影,嬤嬤撫住強跳的心口,差點沒叫出聲。看向擷香,見她毫無詫異的模樣,佈滿細紋的眸中盈滿了不可置信。
「你們聯合起來瞞我?連仇家都找上門了還瞞著我?!」嬤嬤跌坐地上,粉雕細琢的臉頓時像老了十歲。
「嬤嬤……」海品頤撲跪她跟前,眼眶泛紅。
名喚遲昊的男子關上房門,站在門邊,沒再走進。
「不是瞞您,而是不知道會這樣。」擷香拉住嬤嬤的手求情。她早該說的,若事先和足智多謀的嬤嬤商量,事情或許早已結束。
「那初天緯是誰?」嬤嬤凌厲的視線射向門邊男子,厲聲問道。
遲昊頓了頓,面無表情地回答:「官拜極品的御前侍衛統領。」
難怪那些高宮達人動不了他!「他又是誰?」指著他,嬤嬤怒視海品頤。「怎麼用得著御前侍衛統領出馬?」
「我會和他離開。」海品頤低道。
「嬤嬤!初天緯今日見過品頤,突然不見,他會起疑的!」擷香臉色一變,連忙跪在嬤嬤跟前,慌得連聲音都抖了。為了保全遲昊,品頤竟連醉月樓和她都要拋下!「別讓品頤走!」
「這些年來你們還信不過我?我把你們倆當親生孩兒看,又怎麼可能逼品頤去送死?」看著他們,嬤嬤淚流了下來。初天緯敢踏進門,表示已有萬全的準備,要真逼他們離開,不啻是逼他們自尋死路!「姓初的精明過頭了,品頤,就算樓外的事都靠你張羅,就算你男子打扮從沒被人識破,你還是個姑娘家啊!你應付不了初天緯的!」
「都怪我……」海品頤泣不成聲。她何嘗不知?但留在這裡,早晚會將醉月樓一起拖累。
「怪我沒長眼,讓那小子擷了香,早該在入場前把他擋下的。」嬤嬤遙遙頭。
「都別自責了。」見嬤嬤不再生氣,擷香心放下來,連忙把海品頤拉起。「現在當務之急,是要研究怎麼對付初天緯那傢伙才是。」
「這倒是。」嬤嬤拭去淚,皺起眉頭。「擷香,你在花園怎麼跟他說的?」
擷香咬唇,懊惱地把訂下的協議說了。
聞言,嬤嬤眉頭鎖得更緊,陷入沉思。
擷香已盡力將影響降到最低,早上被這一折騰,為了善後,只能讓今天白白損失,若真讓那群人一直待著,醉月樓就甭想開門了。只是,老讓初天緯在醉月樓裡晃也不是辦法,他太精明,會看穿太多東西。
眼一瞥,見那冷得像冰的身影還站在門邊,一句話也沒說,嬤嬤又是心頭火起。
「他什麼時候走?」手指著遲昊,嬤嬤不客氣地問。不是她沒慈悲心,樓裡這麼多姑娘要她護著,她不能為了他一個人,而害了這許多人。禍源一日未離,醉月樓就一日不得安寧。
海品頤視線越過內室和他對望,眼中盈滿了苦澀。
看著他們視線無言交會,擷香只覺心被狠狠揪緊。那晚,她和品頤在擷香閣裡,遲昊負傷闖進,從兩人交會的眼神,她知道,他們兩人是認識的,且在五年前,她還沒認識品頤前,就有緊緊交纏的過去。
因此她沒有多問,還幫忙品頤隱瞞。
「再兩天,我的功力即可恢復。」遲昊突然開口,像在答覆嬤嬤的響應,其實是說給海品頤聽的。
海品頤一震,刷白的臉龐背負著太多的情緒。
「恢復就快點離開。」連串的麻煩讓嬤嬤花不了心思去留意其它,她只求護得樓裡姑娘周全,其餘她已管不得。「快還醉月樓一個平靜的生活!」
「嬤嬤,別說了。」擷香扶著嬤嬤的手往外走,將一切看在眼底的她體貼地留給他們獨處的空間。「我們去大廳看看弄得如何,不然明天開不了門,又少一天的收入。」
「對了,還得去盯著呢!」嬤嬤提起裙擺,連忙往外走去。
深深看了海品頤一眼,擷香輕歎口氣。她有預感,這件事會讓品頤離開醉月樓。離開她雖知分離的一天終將到來,但……太快了……
把所有的心緒抑下,她抿緊唇,轉身跟著嬤嬤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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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上攤著一本本厚重的賬冊,擷香纖手支著下頷,另一隻手持狼毫筆送至唇畔,因沉思而輕咬著。
「怎麼銀子像長了腳,老是花得這麼快呢?」她蹙了眉,長歎口氣。
坐在一旁的海品頤看著賬冊中的細目,也忍不住搖頭。「什麼都要錢,我們已經將花費降到最低了。」
「把夜渡資調高些怎麼樣?」擷香靈機一動,拿起筆在一冊手記本上圈圈寫寫。「這有,四色果子一盤十兩,水酒十五兩,佳餚一席百兩,瞧!收入大增呢!」那些數字在她眼前發亮。
「你是強盜啊?」海品頤啼笑皆非。「這樣反而會害尋常百姓望之卻步,只靠高官達人是撐不久的,何況他們大多只為擷香日感興趣。」
「真煩……」被潑了盆冷水,擷香小嘴一扁,又歎,念頭轉到了憤恨的對象身上。
「初天緯的維修費不是才付了一半嗎?要把營業損失也加成上去,多收點,狠狠敲他一筆竹槓!」不多灌點水,實在難平她滿肚子的怨氣。她氣憤得握緊了粉拳。
海品頤聞言輕聲低笑。嬤嬤和擷香轉的都是同樣心思,昨天初天緯離去前,嬤嬤開的價碼讓人咋舌,初天緯卻是臉色不變地一口應允。
「……原來,名聞遐邇的醉月樓還兼做黑店的勾當。」低醇的語音在身後響起,平淡的音調聽不出是喜是怒。
聞聲,擷香杏眸略微瞇起,用力將手中賬冊合上。海品頤警戒起身,站到擷香身後,目光瞬也不瞬地盯著他。
對射來的凌厲視線恍若未覺,初天緯走到窗欞前的錦椅入座,微啟了窗,看向閣外的風景,泰然自若的模樣好似在家裡一般自在。「尾款已清,且方才進門時看到一切恢復原狀,應是難再另立名目才是。」
「初爺,這麼早?」海品頤微一頷首,禮貌性的問句隱含彰顯的敵意。
「都忘了。」初天緯輕笑。「日上三竿對晨昏顛倒的青樓來說,大概只能算是黎明初曉吧!」
看也不看他一眼,擷香又把一本賬冊重重合上,乒乒乓乓的聲勢驚人,把桌上賬冊全堆成一迭。
初天緯沒有言語,只興味盎然地看著她那張被怒火炫得艷麗的小臉。
「擷香。」海品頤握住她的手,用眼神阻止她。招惹初天緯沒好處的。
看了海品頤一眼,擷香抓著一本賬冊的手,才鬆了開來。她很清楚,但——她就是氣不過啊!
兩人不言已明的默契,讓初天緯微微擰起了眉,還有那隻手……心一窒,握於扶把的手不自覺地使勁。
「幫我搬。」手一指,擷香轉身走出門外,自始至終沒正眼瞧過初天緯。答應他可自由來去,可不代表她要隨時陪著他!要搜讓他搜去,什麼證據都讓她給湮滅了,就不信他在這兒能搜到什麼!
「初爺,失陪。」海品頤抱起桌上的賬冊,微一頷首,跟著離開。
那倔強模樣,讓初天緯低低笑了。以為這樣就避得了他嗎?笑意一斂,轉為銳矍的光芒環視四周。擺置都沒有變,卻和那夜隱約有點不同。
眸光更顯冷鑠,初天緯繞著內室緩緩踱步,腦中自那夜踏進擷香閣的畫面開始運轉,一次又一次。
氣味。
那晚站在門外,有股淡雅花香渲染四周。
鷹眸微瞇,走近榻前,微一傾身,攫起榻上整齊迭置的絲褥,湊近鼻端——
一縷若有似無的花香輕溢,一如那夜。
腦中的畫面,停在她頰泛紅潮,星眸微閉的嬌艷模樣。
該死!這藥效力如此強?像絲褥燙手,初天緯倏地放開,直退至門邊,然而心頭洶湧的熱潮卻是難以平息。
這影響,是藥……還是她?這陡生的念頭驚駭了他,初天緯冷凝著臉,旋身走出了擷香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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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月樓裡,一如以往,為開門前的準備忙碌著。
出了房,和品頤分開,無事可做的擷香東晃晃、西晃晃,最後只能來到廳前,看著那些來往打掃的僕婢發呆。
她之前曾幫著打掃,惹得嬤嬤發了好大一頓脾氣。
嬤嬤說上門尋歡的爺們不愛見操勞粗糙的手,要她顧好自己,弄得漂漂亮亮的,去引誘那些捧著千兩入場金的人前仆後繼就成。
盯著自己晶瑩如玉的纖指,擷香無聲地輕歎口氣。若讓她選,她寧願挑水、洗衣,做些院後的粗活,但為了銀子,沒辦法,她只能露胸露肩,在被人碰手碰腿吃盡豆腐後,還得嬌笑勸人更進酒。
一壺壺買出的酒,都是銀子呵!
「擷香姑娘。」一聲輕喚將她自沉思中拉回。
一抬頭,是樓裡的姑娘,身後躲著個約十歲的小女孩,用怯生生的眼神直瞅著攤。
「新來的?」見她點頭,擷香笑了,彎下身與小女孩平視。「叫什麼名字?」
「小……小玉兒。」小女孩囁嚅道,難得一見的美顏讓她瞧得呆了。這人好漂亮,像廟裡觀世音菩薩下凡。
看著那短到連手肘都蓋不住的破舊衣裳,還有衣下那瘦小的身軀,擷香只覺心疼,眼眶微微泛紅。
像她,像五年前的她。
「第一次來京城嗎?」皺了皺發酸的鼻子,擷香笑道。
「嗯,好大、好熱鬧哦!」小玉兒用力點頭。那些在家鄉從沒見過的繁華事物,讓她張大了眼,連離家的難過都給暫時忘了。
見那天真的模樣,擷香不禁莞爾,她看向帶小玉兒進來的姑娘。「小玉兒是來……」
「嬤嬤說她五官美,要我帶在身邊照料。」
擷香細看,雖是整身窮困的鄉土味,仍掩不住那精緻的五官,是個姑娘的料。
「多教她點,讓她知道咱醉月樓是在做什麼的。」她溫柔輕撫小玉兒的頰,心頭有不捨以及無奈。「放心吧,以後不愁吃、不愁穿,日子會好過許多的。」
小玉兒點頭,突然瞪大了眼直往後退,躲到那姑娘的身後。
擷香詫異地回頭看去,卻見初天緯那高大的身形猶如門神般靜悄悄地杵在身後。她霍然起身,毫無畏懼地直視著他。她都把擷香閣讓他了,他還想怎樣?!
「放她走。」初天緯硬板著臉,一臉寒霜。
他沒想到,那一臉姣美的面容之下,隱著的卻是無比狡猾的心思!她竟用溫柔的語調,誘哄年幼無知的小女孩走進她們吃人不吐骨的陷阱。
不能嚇著了小玉兒!擷香一使眼色,那姑娘連忙帶小玉兒進了內室。
「他父母打了賣身契,憑什麼放她?」擷香嗤笑。沒有小玉兒這層顧忌,她可以專心應付這難纏的對手。
「多少銀兩?」早知她們視錢如命!
那渾然不將錢放在眼裡的態度,讓擷香氣得發抖。「就您初爺的帳我不買,醉月樓買了小玉兒,她就是我們的人。」
「你狠心將這種小女孩推入火坑?她才幾歲?踩著對方窮困的弱點,將人逼上絕路,你良心安嗎?」初天緯怒道。
他懂什麼?他懂什麼!擷香握緊了拳,反唇相譏。「何不怪你們這些絡繹不絕的恩客?若不是你們這些男人的急色需求,醉月樓開得下去嗎?又哪裡需要去買窮困姑娘?」
「我幫她贖身,放她回去。」初天緯忍住想殺人的慾望,厲聲道。
「贖身?」擷香發出冷笑。「贖了她又能怎樣?她依然是吃不飽、穿不暖,甚至是只能在貧病交迫中死去!」
初天緯怒氣不斷上湧。她的良心觀念竟被扭曲至此?「總比一生被毀來得好!她回自己村裡,能賺得銀兩的方式忒多,繡工、幫人洗衣、田事都是掙錢的方式,何苦留在這裡作踐自己引裡
他的話,觸動了一直被深深掩蓋的心緒。擷香咬緊唇,倏然頓口,原以為已經還忘的畫面,又狠狠浮現。再難聽的話都聽過、聽多了,別讓他輕易撩撥!她努力壓抑胸口鼓噪的激動。
「為了衣食,連貞節自尊都可以割捨,你覺得無謂,不代表其它窮困姑娘也是如此不知羞恥!」氣她笑貧不笑娼的心態,初天緯繼續語出攻詰。
所有的自持,在他殘酷的批判下被完全摧毀!擷香抬頭,直直地望向他,強忍著不透露情緒的麗容,卻讓泛紅的眼眶洩漏了一切——
「你吃過苦沒有?你遇過饑荒沒有?你見過連衣服都沒得穿、連田都沒法子耕、連草根都掘出來吃的情形沒有?你看過連作踐自己都無力回天的畫面沒有?」她緩聲輕道,平靜的語音卻盈滿讓人聞之心緊的哀痛。「您憑什麼說他們該如何生活?你什麼都沒遇過!」
她的話,和她的神情,震撼了他。初天緯一時無語,剎那間,她盈淚的瞳眸竟讓他無法直視!
她經歷過什麼?
「整個村子吃都沒著落了,誰找你做繡工?誰找你洗衣?教教我啊!」擷香疾聲道,想起那些深埋的記憶,淚水忍不住滑落。「不是每個人都能衣食無虞,不是每個地方都是天子腳下的京城的,初爺!」
語末那兩宇,狠狠地刺進了耳裡,狠狠地譴責他的幸福!初天緯怔愣原地。出身武官世家,他的生命只有專心習武,專心於宮中的爾虞我詐中守護聖上的安全,他不知,他一直以為的理所當然,卻是有些人夢寐以求的。
「別說了。」有人輕輕執住擷香的手,將她攬入懷中。
「品頤……」看清來人,擷香埋首她懷裡咬唇低泣,淚不住奔流。她不願在他面前示弱,但不知為何,他高人一等的姿態卻輕易擊潰她的偽裝,揭起她以為早已還忘的過往。
「初爺,擷香姑娘今日不方便見客,能否擇日再訪?」海品頤護著擷香,直直地凝望著他。
又是初爺二字。初天緯無言地仰首,良久,他再次回望,視線讀不出任何思維。
「告辭。」又看了那因啜泣而隱隱顫動的身形一眼,他轉身,快步踏出醉月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