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一門心思盡放到如何處理那蓬花之上,很自然地快快開鐵閘,準備一把接轉了花,才想辦法。
穆澄在接轉花之後,那蓬百合就擋住了她的視線,沒法子看到來人的臉,想又是大廈的守衛員忠伯無疑。
對了,剛才自己回家來,忠伯遠遠見到自己,就立即轉身走回大堂辦公室,一定是匆匆把花帶上來吧!
「忠伯,謝謝你費心!」
話才講完,穆澄覺得不對勁。因為她稍稍從一蓬花側面望過去,來人非忠伯。
她微微一愕。
還未作出適當的反應,對方已經走進屋子來,順手的把鐵閘連大門關上。
「請問你是那一位,是花店還是大廈管理的人呢?」
穆澄一邊說,一邊伸手打算扭亮了燈。
驀地她的手被對方捉住了。
「這是幹什麼的?」她驚叫。
連連的退了兩步,再厲聲喝問:
「你究竟是誰?」
「我是心儀你的人!」對方說:「我的名字叫清。」
天!
穆澄一時的恐懼消失了一半,代之而起的是微微忿怒。
這個自稱「清」的讀者真是熱情過份,不知禮教,怎麼自已跑上門來了?
雖說跟讀者是朋友,畢竟素未謀面。且就算是朋友,也不可以胡亂在未徵求對方同意前跑進朋友的家來。
何況,穆澄覺得這位讀者剛才捉住她的手那個動作,實實在在太粗莽了。
借走廊的燈光,看到那個叫「清」的讀者的臉,眉目還算相當清秀分明的,並沒有討人厭的模樣。
她終於伸手扭亮了客廳的燈,一室大白之後,對方的模樣更清晰。
他,高高瘦瘦,臉色近乎蒼白,兩隻眼睛骨碌碌的散發著難以一下子形容的光芒,使他看上去比穆澄還緊張。
穆澄並不客氣地說:
「先生,謝謝你的花,但,請你離去吧,我並不習慣招呼不認識的朋友。」
對方瞪著她,沒有回應,好像聽不明白穆澄的說話。
「先生,請回了,我這兒並不方便你逗留。」
穆澄一個箭步走至門旁,伸手打開了鐵閘。
幸好,對方並沒有再阻擋她。
然,他仍然呆立著,不動不走,只望住穆澄,目光專注得令人稍稍震慄。
穆澄想,如果他還這樣子賴著不肯離開,便只好叫大廈的警衛上來幫他了。
她的手開始有點發抖,很明顯地表示恐懼。
情急之下,穆澄高聲叫嚷:
「清,你聽見沒有?立即給我走!」
「清」愕然,像在迷惘之中清醒過來,連忙說:
「好,,好,我走,我走!」
這才踏出大門去,穆澄趕緊把鐵閘關上,重重的呼一口氣。
那一大蓬百合花還扔在門旁的茶几上,百無聊賴的躺著。
穆澄想一把抓起它,開門。擲還給送花人,但,回心一想,不能再去惹他了。
一個女人守著一頭家,原來是這麼為難而又恐怖的,真正白白捏一把汗。
無端端闖進一個陌生漢子來,他要幹什麼失禮與魯粗的事,也是可以的。
穆澄忽然很想丈夫快點回到自己身邊來,比較有安全感。
她立即撲進房去,撥電話至翁姑家去找陶祖蔭。
「祖蔭,今天晚上可否早一點回家來?」穆澄的聲音透著悲涼,且近乎哀求。
「為什麼?」祖蔭很直覺的問。
「我一個人在家有點怕。」
「怕什麼呢?」祖蔭好莫名其妙。
「怕有什麼意外。剛才有位讀者無端端的摸上門來。」
「這不正正遂了你的所求嗎?你終日恨不得跟讀者多接觸多培養感情。他們是你的米飯班主有甚於我!」
穆澄啞掉了。
「別是借個借口,不願意我跟家裡人多見面吧?」
穆澄的失望達於頂點。
為什麼自己的婚姻會如此的像一潭死水?
陶祖蔭之於她,或她之於陶祖蔭,重要性在那兒呢?只為了彼此在名義上有個歸宿,有個依傍,如此而已?
穆澄並不會版起手指細訴彼此的得與失。在陶祖蔭,他娶了穆澄,生活上的起居飲食,有妻子的悉心照顧,在家用方面,他拿出來給穆澄的僅足以維持一般生活開支,要吃得好一點,要多一些湯水,要維顧多一撮親戚,全靠穆澄的貼補。
甚至想到了閨房之樂,穆澄剎地紅了臉,她想,自己決計不是個非常注重肉慾的女人,然,偶爾夜深人靜,生出一陣空虛的感覺,也總會輕輕抱著丈夫,希望得著輕憐淺愛。但很多次,陶祖蔭都以不耐煩的聲音說:
「我累得很。不像你,天天可以元龍高臥,隨時隨地有休息機會!」
自己的勞累,丈夫並不知曉。解釋也屬無聊。
相反的,當陶祖蔭有他的迫切需要時,他幾曾考慮過穆澄有她身心上的困累,而稍稍放她一馬?
想著,想著,似乎婚姻之於自己,只不過得著一層名份,向街外眾人有個交代:她不至於舉目無親。
這層作用也有它的存在價值,穆澄覺察到,一個背後有支持力量的職業女性,很多時有一份無形的保障,人們不能太將她欺到頭上去,他們會想,穆澄大不了退出江湖,當全職家庭主婦,唯其她有後路可退,人家反而會承讓三分,不會追到最盡頭。
這最近的一次事件,適足為淪。
另一位女作家,也有相當資歷的,筆名叫虹雨。跟穆澄其實並不相熟。
忽而有天,電話搖到穆澄家裡來,穆澄既驚且喜,恭恭敬敬地叫了一聲虹前輩,忙請教益。
對方客氣地說:
「穆小姐,不好意思騷擾你,只為有件小事,不得不搖電話來!」
「請說,請說!」
「是這樣的,一連幾封你的讀者來信,報館都轉到我的地址來,我曾搖個電話去給編輯解釋,可是情況仍沒有改善。」
「對不起,騷擾你,要你上心,真不好意思!」
「穆小姐,我這些年也是你的讀者,知道你很實貴讀者的來信。故而無論如何想轉達到你的手上,只是報館答應問了你的准許,才把你的地址相告。讓我轉寄,他們遲遲沒有答覆,我本打算把信件原封退回給報館,又似乎有點不放心。幾經艱幸才拿到你的電話。」
「為什麼不在你的專欄寄語給我?我可以立即給你聯絡。」
「唉!試過呢!」
「我沒有看到你的寄語,真的。請相信,我天天都拜讀你的大作。」
穆澄有點急躁,更多的是難為情。她怕對方誤會自己擺架子,說到底,虹雨在文壇已經寫了三十年,單是這份韌力,就已經值得人對她予以一定程度的敬重。
穆澄不是個熱衷於跟文化圈內聯絡的人,但這並不表示她對從事這個行業的老行尊有絲毫輕蔑的三思。
因而,她很緊張地跟虹雨解釋。
「穆小姐,你少安毋躁,我的寄語你沒有看到是一定的,因為編輯沒有刊登出來。」
「為什麼?」
「不必追究為什麼了,寫稿子的人都有上司,你聽過水妮的名句嗎?上司要下屬站著死,下屬不可以坐下來。總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們不談過往,但說將來。穆小姐,我如何可以把你的幾封讀者來信轉交給你?其中一封沉甸甸的。怕是有上萬字呢!」
穆澄對虹雨感激不已,對方完全沒有必要如此勞心勞力,以求把屬於穆澄的讀者信安全兼肯定地歸還自己。
文人不相輕,基本上已是難能可貴。
穆澄於是說:
「我們出來兒個面,喝杯下午茶,或吃頓飯,好讓我謝謝你的盛意與關心,好不好?」
「穆小姐,」對方分明的遲疑著:「我比你更不善應酬,且也不好騷擾你太多時間,現今,你是字字千金,時間放鬆不得呢!」
「前輩你這麼的不賞我這後輩面子?」
虹雨輕歎,說:
「摩登江湖,那還有什麼前輩後輩之分?永遠是長江後浪推前浪,穆小姐,你肯如此禮貌地稱呼我們一聲大阿姐,已令人安慰了。」
「你言重了吧?」
「不,我是實話實說,且是看在你的誠意份上,才敢實話實說。穆小姐,最低限度,你有丈夫維護你,有個得體的家庭作蔭庇,書暢銷是錦上添花,無人能奈你何。可是,我們呢,幾十年的孤軍作戰,一下子手停就是口停,誰會看得起?」
穆澄完全愕然。
她不知如何應對。
販文者之苦,她是道聽途說得多了,但,還是第一次,她親耳聽到行家訴說淒酸。
虹雨大概有種一不做、二不休的心態,既已打開話匣子吐苦水,也就不再避嫌了,她繼續說:「唯其有後台。不論勢力如何,總是好的。否則十年沒有加稿費,誰又敢說一聲半聲了?」
「為什麼不爭取?」
「是可以爭取,問題是結果可以屬於另外一回事。譬方說,稿費是決不增加了,要就吞一口氣,繼續寫下去,要就雙手奉還專欄,排隊輪侯筆耕者大有人在。你看這兩個結果,是誰更吃虧了?」
穆澄嚷著抗議:
「讀者需要質素。」
「對,然,讀者購買一張報紙,單純為捧一個作者專欄的場,究竟有多少呢?」
穆澄啞然。
「穆小姐,你在文壇的際遇還真算順風順水了,你不會明白我們走的崎嶇之路是如何吞聲忍氣?如何難以為情?」
穆澄忽然的急於沒話找話說:
「這麼說,還是能出版成書比較著數,最低限度讀者只為愛你的文字,才花那筆錢,可以把功勞完完全全的袋袋平安!」
說完了這句話,她才猛地醒起,虹雨並沒有出版過什麼書!
不出版的原因很多,大有可能是她本人沒有興趣承受出版的壓力。可是,如果虹雨是嘗試過結案文字出版,而得不到預期的成績,自已這麼一提,豈非無端觸動別人痛癢之處?
以自己的歡愉與成功,跟別人的傷心和失意相提並論,是至為刻薄與小家的。
穆澄急得管自漲紅了臉。雙手交替的拿住電話筒,很有點不知所措。
文人尤其敏感,真是太糟糕了。
虹雨倒不以為然,繼續說:
「所以,你且聽老姐一句忠告,非要好好的珍惜你的家庭與你的出版事業不可。我不是商家人,但我也明白,手上的籌碼越多,你做的生意越大,盈利越豐。好自為之。」
穆澄聽後不知多感激,一曾連聲地說:
「千多萬謝你的教誨。」
「我看,穆小姐,我們見面且不必了,彼此留個電話號碼,有便通通消息,空中結緣好了。至於讀者信,我送到你管理處放下,請取回好不好?」
穆澄當然不會有異議。
跟虹雨的這次接觸,使穆澄的思想煥然一新。
對她仿如一潭死水似的婚姻,打了一枝強心針。
她發覺丈夫於她的保障依然是非常重要的,如果她像虹雨般孤零零一個人支撐局面,說那番委屈氣餒話的人就會是自己,而不是對方了!
虹雨的出現,像在穆澄小家庭的火爐內添了煤球,不但霹霹啪啪地濺起一點小小大花,更加添室內人無比的溫暖。
穆澄在心理上更向丈夫讓了一大步。
這個叫「清」的讀者出現,是虛驚一場,啼笑皆非,然,靜坐下來一想,陶祖蔭在穆澄心目中更形重要。
如果不知道家裡頭有個屬於自己的男人終究會回來,那種感覺是不安全的。
因而陶祖蔭一兩句稍稍尖刻的語調,也真不必上心了。當作是老夫老妻,熟不拘禮的老實話,不就算呢!
穆澄一念至此,聲音立時發軟,溫柔得宛似一碗春水,道:
「祖蔭,我沒有阻礙你跟父母暢敘的意思,只不過一屋子幽幽靜靜的,怪令人想念你!」
連穆澄都奇怪自己怎麼突然之間講起這種近乎肉麻的情話來。
與此同時,陶祖蔭也曉得作了一個他自以為幽默的反應:
「不愧是大作家,能說這麼動聽而逗人喜歡的說話。這樣吧,我搓完這四圈就回來!」
穆澄掛斷了線,重重吁一口氣。
從來甚麼干戈都是閒氣所致,誰能退一步,講半句好話,真心與否,也不必管了,總之見效就好。
電話鈴聲又響起來:
「我找穆澄小姐。我姓甘,甘正賢。」
甘正賢是文壇老將,也是政經日報的副刊總編,穆澄當然知道。
「甘先生,你好,我就是穆澄。」
「穆小姐。我們副刊改版,有個小園地騰空了,你來給我補一補?」
穆澄愕然,不知怎麼回應。
不是說她不喜歡替政經日報寫稿,這張報紙還是蠻有社會地位的,讀者屬於中上階層,聽說稿費也不菲。然,穆澄對甘老總下令形式的邀稿,不無錯愕。
穆澄當然不是小家器的人,她只是對老甘這口氣有點不習慣。
穆澄想,也許對方是前輩,不必惺惺作態,對後輩真話真說算了。
穆澄於是嚥下一口氣,說:
「多謝甘老總栽培,我怕寫得不好。」
「不會,我說成就成,就這樣一言為定!」
「這樣吧,甘老總,讓我考慮考慮,才答覆你的盛情!」
「我才不是如此嚕囌的人!你家裡有傳真機嗎?」
「有!」
「好,我明天把畫好的版位給你看,包你滿意!」
也不再等穆澄反應,就已掛斷了線了。
如此毫無選擇餘地,不容商榷的約稿,真的叫人不辨悲喜。
還有一點令穆澄忽然惴惴不安起來,怎麼對方提都沒有提起會給自己多少稿費了?
若然在多年前,還未寫出個名堂來的話,就算免費筆耕,也是天公地道。
然,今時今日,總應該給她一個公道的價錢吧!
穆澄想,等下次老甘再來電話,厚著臉皮,跟他說一說。
要是推不掉,一定得多寫一段稿的話,最低限度知道自己每月的收入增加若干,才算安穩。穆澄伸手摸摸自已的臉,滾辣辣的。無端燙熱!
為什麼?誰管作奸犯科,或是做了些什麼難為情的事了?
只不過打算開聲踉所謂「老闆」討個合理的薪酬數目而已,有何不妥?
偏偏就是不妥,那老甘會得想:文人雅士。怎麼跟我斤斤計較起來了?叫穆澄如何作答?
文化圈中是的而且確還有這種自命為清高,實則迂腐的思想,根深蒂固地存在著。
連穆澄都一下子有了顧慮,等於深受影響了。
從前當西席的書生,肩負無比神聖的教育責任,多不敢跟東家講多半個子兒的價錢。年近歲晚,若是學生的父母憐念著一年裡所花的心機與勞累,多賞一個沉甸甸的紅封包作壓歲錢,已經謝天謝地。
時代進步了,執教鞭的人終於盼到今日世界,教育行業出現完整制度。薪酬有了範疇,以資歷學歷而劃分著各種等級,也因教授的兒童年歲與需要,甄別教員的資格,總的一句話,有個譜可跟了。
可是,靠文字過活的寫稿人呢。仍然逆來順受地接納著那些不倫不類的稿費。
文化圈內,誰不知道水妮是在稿費上頭,執拗得最緊的一個?
要說水妮是目下紅透半邊天的大作家,任誰都不能否認。她遠比穆澄出道早、成名先。她的作品持續流行了十多年,至今仍無衰頹跡象。
近年穆澄以雷厲風行的姿態出現文壇,很分了她的一點光芒,然,水妮兩個字在報紙副刊土、或書本上,仍是信心的標誌與暢銷的保證。
穆澄也是水妮的讀者,她的文字潑辣火爆到令人血脈沸騰,像幫助自己做了一次熱身運動。閱後,整個人出一身汗,舒服到了不得。
水妮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穆澄不知道,直是無緣識荊。
別說是穆澄,就算是行內人也沒幾個曉得水妮的模樣兒。
她似乎是隱居深山的一個人,等閒人不會見著她的面。
不過,她的名字一直震撼文化界,對她文章的評價,好評佔多數。可是江湖上對她個人的批評,就不敢恭維了。
人人都知道這位水妮,見錢開眼,所有副刊,都要預付她半年稿費。她才把稿件交到老編的手裡。出版社要在一簽約之後,立即付她若干萬本版權費,就自不在話下了。
總之,沒有本票拿在手裡,休想水妮給你寫一個字。
行內人對她的這種功利態度,總是搖頭歎息,認為這是庸俗的行動,只有穆澄不作此想!
既然行業內沒有定下來的規矩,足以保障從業員的薪酬利益,就只能自己動手,那又有何不可?
寫稿人豈只要維生,就算喜歡吃好、穿華衣、住巨宅,也是人之常情。若這也要算虛榮的話,也太可笑了。
穆澄簡直對那位叫水妮的大作家佩服得五體投地,她曾經有過傻想,最好能找她來當自己的經理人,那事情就好辦得多了。
翌日,甘老總果然如期把新副刊版位的草圖傳真至穆澄家裡來,並附上字條,寫:
「穆澄:
請於下星期日之前,開始把稿傳真至報館來,副刊比其他版早發四天稿,換言之,你需要有四天的儲稿存於我們處。我最不喜歡作者脫稿。
甘白」
穆澄拿住這字條,輕輕地歎一口氣。
脫稿的確不是個好習慣。等於一般職員上班,三朝兩日就又是病假事假的,教同事和客戶找不著,頂不方便。讀者完全有權利每天攤閱報紙,就跟作家相見,閱文後或拍案叫絕,或噓聲四起,這倒無所謂,全都算是捧場之舉。若然消聲匿跡,是有點叫人失望的。
文壇前輩教訓後輩,要守江湖規矩,不可脫稿,理所當然。
只是,老闆一邊叫伙記準時上班,另一邊也應告訴對方一聲,月薪若干吧!
這不是市儈,這是伙記應得的尊重。
穆澄並沒有沿門托缽似的兜售文字。
穆澄甚至不缺這份稿去維持生計。
更不需要寫這張報紙,以抬高自己的聲價。
完完全全不明白為甚麼時至今日,尚有人把她的文章看成可以呼之則來的貨色。穆澄需要把今年的稅單翻出來引證,才得以使自信心重新確立。
單是本港的版權收益就已過百萬,還有零零砰碎的電影公司、電台電視版權費、台灣和大陸版的收益等等,若連每月稿費都計算在內,已達二百萬年薪之數。
除了那起在財經界任事的精英,在哪一個行業可以找到如此豐厚的收入?
政府高官之中,要算港督是頂爺了吧?實際袋袋平安的現金,未必及得上一個搖筆桿的。
時代已然進步,群眾對所有娛樂與教育,都心甘意願地付出肯定而合理的代價。
只是,有些人還沒有心理準備去接受這個事實。
反映他們的心態,通常有兩種。
其一是不願意正視事實。穆澄曾在一次電台訪問節日中,稍報導了有關她的個人收入,輕描淡寫的講了幾句話:
「六位數字的年薪,是可以賺得到的,希望年青人會注意寫作行業,加入我們的行列,為文化界放一份異彩!」
結果呢,行內人沒有一個注意及欣賞穆澄的用心良苦。同意和贊成穆澄催谷後輩的做法。人們只是以不屑的口吻,奔走相告:
「有沒有聽那姓穆的在電台的訪問?喲,不得了,寫幾年稿子,寫到有百萬過外的收入,就忙於賣廣告,那不知道是真是假!就是真的又如何?誰在本城不是那個年薪與收入?」
這最後的一句話,尤其啼笑皆非。
六年前的一個調查顯示,本城月入超過六萬元的人,佔不到百分之五。
把這三年薪金的瘋狂漲幅計算在內,仍只不過有百分之十的人可以攀得上年薪六十萬而已。
做生意者例外。
穆澄暗自搖頭歎息。反正她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語,都必有正反二面的回應。正面來自讀者
,反面來自行內人。
她曾以此問好友方詩瑜。對方滋油淡定地倒一杯茶,望望她才說:
「你行家有多少人?」
「大概幾百的樣子!」
「算夠一千好不好?是不是所有人都持偏見?」
「那倒不是。」穆澄一下子想起輔助自己管身的傅易與盧老總,已打從心裡笑出來。
「打個五折,差不多了。」
穆澄點點頭。
「你的讀者呢?有沒有上萬之數?」
「單以每本書的銷路計,已經過萬。」
「且通常一本書是輾轉相傳,很多人合份閱讀的,是不是?」
穆澄又連連點頭。
方詩瑜拍拍她的肩膊,說:
「愁惱些什麼呢?你的算術再差,也懂這條數吧!為大多數而活吧!少數必須服從多數!」
穆澄從此開朗了,雖還因性格使然,顯得小心翼翼,言談間盡量避免提及自己的收入,但,畢竟。她已把一些不肯接受她在寫作上成績事實的人,擱置一旁,不擬著自已的情緒起落。
除此之外,還有一種行為反應,去否定有些專業作家已成為社會出色的一份子,就是把人家的文字看成不值錢,以及不能賣錢的貨色。
這老甘的表現,怕就是其中的表表者。
話說回來,那位大名鼎鼎的水妮,除了一家頂尖兒的報館及雜誌,長期有她的文章小說轉載之外,其餘都只在小型報刊上才會發現她的作品。
為什麼,因為傳媒一旦做出個名堂來,就認定他們的筆耕地盤可以算作家廣告費,還要掏腰包付稿畫?笑話了!象徵式酬賓還勉強可以的。
那水妮不賣賬,她厲行自定主義,只介意作品單行本的銷售量以及專欄稿費,其他一律不管。於是老甘之流,無奈其何!只能打穆澄這種溫吞水性格的人的主意。
其二呢。有些文化界的老前輩認定吃這行飯的人,一定不能跟銅鈿扯上絲毫關係,否則影響人格。
尤有甚者,舉凡寫得好文章的人,都似乎應該與群眾的口味絕緣。換言之,群眾一喜歡的作品。就必流於俗套。
要人人看得沉悶無比,懨懨欲睡,或者似懂非懂,甚至莫名其妙的作品,就被一些專欄棒起場來,認為是曠世奇才之力作。
穆澄想,若以此定義為準,是怕天下間最俗不可耐的書,要算是《紅樓夢》、《水滸傅》、《三國誌》等等了。問良心,穆澄並非如此斤斤計較那些稿費,她所寫的報紙稿酬再高,也難以跟版權收益相提並論。
反正有一定數量的作品要交給出版社,就來一個一石二鳥,一物二用,光賺報館稿酬,再交給出版社印行好了。
如此說,多寫一兩間酬勞不過爾爾的報紙,對她還是屬於一舉兩得的。
可是,穆澄希望獲得最起碼的尊重。
目前,她一直替一張銷路較低、名為香江晚報的報紙寫長篇小說,屈指一算,已有兩年,稿酬之低,教穆澄不敢張揚,以免貽笑大方。然,她非常準時的交稿,一直寫下去,且寫得非常用心。
無他,香江晚報的老總標叔是個文質彬彬的文化人。久不久就搖個電話給穆澄說:
「穆小姐,你的專欄幫助了我們報紙的威望,真要好好的酬謝你,只可惜,我們銷路不如理想,廣告收費有限,以致兩年下來仍不能提升你的稿費,真要請你見諒。」
如此謙虛有禮,且真心誠意地表達了謝意,穆澄心上實在安慰。
好說話人人愛聽,不是要什麼巴結,只是不希望自己努力一番之後,還似被人賞臉帶摯,否則,就不能在本行內立足似的,委實令人難受。
金錢上吃虧有數得計。
自尊的受損,深不可測。
穆澄真想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那老甘的紙條扔掉算了。
翻心一想呢,穆澄就氣餒了。
就算老甘這種自以為是的老前輩在行業內佔少數,也還是有一定的影響力的。
情勢實在太顯而易見了。像盧老總、標叔等那起古道熱腸、公平正直的文化人為數不少,然,偏偏就是正派人不會搬是扯非,這是他們的長處。
短處呢,也有,就是相當怕事。有誰個惡人站到人前去造謠,他們心知肚明真相,仍不敢挺身而出,說句公道話。如此一來,外間人盡聽到壞話,事情往往一面倒,吃虧的依舊是被造謠的無辜人!
所謂識時務者為俊傑,好漢不吃眼前虧。穆澄想著想著,也不大夠膽子冒這種可能有的風險。
想來自己不只膽小如鼠,而且也是不夠骨氣,一兩個回合就折了腰,委委曲曲的吞掉一口閒氣。
但從寬處著眼,事情的看法也未嘗沒有轉圜餘地。說到頭來,每行每業都有老行尊,人家是的確行橋多過自己行路,食鹽多過自己食米,要在這麼多年的艱辛打滾之餘,擺一下款頭,還有什麼叫不可以的?
再講,自己也別死牛一面頸,把太空時代的價值觀念與做事方式,便架到老一脫的人身上,也有不公平之處。
什麼叫做代溝呢?這甘老總的思想行徑與穆澄的,不也是一種?
凡事最怕有比較。若把穆澄放在商界去任事,怕也會有這種格格不入的問題出現,不必看成挑戰自尊的底線如此嚴重吧!
一直往這方面想,穆澄的心就寬鬆了。她竟不期然地又攤開稿紙,沙沙沙的開始模擬一個新故事。
還是決定向甘老總交卷了。
穆澄有個習慣,她喜歡一口氣把靈感透過筆觸流露紙上,直至累得再抬不起筆來為止。
一口氣的工作多天,一部長篇小說便趕在甘老總的限期之前,交到他手裡去了。
稿件是穆澄以郵寄方式寄交報館去的。
寄出後多天,都不見甘老總打電話來,很有點石沉大海、不知音訊。
穆澄於是擔心了。
會不會寄失了?
本城的郵政制度一等一。然,凡事總會有意外。不怕一萬,只怕萬一,要真,可太辜負自己的一番苦心與量度了。等下收不到稿,害老甘以為穆澄沒把差事接下來,不給他老人家面那就糟透了。
穆澄再想深一層,總是覺得不安當。如果老甘收到稿,沒有理由不給自己關照一聲。說一句半句歡喜話。近年來,央穆澄要稿的報章雜誌還是很不缺的。
單單是最基本的禮貌,老甘也會得著個助理編輯之類的先生與小姐給她打個招呼吧!
一定是稿收不到,誤以為穆澄不肯答應幫忙,若再來電話催問,也就太難為情了。
於是,穆澄決定撥電話到老甘辦公室去,問:
「甘老總嗎?我是穆澄。」
「什麼事?」
對方的語氣,並不熱情。這教穆澄更肯定稿件是寄失了,幸虧自己做事調詳,肯補這個電話,方才不會產生不必要的誤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