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文化中人,畢生賣文為生,實則家徒四壁,全無隔宿之糧。在穆澄未入行之前的一大段日子,本城的出版社營運困難,出版社本身營運並不企業化,對於維護作家的利益,亦很馬虎。一般販文者,只靠報館的稿費為生。
說到報館稿費,也只是近這幾年才因為時移世易,調整至一個較為合理的水平。從前,別說太遠,即使在七十年代,也是很微薄,薄得不能每月只為一間報紙、一個專欄面可以維生的。
這種情況,一直令社會人上有個錯誤印象,認定了從事文化的人,必是窮書生無疑,年青有為的男男女女。免得過,都沒有志願成為筆耕販文之士。
穆澄當然留意到這個現象,時至今日,她有時跟一班舊同學茶敘,都會有啼笑皆非的際遇。人們在分賬時總是遷就穆澄多一點。自動讓他有便宜可佔。加上,她裝扮樸素,言語低調。更落實了朋友們以為穆澄的收入不過爾爾。只有方詩瑜咆哮抗議說:
「你們竟不知單是她這人的版權費就已多過本城督爺的薪金了。收入根本傲視同儕!」
穆澄吃吃笑,也不說什麼。她不是故意裝窮,她更不願意充闊,她的作家酬勞沒有正確地為外間人士所瞭解,對穆澄而言,只有一個遺憾,就是影響著年青人加入寫作行列。畢竟世界是現實的世界,人們要求有碗安樂茶飯是合理的,於是都把寫作列入嗜好之列,不打算貢獻全副精神與時間,或許寫作界因此而錯過了不少可選之材,那是相當可惜的。
話說回來,老一代的文人報酬際遇的確不如現在,潦倒落泊的文士不少。
有一天,穆澄在讀完副刊之後,忽然納悶非常,因為專欄報導了老作家金風逝世的消息。
死訊被發現的過程尤其令人神傷與感慨。
金風是年逾六十的文士。他在幾張報紙上都有專欄,專門針對時事,作相當有見地的評論。多年以來,穆澄是他的忠實讀者,她也相信金風的讀者很多。
有關金風的像相與私生活,完全是隱閉的。由於他的專欄集中評論時事,就連一點關於自己的風聲,都沒有洩漏過。
他從事寫作幾十年,未曾有過一天半天脫稿的習慣。非但如此,由於他職業操守好,根本就有儲稿的習慣。中商日報負責發稿的助理編輯一直將他的稿件發至最後一份,才猛然發覺,這陣子金風沒有把新稿寄來。他下意識地覺得事有蹺蹊,於是向盧展棋報告。
盧展棋跟金風不算相熟,但對於再老一輩的文人,有相當尊重,他很明白金風的習慣與作風,誠恐真的出了甚麼意外,於是慌忙查看金風的聯絡電話。
沒有。報館竟無人有他的家居電話,就為他太守規矩,從不麻煩編輯催稿,故此,大家都似乎沒有需要跟他聯絡了。
盧展棋分別跟幾間報館的編輯,包括中西日報的傅易聯絡過,都不得要領。事實上,在別家報館,金風還有不少的存稿在,其他編輯就更不曾發覺有甚麼不對勁處。
沒辦法可想之下,盧展棋只好向報館的出納部門,取了金風的地址,親自摸上門去。
那是慈雲山的地段,金風住的是那種等候政府徙置到公共屋邸去的鐵皮小屋。
盧展棋摸上門去,叩了一陣子門,已知事不尋常,立即掉頭尋到了警察,講明原委,安排破門而入。
也無須衝進屋內,各人已知凶多吉少,因為門才被打開,一股難以想像的腐屍氣味就衝進鼻子來,令人作嘔。
專欄沒有形容金風的死因與死狀,事實上,人老即死,自古皆然。淒涼的情況只在於一個人要苦撐幾十寒暑,直至最後沒能為力以維生的一天。才引起外間的稍稍關注,發現他己離塵世。
何其不幸。金風連治喪費也沒有。於是盧展棋義不容辭地帶頭向各報館的編輯募捐了一點費用,以最簡單的殮葬方式為金風辦理喪事。
穆澄看罷報導,情緒忽而低落至極,如果有一天,自己都有如此際遇,怎好算了?
那時候,身邊的親人只有母親一個。老人家當然會比自己先走一步。幾十年裡,難保穆澄的遭遇不就會像足這位金風先生呢!
她嚇得一身是汗,慌忙搖了個電話去找方詩瑜,神經兮兮的說:
「詩瑜,你答應,無論多忙碌,也要每隔兩三天,最好是一天,給我搖個電話!」
「你發甚麼神經病?」
方詩瑜正在忙於公事,忽然接了這麼一個言不及義的電話,覺得好莫名其妙。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我們好朋友好通點聲氣。比較安全。」
「好,好,好,都依你的。」
方詩瑜但求快快把老友應酬掉,好再集中火力做工去。
之後,穆澄又趕緊查看自己的銀行戶口,那存款的數字忽然的在感覺上變得微不足道,令她冷戰頻頻。
穆澄告訴自己,從今之後,更要省吃儉用。以備年老不時之需。
也不知是不是為了心理上超過這種變化,以致於憂心慼慼,當她認識了陶祖蔭之後,就很快生了一種落葉歸根、有個依傍、結束無依的感覺。
當然,開源之外,仍須積極節流,穆澄堅決不胡亂花一個子兒。
只是應用的也不能太省。例如,穆澄想,應該把小小的帛金送去給金風治喪委員會,聊表一點對文化前輩的敬意。
穆澄從來都希望自己能對別人厚道一點,那麼,將來總有一日,投桃報李,這種報應是來自天意抑或人力,都不相干,總之,自己今日如何待人,他日亦會備受類同待遇就好了。
致送給金風的帛金,以支票形式寄給盧展棋,並附了一張字條。
原以為又會石沉大海,誰知這次有了回音。傅易代盧展棋約穆澄見面。
穆澄喜不自勝,嚴格來說,盧展棋還是穆澄恩師呢!
他們的第一次茶敘,在那間叫陸羽的茶室,傅易也在座。
盧展棋已是上了年紀的人,年齡在五十開外。樣貌整潔端方,有種凜然的正直之氣在眉宇之間,很惹人好感。
穆澄跟行內人尊稱對方「棋叔」。
「很高興終於能見到你!」
「我也是,真人此文字還要秀氣,卻沒有文章裡頭的霸道,不像是個潑辣人。」
大夥兒都笑了一陣,穆澄寫文章是非常認真的,感情使到盡頭,也見尖刻。但做人的確是兩回事,盧展棋沒有看錯。
「這兒是金風先生治喪處發回的毛巾與糖,你且收存,也替他向你致謝,你實實在在的有心。」盧展棋說。
「金先生有沒有親人?」好像這樣子問,很笨似的,穆澄一時間紅了臉。
「沒有,非但沒有親人,且連朋友也沒有。」盧展棋答,很感慨。
「你們不是他的朋友嗎?」
「不,我們只是相識,從無來往。金風先生年青時在文壇相當活躍,後來招來口舌之爭,他是心灰意泠,絕跡江湖好幾年,其後實在為了生活,沒法子不再找我們給他地盤寫稿為生。」
聽得穆澄渾身不舒服,稍稍放軟著身子,以求鎮定。
「比起金風先生這一類行家的際遇,穆澄你是相當的幸運了。」傅易說:「當然,也為你處事做人的胸襟相當寬敞。說到底,時移世易,現今誰還以舊時的一套是非加諸別人頭上,以為可以生到什麼干擾作用,也是過份樂觀了。從前的電影明星,可以為流言困擾而自殺身亡,如今,巴不得你為她做宣傳,總之越提她的名字越暢快!這也好,都算是光明面的處理手法。」
經傅易這麼一說,穆澄就有點-腆,他無形中提起那宗有關她和棋叔的傳言來。
倒是盧展棋大方,他主動加入話題,反而使氣氛好過:
「那時,我和傅易都擔心你初入行,抵受不了酸風妒雨,以及是是非非,誰知你管自埋頭寫作,完完全全沒事人一個,連相關語都在文章中尋不出來,這真是太令我們興奮的一著,穆澄,令我們安樂尤在其次,最難得是因此贏得了讀者的信心,他們不會捧一個狀若麻瘋,專門撩是斗非,一天到晚罵街的潑婦!」
一定是受了鼓勵,穆澄大著膽子說:
「那究竟是怎麼回事?」
盧展棋乾笑,呷了一口茶。傅易代他發言:
「完全是無中生有。那段你投稿去中商日報的日子,只為棋叔用多了你的稿件,旁的人心生不忿,於是誣指棋叔偏私,幫助自己的女朋友成名!」
事隔多年,穆澄仍輕聲驚呼。
無中生有的是非,其恐怖的震撼力,令人不能自已。
棋叔這才補充: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懶得分辯,乾脆想辦法把你介紹到中西日報去,你的文章實在好,勝在誠懇真實感人,切合時代需要,因而一說即合。沒想到這些貧咀爛舌之士,因看你是初生之犢,聲勢凌厲,故而東拼西湊的把能破壞你的名聲的資料糾集,旨在挫你的銳氣。」
「結果銳氣沒有被挫倒,你反而贏得了明眼人的讚許,你在讀者心目中反成了個公正健康、磊落大方的人!」
傅易這麼說,一派洋洋得意。他年紀比棋叔小,是新一派的編輯,有他的豪氣在。
這一次的見面,解了多年的謎。
實則上,回想起來,那個謠言之謎揭不揭曉也無所謂。時間一過,從前種種都不再重要,緊張的是將來。
因而,棋叔也指點了穆澄的將來。
他說:
「一定要進軍出版界了。」
穆澄把興奮的心情硬壓下去,很有點猶豫。
能在報紙上有寫作的園地,已經很難能可貴,穆澄不敢對自己的寫作前途抱太大的奢望。
傅易是比較年青而心直口快的,他附和著盧展棋對穆澄的鼓勵:
「棋叔說得對,在工作上頭要有風駛盡裡,一定要尋求突破,在寫作行業上找出路,在寫作行業上找出路。只有喜歡讀你文章故事的讀者,會掏腰包,買你的書。」
「他們會嗎?」穆澄茫然而不肯定地問。
「他們會的。」盧展棋答。
「在外國,作家根本不寫每日專欄,他創作了書,直接交給出版社發行。書籍與報紙是兩種不同的媒介,向讀者提供不同的享受。」
傅易說這番話時,真有點像個生意人的口吻,並不像個編輯。
穆澄這個感覺不久之後就被證實不是敏感了。
她訥訥地回應:
「我沒有門路。」
「有麝自然香。穆澄,你放心,我們會為你留意。」盧展棋說:「且,傅易快要轉工,到一傢俱規模的出版社去工作。他的才幹不只在文化上頭,涉足商界,更有發展。」
穆澄因著金風的去世,而第一次拜會了盧展棋,是的確其建設性的。
短短兩個月後,傅易把一份藝文出版社的合同放到穆澄跟前時,她開心得雙手抱住自已,有一點點不知所措。
傅易說:
「這是我加盟藝文的第一個貢獻,我相信你會成為我們旗下的一粒亮晶晶的寫作明星。」
說這番話時,是在許多許多年以前了。其時,傅易也不過是本著盡力鼓勵穆澄而作的誇大之辭,完全沒有想過多年後的今天,真的流行每間出版社都有旗下紅星,至少宛如電影公司的模樣,有了對象群眾認可的偶像。就是賣座的保證。
穆澄進軍寫作界以致出版界的過程,其實是算十分順利的了。
她有時也誠惶誠恐,疑幻疑真。
過去了這許多年,她在文壇的地位已然確立,成為書店的銷暢讀物皇牌,讀者心目中的一個摯友良朋,穆澄仍然周時不敢過份自信。
這天,她穿戴整齊,去踉盧展棋茶敘,很自然地就表達了這重心意。
「棋叔,我是真正幸運的人了,最低限度有緣跟你認識,得你提拔。」
「穆澄,說你的作品跟你的個性不吻合,可又不是。然,能寫如此配合時代感情與精神作品文章的人,竟有古老保守的頭腦,真是少見!你那得人恩惠千年記的思想,是過時了!凡事也靠你的努力!世界上沒有永遠的幸運!」
「就是為此,每天早起,我都問自己一句話,今天我的書會不會再不暢銷了?」
「顧慮是需要的,因為我們最重要的是可以好多久。但過份憂疑就未免庸人自擾。」
「棋叔,每次見你面,都好像打了一支強心針似的。」
「那麼多請我飲茶吧。反正以後我們見面的時間不多了!」
「為什麼呢?」穆澄驚問。
「我考意退休,到加拿大去定居了!」
「你還年青呢!」
「六十歲出頭了!」
「世界許多成功人物是自六十歲才開始的。」
「我從十四歲出道至今已經四十六年,是太累,老早應該休息了,我不知多渴望只是看書寫字,安度晚年,若不是經濟環境不許可,我老早已經成行。」
說了這句話,彼此都默然。
一陣子,穆澄才說:
「報館的公積金很微薄是不是?」
「跟巴士公司工人的待遇相去不遠。」
實展棋苦笑。
真是無話可說了。文人生活清苦,似有積習難返之勢,好像販賣文章與從事文化的人,都應該義不容辭地承擔生活重擔,和經濟的迫害。
名與利二者一向不可雙收,自古皆然。還是一般文人作繭自縛,認定了一談錢財。立即變俗。只好跟貧窮結下生死不解之緣,才算是清。
那一個辦報的人不是商人?在商言商,開源至要,尤應節流。反正世界認同文人能吃苦。這麼千秋萬世都已經過了,旨不在今天今時。
唉!
穆澄真是啼笑皆非。
穆澄也知道,自己提出怎麼樣的私人相幫,都屬枉然。還是那句話,文士風骨,太深入人心。局外人與局中人都同時認可的事,誰敢違背,似是罪該萬死。
要報答盧展棋。也就得另想辦法。
「別只說我,你的新作幾時出版?」
「下星期。」
「什麼題材?」
「說一個女作家跟讀者談戀愛,轟轟烈烈的,至死方休。」穆澄說這話時。表情相當輕鬆俏皮。
這恰恰跟盧展棋臉容剎那間變得肅穆,成了個強烈的對比。連穆澄都發覺異樣,因而半途收住了笑容,戰戰兢兢地問:
「棋叔,你聽到關於這本書的什麼惡評?」
一般來說,穆澄是在把文稿交給報章登之後,才出版成書的。也許故事連載於報章時,已經有讀者回應。而穆澄是非常重視讀者的意見的。
盧展棋果然點了頭,鄭重地說:
「穆澄,取材要萬分小心。因為群眾對偶像的思想與感情,很多時是超越常情常理,不能揣測到的。若然你還推波助瀾的話,有時會招致到意想不到的麻煩。」
穆澄很感激盧展棋的細心提點,但未免覺得這前輩有點小題大做。當然,她還是恭謹地繼續聆聽教訓。
盧展棋煞有介事的說:
「別的例子不說,你還有看我們報紙那個叫珍珍手記的專欄吧?」
穆澄點點頭。
珍珍根本是個男的,這是全行皆知之事,但就為他寫得傳神,不論是氣氛與筆觸都令讀者深信珍珍是個千嬌百媚的萬人迷,於是怪事連連發生,他月中收到的鮮花玫瑰,轉手賣回花檔,也可換到一席豐富的酒筵。至於約會他的男讀者,更不計其數。最離譜的一次是有位男讀者抱住一束花堅決站在報館門口等他。站了半天,珍珍回報館來,一腳踏進大門,那報館護衛員就對那讀者說:「喂,這位就是珍珍了!」
連穆澄都張大嘴巴,急問:
「那讀者怎麼反應?」
「信不信由你!他即席昏過去,還要勞煩報館的人送他進醫院去。」 穆澄聽罷拍起掌來哈哈大笑。
「我也是珍珍的讀者,他的確寫得生鬼而又銷魂,連我們女的念了,有時都覺心旌搖動。」
「穆澄,你還不知道這世界是光怪陸離的世界,不能不小心翼翼,凡是吃公眾飯的人,都不可輕率,對捧你的人要保持一個合理而誠意的距離,是最安全的。」
穆澄在老行家面前似小女孩,她托著腮幫問:
「這跟我的新小說有什麼關係呢?你怕我的讀者真想跟我談戀愛?」
「我怕有人會認為你是會跟讀者談戀愛,因而出什麼亂子。」
穆澄又忍不住笑:
「棋叔,別看得戀愛是如此兒戲的一回事。兩個人未經相處,就生感情,小說歸小說,當不得真,這是眾所周知的道理。」
「那麼筆友結緣呢,又怎樣解釋?」
「那仍是交往溝通的一種,總之,單程路在戀愛上頭行不通,對不對?」
實展棋無奈地聳聳肩,他當然知道穆澄入世未深,且又性子耿直。旁的邪惡事,一天不發生在她身上,她就不容易知曉。
回到寓所的大廈來,穆澄開了信箱,跌出好幾封信,都是些銀行信用卡、水費、電費等居多,要是管這些賬,也夠頭痛。
她忽然之間羨慕起詩瑜來,詩瑜曾說:
「掙扎到有女秘書的最大利益是不用再管零碎雜務,實在太煩太煩了。我寧可荷槍實彈的勇戰沙場,為國捐軀,也還死得壯烈,怎麼可以無端端走在人家屋簷下,樓上剛好扔只玻璃樽下來,誤中自己,一命嗚呼?冤枉!」
天!穆澄想,她就是那天天被玻璃樽扔中的不幸人!
穆澄一直翻那些信,其中一封以淡梨紅色的信封寫來的,那信封的紙質非常非常雅致高貴。
誰寫來的?
穆澄打開來看,字寫得很雄渾有力,用墨筆寫的,更見心思與功夫,看看署名,單一個「清」字。
穆澄記不起來,她有那一個朋友同學姓名有一個「清」字。
無論如何。把信念下去:
「澄:
請原諒我如此冒昧地直稱你的名字。
然,這樣子比較親切,我只是希望能表達我對你的一番誠意感受罷了,你會接受嗎? 讀罷了你最新的報紙連載小說《惆悵還依舊》。有無限的期望、憧憬與喜悅。總的一句話,你寫得實在太好了!
我在靜心等待單行本印出來,再會一讀再讀三讀。
在擱筆之前,我就有一個請求。自《惆悵還依舊》出版日開始,容許我每天送你一件小禮物表達心意,好不好?
施比受有福,尤其「施」的對象是自已心目中最重要的人物,那份踏實與安慰,萬聖你成全。
清」
穆澄一口氣看罷,不禁莞爾,讀者一般是很熱誠的,而這位署名叫「清」的讀者,更是有點心意的人吧!
穆澄把信再好好一瞥,但見上款下款,合共是「澄」、「清」二字,好像是互相呼應似。
怕是這位讀者刻意的安排吧!故而連他的姓氏都不寫出來,為求達到這個後果。
日常生活委實是刻板、沉悶得可以,若不靠著這班讀者的一些額外鼓勵,粉飾著穆澄的起居,漸漸的怕會覺得了無生趣。
穆澄心想,自己跟讀者怕已是在某一個層面上心連心、手牽手地生活著,比起實際上與她同室而居、同衾共枕的人還要彼此思念、牽掛下關注、愛護起來的。
這種感覺,總的來說,仍是好的。
穆澄的新書《惆悵還依舊》,一出版就被搶購一空。不知何解,一個星期下來就要印刷廠拚命趕印。
穆澄得到這個喜訊,並非來自出版社,而是她光顧了二十多年的一家書店老闆告訴她的。
「穆澄啊!這本新書怕是你的一個突破了,一天到晚跑進來說要買這本書的人多得很。照看現今的趨勢,三個月內售出八版至十版是完全沒有問題的。」
要定奪書的暢銷量還要加上時間的因素,一本書能在短時間內銷售十版,當然的比較過得十年八載才達到十版的走勢優勝。
「但是,為什麼呢?」
穆澄那自信心及安全感不足的毛病又跑出來了。
書店的馬老闆說:
「你在書中道達了對讀者濃濃的愛意,這是相當引人入勝的。活像歌星突然對愛他的歌迷,獻唱一曲,只是表達他也愛護歌迷的情感。得到偶像作如此回應,如何不歡聲雷動?」
「我是真心的。」
「這就更好了,現今人人都在天天對牢黃臉婆與古板公事,難得從書中尋找出新刺激、好感受,縱情幻想,比看一部電影還能享受深遠,故而,請記著我的話,書業還是有前途的。」
穆澄實在太高興了。
最難得是連一些專欄都在捧她的場。說實在的,這圈子仍然有文人相輕這回事。
這些年來,穆澄的書再暢銷,仍有同文肆意批評說:
「這些供人們消遣的讀物,有什麼文學價值可言?穆澄的書永遠不是(紅樓夢)!」
如此評論算不算好笑?穆澄並沒有想過自己是曹雪芹。
一個人最大的本事應是確切地知道自己的才華與實力。不能高估自己,妄自為大,招致滅亡,才不可低估自己,妄自菲薄,卻步不前。
穆澄從來都只是一心一意的以現時代坊間最易接受的文字與思想,通過創作的故事表達出來。她為自己寫作而定的目標,根本上已經成功地達到。
世界容納的文化產品至多至繁,能夠贏取市場內的一份支持力量,就代表了它的存在價值。
這份成績不被認同,是曾一度令穆澄氣憤的。
直至傅易勸她:
「你的文章是為廣大讀者寫的。你的書是被廣大讀者看的,不要只執著於同行內的評論,而捨本逐末、而輕重倒置。更何況也只不過是行業之中一小撮人的意見而已。」
這才稍稍平了穆澄的氣悶與不忿。
日子一過下來,她寫作的堅持與穩定的市場銷路,也許慢慢懾服了更多的人,且終於盼得到有人肯站出來說一句公道與鼓勵話,算是守得雲開見月明了。
日來,穆澄的心境還算開朗的。
她在想,如果沒有事業和工作的女人,悲哀必定更添一重,無他,生活案頭的喜怒哀樂都繫於一個人與一家之上的話,可能會出現過於一面倒的情況了。
這些天來,由於新書暢銷,陶祖蔭的泠面孔,看在穆澄的眼中,也不覺得太難受。
就像今晚,穆澄老早的燒好飯菜,一直等祖蔭下班,等呀等的,候至電視台的那黃金時間播映的長篇肥皂劇都已收科了。還未見蹤影。
穆澄開始起了一點點的憂疑,會不會有什麼意外發生了?
她又不敢搖電話到公司去問個明白。因為曾經有一次,在差不多跟現今類同的情勢下,她搖電話去找丈夫,當晚,就被陶祖蔭訓斥一頓,說:
「平生最怕那種丈夫遲歸一兩小時,就緊張到要去報警的女人!」
穆澄當然不是這種女人,但自己對丈夫的關心上心若被視為不大方的監管行動,也真叫沒法子的事。
穆澄閉上了咀,慣常的以那種有則改之,無則嘉勉的態度去應付丈夫的責難。
故而,這一夜,她也不能採取些什麼行動。
直至等過了九點,電話才響起來。
「我不回家來吃飯了,公司有事!」
就這麼簡單約兩句話,也不解釋原因,更不致歉,陶祖蔭就掛斷了線。
穆澄呆坐在電話機旁好幾分鐘,然後才曉得想,是老夫老妻了,所以應該是士這個樣子的。
唯其搭通了讓自己下台的階梯,她才能稍稍挺一挺腰,站直起來。跑到廚房去把飯開出來給自己吃。
獨嚼無滋味,事在必然。感受如何,不必細數。
忽然的,有人按動門鈴。
穆澄抬頭望向大門,心上竟掠過一陣興奮,好像活在深山野嶺內的人。忽然來了個遠親,添一份希望,加半點生氣。
她立即走出去開門。
「陶太太,你的花。」
只間人語響,根本看不到人。穆澄只見一大蓬的百合花及星花,出現在鐵閘之外。
然後那送花人才幾經艱難地把一張臉露出來,首先展示一個笑容,原來是大廈管理員忠伯。
「陶太太,有位先生放下這束花,著我送上來給你。」
穆澄呆了。
實在太美、太清麗、太眩目、太使她暈眩。
半生人未試過收如此一大蓬優雅的花。丈夫固然未試過送她花,就是讀者表達的心意,也決沒有如今的一番氣勢。
穆澄把花抱進屋來。整間房子都立即芬芳馥郁起來。
穆澄坐下來把花放在膝上,她家根本沒有合適尺寸的花瓶可以安置這份重禮。
她把附在花束絲帶上的卡片拿下來,拆閱:
「澄:
願你快樂
清」
啊,又是他!那個叫「清」的讀者。
穆澄想,這人真有心思,兼有品味,連短短四個字「願你快樂」,都似乎滿載情意。
不過,也實是太破費了。穆澄把卡片翻來覆去的看,發現不到他的地址。否則。一定要寫張回條,除了謝謝對方的雅意之外,也真要請他別破費了。
這一晚,穆澄一直伏案寫作,她根本都沒注意到丈夫何時回來。
翌晨,穆澄起床,跑到廚房去,嚇一大跳。
怎麼那一大束的白百合,被塞到垃圾桶去?
一家子兩個人,既不是自己的所作所為,就必然是另一個人的舉止行動。
為什麼祖蔭要這樣做了是因為妒忌嗎?
穆澄輕輕驚呼,心想,糟糕了,丈夫一定是有了誤會了,男人也有小家子氣的。尤其是原來他緊張自己的感情的話。
也真難怪他不高興,一般來說,真是只有異性朋友才會有如許心思,買這一蓬漂亮的花。
當陶祖蔭起床喝咖啡時,穆澄訥訥地試圖向丈夫解釋:
「那束正是一位熱情的讀者送來的!」
的確,在這之前,穆澄並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然,她並不需要準備答案,因為陶祖蔭只是冷淡地說:
「製造廢物而已!你應該在專欄內通知你的讀者,以後請折現金!」
陶祖蔭的這句說話如果以輕鬆的語調說出來,她可以認定丈夫只是幽默而已,自己的感受會好得多。
如今硬生生的塞她這麼一句話,豈只令人難過,直情連昨天收花的喜悅,都給連根拔掉。
日子真是在太沉悶、太沉悶的氣氛下渡過。
整個下午,穆澄的寫作進度極差,伏案工作多時,稿子寫得並不稱心如意,這樣子支撐下去,不會得出好結果來。
且穆澄有個習慣,她不大修改故事的情節,所有橋段與對白,都是順著自己當時的所想與意念寫出來,一揮而就,好與不好都在一下筆時就成了模式,這才見真性情,一旦作太大改動,反而失真。
故此精神不好、靈感不來、情緒不穩時,穆澄寧可不寫。
這個下午,也真是太難過了。
穆澄擲筆,決定放棄,站起來,百無聊賴地在房子走了幾圈,一種不知道該做些什麼的無奈,更湧襲心頭。
穆澄於是抓起了電話,搖給方詩瑜。
對方答:
「請問誰找方小姐?她正在開會。可否給我們留下電話,以便方小姐稍後回你電話?」
穆澄謝過了就算,也不勞留口訊了。
遠水不能救近大。等到對方回電,自己都已捱過這幾小時的孤寂時光了。
穆澄沒辦法,想起母親來,即搖電話回娘家。
電話響完又響,一直持續五分鐘,卻沒有人接聽,母親顯然有她的節目了。
穆澄再禁耐不住,她挽起手袋,走出街去。
一直無目的踱著,在太古城的商場內亂逛,根本連瀏覽窗櫥的心情也沒有。
走出商場,不期然地步向海邊,呆呆的望住九龍那邊平坦坦的機場,遙看飛機的升降。
穆澄想,怎麼可以振翅高飛,去得遠遠的,脫離這個塵世,過一些完全平靜、沒有俗務、沒有親人、沒有生活掛慮的日子?
只這麼一個念頭,卻頓覺滿心舒暢,不亦樂乎!
穆澄就這樣的站在海邊半日,直至黑夜來臨,她才意興闌珊地走回家去。
再伏案工作時,她把這天的感受寫在一篇雜文內,傳真寄去報館。
那段文字是這樣的:
「忽然的想,有人把我帶至老遠的一個地方去,過一些近乎原始的生活,是一個我願意作的新嘗試。
這些年,不得不承認,縱有很多很多意想不到的生活成績,也實在太疲累了。
我需要的是憩息。
我需要的是安寧。
人們都說作家很多忙得不能接受虛無飄渺的念頭。然,我不是的。
我的每一個願望都有很深的誠意。
就如這天,我累了,跑到海邊去呆站一整日,心情也就回復過來,再有力量返回普通的、勞動的、煩囂的世界去!」
也許穆澄說得對,她把鬱悶的衷情訴諸藍天、訴諸碧海、再訴諸讀者之後,整個人都像減了磅,輕鬆起來。
這個周未。陶祖蔭向她建議說:
「爸媽叫我們回家去吃飯打牌!」
穆澄心平氣和地答:
「我跟你去吃飯,飯後讓我回來趕稿好不好?我根本都不喜歡打牌!」
陶祖蔭點了頭,就這樣子決定下來了。
晚飯吃得很早,陶家的人太熱愛麻將這遊戲。
穆澄並無埋怨,她盡了做兒媳婦例行親善拜訪的責任,恨不得早早回家去享受她的工作。
當靈感如泉湧至,而又可以心無旁騖的奮筆直書時,是萬二分暢快的。
穆澄回到屋子來,才扭亮了走廊的燈,就有門鈴聲。
她想,這麼巧。好像候准了自己要回家來,才按門鈴。看看手錶,還不算夜,才九點的樣子。
她打開大門,隔著鐵閘,又看到了很大很大的一蓬白色百合與星花。
天!又是那個叫「清」的讀者送來的花!
怎麼辦呢?等下陶祖蔭一回來,又把花扔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