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母親和姐姐臉色陰沉地看我和其昱走出臥室。
我去弄廚房早點,其昱尷尬的和她們說了聲「早安」,他大概也發覺了母親和姊姊對他的不友好。
我拿著鍋鏟走出來,「其昱,趕快洗臉刷牙,早餐拿著路上吃,一會兒我要陪她們出去,沒空送你上學。」
「啊,好。」
他如蒙大赦地街道浴室,等他出來時,我已經把土司培根做成三明治裝好,再加一盒牛奶放進紙袋內遞給他。
「謝謝。」
其昱臉上微紅的接過紙袋,拿了書包離開。
母親和姊姊一人端著一杯咖啡,四只眼睛瞪著我。
「你……」
姊姊開了口,卻沒有把話說出來,她悶悶地又喝了一口咖啡,冷淡的說:「十點開庭,我們現在去剛好。」
氣氛低劣到極點,以至到了法院時,我們三人都沒說過一句話。
吳-韻身邊站了三個男人,母親和姊姊向一人迎上去,握手,露出笑容對我介紹:「這個張律師,人家是從常春籐大學畢業出來的高材生,如果不是熟人,他還不肯輕易接case呢。張律師,這是我兒子,小烽。」
我和男人握握手。
他一臉趾高氣揚的樣子讓我覺得萬分刺眼。
對面站的兩個男人顯得更加拘束,其中一人說:「一會兒就輪到我們了,張律師,還有什麼需要確定一下嗎?」
「不,沒有了,我相信吳女士已經非常滿意了。」
我猜那人就是吳-韻老公的律師,那麼他身邊的瘦削男子就是吳-韻的老公?
他長得很清秀,臉上帶了一副金絲眼鏡,身材不是很高,屬於那種文弱書生的樣子。他雙手絞在一起,白色的指尖緊緊捉著皮膚,總是低著眼,不敢正視任何人。
這種人怎麼可能會強奸另一個男性?
我終於明白姊姊的那番話是什麼意思。
只要看見這人,誰會相信段其昱的話。他一看就知道是手無縛雞之力,如果其昱站在他身邊,恐怕比他還略高一點,這個……
我心裡也開始困惑起來。
「……-韻,我……」他陰聲細氣的說,卻招來吳-韻的一個白眼。
「你不用解釋也不必向我道歉,女兒我自己能養,你只要在女兒過生日時還記得有這麼一個人,我就心滿意足了。你的對不起,我根本不希罕!」
眼看他們要吵起來,母親和姊姊忙拉著她走到一邊。
「和這種人生氣還不別到自己,-韻,來我們到這邊坐。」
張律師的手機適時響起,他說聲「抱歉」也躲一邊去了,寬大冷清的走廊上只剩下我們三人。
我想找個借口溜開,瘦削男人卻對我說:「請問,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可以打擾你五分鍾的時間嗎?」
他的聲音細小得跟蚊子似,不知是因為感覺慚愧還是生來就如此。
他身後的律師似乎不贊同,可被他的眼神哀求,只好拍拍他的肩膀,默然走開。
我和他走到一個樓梯拐角的地方,他似乎掙扎了許久才勉強擠出一句話:「他還好嗎?」
他,指的是其昱吧。
我點點頭。
「我知道-韻她做了很多過份的事情,我沒能阻止……」
他臉色蒼白得不像話,我擔心的問:「你,不要緊吧?」我覺得他好像隨時會昏倒。
他沒有理我,繼續說,語氣變得急促不穩。
「我只是想對他說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我知道對自己的學生有那種念頭真是該死,可是……」
他抬頭看著我,眼中帶著絕望的痛楚,連我這個外人都不忍心指責他。
「這些話我已經忍了許多年,如果再不說出來,也許我會瘋掉。」他一字一句地說著,沉重的語氣壓得我都有點難受了。
「我,是個同性戀。一直以來就是,可我從不敢對父母說,怕傷他們的心。在和-韻結婚前,我有一個非常要好的男友,可是逼於無奈,我選擇了親人和女人。我到現在都還在後悔,如果我沒有結婚,一定不會發生這些事情,搞得大家都不快樂,弄得自己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哪還有臉見人。」
「-韻對我非常好,我真的很想做一個好丈夫好父親,可是……可是,我心底還是愛男人多一些。本來一切都隱藏得很好,如果我沒有遇見他。他長得和我分手的那個人很像,無論是語氣還是神態,我就不知不覺地沉迷下去。沒有人明白,每次我看見他是需要花多大的努力才能壓制心中的感覺,我有好幾次想換學校好了,但又想,再看他幾眼就好了,然後我再離開。」
連我這個沒有談過戀愛的人都能感覺他那種無奈掙扎的心情,我想,他根本沒有必要對我說假話,可是——
「你對我說道些有什麼用呢?你該道歉的人,應該是其昱吧?」
他淒苦地笑了一下。
「我沒臉見他,我是個懦弱的人,沒用的人,你怎麼看我都沒關系。我的道歉,請你轉告他吧。這件事完結後,我就會離開紐約,到一個誰都不認識的地方重新開始。」
他還想說什麼,他的律師卻在身後叫:「輪到我們了。」
他看了我一眼,大概是想和我握手,可手卻伸到一半又縮了回去。
「謝謝你。」他說,然後就匆匆走向律師。
我沒有跟他們進去,倒是母親和姊姊一臉不痛快地看著我,仿佛我做了什麼大逆不道的事。
「你和他說了什麼?」姊姊劈頭就質問。
「沒什麼。」
我一點心情都沒有,也不想和她們爭執。
「那個家伙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你別傻傻的聽他兩句就相信他。害得-韻這麼慘,還有臉出現。」
母親示意姊姊別再說下去了。
「小烽,我們叫你來就是讓你看看,現在你該相信你姊的話了吧。那個孩子……還是不要還他拉上什麼關系的好。不是媽不相信你,現在這社會,什麼騙人的把戲沒有,媽就怕你吃虧啊。」
說到最後,還是想我趕走其昱。
我心煩意亂的說:「我要趕去上班,你們有什麼事就打手機。」
走出陰沉沉的法院,到最後我還是沒有問那男子的名字。摸了根煙出來,我才覺發現昨天剛買的煙盒已空了一半。
這幾天好像煙癮變重了。
我想了半天,始終覺得摸不著頭腦。午餐時間,我約了劉德威出來。
我想,他在我們三人中總是最理智的一個,反正連董顥剴都知道了,也就沒有必要再對誰隱瞞。
結果等我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完,他只是搖頭。
「顥剴說過了。」
我就知道!
他抬手阻止我,「不過沒有你這麼詳細。」
就說嘛,董顥剴也是從我姊姊那聽來的一知半解的事情。
「其實我覺得你是太專注在段其昱身上了。你不覺得自己最近只要一提起段其昱的名字,就像豎起毛的刺蝟一樣?大家都是為了你好,也許措詞用語讓你覺得他們好像排擠段其昱,其實大家都是擔心你,怕你吃虧。」
由於他誠懇的語氣,我勉強想了想道幾天自己的言行,也許是吧。
劉德威一副了然的樣子,推玩著手中的玻璃杯,繼續說:「我覺得你還是小心段其昱。」
無厘頭的一句話讓我愕然地看向他。
「說笑啦,你怎麼這副表情,還怕真被人吃了不成?」
他大力地拍在我肩膀上,我不禁苦笑。
「拜托,開玩笑換一種,我最近神經都快崩潰了。」
劉德威呵呵笑了雨聲,突然做出很神秘的樣子對我說:「你以後有這種麻煩,千萬別去找阿剴。」
「我也不想啊,是我姊找上他,要他勸我的……」
他歎了口氣。
「你不知道,阿剴暗戀你,你總是找段其昱刺激他,小心走火。」
我當場傻住。
劉德威突然噗哧一笑,拼命拍我的肩膀。
「說笑啦。」他笑得起勁,我卻笑不出來。
「下次開玩笑有點水准好不好。」我無可奈何的說。
「別介意,你知道我,沒有惡意的。」他收斂笑容,淡淡地說,「真的,別找阿剴,他最近心情不好。」
「這個我知道,」我點點頭,「他又被甩了。」
劉德威笑了笑。
「感情的事情很難說准,今天喜歡上一個人,也許明天就不喜歡了。」
我以為他還在說董顥剴的事情,附和的點頭。
「有很多時候,喜歡是說不出口的,總是希望對方能察覺。」
他走的時候送了我這麼一句話。
我根本不知道他在說什麼,所以一笑了之,也沒放在心上。
***
接其昱放學時,我跟他說了今早在法院發生的事。
我不想對他隱瞞什麼,而且他也有權力知道,畢竟別人指名希望他能知道對方的歉意。
其昱緊抿嘴,聽完後什麼也不說。
我很想問他那天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我不敢,揭舊傷疤,也許是怕其昱會憎恨我。就讓事情這樣過去吧,對大家都是好的。
母親和姊姊本來打算待到中秋後再走,結果被這麼一鬧,也沒什麼心情留在紐約,周五晚上,雨人搭飛機回她們自己的家。她們前後不過逗留了四天。
母親知道說不過我,在飛機場等機時,又細聲勸說了我一次。
姊姊一聲不吭,我好像真的把她惹火了,直到上飛機前才抱了抱我的肩膀,低聲說:「你小心就好。要時常打電話給媽,別讓她擔心。」
我知道她們都是為了我,只是,這樣的善意很難令人接受。我還是點點頭,算是答應了。
母親和姊姊帶著一肚子的不快走了,我卻松了一口氣。
等我回家時,其昱已經躺在我床上睡著了。
看他緊緊捉住被子抱在懷裡的樣子,怎麼看也是個天真無邪的孩子。經歷了那麼多事情,今天總算可以一次了結,我也很為他慶幸。
我掩上臥室的門,打算洗個澡,電話卻在這時響起。
「小烽在嗎?」雄厚的聲音從電話那端傳出。
我愣了好一會見,才說:「爸?」
父親和母親離異已經快十三、四年了吧?他們離婚後我可以用十指數出和父親見面的次數,近年來因為父親再婚,聽說對方還懷了他的孩子,我們就更加沒有機會見面了。
最重要的是,見面也只會徒增尷尬。
「小烽,你的事情你媽跟我說了,讓我們父子好好談談。」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這好像和他沒有太大的關系吧?
「爸,」我果斷地截斷他的話頭,「我這沒有什麼事情,你別瞎操心。」
「……」
他沉默了好一會見,重重歎了口氣,「你還在怪我離開你們嗎?其實……」
「爸!我從來沒有怪你。」我扶著開始發懵的腦門,語氣有些不耐。「當年的事你們認為是對了就是對了,錯了也是你們自己選擇的,我從來沒有為此看不起你。你依舊是我爸,所以,請你別再提這些陳年舊事了好不好。」
每次和父親見面,他就好像很介意離婚的事情。如果真是那麼介意,當初就不要離婚。唉,我也不知道怎麼說,當時我還很小,不太清楚到底是為什麼離婚,也沒敢問傷心的母親。即使是現在,我也不想知道。知道了能怎麼樣?依然不能更改他們已經離婚,兩人都各自有了家庭的事實。
「小烽,你這點脾氣倒是像了我。我們父子,能不能好好的談一次?」
又來了。
我捏著眉間,明知他一定又要像母親一樣勸說我,好不容易消散的煩悶再次湧上來。
「爸,你還是安心看著自己的兒子吧。我很好,不必掛心,媽那邊我會打電話報備的。」
「小烽……」
「晚安,爸。」
我掛掉電話。
真是討厭,我不過是收養一個孩子而已,怎麼就像天要塌下來般,連許久不見的父親都跑出來客串?老天,就不能讓我安安靜靜的過我的日子嗎?!
洗完澡後,我坐在沙發上發了很久的呆,我想了很多東西,關於其昱的,關於自己的,還有別人的,亂七八糟的在腦海中飛過,有那麼一絲感覺,可我卻無論如何也捉不住。
想到最後我又想起劉德威以前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船到橋頭自然直。
我也就釋然了。
我走進臥室,推推其昱,「小鬼,到自己床上睡。」
明天是周六,我也不擔心他睡眠不足,反正有一整個周末可以讓他睡。
其昱喃喃的動了動,我繼續要挾:「再不起來我就把你踢下去了。」
絕對不能讓他養成習慣,黏我也是有個限度的。
他困難地睜開眼睛,拚命打呵欠。
「雲雲……」
「不許叫雲雲,跟你說過多少次,雲是我的姓!」我敲了他一下。
「烽烽……」
我實在是忍不住微笑,「你還裝,根本沒有睡著。別亂扯了,快起來,睡覺回自己的床上去。」
他完全睜開眼,明亮的眼睛散發出某種誘惑,躺在床上笑著對我說:「不要,我們一起睡。」
不知為什麼,我感覺臉上發熱。
「你幾歲了還要爸爸媽媽陪著睡覺。」我忍不住損他。
「因為我喜歡你。」
面對著如此直接的對話,我只好在床邊坐下,認真地對他說:「你明白這樣說的意思嗎?不要隨便對男人說出這樣的話,會被誤解的。」
「可是我真的是喜歡你。」
他一再強調「喜歡」這兩個字,我實在是不知道該怎麼和他說他才不會再說這兩個字。
「你討厭我?」他爬起來坐到我身邊,一臉要追根究底講清楚的樣子。
我苦笑的搖頭,「這和討厭沒有關系。」
「那你就是喜歡我羅。」他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讓我哭笑不得。
秀才遇上兵,有理說不清。
我正想著,他突然貼了上來,在我警覺前,他已經吻上我的唇……
溫熱柔軟的感覺輕輕沾上來,咬著我的唇瓣,我不由自主地微微張開嘴,卻讓他乘機溜了進來,不屑於我的味道在嘴中擴散,柔軟的舌尖刷過我的口腔。
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那股感覺,心跳毫無理由地加速,鼻間唇中都是他的氣息,柔柔的把我纏困,令我微微失神。
「你根本不會討厭啊。」
他微喘著離開我的唇,冰冷的空氣一下讓我清醒過來。
我和他究竟在干什麼?!
「其昱,以後絕對不可以再做這種事情!我和你都是男的,這樣實在是太……」
我還沒說完,他點頭打斷我的話:「你覺得很惡心很變態是不是?我知道了,以後我不會再對你做這樣的事情。」
說完,他跳下床,穿上拖鞋拉開房門走了。
在他關上門的剎那,我忍不住吞咽了一下,他的氣息從嘴裡一直進入了咽喉,我甚至還能感覺到他在吻我時微微顫抖的感覺。
我添添唇,嘴中干澀。
不過從那晚後,他似乎終於把我的話聽進去了,沒有再做出什麼奇怪的舉動,當然也不會對我再說「喜歡你」之類的話。
我想,大概是恢復正常了吧?
可喜可賀。
只是我內心並不如表面上那麼愉快,反而變得……連我自己都說不來的郁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