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掌心的鑰匙,不禁自嘲,我居然還留著這裡的鑰匙。
深吸一口氣,我打開門進去。
谷元恆就站在客廳中央,看著我。
剎那間,好像回到了那天的情形。我緊握著門把,擰得手心微微滲出濕意,才艱難地把門關上。
「你,還知道回來?」他冷譏著。
「我回來了。」我冷硬的說,指尖有點抖。
「玩得開心嗎?」
我楞楞的看向他,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樣說,有什麼意義嗎?
谷元恆尖酸刁刻的眼神刺得我心頭緊縮,胸口難受的感覺又漫延出來了。
「一回來就迫不及待的和你的男朋友們出去吃喝玩樂,你還知道回來?隨便和男人當眾摟摟抱抱的,果然不愧是娼妓出身,連自己弟弟都勾引。我說,雖然不是同一個爸的種,只少該想想他怎麼也和你有一半的血緣吧?」
我從愕然震驚中仿若被人重打了一拳在心臟上。他看了什麼?
「你……怎麼可以這樣說!」
谷元恆拿著手中的名片對我揚揚,「我還以為你會跑到什麼地方,或者是回姓岳的家裡頭。原來你在外面還有男人養著。我打了電話過去,他什麼都告訴我了。喔,我還不知道,你連女人都能搞,你就這麼飢渴嗎?!」
他忿恨的撕碎手中的名片,把碎紙扔在我面前。
「你搜我的東西!」
我看著地上的碎片,胸前像被撕裂了般,地上的不是紙片,那是我的血。
「你真是賤,你媽是個娼婦,你是個男妓!你這副淫蕩的身體究竟和多少人睡過?!」他把一扎錢扔在我面前,「我搞你搞得很爽對吧,還留錢給我?我該不該感激你這麼慷慨,一出手就是三千塊。還真是個小富翁啊!」
「我不是!你為什麼要這樣污辱我?!」
我緊捉著胸口,快要不能承受那種被硬生生鋸開的感覺。
「你真那麼討厭我的話,我可以走,我可以永遠都不回來,請你不要隨意罵我的母親,不要侮蔑我和弟弟之間的感情!」
眼中的淚水終於承受不住紛紛落下來。我在模糊的視線中找到那個靜靜躺在沙發腳邊的行囊,當我伸手拿起來時,他一腳踩在上面。
我看著他,依然止不住淚水。
「這是唯一屬於我的東西,我拿走都不行嗎?」
他似乎很生氣,一把揪起我的衣襟,拉下我身上的大衣,咆哮道:「這是誰的衣服!」
我拉著衣角,硬扯回來。
「我弟弟的!你不要碰!」
「你的衣服不夠穿嗎?還要穿你弟弟的?!」
「我穿弟弟的衣服又怎樣?!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吧!」
我也大聲地吼回去。
他怎麼可以這麼不講理?他怎麼可以這樣懷疑我?他憑什麼管我?!
「就算我和弟弟亂倫也是我們兩個人的事!」
在狂亂中,我憤怒的吼出來。然後……片刻的寧靜。
他盯著我,像野獸要撕裂食物前的殘忍,我在他燃燒的目光中忍不住冷顫。
「你這個……賤人!男娼!」
他猛然撲過來,我轉身就想逃走,可是他硬拉住我的胳膊,一把把我扔到地上。他揪著我的衣領不斷猛晃,口沫噴了些在我臉上。
「你就這麼賤?!不被操就渾身不舒服嗎?!你那麼想被操,我就操死你!」
他憤怒地嚷著,騰出一手要揪開我的褲子。我掙扎著,雙腿被他壓住,絕望傷心和怨怒中,我不知那一拳是怎麼打出去的,只見他捂著耳朵,搖搖晃晃地要站起來,兩眼似乎看不清東西,茫然中一屁股坐在地上,頭還在晃。
我吃驚的看著,半晌才想起來,擊中鬢角會把人震昏,力道夠大的話甚至可以把人打得腦震盪。我曾看過有人殺狗就用這招,一下就把一人高的兇猛狼狗給震死了。
剛才那一拳,我不知道自己究竟用了多大力氣。
「谷元恆!」我叫了一聲,隨即苦笑。
我是前輩子欠了他嗎?為什麼即使在他這樣對待我後,我還擔心他的死活?
伸出的手停留在半空,遲疑著,終於還是落在他的手臂上。
「你……」
他甩開我的手,搖晃著要站起來。
「……賤人!」他罵了一句。
我……真的是賤。我知道!我已經無藥可救了……
「你流鼻血了。」我抹乾淨臉上的淚水,平靜的告訴他。
他伸手摸了一下,指尖上染了一綹紅。
他喃喃的不知在說什麼,轉身搖晃地向浴間走去。我跟在身後,看著他走過的地方多了一點點紅色的印記。
他拿下毛巾沾了冷水摀住鼻子,從鏡中看見我,含糊不清的冷聲問:「你跟進來幹什麼?」
我看著鏡中的他,剎那間,混亂的思緒都變得清晰無比。
「我怕你死了沒人收屍。」
我笑著,鏡中的我卻似在哭。
我始終沒有學乖,同樣的情境再次重演。
這晚,我抱著行囊在客廳睡了一晚。
我想等天亮時,就讓這一切結束……只是怕到時還會存有一絲留念。
※※※
嘟嘟的敲門聲讓我從惡夢中驚醒,我一時間忘記了自己在哪裡,好一會,才被敲門聲拉回了神志。
現在大概還是早晨吧?
我揉著眼,打開門,以為是謙彥這麼早就跑過來了。
不料,門口卻是坐在輪椅上的岳敬海,岳文遄臉色平靜地推著輪椅。
岳敬海一見我,頓時像慈父般拉住我的手,感動的說:「兒子,你怎麼躲著我呢?這兩個月我發散了人到處找你,還以為你被人害了呢!真叫我擔心得要命啊。」
他們不顧我僵硬的臉色,硬是擠進來。
我看向岳文遄,用眼神質問:你不是答應會幫我的麼?
岳文遄低著頭,盡職地推著輪椅,始終不和我的目光相對。
谷元恆拉開臥室門,冷笑地對岳敬海說:「你終於親自來了,岳敬海。」
岳敬海枯瘦的手緊緊捉住我,不讓我掙脫。
他陰著臉對谷元恆說:「我警告過你別摻一腳,可別怪我心狠手辣翻臉不認人。」說完,他換上慈愛的臉色,對我說:「我們回家,爸找你找得很辛苦。別再讓我擔心了。」
好假惺惺,我厭惡地用力抽回手,「不,我不會跟你回去的。我沒有父親,我也不姓岳。你是認錯人了。」
谷元恆幸災樂禍的哼笑。
岳敬海看看我又看看谷元恆,突然指著谷元恆罵:「你又灌輸什麼主意給我兒子?!你告訴他什麼了?!」他伸出枯瘦的手企圖拉我,卻被我後退避開了。
「你是我的兒子啊!」岳敬海痛苦的對我說:「你寧可相信我們的仇人也不願相信你的親爸嗎?」
我疲倦的搖頭,他應該知道為什麼,難道還要我挑明?
我無奈苦笑,緩聲說:「你害死了我母親,你說你要我相信你這父親?我想知道,在我和弟弟最需要幫助的時候,你在哪裡?如果你有一點想念過母親,為什麼在我們十八年的歲月中沒有出現過一次?你知道母親是怎麼養活我們的嗎?你知道被人叫『野種』的我們是怎麼過來的嗎?你只有在自己需要時才想起有我這麼個野種!我告訴你,我是野種!我是生父不明的私生子!我沒有父親!」
說到最後,連我自己都激動起來。那些日子,他怎麼能明白?!
「見悟!你你你怎麼可以這麼說!」岳敬海急起來拚命咳嗽,老臉呈現出不正常的紅色。
岳文遄連忙把一個藥瓶子遞給他,又送上一瓶礦泉水。
岳敬海急急忙忙抖著老手倒藥,和水吞嚥下去。
谷元恆冷笑著走到我身後抱住我。我馬上明白,他要做什麼。
岳敬海用驚恐的眼神看向我們,「你你想對我兒子怎麼樣?!!」
谷元恆貼著我的耳朵,做出異常親暱的樣子,低聲說:「你想知道為什麼你兒子不願意認你嗎?其實,很簡單。」
老天,就讓這一切結束吧。我已經不想再嘗試理解什麼了。
「因為他是我的女人。」
我早就想到,他一定會用這個方法……
平地驚雷的一句話震得岳敬海拚命摀住心臟,臉色慘白,半張嘴卻發不出一絲聲音。岳文遄深深的看了我一眼,鏡片後的目光帶著責備不贊同和失望。
「你的兒子,比他母親還淫蕩。」
眼眶微微刺痛。
「胡說!見悟,你說話啊!」岳敬海死活都不相信,驚駭的看向我,尋求證實。
我不知道臉上究竟是在笑還是在哭。
用這種方法來結束,實在是很愚蠢,卻也最有效。
「所以你看,如果認了你,我們就要分開。見悟愛我愛得死去活來,他怎麼捨得離開我呢?」谷元恆扳過我的臉,似笑非笑的說:「對嗎,見悟?」
好一句『對嗎,見悟』。
你好殘忍,居然用這種方法來重創你的仇人。
你好殘忍,居然連最後一點幻想都要從我身上剝奪。
你好殘忍……
可笑的是,我還是無法恨你。
「是的,我愛他。」
我順著他的語氣說,耳邊是岳敬海的咆哮怒吼:「見悟,你故意這樣說是要氣我對不對?!你是怨恨我讓萊雅死了!見悟!」
我凝視他,這個殘忍的男人,眼光尋過他的眉毛,眼睛,鼻子,最後落在他的唇上。
環抱住我的手在微微顫抖。
這是因為高興嗎?你終於打倒了你的仇人,你終於如願的讓他感受到絕望,你高興嗎?
我摸著他的唇,輕輕吻上去。
我愛你,也許早在我還懵懂無知的時候,就已經愛上了你。
……
我鬆開他的唇,笑著問他:「你滿意了嗎?」
他的目光出現了一絲呆洩。
「哥!」
謙彥顫抖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我轉頭,看見不知什麼時候來到的謙彥站在門口,眼神中充滿悲慟。
「這不是真的……哥,你愛上了谷元恆?是騙人的吧?你怎麼會愛上那種人?!」
他都聽見了?我懵懂的想著,剎那間心底沉進了無底的黑暗。我根本不想讓他知道這些骯髒的事情!
謙彥越過岳文遄岳敬海,衝上來分開我們。
他哭泣著,拉住我的雙手,握得我生痛。
「我在門口聽見的,你是騙我的吧?哥,你說話呀!」
我要說什麼?
嗓眼乾澀,我只能發出一聲微弱的歎息。
權當我默認了吧。
謙彥哭著,大喊著,哥你騙我!他搖晃我的肩膀,拚命地在我耳邊大叫,這是不可能的。
岳敬海慘白著臉,無力地揮手,被岳文遄推出去。
谷元恆冷眼看了我一眼,轉身走進臥室,-的一聲,掩上門。
鬧劇,落場了。
我推開謙彥。
他驚惶地捉住我,「哥,你要去哪裡?!」
「我想靜一靜。」
※※※
什麼都沒想,腦袋一直處在空白中。
我只是無意識的漫步在大街上,恍然覺得,這個城市是這麼陌生,我雖然在這裡出生長大,可這裡卻沒有一個地方可以讓我停泊。
天色漸黑,我如孤魂野鬼般晃蕩了一天,最後竟然走回了酒色昇平的酒吧街。原來我的生活這麼貧乏無聊,除了無月夜,我竟不知道其他地方。
我呆呆地站在暗巷中,看著面前繁華熱鬧的境像,彷彿眼前有條分割線,這一邊的世界和那一邊的世界永遠不會交集。
背後,聽到火柴劃過的聲音。
「我就知道你會在這裡。」趙裕岷拿著煙,吁了口氣,「你弟發瘋似的找人,說什麼找不到人就要找到屍了。嚇得我個半死。你也真是的,出了那麼大的事怎麼也不找我?還好有人看見你,不然你弟會吵死我的。」
我轉頭對他說:「給我一根。」
他俐落地點燃了一根遞給我。
我緩緩地吸了一口,許久沒有接觸過煙的肺部像要萎縮,我長長的吐了一口煙霧,經過肺部洗禮的煙霧勾勒出心臟的樣子,飄散在空中。
疲倦從心底散佈出來。
我扔掉燃燼的煙頭,對他說:「請我吃飯吧,我快餓死了。」
趙裕岷無所謂的笑笑,跟在我身後,我們走進了這酒吧街上最豪華最昂貴的酒家。
我們連椅子還沒坐暖,謙彥和李允軍就氣喘吁吁的出現在我面前。
「哥!」
「學長。」
兩人看我這副悠閒的樣子,反而說不出話來,瞪著驚疑的眼光審視我,連我讓他們坐下的聽不見。
「好了,別站在這裡當風景,不坐就滾蛋。」趙裕岷看不過眼,點著椅子讓他們都坐下。
謙彥忙拉過一張椅子坐下,眼光不曾離開我,他緊緊捉住我的手,焦急的說:「哥,你……感覺怎樣?」
我輕輕一哂,有些無奈,更多的是茫然。
「我不是好好的坐在這嗎?你擔心什麼?」
呼吸有些困難。
「哥!」謙彥急得快要哭了,「你這副樣子,怎麼會是好好的!你笑得比哭還難看!」
李允軍按著謙彥的肩膀,低聲說:「別再說了,你看不出學長的心情不好嗎?」
我知道,他是唯一一個明白我此刻心情的人,這些人中,只有他懂。
胸前明明空了一塊,我應該是痛苦的,可除了疲倦外,我現在什麼都感覺不到,所有眼前這一切似乎都是那麼虛幻不真。我不自覺地按著胸口,那裡彷彿還存著最後一絲感覺。該把那一切都深深埋藏,讓那些感覺,在心底爛死吧……
桌上沉悶得連燈光都變得灰暗。
趙裕岷長歎了一聲。
「你打算怎麼辦?」
我看著自己的手指交錯在一起,居然有種陌生感,彷彿這是別人的手。
「怎麼辦?繼續活下去囉,找份工作,找個地方,安定下來。」
還能怎麼辦呢?就算我跳樓自殺,他都不會心痛一點。我哂然一笑。
李允軍說:「學長,我爸的公司正在請人,你可以去試試。」
趙裕岷說:「如果不想和我擠,我可以幫你找便宜的地方。」
我苦笑著說:「謝了,不過我現在身無分文,我可交不起房租。」
我全部的家當都在那行囊裡,而行囊,現在正躺在谷元恆的客廳裡某個角落。我再傻也不會跑回去拿。
這次,我真的是一無所有了。
謙彥說:「哥,我身上還有七百多英鎊,你可以拿去換錢。」
「傻瓜,那是你自己的錢,你留著吧。」我摸摸他的頭,「你還要回英國繼續唸書,等你風風光光回來時,哥等你養我喔。」
我開玩笑的說完,謙彥隔著椅子抱住我,肩膀拚命聳動。
「好了,別哭,都這麼大的男人了,別讓整個酒家的人都當我們這桌是神經病。」
李允軍和趙裕岷都笑了笑,神情卻充滿憐惜。
我推開謙彥,坐直了身體,舉杯說:「今晚我很高興,有這麼多朋友陪著,就以茶當酒謝過各位了。」
趙裕岷接著拿起茶杯,湊趣說:「好,今晚我們好好吃一頓,我當豬大頭!」
他叫來待者,點了十幾道最貴的菜,是什麼,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當大家說笑話時,我笑出的眼淚並不快樂,但我還是會笑。這是我笑得最多的一天。
我們直到午夜才走出酒家。
李允軍和謙彥拼甜酒居然兩人都拼醉了,抱作一團,在月光下又哭又笑。
「我……最喜歡……哥哥哥哥……」
「我也是是……好喜歡好喜歡……文文遄……你知道嗎……」
「小小時候……哥哥幫我換……床單……我哭……哭死了……哥哥說……唐老老鴨……被我……淹……死……了……咯」
「他最最……喜歡抱……我看……雨天……我其實實……最……討厭……下雨……」
這兩個傢伙的酒品真差!
不過我還是第一次見謙彥喝醉了。他居然還記得唐老鴨的事,他尿床,我幫他換床單,他害羞得死活不肯,我告訴他,如果不換的話,床單上的唐老鴨會被他淹死的……那是多久以前的發生的?
我回想起來,不由的微微歎息。那恐怕是我們最快樂最無憂無慮的時光。
趙裕岷招了一輛計程車,把李允軍塞了進去,又撥電話給岳文遄,告訴他他的寶貝喝醉酒,讓他去接人。
李允軍上了車,謙彥轉過來抱住我,拚命在我身上蹭,嘴裡不斷喃喃著『哥,我好愛你』『我最愛你了』『我要和你結婚』。趙裕岷聽得火大,一把揪他過去,在他耳邊吼:「你哥是男人!怎麼結婚啊!」
我笑著搖頭,拖起謙彥的另一邊,把他夾在我們中間走,省得他走的東倒西歪的,到處撞東西。
「你別跟他拗,他喝醉了。」
「戀兄狂。」
趙裕岷抽出另一隻手,掏出煙盒,叼了根煙在嘴上。
我看他手拙的樣子,幫他把煙點燃。
「要不要來一根?」
我搖搖頭。
「今晚住我那吧,這小鬼喝醉了,還是不要送他回旅館。」
我想也是,萬一晚上他嘔吐,總是需要個人照顧著。
「又要麻煩你了。」
「傻瓜,我從來都不覺得麻煩。」
他憐愛般地注視我,我心亂地避開他的視線。
「快點吧,別讓這傢伙著涼了。」
趙裕岷彷彿瞭解我的顧慮,加快腳步,架著醉昏了的謙彥向他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