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去了德盛樓吃了一頓大餐,又跑去『無月夜』,一進門就被裡面擁擠的場面嚇了一跳。
好多人!
好不容易擠到了櫃檯前,耳邊插了根煙的阿辰一見我,馬上拍頭拍肩膀,笑過後有些責備的說:「你這小子突然跑了也不說一聲,害得我臨時找不到酒保,還得回來自己當。你看,忙都忙死我了。」
我不好意思的笑笑,「對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好了,你回來就好,省得小岷一天到晚在我眼前轉,轉得我眼都快抽筋了。來,今晚我大贈送!」
阿辰不由分說遞上三個杯盛得滿滿的玻璃杯。
謙彥看著杯中的可樂,不滿的說:「為什麼給我汽水?我也要哥喝的!」
「小鬼,讓你進來也是給臉你哥,再廢話就把你扔出去。」阿辰似乎和謙彥很熟,看我露出驚訝的神色,拍著我的肩膀說:「你不知道,這小鬼冒冒失失的回家,才發現家搬了。跑去新家又找不到你。幸好他不是笨到死,還知道找趙裕岷,一進酒吧就給我鬧了個三娘哭子。哈,還真逗。」
謙彥摸摸後腦勺,有些尷尬的說:「我怎麼知道,辰大哥,不要老揭我的傷疤。」
趙裕岷嘿嘿笑說:「怎麼樣,生意不錯吧?」
我點點頭。這裡何止生意不錯,簡直可以擬比『墮天使』的盛況。
趙裕岷拉我到一旁靠窗的角落,指著對面的酒吧說:「看,原來『墮天使』那家,現在轉了手開卡拉OK了。」
「他們換口味了嗎?」
「哪裡啊。你走了半個月後,『墮天使』出了大事了。」趙裕岷興致勃勃的說:「那個小青,你還記得吧?妖裡妖氣的小鬼,他又招惹了一個人,結果舊情人和新情人在酒吧裡打起來。照例是智哥幫他擺平了。不過他終歸是走多夜路碰上鬼,他的那個舊情人是個什麼師長的親戚,人家不能白被甩了又挨打,揪了幾個兵哥砸了店。本來我說吃點虧就算了,那個小青不知哪根神經短路,又去招惹人家,得,這下不是砸店就完事了。」
「怎麼,難道他還把人打傷了?」
「比那個還狠。一天晚上,風平浪靜,我們都不知道有突擊掃淫的事。警察就那麼衝進去,一窩端,說他們賣淫,全捉走了。智哥比較好運,他剛好在前一秒出去幫他兄弟處理事情。就只有小青和那幾個舞星和一些客人被捉了。你說人家掃淫,這條街上多少家都是幹這個的,為什麼就偏偏端了他們一家。智哥不是笨蛋,一想就明白了,他偷偷把店賣了,到外面避禍去了,讓對面那家卡拉OK的白撿了個便宜。」
我並沒有興趣聽這個故事,和我無關,但他要說,我就聽。
「小青呢?」
我還記得那個未語先笑的美麗少年,如果是五年前的谷元恆,他一定會包下那個男孩的。
我無聲的歎了一口氣。
趙裕岷聳肩說:「不太清楚,只知道他被捉進去了就沒了聲。那幾個舞星倒是罰了點錢放了出來。反正事情不了了之,沒事也不想沾這個腥多事去問問。怎麼,你可惜那個小鬼?」
我淡笑著搖搖頭,他怎會知道我在想什麼。
謙彥在櫃檯前坐著,和阿辰聊天,似乎很快樂的樣子,不時東張西望,好奇的看看這看看那,有時還對我揮手笑笑。他知道我和朋友聊天,不會過來打攪。
謙彥一直都是那麼懂事。
趙裕岷撞撞我的手臂,低聲說:「那天你怎麼不吭一聲就走了?你家老頭子第二天就找上門問我們是不是窩藏了你。我看他就不順眼,就算知道都不會告訴他。什麼東西嘛,一點誠意的沒有,進門就像找打似的,我還以為他是來找麻煩的。」
我低頭看著酒杯中的倒影,指尖微微抖了起來。我忙換過一隻手拿杯,強笑著側過臉,不想讓他察覺我此刻的脆弱。
他遲疑了好一會,才說:「岳家那邊……你真的不打算考慮一下?」
我馬上警惕的看著他,「岳文遄跟你說了什麼?」
「沒有什麼啦,就說你是岳家的小孩。說真的,你不想要一個父親嗎?岳家那個,才是你貨真價實的老爸。而且他那麼有錢,你以後就不必拚死拚活的做工,哪家大學你想進都可以進。」
我看他說話的神態很自然,一點做作都沒有,想必岳文遄也沒有告訴他其中的真假曲直以及岳敬海和谷元恆之間的恩怨。我現在又何必多嘴說出來呢?
我苦笑著輕歎。
「我已經過了需要父親的年齡。這件事,讓我自己處理好嗎?」
趙裕岷注視著我,伸手要摸我的臉,被我扭頭避開了。
他跟著也歎了口氣。
「你變了很多。」
「是嗎?」
「以前你總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我有時都在想,如果我不和你說話,你會不會在下一秒中就消失在我眼前。」
我淡淡的笑了,「現在呢?」
「你看人的時候有一種嫵媚。」
「什麼?!」
我當場惱起來,正要罵他胡說八道,他連連擺手,笑說:「聽我說完,現在的你,有點讓人捉摸不定,不是說你像女人啦。如果不是認識你這麼久,走在街上我還不敢認呢。」
謙彥突然從後面冒出個頭來,猛然抱住我,「哥,你們在說什麼?好熱鬧,別人都拚命看過來。」
杯中的酒濺了些在手上,我失笑地拍拍謙彥緊圍在腰上的手。
「快鬆開,你想把我勒死嗎?」
趙裕岷一臉古怪的看著我們,忍不住幫我拉開謙彥的手,「你這個小鬼,這麼大了還纏你哥,真是沒斷奶的娃娃。」
謙彥馬上反譏,「你這個連女朋友都勾不上的傢伙,別老霸著我哥,妨礙我們兄弟感情!」
我笑著拉開他們,「好啦,今天不是說好是狂歡的嗎?不能吵架喔。」
謙彥不管那麼多,拉著我就往裡面走。
「這麼急著去哪裡?」
我被他拉進了場邊的,裡面已經站滿了人,根本擠不進去。
「一會就要Misotoe Kisses了。」謙彥興致勃勃的說。
我聽得愣愣的,什麼是Misotoe Kisses?
酒吧的音樂突然停了下來,燈光熄滅,除了四周桌上搖擺的蠟燭外,只有天花板正中央的光球反射出夢幻的色彩。大家都安靜下來。
幽暗中,謙彥握著我的手微微抖著,他興奮的期待著,我只覺得好笑。
柔和的音樂慢慢在空氣中傳播,是一首非常老的英文歌,不記得歌名了,只聽男人豐厚低沉的嗓音不斷地唱著:Always and forever……Everyday lend me your own special way……I'll always love You……Forever。
謙彥拉著我的手隨歌跳起來。
我笑著,根本不會跳舞,只會拚命踩他的腳。
謙彥微笑著對我說:「看見上面那個Misotoe了嗎?」
我順著他的手指方向看去,原來光球下面吊著幾片綠葉,中間夾了三四個紅色的果實,是聖誕節必備的裝飾品。只是我不明白,為什麼不是一大把或是以花環的樣式掛起來呢?
「那就是Misotoe了,」謙彥貼著我的耳朵小聲說。
我覺得奇怪,酒吧內並不吵啊,他不必這麼對我說。
「聖誕夜晚,在Misotoe下面親吻自己的愛人,這段愛情就會受到祝福。」
啊?
我還沒有反應過來,嘴上感覺到溫熱柔軟的唇瓣。
……
「謙彥……」我嚇得有些不知所措。
以前雖然他也吵過要親要抱,但那都是看見別人父母對兒女的溺愛行為,他卻因為妒嫉才要求的。而剛才那個……已經超越了『親』,是個十足的『吻』了。
「我愛你。」
他虔誠的說著。
胸口,像被針猛紮了一下,非常細微的穿透般的痛楚。
我不知道該不該多謝趙裕岷及時衝過來,在我臉頰上硬親了一下。
我渾身僵了一下。十秒鐘內被兩個男性親吻,稍微太刺激了一點。
「我也愛你!」
他說完,笑嘻嘻地-在我肩膀上,神氣活現地對謙彥說:「沒斷奶的小鬼。」
謙彥滿臉惱怒,我十分不自在的拉他到一邊,笑著試圖緩和氣氛,「今天我們都玩的很盡興,謝謝招待喔。」
趙裕岷用力拍了我兩下,「那麼久的朋友了,不是說假的。小鬼,回家好好睡覺吧。如果不是看你哥累的,我還想玩通霄呢。」
「哼,誰稀罕跟你玩?!」
兩人突然鬧起彆扭,我瞪了謙彥一眼,他居然別過頭去。
趙裕岷亂摸他的頭髮,笑說:「要不要我送你們?」
「不了,酒吧還這麼忙,你幫阿辰吧。」我拉著謙彥往外走,遠遠對櫃檯後忙得昏頭轉向的阿辰揮手道別。
推開酒吧大門,街上的冷空氣不由讓我縮了縮脖子。
謙彥馬上脫下身上的大衣給我披上。
「這怎麼行,你不冷嗎?」我說著就要把大衣拉下來。
「不要了,哥。金斯頓的冬天要比這冷多了,我都習慣了,你看,我下面還穿了毛衣,很暖的。」
大衣上帶著一股不知名的微香,讓我鼻尖發癢。
謙彥馬上注意到了,「那是薰衣草的味道,同學臨走時硬塞了一個在我的行李裡,我下飛機後才發現的。哥,你不會對它過敏吧?」
會送薰衣草的香囊,多半是女孩子吧?
我笑著說:「只是鼻子有點癢而已。你在英國有女朋友了嗎?」
「才不是呢!」謙彥馬上紅著臉解釋,「因為是同學,而且大家都住校外宿舍的,她就仗著大家都是中國人,總來找我聊天什麼的,煩都煩死了!我哪有那麼多閒空交女朋友。」
最後的語氣中已經帶了輕微的抱怨。
「在英國很不適應吧?」
謙彥雖然不願意承認,但在我面前,最後也只能輕輕點點頭。我可是這世上最瞭解的他的人。
「剛開始時真的不行,我好幾次都想偷偷-飛機回來算了。那邊的英式英文拗口又難懂,和這裡教的相差好遠。我剛開時就像聾子,聽不懂,讀也不怎麼行,那邊中國人又少,食物都好難吃。頭幾天差點餓死,因為我不知道哪裡是餐館,怎麼點菜,走到哪裡都覺得被當成外星人。」
我無言的摟住他的肩膀,我真的不知道他會這麼苦,如果我早知道的話,我一定不會同意谷元恆送他到那麼遙遠陌生的國渡。
或許……谷元恆是要懲罰他才送他到那裡?這個念頭剛劃過腦海,就被我否定了。他那時還應該愛著謙彥,怎麼捨得讓他受苦呢?我該慶幸他沒有送謙彥去法國,謙彥可是一點法語都不懂……
謙彥摟上我的腰,語聲微微哽咽。
「那時我好想哥,我想打電話給你,聽聽你的聲音。可是我好苯,都不知道國際長途是怎麼打的,後來有個女生可憐我,教我怎麼打,那個女生就是送我薰衣草的那個。我打了好幾次,都是谷元恆接的,他口氣好凶好不耐煩,他說我再打的話就要把我的錢都扣起來,讓我在英國自生自滅。」
我心痛地摸摸他的頭,「他不會這麼做的。這兩年,你究竟是怎麼過的?」
我好後悔自己沒有看穿他的信中的掩飾。這兩年我們雖然還保持著email聯絡,但他從不說日子有多苦,只是告訴我,這裡很好,大家很照顧他,他很快就適應了。
「我那時就想,與其讓谷元恆在那端操縱我,不如我自己找出路。我很努力的學英文,慢慢和其他學生混熟了,他們教我怎麼打零工,去哪裡吃東西便宜,還幫我找可以合租的宿舍。我在第一個學期末就搬出谷元恆為我安排的宿舍,和其他窮學生一起擠一間公寓。別人放假回家探親,我去打零工,平常省吃省用一點,我才賺夠這次可以回家的錢。谷元恆給我的那些錢還剩了點在銀行,除了交學費外,我才不會用他的臭錢。」
我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唯一欣慰的是,弟弟終於長大了,不再需要我瞻前顧後的擔心他。
「哥,去我那再慢慢講。」謙彥拉著我向另一個方向走。
我不解的問:「去哪裡?」
「旅館啊,我租了個房間。」
「你沒有回家住?」我猛然察覺我問了一個多麼愚蠢的問題。
謙彥不屑的說:「你還認為那個是家嗎?我才不會住那呢!」
我苦笑著,那個『家』……
謙彥看著我,變得有些粗糙的掌心撫過我的臉,固執的雙眼彷彿想從我臉上看出什麼。我心虛的偏過臉,看著漆黑的地面說:「我今晚要回去一下,有些事情我想說清楚,免得生出什麼誤會。」
良久,我才感覺他的視線轉移,我抬頭看向他時,他只是繼續摟著我的腰,慢慢地向車站走去。
接近半夜的車總是誤點,過了好久才看見一輛有氣無力的開進站。
在車上,謙彥緊緊握住我的手,溫暖的體溫從接觸點傳過來。他緊抿唇,嚴肅地看著前方無盡的道路,一條條黃色的分割線滑入車底。
他已經有點大人的樣子了。
我把另一隻-上我們已經緊握的手。
我不需要為他操心。
從城東到城西彷彿只是一瞬間的事。
謙彥跟我下車,送我到了公寓樓下。他看著上面還亮著燈的某個窗戶,對我說:「哥,你突然離開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我牽動了一下嘴角,卻笑不出來。
「沒有,你怎麼會這麼說呢?我只是想,該是離開的時候了。我想找份工作,賺得錢,好等你回來啊。」
這番話說出來,連我自己都覺得虛假。
「你不是在趙大哥的店裡做得好好的嗎?為什麼突然離開?為什麼沒有告訴我?你究竟去了哪裡?」
他咄咄逼人的問著,口氣卻是那麼溫柔,帶出一絲心痛。
「告訴我,我們是兄弟不是?」
「沒有,什麼都沒有發生。」
心很亂,但我卻不想他看出一點異端。這些事情,讓我一個人承擔就好了他和這些事情,原本就不相關的,我不想把弟弟也扯進來。
謙彥看了我好一會,好像在確定什麼。
我等著他繼續問,不料他卻輕輕吻了一下我冰冷的臉頰。
「哥,你好好休息。明天,我接你。」
我拉住他,「你的大衣……」
謙彥按住我的手,柔聲說:「哥,你留著吧,你最怕冷了。」
「可我已經……」到家了……
「我不冷,你穿,明天再還我。」
謙彥眼中掠過一絲憐惜,我很肯定我沒看錯。他居然會痛惜我?
「哥,你快上去,別讓我擔心喔。」
謙彥笑著對我揮揮手,轉身跑了。
我抬頭看向那個窗戶,燈還是亮著。
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歎氣,我拉攏了一下身上溫暖的大衣,推開大門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