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個人走回來的時候,又遇著那個髮髻抿得光光的顧長生的娘。她拐著一雙小腳,幾乎是挨家挨戶的跑去告訴人:「嗯,張裕民怎麼樣,這批東西好厲害呀!咱長生參加隊伍的時候,說得多好聽,人一走就翻了臉,答應給咱兩石糧食,只給兩斗,欠下一石八斗糧食,老拖著,說咱又不缺吃的,嗯,還總說咱是中農;中農,嗯,那就不要中農當兵好啦!
……」她把這一串早就說熟了,也被別人聽熟了的話,說完以後,接著就笑了起來:「哈,總算見青天了,這回下來的人頂事啦!楊同志說:『中農也是咱們自己人嘛,還不是一樣受苦,有好處,中農多少還得沾上些咧;顧大娘送兒子當兵,是抗屬,怎麼能扣她一石八斗糧食呢。』哼!趙得祿還不高興,叫咱上合作社去背,咱說:『趙大爺,咱等長生回家來了去背吧!』張裕民氣呼呼說:『就叫人送給你!』哈,咱老婆子也有-681-太陽照在桑干河上今天啦!」
街上的人也知道這老婆子平日嘴厲害,纏不清,常惹人厭,所以明知道村幹部少給她糧食不應該,也不願說話。這時見她的問題給解決了,也替她歡喜,只勸她:「還了你糧食,就別再四面八方說人壞話吧。」於是她又說開了:「別看楊同志個兒小,年輕,人家說話才有斤兩呢。他說:『顧大娘!你有意見,敢說話,是好事啦,如今就是要老百姓說話啦。張裕民是替老百姓辦事的,要是老百姓不滿意,就該說他。只是,都是自己人,可不能罵大街,抱成見,你說是不是?』啊呀!咱可給他說愣了,只好說:『唉,咱女人家見識,有時候可不會講究個態度呵,』他還說:『沒關係,你還有什麼冤屈都可以說。』咱一想,他來是鬧清算的,咱老跟幹部過不去,也不像話,咱連說『沒啦,沒啦』,這一下咱可舒心,一石八斗糧食不爭什麼,張裕民可不能再說什麼中農中農啦吧?咱就托人給長生捎了一個信,叫他放心,說區上下來的人可關照咱呢,咱中農也不怕誰啦!」
村上還有兩個使幹部頭痛的人,一個是韓老漢的兒子韓廷瑞,一個是農會組織張步高的兄弟張及第。他兩個都是復員回來的軍人,可有些調皮。他們常常批評村幹部,瞧他們不起,又嫌他們對自己尊重不夠,也沒有什麼優待。村幹部說他們不好好生產,吊兒郎當,怕聽他們諷刺,說也說不贏他們,資格也不如人,一講,別人是為革命流過血的,怎麼也奈何他們不得,只好凡事避開他們。這次不知怎麼一鬧,韓廷瑞和楊亮他們做了好朋友,他老老實實的到農會去幫助整理戶口冊,一家家的仔細調查,登記地畝和其它的財產。他連煙也不抽農會的一根,自己帶上一根旱煙管和火鐮。程仁先還不大願意他來參加工作,怕他們瞧自己不上,受他們奚落,後來倒滿高興,覺得得到了一個幫手咧。張及第更是一個好活動的人,愛說怪話。如今民兵隊長張正國來找他,張正國說:「你同咱們民兵一天講上一課吧,咱到時就集合人。你是個老戰士咧,打仗總比咱們經驗多啦!」張及第曾經和楊亮談過話,明白這是楊亮叫他來找的,卻也願意露一手,讓大家看看,他這個老黨員不是冒牌的,(他因為黨的關係還沒有轉到村,張裕民說手續不夠,沒有把他編入支部,心裡非常不服。)便說:「好啦!咱講得不好,請你們批評!」他從此每天就去講戰鬥動作,講打游擊的經驗,很生動的描述他自己所經過的一些戰役,大家聽得很有趣。張正國也說:「咱們有空再演習演習吧。早先沒請你來吹吹,真不該,要真打仗,你可比咱這個隊長頂事呵!」張正國是個實心漢子,便立刻和他有了交情,說:「同姓便算一家,就認了弟兄吧。」
這樣一來,村子上人便傳開了,說這次來的人能拿事,於是有人便為了某些銀錢糾紛,土地糾紛,婚姻糾紛,房產糾紛來找楊亮和胡立功。他們兩人便揀一些比較簡單的給解決了,有些複雜的就慢慢進行調查。他們也就借這一些官司,認識了很多人,對村上情形也比較熟悉了一些,和大家的關係也就不同了。已經不像前幾天,每到一家去,主人總是客氣的招呼著:「吃啦嗎?」或者答應:「土地改革,咱也不知道鬧精密沒有,主任們說的全對著啦,窮人要翻身嘛!」他們也笑著說:「歡迎啦,咱們窮人不擁護共產黨擁護誰!」可是也就只限於這麼一點點簡短的對話,不再往下說了。現在已經沒有那麼多的禮貌,他們叫著:「老楊,咱有個問題,你給批判批判吧!」或者就挨過身來,悄悄的說:「到咱家去吃飯吧,咱有幾句悄悄話道敘道敘。……」
這天楊亮打地裡幫老百姓鋤草回來,剛走進了村,轉過一堵土牆,突然有一個巴掌在他的肩頭用力一拍。楊亮回頭一看,認得是那黑漢子劉滿。只見他頭髮很長,兩眼瞪得圓圓的,閃著焦躁的神氣,光著上身,穿一條黑布褲子,他說:「老楊!你單不來看看咱,咱可等著你啦!」楊亮順口就答應:「可不是,就沒找著你家,你住在這兒嗎?」他馬上記起有誰說過,劉滿的哥哥劉乾,也當過一任甲長的。
「走,跟咱來,咱家裡就是髒一點,可是不咬人。」他幾乎是推著把楊亮送到一個小弄裡來了。楊亮還問他道:「你為啥不去找咱呢?」
「唉,」劉滿從心底裡抽出一口氣來,半天沒言語,停了一會,才說:「這是咱家,咱哥不在,進去坐會兒吧。」
楊亮跟著他進到一個院子,就像一條長弄,東西房都擠攏了。劉滿往院子中一站,四周望了望,不知把楊亮往哪裡讓才好。
一個害著火眼的女人,抱著個孩子從東屋出來,孩子的眼也被眼屎糊滿了,睜不開,蒼蠅圍著他的頭飛了出來。女人說:「一天不知往哪裡去了,飯還留著呢,吃啦不?」
劉滿並沒有理會她,像不知道她的存在一樣,只焦躁的說:「屋子裡更熱,老楊,就這裡坐吧。」
「這是你的屋嗎?」楊亮走到東屋門口去張望,又接著說:
「你們還在屋子裡燒飯?」
女人揮著孩子頭上的蒼蠅,歎氣了:「唉,一天到晚就不顧家,也不回來,咱又忙不過來,屋子裡熱得不成,回來了也就是那麼一副鐵青臉相。唉,吃點飯不啦?」
這時西屋裡又走出一個年輕的女人,也瑟瑟縮縮的走過來,怯生生的小聲說:「三叔,到咱屋裡去坐吧。」
楊亮跟著他走進了西屋。這裡要乾淨些,牆上還貼得有退了色的對聯和一張美女畫。炕上的被子捲起的,炕席顯得還新。有兩個半新不舊的藍布枕頭,兩頭繡得有花。櫃子上還放了一面鏡子和兩個花瓶咧。楊亮不覺的露出一種驚詫和滿意的樣子,他正想讚美一下。可是劉滿卻搶著道:「老楊,別瞧咱不起,咱原來也還不是這麼一份寒傖人家,如今給人治得窮苦些倒也算了,愁住了一口氣,悶得沒法過呀!」
劉滿又睜開他那一雙圓眼,打量著楊亮,楊亮便坐到炕上去,答道:「慢慢兒說吧,咱們自家人,透不了風,有什麼,說什麼。」
可是劉滿又沉默下來了,他不知道怎麼說才好,他在屋子裡來回的走著,捏著拳頭,有時又去撥他那滿頭直豎著的厚重的頭髮。
他的女人又送過來一碗小米稀飯,一碟鹹菜,並且遞給楊亮一支煙和一支燃著的線香,她站在門口,用手去揩她的火眼,對旁人並沒什麼顧忌,等著她男人吃飯。
「劉滿,你吃飯吧。」楊亮叫他。
劉滿卻一衝站到楊亮跟前,急速的說:「不瞞你說,打暖水屯解放那一天起,咱就等著,等著見青天啦。唉!誰知人家又把根子扎到八路軍裡了。老楊!咱這回可得要看你的啦,看看你是不是吃柿子揀軟的!」
「你有話慢慢的說嘛!同志,你擔待他些吧,咱們老二是逼瘋了的,……唉,你把這碗飯吃了吧。」女人雖然有些怕他的樣子,卻有她的那一股韌勁。
「對,劉滿,你吃了飯咱們再說。」
「你不收走,老子打了你的碗。」劉滿又站到一邊去,惡狠狠望著他老婆。女人並不示弱,還橫掃了他一眼,無限埋怨的悠長的說道:「就不想想人家的做難呀!」然後她轉過身出去了,還聽得到在外邊又歎了一口氣。
「劉滿!」楊亮又說了,「如今是咱們農民翻身的時候,咱們過去吃了人家的虧,受了壓迫,現在都得一樁一樁的算帳。越是惡人越要在他的頭上動土,越要把他壓下去,為什麼吃柿子要揀軟的?不要怕,你有冤儘管報冤,共產黨撐你們的腰。」
「嗯!老楊,你說得好,事情可不像你說的一樣,我給你說老實話吧:你們老聽幹部們那一套就不成!幹部們可草蛋,他們不敢得罪人。你想嘛,你們來了,鬧了一陣子,你們可是不用怕誰,你們是要走的啦。幹部們就不會同你們一樣想法,他們得留在村子上,他們得計算鬥不鬥得過人,他們總得想想後路啦。嗯,張裕民原來還算條漢子,可是這會兒老躲著咱,咱就知道,他怕咱揭穿他。咱一見他就嚷:『你抗聯會主任,你到底要舐誰的屁股?』他有天想打咱,嗯,礙著了你們啦,只說:『劉滿,哥待你不差,你要拆哥的台嗎?』他待咱倒是不差,還介紹咱當過一名黨員啦!」
「黨員?」楊亮覺得更奇怪了,他來村子後,十八個黨員全認識,就從來沒聽到有劉滿這個黨員,他便追問他這個問題。
「嗯,咱還是老牌呢,打解放前就參加,背棍打旗的跑過一陣子龍套,今年春上就把咱甩了。還是張裕民說好話,才說只停止一陣。從此村上的事就沒有咱的份,咱成了一個長翅膀的黨員1啦。不是咱為什麼不服氣,那是他們向著胡槎,把咱的官司判輸了不算,還到區上受了批評。如今,老楊!咱就是要把這官司判回來,這並不爭那幾畝地,咱就為的要爭這口氣,咱為的要錢文貴不舒服。嗯!錢文貴,你知道嗎?」劉滿一氣說了這麼多,他也不管人家聽不聽得懂,總以為別人全明白這些事一樣,只管自己得了一個機會,就把心裡的不平忙端出來了。他說了後卻又並不顯得輕鬆,倒像一個剛剛接觸戰爭的戰士一樣,說不出的緊張,顧不到頭,也顧不到尾的那麼站在那裡,望著楊亮。
%%%1非(飛)黨員。%%%
「呵!」楊亮只微微噓了一口氣。
劉滿又衝過來,夾七夾八的嚷了一陣。有時他女人聽到他的刺耳的聲音,怕他闖禍,跑過來站在門邊瞧瞧,只見他擂拳跳腳,沒有個安靜。楊亮倒是很平和的望著他,總是說:「慢慢說吧,還有呢?」一直到後來,劉滿氣呼呼的直挺挺的躺在炕上,楊亮不斷的說:「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劉滿!你歇歇吧,不要著急,咱們慢慢想辦法。」女人便又走了進來,站在門口也說道:「唉,要是同志能幫忙把這口氣爭回來,咱這日子才過得下去呀!咱們老二是個瘋子,如今,你看他這樣兒,也不差啥了,唉,這仇恨根子可種得長遠啦!」
楊亮還陪著他坐了好一會,看見劉滿已經漸漸平靜了,才招呼他老婆給拿點米湯來。劉滿站起來送他走,那眼睛也像他老婆的火眼一樣紅,周圍更顯得潤濕,可是卻很沉靜,他把手放到楊亮的肩頭上,朗朗的說:「你說得對!天上下雨地上滑,各自跌倒各自爬,要翻身得靠自己。你更說得對,天下農民是一家,不團結,就沒有力量,就翻不了身,老楊,你是咱指路的人,可是咱也是講義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