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仁聽到這消息的時候,張裕民也在合作社。但他所表示的鎮靜態度,使程仁很吃驚。他心裡想咱們弟兄們,在一道這麼久,都是義氣相投,心貼心的,為什麼這一晌他對咱老是像隔著一重山?他看得出張裕民有煩惱,卻摸不清為什麼,他甚至認為張裕民對他有意見,卻又不願意去看自己的缺點。他常感覺到在他的周圍有一種空氣,不止張裕民對他有忌諱,每當大家談到鬥爭對象的時候,他總覺得有些眼睛在悄悄的審視他。他在這種冷眼之下是不安的,但他又沒有勇氣來衝出這種氛圍。有時他會想著:「要鬥你們就斗吧,咱總不會反對,咱還是農會主任啦。」有時他也想把這個意見向張裕民提提,可是總說不出口。他有許久沒有見到黑妮了。他不希望看見她,但她的那些求憐的,熱烈的,怨恨的眼睛,特別在最近使他常常回想起。他覺得自己對她是虧了心的,他不願意去想與她有關的事。
合作社裡很嘈雜,村子上沒一個辦公的地方,幹部們都喜歡在這裡碰頭。這時大家又把這事說開了,程仁便直接問張裕民的意見,大家也附和著問:「這事怎鬧的嘛,農民都不要紅契啦!」張裕民說:「莊戶主還沒有翻心啦,他們害怕,不敢要嘛。」
大家說:「怕那個女人?」
「不,女人是不拿槍打仗的,女人的本領可多呢,人常說:『英雄難過美人關』,嘿……哼!這次是給人家拿眼淚鼻涕迷糊了,李子俊那老婆可是個兩面三刀,是個笑面虎,比她男人厲害,一句話,輸了,吃了敗仗啦!農會還是著急了些。咱們還沒有一條心嘛,就出馬打個什麼仗!」他說完話,又拿眼睛去看程仁。程仁覺得他話裡有話,又礙著許多人,不便說什麼,便只撥著他面前的一個算盤。張裕民咬了咬牙,站起身走出去找趙得祿去了。
張裕民明白,老百姓希望得到土地,卻不敢出頭。他們的顧忌很多,要是不把舊勢力打倒,誰也不會積極的。村子上有幾個尖,要真的把這一夥人壓下去不容易,今年春天,他們便選了一個比較軟的來鬥爭。侯殿魁是個老頭子了,躺在炕上。幹部們想,大家該不怕他了,可是結果還是只有幾個積極分子跳腳,出拳頭。農會的幹部們在群眾裡叫著:「你們吼呀!一句話!」老百姓也出拳頭了,也跟著吼了,卻都悄悄地拿眼睛看蹲在後邊的錢文貴。侯殿魁賠了一百石糧食,只折成四十畝地,分給了二十幾家人。有的人歡喜,有的人地是拿了,心裡懷了個鬼胎,連侯家的大門外都不敢走。像侯忠全那老傢伙,還悄悄把地又退回去了。鬥爭會是開了,區上還說不錯;可是這台戲跳進跳出,就這幾個人,張裕民心裡是清楚的。如今呢,幹部們心裡還是沒個准,加上裡面有內奸。張裕民開始也動搖,覺得錢文貴是抗屬,不該鬥。即使該斗了,他怎麼也沒有個死罪。所謂沒有個死罪,當然也是張裕民的估計,這是他從很多經驗中體會出來的。春天上級就來過一次「糾偏」,好些老百姓要殺的人,一送到縣上,關兩個月又送回來了,說要講寬大政策。去年就鬧過了火啦!老百姓總還有變天思想,不鬥則已,一斗就要往死裡鬥,不然將來又來個報復,那時可受不了。因此像錢文貴這樣的人,在現在的形勢底下,就成了一個難題。張裕民對這些情況全清楚,他也有決心,他不只把這些都同楊亮談過,並且也在幹部中進行很多說服和爭取的工作。他同李昌張正國都談好了;趙全功大致不會反對,他永遠是隨著多數的。他們的思想漸趨於一致。同時他也看見,楊亮和胡立功成天都在老百姓家裡,或者到地裡去。他相信他們一定得到不少材料,這會加深他們的瞭解,也就是他的意見他們更可能接受。他現在已經只剩下兩個占重要位置的程仁和趙得祿,還沒有進行肝膽的談話了。他對程仁沒有足夠的把握,也沒見程仁有什麼表示。他便想慢點找他,怕談不出結果,或者就不找他,把他和張正典劃在一邊。
他一走進小巷,便看見趙得祿的門外圍了許多人,又聽見有叫嚷的聲音,他急忙走過去。有人看見他來了,想湊過來告訴他什麼,他顧不得去聽,別人就讓開一條路。他衝到了屋外的空地上,只聽得趙得祿狠狠的罵道:「……你簡直丟盡了臉,你叫咱在村上怎麼說話嘛!……」張裕民正打算走進去,又從屋裡劈面衝出一個女人。那女人陡的看見外面站滿了這麼多人,怔了一下,卻隨即反過頭去,用手指著窗戶,向裡罵道:「紅嘴白牙,你趙得祿就能這樣血口噴人,你冤死人不要償命的呀!我×你的祖宗!」
張裕民認出這正是那江世榮的老婆,這個妖精一樣的女人,又瘦又小,吊著一雙老睡不醒的眼睛,背脊上披著一綹長髮。原來她是一個鄰村的破鞋,在江世榮做甲長的時候便搬過來了,也沒有三媒六聘,也沒有坐轎騎馬,就住在一起了,算是他的老婆。她在村子上一天到晚串門子,牽馬拉皮條,不幹好事。這時她還在那裡指手頓腳的撒野,張裕民不管三七二十一,兩步搶到她面前,厲聲問道:「你要幹什麼?」
那女人還想罵下去,發現站在身前的是張裕民,馬上停住了,卻扭頭就哭,一邊往外走,一邊向看熱鬧的人訴說道:「真是好心當著了驢肝肺,好人不得好報呀!這可把人冤枉死了。咱們活不下去呀!天啦……」她腳底下卻加快了速度,哭著哭著就溜走了。
屋裡面更傳來砰砰磅磅的聲音,和女人的銳聲的喊叫:「打死人了,救命呀!」張裕民還沒走到門口,從門裡又衝出趙得祿的女人,像個披髮鬼似的,踉踉蹌蹌的逃了出來,還在一個勁喊「救命」,誰也來不及走上去勸解,趙得祿光著上身追了出來,一腳又把他老婆踹在地上了。張裕民伸手拉住了他,他什麼也不顧忌的又搶上去,只聽嘩啦一聲,他老婆身上穿的一件花洋布衫,從領口一直撕破到底下,兩個髒兮兮的奶子又露了出來,他老婆看見他已經被幾個人架住了,近不了她的身,便坐在地上,傷心傷意的哭了起來,雙手不斷的去拉著那件又小又短,繃緊在身上的漂亮的小衫,卻怎麼也不能再蓋住她胸脯了!趙得祿被幾個人架住,氣呼呼地罵道:「看那不要臉的娼婦!把咱的臉丟盡了,咱在村上好歹還是個村副呢!」
幾個鄰舍的女人也走攏去勸他老婆,她們同情她,好凶的趙大爺啊,有事好講還不成,當個幹部,怎麼動手打人呀!人家也是幾個孩子的娘了,可是當她們看著那件繃在她身上的花衣卻不能不發笑。這正是江世榮老婆送的。江世榮每天都派他的狐狸精似的老婆來收買她,給她孩子們一點吃的,給她一件花衣,趙得祿的老婆就認為他們是好人,穿上那件衣服,還好得意呢,也就真的在趙得祿面前說江世榮的好話了。如今挨了打,看著撕破的小衫,又可惜,又傷心,她天真的向大家哭道:「嗯……一個夏天,都光著膀子的,他就不讓人有件衣服。一說就說他是村副,村副怎麼樣?老婆連件褂子都沒有,那就不丟人呀!……」
趙得祿跟著張裕民到了張裕民家裡,這是租的別人的一間東屋,屋子不大,卻顯得空廓,炕上也空空的,有兩個黑黑的枕頭,炕角上堆了一堆被子或衣服。炕頭有一個小灶,一口鍋,那邊靠牆有個破櫃子,上邊放了一些碗筷之類的東西,櫃頭前有一口小水缸。趙得祿走到水缸前舀了一瓢水喝,又用光膀子去擦頭上的汗。張裕民坐在炕沿上說:「男不與女鬥,老夫老妻了,打架也不像樣,給人家笑話。」
「唉,有什麼好說的,人窮志短。蠢婆子死落後,你不揍她,她還不安靜啦!也只有這樣,把事情鬧開來,那妖怪才不好意思再來。」趙得祿也坐在炕上,把腿伸得直直的,接過張裕民給他的一支煙,看見窗外沒有人,便又說:「老張,不瞞你,今年春上咱借了江世榮兩石糧,誰也不知道如今又鬧土地改革。文采還說,咱們讓他做村長做壞了,江世榮看見咱們開會都不叫他,啞巴吃餃子,心裡有數,他找咱去吃飯,咱沒去,難道兩石糧還能買了咱?老實說,咱趙得祿要是沒兩根骨頭,也不會叫老婆眼紅別人的花衣服。咱想,高高低低劃出去了,抗日的時候,咱就當的村長,家裡除了那幾個小王八蛋,又沒個啥,沒個什麼怕前怕尾的,咱說咱們這次勁頭可是不夠大,老百姓嘴裡不說,心裡才不滿意呢,你說是不是?」
「好趙大爺呢,咱就為的這個事來找你呢。」張裕民跳在地下,走來走去,掩藏不住他的高興。張裕民正想把來的目的說出來,趙得祿卻又接下去說:
「你來得正好,咱還要找你呢。嘿,多少人都向咱說了,這可是樁大事呀!你明白麼,你想到沒有?咱們村今年是個大年,你看看,全村一百多畝果木園,你走走吧,全結得密密的,又逢到土地改革,看,這是多麼教人睡不著覺的事呀!唉,就是地不能馬上分下來,拖拖拉拉,等咱分好了,樹上就只剩下葉子了!這會兒財主家都在搶著賣果子呀!這把窮人急壞了,都跑來問咱,要咱們拿個辦法;你說怎麼辦?咱想從今天起,就不准財主們賣了,把園子通通看起來。這可是樁大事呀!看值多少錢!」
張裕民前幾天也曾經想到這個問題,但他事情多,一岔就忘了,這兩天又找人談話忙,就更忘了,趙得祿這一提醒,著了急,他跳起來說:「著呀!這是樁大事呀!只是看起來也不成,這種鮮貨可不能等咱去慢慢改革啦!真是怎麼辦好?」「咱們去找程仁吧,咱想這事由農會出頭干要好些,這不是幾個人辦得好的,你說對不對?」趙得祿看見張裕民點頭了,便又加上說:「得找一些會算賬的來,咱看,把果子全由農會掌握住賣了,將來地分給誰,錢便分給誰。」
張裕民一邊往外走,一邊說:「還得多找些人,可得讓大伙知道。唉,咱看,咱們先去找老楊商量商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