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人與人之間從陌生人變成點頭之交也挺容易的。再次看見仇飛出現在圖書館的時候,我們很自然地互相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我覺得他臉上不再是那種沒有表情的表情了。
他又是最後一個來借書的人。
這次下班以後我沒有故意拖延時間,所以幾乎是和他一起出了圖書館的大樓。樓裡面有空調,溫度一直控制在二十五攝氏度左右,不管外面的氣候怎麼變化,裡面的人都不會有感覺。一出來才發覺三月的風有些涼颼颼的,而且天空陰沉沉的,好像要下雨。
「哎,看起來要下雨了,你怎麼還在這裡磨磨蹭蹭的?」仇飛站在圖書館樓前面的台階上,對我說。
「還不是為了等你啊?你沒看見我們同事早都走了嗎?!」(我是在等他來借書,你們不要想歪!)
「原來你還是一好人那,看不出來!」
「切∼∼∼!我本來就是好人!」我推出車子,和仇飛一起出了圖書館的大門。
「你今天又去給人上家教了?」
「是啊。本來他們還說要留我吃飯的,我一看天氣要壞,就趕著過來借書了──不然又要等到下周才有時間。」
「你看這些閒書倒挺起勁的。」
「我可從來不會浪費一分鐘,這些書都是按照計劃要看的。」
「什麼計劃啊?」
「自學的計劃──我請人開了一份書單,然後給自己定出一個行動計劃,每天都按照這個計劃執行,所有的行動盡量落實到以分鐘為單位計算!
「真的啊!」我故作驚訝地感歎一聲,「行了行了,你這不是來打擊我嗎?我這個人從來就不會一板一眼地辦什麼事,所以我從來就沒有計劃──應該說,我的計劃無限多,而我的變化比計劃還多,計劃趕不上變化快。」車把一歪,差點和他撞到,趕緊擰過來。
「看得出來。」仇飛撇了撇嘴角。
「聽說你們學校保送你上K大?」
仇飛看了我一眼,「你的小道消息倒挺靈通的──不過,我不想去。」
「K大還不願意?!那你打算報哪裡?難不成你想出國?」
「Z大。」
「Z大和K大差不多啊。」
「我高興!」
「嘖!現在的孩子,真是的。」我投降,不過沒有舉手,怕從車子上摔下來。「永遠搞不懂你們在想什麼。」
「你不要以為自己白長了幾歲就算大人了,看起來還不是一臉的迷糊樣!」仇飛不屑地說。
你你你你你……我氣結。居然被一個高中生這樣看扁!
「我說錯了嗎?」仇飛挑挑濃密的眉毛,再加上一句,語氣裡面有幾分得意。
還沒等我想出什麼反駁他的話,「啪!」的一聲,一大滴水珠正正地砸在腦門上,同時仇飛也抬頭看向天空
真的下起雨來了。
好大的雨點子劈里啪啦地就從天上砸下來,一陣接一陣,前仆後繼地在路面上濺開無數的碎沫,一眼望去好像地面上騰起了一層煙霧。天空一下子陰暗了許多。接著我就分不清有多少雨點落在身上了,雨水已經在極短的時間裡連成一片。不管是走路還是騎車的人,都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交通規則拋到了腦後,什麼紅燈綠燈,趕緊回家是正經。
此時我和仇飛恰好要過一個六岔路口,雨聲,鈴聲,喇叭聲,吵鬧聲,抱怨聲,攪成了一團。站在馬路中央,裡面穿螢光綠馬甲外面套著透明雨衣的那個胖交警根本顧不過來,忽前忽後,忽左忽右,手忙腳亂地指揮著,活像個出了故障的機械人。
紛紛亂,亂紛紛,一片大亂。
「別磨蹭了,快點騎!你想給澆成落湯雞啊!」仇飛扭頭衝著我喊。
你才想變成落湯雞呢。不過這話我沒有說出來,因為我們現在的方向是頂頭風,一開口搞不好雨水會灌進嘴巴裡。他不怕我還怕呢。
三月的雨水,真叫個涼。這鬼天氣,也真反常。
「走這邊!」
好不容易衝過了那個六岔路口,我正想抬手抹一下臉上冰涼的雨水,沒想到被仇飛一把拉住了袖子往他那邊拖,路濕地滑加上車藝又不怎麼樣,害我差點滾到車輪底下。
「你想謀財害命啊!」我對著他大吼。吼完以後又發現另外一個問題:「走錯了,我家不在這個方向!」
「這邊抄小路近一些!」 仇飛不理我的抗議。
「你怎麼知道?」奇怪,好像沒有告訴過他我住在哪裡吧?!
「你跟著我走錯不了!」他頭也不回只管一個勁地往前衝去。
透過雨水可以模糊地看見仇飛的背影,離我似近又遠。他今天穿的深紅色外套幾乎全濕透了,只有腋下還有小塊干的地方,顏色比較淺,看起來怪怪的。他再沒有回頭和我說話,好像就知道我肯定會在後面跟著他走一樣,所以一直弓著身子不停地蹬車,彷彿在向著前面一個不知名的目標衝鋒。我腦子裡頭空空如也,半點思考能力也沒有了,只知道跟著仇飛在生活小區迷宮似的樓房之間穿梭,七扭八拐沒幾下就徹底轉向了。如果此時他突然消失,我將不知道身在何處何去何從,只能在漫無邊際冰涼的雨水裡泡著。(看來這場雨八成還附帶洗腦的效果。)
「前面就是我家了!」
仇飛回頭對我喊了一聲,然後一個急剎車,停在一排六層住房樓前面。我沒有料到他會急剎車,加上我的車速也很快,在慣性作用力下兩輛車子險些撞到一起。總算我反應還算敏捷,及時用雙腳剎車,這才避免了一場災難的發生。
「你家?」我腦子一時還轉不過彎來──我不回自己的窩跑到你家幹什麼?!
「笨啊!」仇飛看出我的疑惑,只管把我拖下車子拖進樓裡面。「你先到我家避避雨!車子就放這好了,丟不了!」
「那……也好。」我猶豫了一下,雖然這樣濕答答的突然到別人家打擾不太禮貌,可是事到如今,也只能聽他的。
我跟著仇飛上樓,開始想些沒頭沒腦的問題──
他父母應該在家吧?不知道是什麼樣的人?見了我會說些什麼?問些什麼?我該怎麼回答好呢?
彷彿猜到我的心思一樣,仇飛一邊在前面帶路一邊說道:「你放心,家裡只有我奶奶,沒別人。她人很好的,是個,是個──」一直跟著仇飛爬到三樓,他這句話都還沒說完,好像是找不到合適的形容詞一樣。
然後他側著身子,把我推到他前面,舉起手來按門鈴,「反正你看見她就知道了。」
我有一點提心吊膽有一點忐忑不安地聽著門鈴的音樂。
一聲,兩聲,三……
第三聲還沒有響完,門開了。
「小飛你可回來了!外頭雨這麼大,把我給急得要命──」先聽到一陣速度很快,好像炒!豆一樣的說話聲,我這才看清出現在門口的人。
是一個有著銀色頭髮的小老太。穿著一套鴨蛋青色的衣服,外面套著一件銀灰色的毛背心,胖胖的臉上架著一副玳瑁邊老花鏡,看起來挺和氣的樣子。她話說了一半,發現原來眼前的人不是仇飛,仇飛站在我後面。「這位是誰?同學嗎?快進來!進來!看給淋的,都濕透了!外面冷吧?」小老太一把就把我給揪進屋子裡,也不管我身上還有一串一串的雨水往下流。
屋子裡面真暖和。
「我是仇飛的奶奶你知道吧?這位同學怎麼稱呼你啊?」
「奶奶!」仇飛喊了一聲,對著我霎霎眼。
我我我……我真想出去再給雨澆上一陣,清醒清醒。我都已經大學畢業工作三年了,還被人當作高中生?!我哪一點看起來像仇飛的同學?
「奶奶你好,我叫李林,不是仇飛的同學。」
「哦,那一定是八中的學生咯!是不是雨大回不了家啊?沒關係,就在我們家避避好了,一會給家裡打個電話讓爸媽放心──你家住哪裡啊?遠不遠?讓小飛送你回去好了……」仇飛奶奶一邊不停地說話,一邊幫我把外套脫下來,幸好我穿的是那種混紡料子的衣服,裡面還有夾層,雖然外套有些濕了,裡面的毛衣還沒有沾到雨水。
但是我覺得問題大了。
因為仇飛奶奶說的那個八中是一所初中!(就在我們騎車過來的那條路上,離那個六岔路口挺近的。)我先是被當成了高中生,然後再降格為初中生,如果不趕緊澄清的話,說不定再過一會就降到小學生了!
「嗯,奶奶,我已經大學畢業了。」我想了一下,還是不說「已經上班了」吧,免得老太太誤以為我未成年就參加工作之類的。
「是嗎?!」仇飛奶奶看起來一副比我還要震驚的樣子,「那你是少年大學生咯!幾歲上的大學啊?看起來比我們小飛還小幾歲呢,他還沒上大學你都畢業了!」
這話幾乎讓我當場吐血!
我發誓我絕沒有長那種所謂的娃娃臉!怎麼會看起來比仇飛還小?我愕然地看了他一眼,卻發現他雪白的上牙咬著下唇好像在拚命忍笑一樣。
氣死我了!
「哎呀,快把鞋子也換下來,我拿去烘一烘。」仇飛奶奶不知什麼時候變出來兩塊大毛巾,一塊扔給仇飛,自己卻拿著另一塊給我擦頭髮上的水珠。
這不同的待遇更加讓我哭笑不得!
「奶奶,您別麻煩了,我自己來。」我伸手去抓毛巾。
「沒關係沒關係,」仇飛奶奶居然用很快活的語氣說道,「誰讓小飛長那麼高,我都夠不著他──來來來,這邊也擦一擦!」她雙掌齊下,好像揉面一樣虐待我的頭髮。從旁邊立式的穿衣鏡裡可以看出,我的髮型現在已經媲美雀巢了,就差沒有麻雀在上面生蛋而已。
「呵呵呵……
這也不知道是哪個跳蚤的笑聲。
我用所能調動的最嚴厲的眼神發出警告,某跳蚤僅存的一點良心終於被喚醒,扔下毛巾自動轉移到另一個房間──
「我裡面的衣服好像濕了,得換一件。」
真是的!
擅自就把我領到你家來,雖然是一番好意,也應該先問問我的意見吧?!
我恨恨地盯著那堵牆,想用眼光給燒出一個洞來。(最好把後面的人也一起燒了。)
仇飛奶奶終於摧殘夠我的頭髮,扔下毛巾,把我領進門廳旁邊的客廳,不由分說就按在一張椅子上面。
「你先在這裡坐一會啊。」她轉身出了客廳,聲音從屋子的另一頭傳過來──「小飛!小飛!你在那裡忙什麼呢,快過去招呼小林!一點也不像哥哥!」
哥哥?小林?
誰跟誰啊?
下一秒鐘等我回過味來,險些從鋪著軟墊的椅子上摔下來。
這都是些什麼跟什麼啊!
我現在總算明白仇飛剛才提到他奶奶的時候怎麼會找不到合適的形容詞了。
我也沒有辦法來形容。
「小飛!櫃子還裡奶糖和椰子餅乾,別忘了拿給小林吃!」仇飛奶奶的聲音隔著門廳又鑽進我耳朵。
天上的主啊,如果你真是仁慈的,還是乾脆讓我死在外面吧!
***
現在我一個人坐在椅子上,總算有空稍微打量一下仇飛的家了。
從房間佈局上來說,這是一套常見的兩室一廳房子,大概幾十個平方。有一個小小的門廳,沒加什麼裝飾,鋪著墨綠色的方瓷磚,門邊有一個鞋架,旁邊放著一把黑色的雨傘。我現在坐的地方是客廳,鋪的是長條木地板,右手邊一套淺綠色的沙發茶几。南面的窗戶連著陽台,下面擺了一張方木小桌和三把椅子,椅子上面有厚厚的鵝黃色軟墊。旁邊牆上掛著一副字,寫的是「疾風知勁草,歲寒見後凋」,一筆虞世南,半行半草很灑脫的筆跡。
客廳旁邊一間仇飛剛進去,大概是他的房間,客廳對面斜對著門的一間應該是仇飛奶奶住的地方,旁邊是一間和陽台相連的小廚房。雖然不是很寬敞,但是只有祖孫二人住的話也夠用了。
話說回來──仇飛家裡其他的人呢?難不成他一直跟著奶奶生活?沒有別的親人了嗎?
我正這樣疑惑著,仇飛走進客廳,坐在我旁邊一張椅子上,已經換了一件米黃色的高領毛衣。
他看起來要比實際年齡顯得成熟一些,不太像高中生。主要是他身上幾乎沒有那種帶著傻氣的學生味,雖然面孔上還留有幾許青澀的痕跡,但那種自信的眼神,堅毅的嘴角,還有沉穩的態度,使他整個人都散發出一種冷靜沉著的氣息,讓人不自覺就容易對他產生信賴感。如果我不是早就知道他今年17歲,也許還會誤以為是個年輕有為的白領呢。到底是什麼樣的環境和經歷造就了這種特殊的氣質呢?
「怎麼樣,我奶奶是好人吧?」他對著廚房的方向大聲地說,故意要讓奶奶聽到。
「是啊,奶奶真好!」我大聲回答。廚房裡面傳來輕輕的鍋勺相碰的聲音。
老實說,頭一次見到這麼有趣的老太太(會把我當成小孩子來對待),自己想想也忍不住覺得好笑。
「今天天氣真冷啊!你們也餓了吧?來來來,吃點麵條。」仇飛奶奶從廚房端出來一大盆熱氣騰騰的麵條,放在我面前的小方桌上。
「哇!雞蛋肉絲面!奶奶你是神仙啊,居然知道我肚子餓了所以變出一鍋麵條來!」仇飛故作驚訝狀。
奶奶抬手就給了他一個爆栗──「少拍馬屁了!還不快去拿碗筷!」
「是是是!」仇飛誇張地捂著腦袋跑進廚房去了。
我覺得他還是在奶奶面前有幾分普通男孩子那種頑皮的樣子。
外面的天色比平時要陰暗些,雨還在下著。
仇飛奶奶開了牆上的壁燈,在我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來。
麵條的香味一陣一陣地鑽進鼻孔,真香啊!
「奶奶,我……」我覺得有些不好意思。突然跑到別人家裡不說,還要人家這樣來招待我。
「小林你可別客氣啊,難得小飛領同學到家裡來玩──對了,你不是小飛的同學,我忘了。」仇飛奶奶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看,人上了歲數記性就是不行了。」
「奶奶您可別這麼說!」仇飛從廚房裡出來,手上抱著一摞碗筷,「您的記性可好著呢,昨天還把我小學時的成績倒背如流來著!」他手腳麻利地擺好三雙筷子。
「你小學時的成績永遠是倒數第一,我哪裡用的著背!」仇飛奶奶拿起一隻碗,往裡面撈麵條。「昨天你們班主任李老師打電話來說,要我好好勸勸你,就聽學校的安排上K大好了,為什麼非要報Z大啊?我就說──」
仇飛接過話茬:「您當時就跟李老師說,我從小不聽話,貪玩不愛學習,上那麼好的學校真是浪費了,還舉出以前的事情作證?!」看到奶奶把盛得滿滿的一大碗麵條放在我面前,他從盆裡拿起一隻勺子往面裡添湯,又加上一個雞蛋。
「你本來就不聽話!叫你往東你偏往西,叫你打狗你偏打雞!以前你天天逃學打架,害得你爺爺天天滿大街的追著你跑,還要到處給你賠不是──你忘了我可沒忘!」仇飛奶奶把第二碗盛得滿滿的麵條放在他面前,開始撈第三碗。
「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情啦?虧您還記得這麼真。我可是一片好心,為了讓爺爺鍛煉身體,多活動活動麼!──難怪今天李老師用那種眼光看我呢,原來都是您一番話的功勞啊!我還以為他終於開了識英雄的慧眼,發現了我過人的天才呢!」仇飛一邊說一邊給自己添了一個雞蛋兩勺湯,一臉滿不在乎的樣子。
「怎麼,我說錯啦?」仇飛奶奶放下手裡的筷子飯碗,雙手叉腰,一副「你敢說個『是』字我就讓你好看」的架勢。
「沒有沒有,奶奶您說得實在是太太太太好了!您永遠是英明偉大正確的!」仇飛抄起筷子低頭呼嚕呼嚕地開始吃麵條。
「本來就是!與其讓你浪費保送名額,還不如讓給其他真正的好同學呢──哎呀,慢一點吃!沒人跟你搶!」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對祖孫。
仇飛拒絕學校的保送名額還能勉強說得過去(以前我上高中的時候,也有一個成績特別好的同學拒絕保送,非要憑著自己的實力考理想的大學,最後終於如願以償地踏進了清華園),他奶奶居然主動跟班主任揭自己孫子的短!現在哪個家長不是拚命在老師面前替自己孩子說好話?要不是親耳聽說我決不會相信有這樣的事情。這一對祖孫要不是腦筋不會轉彎就是活得太自在太有自信了。在以謙虛為美德的中國,這種人實在夠稀奇少見的!
「你發什麼呆?吃麵吃麵!」仇飛用筷子敲敲我面前的桌子。
「小林,你儘管吃,廚房裡還有呢!──我做的麵條鹹不鹹?」
「不鹹不鹹,正好正好。」我趕緊說道,「我就愛吃麵條,奶奶您做的麵條比我媽做的還好吃!」
「呵呵呵呵……」仇飛奶奶立刻笑得像一朵花似的,臉上的皺紋全都舒展開了,眼睛幾乎瞇成了一條線。
仇飛這時候已經吃完一碗麵條了,開始撈第二碗。
「飽了飽了,我真的吃不下了!」
我吃完自己那一大碗麵條(還有裡面的一隻荷包蛋)以後,架不住仇飛奶奶的熱情又栽進去半碗,看她還打算給我再添,我說什麼也吃不下了,趕緊伸手攔住。
「我也飽了!」到底是正在長身體的年紀,仇飛一口氣吃了三碗麵條兩隻荷包蛋,還多喝了一大碗麵湯!看他長得那麼瘦,真不知道這些飯都吃到哪兒去了!
放下碗筷,仇飛往椅子背上一靠,擦擦鼻尖上冒出來的汗珠,「還是吃麵條最暖和,看我都出汗了!」
「吃飽了就給我收拾桌子!」仇飛奶奶又給了他一個鑿栗(我發現這簡直是一個習慣性動作──只要仇飛的腦袋在她能夠得著的範圍),「別想生懶蟲!」
「是∼∼∼」仇飛拉長了聲音回答。
我也趕緊站起來幫忙收拾碗筷。
「小林你別動手,讓小飛干就行了。」奶奶伸手攔我,仇飛趁機把三隻碗摞到一起,順手在桌子上一劃拉,三雙筷子都抓在手裡。
我趕緊去端已經底朝天的面盆,沒想到仇飛也伸手去端,我們倆一隻左手一隻右手,同時抓住盆的兩邊──
「噹!」一聲,那只盆又落在桌子上了。
因為我是兩隻手去端盆子的,而仇飛右手抱著一摞碗和一把筷子,所以他只用左手去抓盆子,這樣我的右手抓住盆子邊緣的同時,左手抓住的卻是他的左手。
好像被燙到一樣,我趕緊把兩隻手都縮回來了。
仇飛也在那一瞬間放手。
結果就──
又把盆給摔回桌子上了。
幸好是搪瓷的,摔不壞。
可是我覺得有點尷尬。我一向盡量避免和別人有身體上的接觸,那怕是及其輕微的碰觸,別人也許還沒有感覺到,都會讓我不自在半天。更別提眼前這個人還是仇飛了。
「看你們兩個,怎麼跟猴子一樣!」仇飛奶奶一邊說一邊自己端起盆子往廚房走。
我不好意思地抬頭看看仇飛,卻發現窗外的雨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變成了淅淅瀝瀝的小雨了。
「沒事,奶奶跟你開玩笑呢。」仇飛看出來了,小聲安慰我。
「我,我來幫你刷碗吧,以前在家的時候吃完飯都是我刷的。」
「好啊。」仇飛抱著碗走出客廳。我跟著他進了廚房。
廚房的面積不大,但是地面整潔,東西也擺的井井有條,絲毫不顯雜亂。
仇飛奶奶正在菜板上切一隻大個的青皮紫心蘿蔔。
我站在水池前開始刷碗,把仇飛擠到一邊,讓他只好站在那裡看著。
「小飛你怎麼能讓小林動手自己卻在旁邊偷懶?」仇飛奶奶邊切蘿蔔邊說,要不是兩隻手都佔著,八成又要給他來一個鑿栗。
「就這麼幾隻碗,要兩個人刷太誇張了,浪費勞動力嘛。」仇飛抱著胳膊懶洋洋地回道。
「沒事,我喜歡刷碗,奶奶。」千真萬確。大學裡面全宿舍的飯碗都是我一個人刷,我要是不幹的話,那群懶蟲要隔幾天才能想起來刷一回!
「從前有七隻猴子,在山裡偶然發現一隻很大的瓷盤子,就把它往家裡抬。結果走到半路上,一隻猴子心想,七隻猴子抬一隻盤子,我稍微偷一下懶也不會被發覺,就把手鬆開了裝做出力的樣子;其他的六隻猴子也這麼想,結果盤子一下子落在石頭上,摔成了八瓣。」仇飛奶奶把切好的蘿蔔片碼在一隻白瓷盤裡面,繼續切另一半。
「一隻猴子分一瓣還多出一瓣來,不是比原先許多猴子用一個盤子要好得多?」仇飛接著奶奶的話說道,「三歲的時候您給我講這個故事,我當時就是這麼想的,為了不浪費資源要努力學會偷懶嘛。」
我忍著笑繼續刷筷子,仇飛把已經刷好的碗控掉水珠,放進壁櫥裡面。
「你就知道找借口,一點也不像小林那麼懂事!」仇飛奶奶切完蘿蔔,端到客廳裡面去了。
「你說我奶奶是怎麼看出來你比我懂事的?」仇飛一邊收拾菜刀菜板一邊小聲問我。
「這還用說嗎,頭上長眼的人就看得出來啊!」一轉身,仇飛已經站在我旁邊,手裡拿著一條毛巾。廚房裡面的燈光很明亮,沒有一百瓦也有六十瓦,我看見他臉上帶著淡淡的笑容。
……
眼前一片耀眼的光芒亂晃。
腦海裡一片空白。
我聽見自己心底有個模糊的聲音在喊……
不對不對不對不對……
……
「小林,過來吃蘿蔔啊!」仇飛奶奶在客廳裡面招呼我。
「來了!」我手也顧不得擦就跑過去了。
外面的雨好像已經停了。
客廳。
「老話說的好,吃了蘿蔔喝熱茶,氣的醫生滿街爬!那,這塊給你!」仇飛奶奶挑了一塊最大的遞給我。
「謝謝奶奶!」我也不客套了,接過來就咬。
這種紫心青蘿蔔一點辣味也沒有,又脆又甜,吃起來很爽口。
「奶奶你偏心!」仇飛跑過來從盤子裡抓起一塊蘿蔔。
「什麼偏心,反正不叫你你也會自己來吃!」仇飛奶奶大概是為了彌補剛才切蘿蔔時沒有敲到他的遺憾,又給了他一記鑿栗。
「三下了!奶奶你再這麼隨便敲我的頭,我會變成釋加牟尼的!」仇飛邊吃邊揉著被敲的地方。
「哼!」仇飛奶奶一副不以為然的語氣,「你腦殼硬的很,就是得有人經常敲打敲打才行!」
那天在仇飛家吃完蘿蔔都七點多了,外面已是華燈初上,我趕緊告辭回家。
仇飛奶奶送我出門,說了一句「小林,以後有時間常來玩啊!」那親切溫和的語氣毫無虛偽客套之意,自然無比,讓我頓時覺得心裡暖暖的。
我在門口攔住仇飛奶奶,仇飛送我下了樓。
雨後的空氣清新濕潤,微微的涼風迎面撲來,讓人覺得胸襟都開朗起來。我和仇飛默默地走著,始終沒有問那個一直在腦海中盤旋的問題:他除了奶奶以外的家人都哪裡去了呢?
畢竟這屬於個人的隱私,我不好隨便打聽。
前面已經是開闊的馬路了。
「到這裡就行了,仇飛你回去吧。」我推著車子說,心裡覺得讓他送這麼遠挺不過意的。
「我現在回去你知道怎麼回家嗎?」仇飛淡淡地問。
我還真不知道。來的時候在下雨,走的又是小路,早就分不清東西南北了,要不是他把我送到這裡,我恐怕連那個小區也走不出來,哪裡還能知道怎麼回去?
「那,看好了──從這條路一直下去,第二個紅綠燈左轉,看到斜對面有家醫院的路口右轉,然後就是往你家的那條路了──挺好走的,記住沒?」仇飛站在雨後潮濕潤澤的大街上,雙手很隨意的插在褲袋裡,告訴我怎麼回家。旁邊路燈明黃的燈光流瀉下來,潑了他一身。
我盡量一眼也不去看他。
心裡明鏡似的雪亮,什麼都明白。
從小我媽就抱怨說我總是把心事裝在肚子裡,寧肯爛掉也不願意告訴她──其實說了又有什麼用?既解決不了問題,又徒增別人的煩惱,何必呢!
仇飛和我,本來就不是一類的人。如果有一天被仇飛知道了我的秘密,他會用什麼樣的眼光看我呢?我連想都不敢想。如果我不是男的,也許還會抱著萬分之一的希望,希望能夠上演一出中國版的《美麗人生》,可惜二十幾年前我媽生我出來的時候就徹底消滅了這個可能性。(沒有什麼好抱怨的。)
所以,我們只能做普通的朋友。
那天晚上回到家裡,想明白了這一點的我立刻上床睡覺,並且很快就睡著了。
我還是有控制自己的能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