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館管理員 第一章
    首先,請允許我來自我介紹一下。  

    鄙人大名上李下林;性別:男;民族:漢;年齡麼,二十……頗有餘,三十尚不足;五官端正,身體健康,發育中等。  

    家庭狀況:父母俱在,上有兄姐各一,下無弟妹;祖籍雖然有幸和孔聖人編在同一個省份,卻是一個不怎麼好也不怎麼壞的小城市。  

    三年前我從北方一個中等城市的二流大學畢業,到現在為止,一直在這個城市的圖書館就職……呃,準確一點說,我是三十四名圖書管理員之一。  

    以上就是鄙人的基本情況。  

    都是很表面的,很公式化的,可以攤開來拿到檯面上讓人看的東西。從這些資料裡面可以看出來,我是一個很普通的青年啦──相信你看了以後也會覺得我太平凡了是不是?  

    生活嘛,本來就是很普通,很平凡的呀!  

    普通平凡的同時我還是一個同性戀。  

    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有這種傾向的,反正等到我發現自己不對勁的地方已經來不及了──我的目光一直一直都在追逐那些和我身體構造相同的男性,從來沒有在異性身上停留過太久的時間。  

    所以我的青春期是平靜無波地過來的。初中沒有因為和女孩子傳紙條讓家長提心吊膽鬧早戀,高中沒有因為和女生拉小手挨過班主任的耳光,大學更加沒有因為和女朋友玩樂弄得阮囊羞澀外加替別人將來的老婆當牛做馬。  

    有時候我甚至懷疑自己並不愛任何人,只是單純的性格冷淡。  

    不過我的眼睛有自己的意志,它們一直堅持喜歡看同性的原則,所以認真算起來我還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同性戀。  

    即使不可以攤開來拿到檯面上讓人知道,但總歸是一個的事實。  

    雖然我好歹也在「由你玩四年」中混到了一個大學文憑,但是如今的下崗人數一直在不斷增加,而我畢業以後居然能夠撈到一份工作沒有被「遣送」回老家當失業青年,這份幸運不知多少次讓我感激上蒼待我不薄!  

    雖然這個城市的發展速度不夠快,經濟不夠繁榮,公共設施也不夠完善,但是比我老家的小城市可是發達多了。  

    雖然這份工作看起來沒有什麼前途,沒有什麼外快,沒有什麼挑戰,但是比起路邊上的乞丐我起碼能夠自食其力溫飽無憂。  

    ──這樣就已經很不錯了,是不是吶?  

    對了,我這個人最大的優點就是樂天知命隨遇而安──你覺得呢?  

    ***

    我注意那個男孩子已經有一段時間了。  

    他長得其實挺瘦的,不過骨架比較高大,看起來不會讓人產生瘦弱的感覺。我注意到他的圖書證上面年齡那一欄填的是17。按照一般的狀況算起來,今年應該是高中生了──我像他這麼大的時候正是高二──不過現在的學校今天換教材明天改學制,都把人搞糊塗了;前幾天我好像還聽三組張姐說她兒子今年19了才考大學,等到畢業結婚都二十三、四了,為什麼大學裡面不准結婚,根本原因就是為了配合計劃生育的工作,以達到晚婚晚育少生優生的目的,生男生女都一樣,一家一個幸福一生啊……咳咳,你看我這是說到哪去了……  

    那個男孩子總是每個週末下午來借一次書,每次借兩本(這是我們圖書館的規定,每張圖書證一次最多只能借兩本書),這樣有四個禮拜以後我就開始注意他了。  

    他的鼻樑很挺,眉毛很濃,不過臉上總也沒有什麼表情;每次目不斜視地走進來就直奔分類圖書區,一般五分鐘之內找好兩本書,看起來是有計劃地看書的──他找到書以後就直接到借書處等著刷卡、蓋章,然後立刻拿書走人。真是一分鐘也不會浪費。  

    今天是週末,也是那個男孩子要來借書的日子。  

    不知為什麼,今天我從一上班開始就莫名其妙地焦躁不安,心裡面空空的,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可是具體哪裡不對我又說不出來。  

    就這麼著,我的心情一直惡劣了整整一上午,中午換班吃完飯以後還不見好轉,下午借書的人多起來了,一度在借書處排成了長隊,於是我的心情更加惡劣。好在同組的幾個人都忙得沒時間抬頭,沒有那個閒情逸致來管別人的臉色好壞,於是我就像鴕鳥一樣鑽在鬱悶的沙堆裡面,獨自品味壞心情帶來的絕妙滋味。  

    一到五點,我們組的王姐就開始頻頻看表;到了五點半就開始趕人,催那些磨磨蹭蹭猶猶豫豫不知道到底借不借書的人走路。我知道她是急著去菜市場買菜,好趕回家給老公和兒子準備晚飯,怕耽誤了六點下班的時間。  

    這一輩子,大概不會有女人來給我做晚飯了……  

    前幾天老媽又打電話催我結婚,絮絮叨叨半個多鐘頭,也不想一想長途話費有多貴。有那個閒錢不如買點好東西自己吃,反正哥哥姐姐都結婚了,老媽孫子外孫都抱過了,又不差我這一個!  

    煩!

    莫名其妙!

    ……  

    今天那個男孩子不會來了吧?  

    ……  

    借書的人幾乎都要走乾淨了。  

    我下意識地看了看表:差七分鐘六點。其他幾個人明顯放鬆,開始閒聊。王姐東西都收拾好了,就等著六點一到立馬下班走人,這會兒大概正在心裡面盤算著晚上要煮的菜色了。  

    看來今天他是不會來了……  

    最後三個人也過來了,我趕緊給他們刷卡,好快快打發掉這些堅持到最後的「勝利者」。這幾個人還真是能磨唧啊!  

    「啪!」厚厚的兩本書放在桌子上。  

    咦?不是只剩下三個人了嗎?怎麼又……  

    上面一本書是英文版的《維加戲劇集》,下面一本是亞當-司密的《經濟原理》,放在最上面的是一張綠色圖書證。(我們圖書館的規定:紅色借書證只能借中文圖書,10RMB一年,押金50RMB;綠色圖書證可以借外文圖書,20RMB一年,押金100RMB──夠黑的吧?)  

    那張綠色圖書證的主人,也就是那個男孩子,正站在我面前,還是面無表情的老樣子。  

    不過我看出來了,他的呼吸比平時急了些,而且看起來有點蒼白的臉頰上透著點紅暈──肯定是趕著過來的。  

    呼∼∼∼  

    我不由自主地出了一口氣。  

    真好……還以為今天他不會來了……  

    我一邊刷卡一邊想,奇怪!他是什麼時候進來的?我都沒有看見……而且,我在這裡胡亂高興個什麼勁?他借不借書關我什麼事啊?  

    這麼想著的時候,我已經像個機器人一樣自動給那個男孩子辦完了借書的手續,看著他走出借閱室的玻璃門,下班的鈴聲恰好在此時尖銳地響了起來。  

    等到我慢慢悠悠地收拾完自己的東西,整棟樓裡面該下班的同事幾乎都走了,我榮幸地又成了最後一個壓軸的。  

    據說在日本的公司裡面一般職員根本就不會有「準時下班」的概念,大家都主動加班到十一二點,而且還沒有加班費可拿──這方面我們國家的優越性可就充分體現出來了。  

    站在空曠的借閱大廳裡面,看到黑色的大理石地面反射出白色的燈光,清清靜靜的氣氛,讓我容易產生一種錯覺,好像這個大廳和整棟大樓,包括裡面的一切都只屬於我一個人……  

    雖然可能這輩子我都只是一個小小的圖書管理員……讓我小小的幻想一下總不犯法吧?  

    我經常會故意拖延時間最後一個離開,就是為了感受一小會兒這種氣氛。  

    不過現在,我還是趕緊騎車回家吧。  

    因為我目前還沒有結婚,理所應當地沒有資格享受單位的「福利分房」待遇。我的「蝸牛殼」在城郊結合部,靠近高速公路,因為租金便宜就租了下來,雖然離單位有點遠──好在咱年輕,這點路算什麼,只當是鍛煉身體了。  

    從圖書館的職工存車處推出我那輛除了車鈴不響哪兒都響的老「二八」式自行車,和看車兼看門的大爺打了聲招呼,我就騎車出了圖書館大門。  

    騎自行車和辦理借書對我來說,都是不需要經過大腦的事情,只要憑著身體的本能進行機械運動就可以了,所以我一騎上車就會開始胡思亂想,好打發無聊的時間。這樣時間過得特別快,經常是我還什麼都沒有想明白就發現已經到家或者單位了。  

    今天騎在車上我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前一陣子看的一個日劇,叫什麼《美麗人生》的,木村拓哉和常盤貴子演的。那裡面常盤貴子也是個圖書管理員……可是人家比我強多了,起碼是開著四個輪的汽車上下班,我呢,只能開兩個輪的自行車……不過常盤貴子是坐輪椅的,只好開汽車……要是讓我用兩條腿跟她換汽車門都沒有……木村拓哉可比常盤貴子耐看多了……他就是去借書才和常盤貴子鬧出這麼長的一段戀情來著……二十集的肥皂劇不知賺了多少人的熱淚,我也……難怪現在大家都說,要看就看日韓劇,沒有的話港台劇也湊合了,千萬別看大陸的肥皂劇……  

    我正在沉浸在美妙的胡思亂想之中,忽然覺得腳底下一輕,老二八「喀」的一聲,讓我的思維迅速回到現實世界中來,身體已經先行一步作出反應,在自行車傾斜以前單腳落地支撐住了──  

    然後我很不美妙地發現:車鏈子斷了。  

    嗚……此刻我真是欲哭無淚!這前不著村,後不巴店的,大馬路上叫我哪裡去找修車的?難道是老天為了懲罰我騎車不專心嗎?  

    嗚……先推到邊上再說吧,免得妨礙別人走路……  

    我正在心裡面小小聲地哭自己的「不幸遭遇」,一個人和一輛自行車在我面前停了下來。因為我一直低著頭在檢查車子,所以只看見一隻踩在地上的腳,穿著一雙挺舊的運動鞋。  

    「車子壞了?」  

    一個帶點沙啞而又好聽的聲音。  

    「啊?」  

    我趕緊抬起頭來,對上一雙熟悉的眼睛,是是是──  

    那個……  

    「007582」  

    他說的是我的工作證編號。  

    「你你你……」  

    我真恨自己為什麼在這個時候得了失語症!  

    「你不是那個叫李林的圖書管理員嗎?」  

    也許我吃驚的樣子很傻氣,他居然彎了一下嘴角!  

    一絲淡到幾乎無的笑意浮現在那張還帶著少年的青澀的面孔上。卻又因為不經意間流露出的那份自信與堅強的氣質,使得這張面孔可以讓人感覺到無可爭辯的影響力──天呀!真不敢想像十年以後這張臉要迷死多少人!男人女人都有!  

    起碼現在我的大腦已經處於半罷工狀態了,所以才會問出一個事後讓我想起來就後悔的白癡問題:  

    「你認識我?」  

    他肯定沒料到我會來這麼一句,稍微愣了一下,「你的意思是不是我怎麼知道你名字?」然後他笑得更加明顯一些了,「很簡單啊,看你的工作證!那上面不是什麼都寫著嗎?」  

    對啊!剛才他說出我的工作編號我就應該想到的!(我們圖書館規定:每個員工上班時間都必須佩戴工作證,被領導發現沒有佩戴工作證兩次以上者扣發當月獎金──否則誰願意掛著那麼個狗牌子一樣的東西晃來晃去啊?!)  

    既然我能夠通過他的圖書證知道他叫仇飛,當然他也可以從我的工作證上面知道我叫李林!  

    白癡!笨!  

    在我忙著自省的時候,他──仇飛──已經下了車子,稍微看了一下我那可憐的破車,宣佈道:「是鏈子斷了啊,沒有工具我沒法修──」  

    我當然知道是鏈子斷了,而且就是給了我工具我也不會修啊!  

    欲哭無淚啊我!  

    「我知道這附近有個修車的,不過地方不太好找,我領你去吧?」  ??  

    是真的嗎?我真的遇到救星了……老天!你到底還是長眼的!  

    「走吧。」  

    仇飛已經推著車子在前面帶路了,我一掃剛才自怨自憐的心情,滿懷希望地跟在他後面。  

    「你家住哪邊?」我緊走幾步跟上仇飛的步伐,沒話找話說。(嗚……腿長就是有好處!為什麼老媽不給我生那麼長的腿?害我從小學起跳遠就不及格,被體育老師罵扯全班後腿!)  

    「XX小區XX裡。」  

    這樣啊……好像跟我住的地方差不多在同一個方向。  

    「你平時來借書都挺早的,今天怎麼這麼晚啊?」  

    「去給一個中考的學生上家教了。」  

    「給人上家教?你?」  

    「就是我。怎麼,不像啊?」  

    我看見放在他車筐裡面的兩本書。  

    「你每個週末都來借書,給誰借的?不會是你自己看吧?」  

    「當然是自己看,不然我跑這麼遠給誰借啊?」仇飛帶著幾分奇怪的語氣反問我。  

    我愣了一下,「你上高中了吧?」還有時間看閒書!(想當年我上高中的時候,天天被迫做十幾張無用的習題卷子,金庸的武俠小說都是晚上在被窩裡面打著手電偷偷看的,好像在做賊一樣不說,還弄出了近視眼。)  

    不過……好像也沒有幾個高中生看他借的那種「閒書」啊……實在是……  

    仇飛轉過頭來看了我一眼,「我高三。」  

    高三!  

    我真的沒有聽錯?  

    「那你快要要高考了吧?」  

    「還剩一百三十九天。」  

    知道的這麼清楚?!  

    「我們教室後面的黑板上寫著呢──離高考還剩多少多少天,學習委員每天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砍掉一天。」  

    「真是的!好好的幹嘛要製造這種緊張氣氛啊?我上高中那會兒學校就這麼幹,想不到現在還是沒長進!」  

    「所以說,報紙上天天抓素質教育不是沒道理的。」  

    「這跟素質有什麼關係?現在大家最喜歡把這個詞掛在嘴邊上充門面,其實所謂的素質還不就是那些條條框框?學習好、聽老師話、五講四美三熱愛、一門心思考大學!當然最主要的還是前兩條。要是一個學生,學習不怎麼好,又不怎麼肯乖乖聽話,還想『有素質』,那就挺玄的了。」  

    「原來你還是一憤青呢,一點也看不出來!」  仇飛扭頭看了我一眼,帶著幾分打趣的口吻說道。  

    「憤青?」  

    「憤怒的青年啊!」  

    「呵呵。應該是憤世嫉俗吧?魯迅先生說了,這叫做『民族的脊樑』!」  

    「魯迅什麼時候說這句話來著?」  

    「他老人家說這句話的時候還沒有你我呢,你不知道也是正常的。」  

    ……  

    我和仇飛聊得正起勁的時候,他忽然停下來指著馬路對面,「那,修車的就在那邊,看見沒?」  

    當然看見了。還有好幾個等著修車的人呢。  

    「知道了。謝謝你帶我過來啊,耽誤你回家了。」  

    仇飛略微猶豫了一下,「算了,反正已經到這了,我跟你過去看看再說。」  

    不等我說什麼,他已經先推著車子過去了,我只好也跟著過去。  

    修車的人正低著頭給一輛紅色公主車補內胎,仇飛支好車子,過去打了個招呼:「師傅,挺忙的啊?」那人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先等會,還有三個。」接著低頭幹活。  

    仇飛回頭看了我一眼,「師傅,我們有急事,鏈子斷了──借您鉗子使一下。」  

    「在那邊箱子裡頭,自己拿。  

    仇飛在一堆扳手、鐵鉗、膠皮,還有零七雜八的工具裡面翻了翻,挑出一把螺絲刀和一把虎口鉗,走到我跟前,說了句:「哎,你扶好車子啊。」就蹲下去,把螺絲刀插進鏈盒,輕輕一挑,盒蓋就掉下來了,手法看起來還真有幾分專業。然後他轉了轉車蹬,找著車鏈的斷茬拼在一起,用虎口鉗一夾──我開始懷疑這小子是不是專門學過這個,或者他曾經打算搶眼前這位修車師傅的飯碗?!  

    「好了!」仇飛搖了幾下車蹬,檢查沒有問題,就站起來把螺絲刀和鉗子放回工具箱。順便從裡面抓出一塊髒兮兮黑乎乎的抹布,把手上沾的車油擦乾淨。「多謝您啦,師傅!」  

    「沒關係。」忙著修車的師傅連抬頭都免了。旁邊紅色公主車的主人和幾個等她的朋友不停地交頭接耳,小聲嘀咕什麼,還不時用眼角瞟幾下仇飛。  

    「喂,你在這發什麼呆?趕緊回去啦!」仇飛推過自己的車子,輕輕地撞了一下我車子的前輪。  

    噢──  

    回神回神。  

    「我,我要往這邊走,你呢?」想不到他居然這麼利索的就給我把車修好了,雖然只是車鏈子斷掉,要是換了我,我已經說過了,就是有工具我也不會修。要是沒有遇到他,今天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我的「蝸牛殼」呢。  

    「我要抄小路回家。那──」仇飛一抬腳跨上車子,把手一揚──「我先走了,下周見!」  

    哎──  

    還沒等我說什麼,他已經一陣風樣的走了。  

    從始至終,仇飛也沒有發現,那幾個看起來都是高中生的女孩在用什麼樣的眼光看他。他一走,幾個女孩就開始大聲的討論起來。  

    「那不是十七中的仇飛嗎?聽說這次全市摸底他又是第一耶!甩了第二名好幾十分!」  

    「就是啊!聽說他門門功課都一把罩,學校要保送他進K大,他居然不願意!」  

    「你們知不知道,上次全市英語演講競賽他拿了第一,連我們外教都誇他的英語特地道,有一種戲劇的味道!」  

    「十七中怎麼突然冒出了這麼厲害的人物?」  

    「你連這都不知道啊?!據說他是上學期期末才轉學過來的,正趕上考試,一下子就把咱們學校的第一給比下去了,到現在還沒有翻身呢!」  

    「聽說教務主任曾經想把他弄到咱們學校,沒想到偷雞不成蝕把米,反而給十七中的校長諷刺了一頓,氣得他在辦公室裡面跳腳!」  

    「聽他們學校的女生說,他打籃球帥呆了!有數不清的親衛隊呢……」  

    「連我們學校也有!真是的!明天去告訴她們仇飛在這幫別人修車,保證摔倒一片!」  

    「他真的好帥啊。」  

    故做嬌甜的感歎聲。  

    一片贊同聲。  

    ……  

    我慢慢地騎上車子,回家。  

    身後那幫小女生興奮的聲音離我越來越遙遠,終於聽不見了。  

    ***  

    那天晚上,躺在「蝸牛殼」雖然吱嘎亂響但還不能壽終正寢的單人床上,我想了好長的時間,終於明白自己白天的煩躁所為何來。  

    仇飛的影子在我眼前晃來晃去。一遍又一遍。  

    ……  

    我開始注意他去借書,總是那一副沒有什麼表情的表情……  

    今天他在路上停下來主動問我「車子壞了?」……  

    他記得我工作證編號還有我的名字……  

    他領我找修車的地方,告訴我他住在XX小區XX裡,離我雖然不遠倒也不近……  

    我們一直在閒聊,一直聊到素質教育和魯迅……  

    後來他借了鉗子給我修車,那雙手沾上了黑乎乎的油污……  

    他問我「你發什麼呆?」催我回家……  

    最後他一陣風樣的走了……  

    我省了修車的錢,還沒來得及跟他道謝呢……  

    他說「下周見!」……  

    ──這期間那些高中女生充滿愛慕的熱烈的討論聲一直在我耳邊不停地回放,真是賽過幾千隻鴨子(一個女人等於五百隻鴨子,高中女生還算不上女人,所以等於一千隻鴨子),所以到了最後我腦袋開始發昏。  

    於是我按照以往的經驗決定,腦袋發昏的時候還是睡覺好了。為了催眠,我開始習慣性地對自己說話──當然是在心裡說,既使沒有別人,我也不想把這些話說出來。  

    ……仇飛是一個17歲的高中生……今年要考大學了……我還是別亂想了,睡覺吧……他的成績那麼好,肯定會考上一個一流的名牌大學……幸好今天他幫我把車子修好了,如果明天上班路上壞掉,準要遲到,這個月的全勤獎金就沒了……到時候仇飛就會離開這個城市,到更廣闊的天地去……將來說不定會成就一番事業……他一看就是那樣的人……不像我,這輩子只能窩在這裡當一個小小的圖書管理員……明天還要上班呢……上班……我現在應該睡覺了,不然明天早上准起不來……還有……還有……還有……還有一件事情我一定得想明白……其實我心裡早就知道了……所以我今天才會這麼煩……我知道……那件事就是──  

    最後一句話,最最關鍵的一句話,也是我最最最想對自己說的一句話:  

    「仇飛可是一個正常的男孩子。」  

    ……  

    一不小心把這句話說出了聲。  

    ……  

    在黑暗之中,只有我一個人聽得到。  

    外面高速公路上有汽車駛過,車燈的光打在玻璃窗上閃了一下,瞬間照亮了我的「蝸牛殼」,然後熄滅。一切又重新恢復到原先的黑暗與沉寂之中。  

    然後我對自己說了那天最後的一句話:  

    「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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