螟蛉戲水(上) 第七章 無颥
    「雪兒叩謝恩公出手相救。」雪兒見廖家莊的人離開,便朝苻聿珩下跪叩首。「請恩公為我爹親看傷,只要您肯看,雪兒願為您做牛做馬!」  

    雪兒邊說邊叩頭,在見苻聿珩空手便將廖然的傷治好之時,她便知遇上活神仙了,雖然這活神仙不知是妖是人,可他救了他們父女,因此就算賭上這條命,她也希望恩公能救她爹親。  

    「你們走吧。」苻聿珩不想與人類有所牽扯,原本他們見山遊山,見水玩水的閒適心情全教這些人類打壞了。  

    「恩公?」雪兒無助地抬頭,哀憐祈望。    

    「我說走。」苻聿珩瞇起眼,也顧不得天庭那什麼鳥天律開宗明義第一條便是:不得以任何形式傷害人類。  

    他沒犯戒律,不過是袖手旁觀罷了!  

    苻聿珩從未感受過如此狂暴的怒氣,那幾乎淹沒了他的理智,他的體內像是分裂成兩個他,一個張狂嘶吼著要破壞,一個盈滿疑慮的旁觀,他深吸口氣,更加抱緊湛潯,尋求所有不確定裡唯一的磐石。  

    「珩……」懷裡的湛潯哭夠了,滿臉淚痕的仰首看苻聿珩。  

    原先替他做的偽裝全數褪去,尖耳金眸甚至手指間的蹼膜也都回歸,苻聿珩也沒心情再替他掩飾,只是原本的狂怒因此消褪,那幾要淹沒他的怒潮教湛潯奇跡般平息。  

    他歎口氣拉著他坐回火堆旁,輕道:「你惹禍了,知道麼?」  

    「知道。」湛潯隱約知道苻聿珩會對人類說出那麼重的話主因是他,而珩平日的諄諄教誨於此時湧現心頭,更添加了他濃濃的疚然感,可此時,他辨不出珩在想些什麼,只能依稀自珩的話縫裡去揣測。「對不起……」  

    「你長大了,一句對不起並不能彌補你所犯下的禍。」多虧湛潯,苻聿珩才能自這一團混亂中脫身,雖然他仍不清楚那不時佔據他的心思的無名情感是什麼,但至少,有湛潯在身邊,他不覺得孤獨。  

    「對不起……」湛潯鼻子吸吸抽抽地又要哭了。  

    「長大了,也不是哭就能解決事情。」苻聿珩一句輕言細語,即讓湛潯硬是將淚逼回腹肚,不敢再哭。  

    「珩,對不起,我要怎麼做你才會原諒我……」湛潯跪坐在苻聿珩身旁的地上,弄髒了衣袍也不管,只一徑拉著苻聿珩的袖擺,而苻聿珩則面無表情的拿著樹枝翻動火堆,即使火堆揚起的火燼飄到湛潯身上,湛潯也沒有因此移動躲避。  

    「恩公,求求您救救我爹,小女子啣草結環,永不敢忘……」雪兒見苻聿珩冷漠的模樣,不由為他倏然變色而心驚,可為了她傷重的爹親,無論如何也得要求得苻聿珩的幫助,於是她頭磕得更大力,語氣也更加的誠懇。  

    「你們都別吵了……」他頭都快被他們兩個人吵爆了,想安靜好好想事情也不行。  

    「珩……」  

    「恩公……」  

    「湛潯,你先去救那位老先生。」  

    「啊?」湛潯一臉錯愕的看向趴在地上,動也不動的路廷,「要我救他?一個人類?」  

    他不知道怎麼救人類……  

    「心誠則靈。」苻聿珩只了他這四個字,「快去。」  

    「是……」湛潯起身,拍掉沾在身上的灰燼,往路廷走去。  

    「路姑娘請起。」苻聿珩彎身扶起路映雪,兩人雙手相握,路映雪只感到一股輕輕柔柔的涼意自苻聿珩身上傳遞了來,霎時,她身上的傷竟不藥而癒,她嘗試運息,發覺竟比之前還順暢,她抖著唇,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恩公……」踟躕半晌,她方喚出恩公二字,接余的,她已不知該如何續言。  

    「不必言謝。」苻聿珩只略頷首,便朝湛潯的方向走去,留下不知所措的路映雪。  

    湛潯蹲在路廷身旁,想起苻聿珩所說的「心誠則靈」,於是便將雙手交叉,置於路廷背心,默念著「要救他」、「要救這個人類」的話,未久,他的雙手泛起淡淡的金芒,金芒似有自己的意識地由他的手掌心穿遞漫爬至路廷全身。  

    爾後,湛潯感覺到有什麼自他的身體深處被拉走了,他心口一窒,喉頭一緊,感到萬分痛苦,直覺痛苦源自於路廷的他想將手收回,卻怎麼也收不回,隨後跟來的苻聿珩看出不對,忙運氣阻斷湛潯與路廷之間的連繫,湛潯身體晃了兩下,跌跪在地,一口氣悶上喉,猛力咯出血的同時,也跟著跌坐於地。  

    「湛潯。」苻聿珩見湛潯一臉呆愣,嘴邊帶血的坐在地上,金眸毫無焦距,於是輕喚。  

    「珩……」金眸眨了眨,稍稍回復神智,第一個喚出的仍是深印在心頭怎麼也抹滅不去的名。  

    「你沒事吧?」苻聿珩微皺眉,扶起湛潯,讓湛潯靠在他的臂彎裡,眸裡盈滿關懷與疼楚。  

    「唔……好痛哦……」湛潯覺得自己很勇敢,都沒哭,原本出口的痛吟在見著苻聿珩眼底的關心逸去,「珩,我不痛了,你也不痛了……」  

    「你怎麼會連救個人也會受傷?」苻聿珩眉頭深鎖,擁著湛潯的力道下意識地加重。  

    「我、我也不知道……他……」湛潯指著仍趴在地上,動也不動的路廷,「他在吸取我的力量……」  

    「吸取你的力量?」苻聿珩扶起湛潯,湛潯因被吸走過多的精氣而雙腿虛軟的只能依在苻聿珩身上,任他扶著坐下,苻聿珩為湛潯把脈,同時上身趨前,封住湛潯的口,以最快迅有效的方式渡送自己的仙氣予他。  

    不一會兒,湛潯便覺方才被吸走的精力藉由苻聿珩的幫助恢復不少。  

    「珩……你還好麼?」湛潯也怕苻聿珩遭遇與他相同的事,忙環抱著他的腰,深怕他也跟他一樣全身動不了。  

    「我又不是你,不會有事的。」苻聿珩摸摸他的頭,笑道,他是仙人,只要不沾上穢氣,或似湛潯這般白癡到被人吸取精氣,大多不會有事。  

    「爹!」路映雪大叫一聲,衝向路廷,「爹,您沒事吧?」  

    「唔……」路廷發出一聲呻吟,睜開眼,見女兒關心的容顏,勉力扯出個笑容,「雪兒……」  

    「爹……」  

    「我……咦?我事了……」路廷虛弱的聲音因運息調整後發覺氣通暢無阻,也恢復中氣十足的聲音。  

    「爹……多虧兩位恩公出手相救……您才……」雪兒見爹親安然,強忍已久的淚不禁落下。  

    「啊……兩位恩公,路廷與小女感激不盡,來世……」  

    「免。」苻聿珩抬手制止路廷說出與路映雪一般的謝詞,同時打量著路廷,再看看路映雪,在兩人之來回看望思忖著。  

    「恩公?」兩父女被苻聿珩看得都赧然了起來,兩頰燒紅,不敢抬頭看他。  

    苻聿珩瞇起眼來,目光霍地一跳,轉為凌厲且具攻擊性,低聲交代著:「湛潯,你護我身後。」  

    「是。」湛潯雖不明所以,但苻聿珩說的話他向來是依從的,聽話的他悄然運氣,護著苻聿珩。  

    苻聿珩手白光突現,路廷父女一見苻聿珩手發出白光,臉泛驚異,但見他一手化出一顆圓狀白芒,口裡喊著:「原形速現!」  

    圓狀白芒同時自他手中朝路廷父女彈射而出,路廷父女閃避不及,被打個正著,白光兀地閃亮了下,又在轉瞬間熄滅,此時路映雪已然昏厥於地,而路廷卻變身為一隻等人高、眼泛銀光的灰色巨鼠。  

    「無颥。」苻聿珩低聲念出它的仙獸名。「不過數百年,你竟學會了隱匿氣息,還能待在我身邊如此久不被我發覺。」  

    是他退步了,或是無颥高明?苻聿珩已不願再多想,總之,見著脫逃的仙獸,他就得捉,即使他捉得有些膩了,仍是得捉。  

    「無颥?恩公……老夫不明白……」幻變為巨鼠的路廷完全沒有變身的自覺,一徑道:「什麼?什麼數百年?老夫今年不過五十啊……」  

    「路廷,你不是人。」苻聿珩過於輕乎,竟忽略路廷週身泛出的氣息,以為他是人類,還命湛潯前去救它,害湛潯差點沒命。  

    「無颥」能幻化為你心中所想的各種形樣的人事物,但原形是只灰色巨鼠,它時常變身,有時會連自己原來的模樣也遺忘,可怕的是它往往能探知你內心深處的恐懼或是至愛,進而幻化為其模樣,使其放鬆警戒而伺機攻擊。  

    苻聿珩沒見過「無颥」,也只在仙獸圖鑒上見過它的原形,卻怎麼也沒想到那逃落凡間的無數仙獸裡,也有「無颥」這號「獸」物,也未曾想過「無颥」竟會與一名人類以父女相稱,這實在是超出苻聿珩的理解範圍之外。  

    不過籍上載記「無颥」生性狡猾多變,最會利用敵人弱點攻訐之,苻聿珩無論如何也不希望遇上的,都讓他遇上了。  

    他不過是想輕輕鬆鬆的收服仙獸,但顯然這些脫逃的仙獸們都各有想法,連帶牽連他無法好好遊山玩水──只因不知何時會遇上名列籍載的仙獸;才想著好好旁觀人類的自相廝殺,也能天外飛來一隻仙獸讓他收。  

    有時他不禁暗忖,也許天帝是看中他這奇異的「吸引力」才會貶他下凡捉仙獸,所幸這些年來有湛潯相伴,否則他真會成了個冷心冷腸的神仙,雖對人類感興趣,卻只會袖手旁觀,可打從撿了湛潯,養育他,竟於苻聿珩心中佔了一個不可或缺的位置,只不他仍未發覺罷。  

    「恩公,路廷當然是人,我……」路廷的話尾逸去,低頭看見自己的手,不敢置信的睜大了眼,「這……這是怎麼回事……我……我怎麼會變成樣……」  

    「別再演戲了,這是你的原形,你會不知?」苻聿珩的馴獸鞭已在手,預備要將它擒下帶回天庭。  

    「我、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麼……啊──」路廷驚慌失措的抱著頭,面對苻聿珩,它的模樣開始有了變化。  

    這一變,竟變成湛潯的模樣。  

    苻聿珩心一驚,不假思索地甩出鞭子,圈套住路廷的脖子,目露凶光,大喝:「你在做什麼!」  

    「我……嗚……我不知道……啊……好痛啊……好痛啊……」路廷抱著頭,倒在地上打滾,而它的模樣仍是湛潯的模樣,痛苦萬分的它想將套索於頸的鞭子扯下,卻因苻聿珩不肯鬆懈而愈是纏得緊,它痛到失去理智,伸爪便朝苻聿珩捉去。  

    「珩,小心!」湛潯一見,忙推開苻聿珩,此時路廷的模樣幻化為苻聿珩的樣子,湛潯因而一愣,原本想攻擊的勢子跟著一頓,就被路廷的爪子刺入胸口,路廷爪子一掄,將湛潯的心口硬生生地挖出個洞來,看起來像是苻聿珩剜割了他的心一般。  

    「啊……」湛潯的臉因痛苦而扭曲,看著眼前與苻聿珩一模一樣的人,他竟做不出絲毫的反應。  

    「湛潯!」苻聿珩使勁拉鞭,把路廷往後拉,路廷因而騰空跌地,此時它的模樣又變了,變成路廷,它在地上掙扎痛吟著,一下子變為原形,一下子又幻化為路廷的模樣,但相同的儘是苻聿珩的馴獸鞭圈索著它,讓它痛苦不已。  

    但苻聿珩所思所想的儘是湛潯受傷了!  

    他趕在湛潯倒地前扶擁住他,「湛潯……」  

    「好痛哦……珩……好痛哦……」湛潯一手捂著心口,一手捉著苻聿珩的衣襟,淚流滿面,抖著青白的唇,逸出呻吟。  

    「湛潯,湛潯,我馬上替你療傷,你不要動……」一時間,苻聿珩腦袋一片空白,好不容易才擠出的話語,聲音卻小的可以,看湛潯滿身是血,苻聿珩的心竟奇異的揪得死緊,怎麼也無法舒緩。  

    「珩……他……為什麼……變成你的樣子……」  

    「不要說話。」苻聿珩拉開湛潯的衣襟,露出鮮血淋漓的胸膛,他一見,下顎緊縮,合了合眼才強壓下殘殺的衝動,他抬起手來覆上湛潯的傷口,卻發覺自己的手微顫,因而將湛潯小心地平放於地,鬆開持鞭的左手,用來握住顫抖不已的右手,待其不再抖後,便將之輕覆於湛潯的胸膛,為他治療傷口。  

    「珩……」  

    「不要說話,讓我專心治好你!」苻聿珩氣急敗壞的吼著。  

    「珩,我好多了……」湛潯抬手握住苻聿珩的手,朝他露出個笑容,勉力支起上身,靠在苻聿珩的肩頭,「我真的好多了……你不要擔心……」  

    「真的?」苻聿珩好一會兒才輕聲問道,猶染著湛潯血的右手抬起覆上湛潯的臉,末了,還拉拉他的尖耳,確認懷裡的人是真的湛潯才敢低凝望。  

    「嗯!」湛潯用力的點下頭,緊緊握住苻聿珩的手,「我沒事了,不痛了……」  

    這句話彷彿成了句咒語,解放苻聿珩那倍受折騰的心的咒語,苻聿珩才扯動僵硬的唇角,展開個笑弧。  

    「真沒事?」  

    「嗯,沒事,珩,對不起……因為那個人變成你的樣子,我……」湛潯環住苻聿珩的脖子,叨叨解釋著為何他會受傷。「我下不了手……他長得跟你一模一樣……好像好像……」  

    「我知道,沒事了,嗯?」苻聿珩拍拍他的背。  

    他抑著想將湛潯抱得緊緊的衝動,抖著手撫撫湛潯的臉,感受到他的體溫後,一顆高懸震顫不已的心也安了下來。  

    而他甚或不明白這般令人窒息,淹沒的情感是什麼。  

    身為仙人,他已將世俗的七情六慾全數拋卻,乃至當這種人類才該有的情感出現時,他全然不知該如何定義。  

    「嗚……啊……」教馴獸鞭套住的路廷已維持不了人形,只見他不停地呻吟著,口吐白沫,不知為何拚命的握住昏厥的路映雪的手,口齒不清的喚著:「雪兒……雪兒……爹……爹……」  

    冷靜下來的苻聿珩見狀收回馴獸鞭,路廷這才自痛苦的地獄中脫離,它眸中的光芒黯淡,可還是握著路映雪的手,流著淚,「雪兒……」  

    「你想起來了?」苻聿珩居高臨下地問著。「想起你怎麼會變成路廷的經過了麼?」  

    「求求你……讓我和雪兒一起……」路廷的模樣一下子為人形,一下子為原形,但哀求的神情不變。  

    苻聿珩歎口氣,終是助路廷一臂之力,維持住它的人形,「說說看。」  

    「啊?」  

    「為何我要放過你?」  

    「珩?」站在苻聿珩身旁,警戒地望著路廷,以防它又偷襲的湛潯聽他這麼說,一頭霧水的看著他。  

    苻聿珩微瞇眼,唇畔掛著慣常的笑,輕聲道:「說說看我為何要放過你,讓你與你的雪兒一道。」  

    「嗯……馴獸師?您真願放過我?」路廷黯淡的眼底萌發出一道小小的希望之光。  

    「我考慮。」苻聿珩沒給肯定的允諾。  

    但這樣就夠了,已足以讓路廷感激涕零,它緩緩道出與路廷父女結識的經過……  

    原來當初「無颥」落凡之時,遭到重擊,失去所有的記憶,自己是誰也辨不清白,只是一再地幻化成它所遇見的人事物內心最恐懼、至愛的模樣,而同它相處的人類見此,對它是喊打喊殺,最後,它心涼至死,將自己化為一顆石子,希望能永不再受到傷害。  

    歲月如梭,光陰似箭,就在「無颥」忘卻自己是妖怪,將要以為自己是顆石子時之,他遇上了路廷。  

    路廷是路經山林的旅人,他休憩之時,恰巧坐上了「無颥」幻化成為的石頭。  

    而「無颥」一被他坐到,便不由自主的幻化成為路廷的愛妻,路廷驚異不已,卻不似其它人將它當成妖怪喊打喊殺,還將它帶回家,善以待之,路廷的妻子與路廷一般都是好人,不懼怕「無颥」的能力,使得「無颥」終能漸漸控制自己的能力。  

    「無颥」感念不已,但好景不常,路廷因得罪朝廷命官,全家遭殺害,「無颥」於亂中救出路廷的懷有身孕的妻子,他妻子因受到太大的打擊失常,而將不自覺幻化為路廷的「無颥」當成是丈夫,「無颥」為免恩人妻子再次遭受打擊,因此便假扮成路廷守護著她。  

    只可惜,她在生路映雪時難產而亡,臨死前,她竟奇跡似地恢復神智,她只有一個要求──希望「無颥」能一直保持著路廷的模樣,好生照料路映雪。  

    「無颥」因而忘卻自我,化身為路廷,成為路映雪的爹欽,將她拉拔長大……一直到他們被廖家莊的少莊主廖然逼婚,一路奔逃,遇著苻聿珩與湛潯為止,「無颥」方想起自己的身份。  

    「嗚……好可憐哦……你好可憐哦……」湛潯在苻聿珩懷裡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滾落眼眶的淚水抹了又抹,偏是湧現的速度太快,使得他滿臉涕淚,教苻聿珩額上青筋直冒,想推開他,又想及他受了傷,雖然傷口已經治癒,但湛潯仍需要自行調養精氣。  

    念及此,苻聿珩只好忍著想推開他的衝動繼續讓他喔。  

    「珩,路廷伯伯好可憐哦……你不覺得麼?」湛潯哭到最後,還尋求苻聿珩的支持。  

    「不覺得。」他只覺得可笑。  

    為何要為了名人類付出如此多?明知人類雖有仁心卻也是天底下最為殘忍的生物,這只「無颥」竟會為路家人做到這樣的程度,這又讓苻聿珩萬分不能理解。  

    「恩公……求求您……至少……至少讓我陪在雪兒身邊直到她嫁人,讓我確定她過得好為止,到時……到時我必定隨您歸回天庭……」形樣已固定為路廷的「無颥」萬分愛憐地抱著昏迷的路映雪入懷,懇求著苻聿珩。  

    「珩,你幫幫路廷伯伯嘛……」湛潯一抽一噎的拉著苻聿珩的衣襟,也跟著求情。  

    這小子完全站到「無颥」那邊去了!也不想想是誰拉拔他長大的!  

    苻聿珩危險地瞇起眼眸,唇邊卻扯個涼笑,未曾釐清心頭的紛騰是為誰而生的他,只深吸口氣,道:「天庭有天庭的律規,不容輕易破壞。」  

    「可是……珩……路廷伯伯真的太可憐了啦……我們時間那麼多,給他們一點嘛……」  

    小子完全沒想到自己的立場不過是他撿回來的一條缺角黑龍,竟然還敢替別「獸」求情!  

    苻聿珩連眼眸也沾染上笑意,撫著湛潯的髮鬢,瞧也不瞧一旁的路廷,語氣愈是平淡的說:「那我把你也一道回歸天庭去可好?」  

    湛潯一聽,忙搖頭,「不要不要不要!」  

    他用力抱住苻聿珩,用力搖頭,這一抱、一搖頭,他滿臉的涕與淚也往苻聿珩身上擦了去,自掘墳墓的苻聿珩已沒心情再拉開湛潯,湛潯這個動作,讓他原本接近爆發的情緒一下子降到低點,也能冷靜思索眼下的境況。  

    「珩,你不會丟下我吧?」湛潯惶惶不安的問著,眼角還掛著兩顆要掉不掉的淚,鼻孔也懸著兩滴要落不落的涕,尖耳已然低垂。  

    湛潯這模樣苻聿珩見了竟覺十分喜悅,方才盈滿的怒火霎時飛逝,他笑容拉大,好用力地抱湛潯一下後放開,才轉向路廷:「法理不外乎人情,若你能允我一些條件,我……」  

    「什麼條件我都答應!」路廷未等苻聿珩說完便急忙打斷,急切地表明它的心意。  

    苻聿珩聞言一怔,這才認真打量路廷,從它眼眸裡,他讀出一些無法判別的情感,那是超出苻聿珩理解範圍的東西,那也該是人類才會有的情感。  

    人類之所以可愛又可憎,全是因為他們擁有愛憎喜厭的七情六慾,可苻聿珩只覺這樣的人類十分有趣,卻未曾想過仙獸也會擁有如此的情感。  

    若仙獸有,那仙人呢?神族呢?  

    苻聿珩教名為恐懼的情緒纏繞,一時竟只能呆望著路廷,久久不語。  

    若仙人也有這種情感,那……他也會有麼?  

    苻聿珩向來隨心所欲,為所欲為,自由自在,從未想過這種問題,可路廷讓他心生警惕。  

    若仙獸亦有情感,那麼仙人的感受力不在仙獸之下,他身處人間如此之久,怎可能不受影響?  

    愈想,苻聿珩心思愈顯混沌,他陷入迷障中,不知如何自處,瞬間,他全身緊繃,心智迷亂,遊走於走火入魔的境界。  

    「珩?」湛潯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苻聿珩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失焦的眼眸率先映入的是湛潯的臉孔,爾後,他心神皆定,終是免於走火入魔的危機,他朝湛潯笑了笑,將黏在他身上的湛潯推開,湛潯也很乖的坐到他身邊的空位,手拉著他的袖擺。  

    苻聿珩打量著身旁的湛潯,感覺到一種痛疼般的情感掠過全身,他喉頭一緊,抑住想殺掉又想擁抱湛潯的兩極想念。  

    他開始查覺湛潯待在他身邊的時日似乎太久了些,久到他的存在像是自己的呼吸一般的自然,而這樣的自然,才不自然。  

    前些日子他方同惠麟著說著不會出問題,可現下他才看見問題的癥結在於自己。  

    他帶著湛潯的時間太長太久,而正因太長久,他才會太習於湛潯的陪伴而無知無覺,初時那種抱著分離心態的相處不知何已轉變成一種相依的牽繫。  

    仙人合該無牽無掛,心無掛礙,姑且不論他對湛潯抱持的是何種心境,這都是不對的。  

    湛潯的存在不止是觸犯天條而已,更是阻礙他修行的絆腳石。  

    而他竟然因為路廷才發現這個可怕的事實。  

    「路廷。」苻聿珩不再喚它為「無颥」。  

    「是?」  

    「我希望你能遵守不傷人、不變身、不破壞人類生活的條件,你能做到麼?」  

    「能!」路廷眸裡堅定的光芒閃亮。  

    「那,三十年後,我們在此相見。」苻聿珩定下個限期,希望路廷能明白他已然讓步。  

    路廷低頭望著路映雪,手輕撫她的臉,然後抬頭迎上苻聿珩的眼,點頭。  

    「為免你其間露餡,我必須將你的能力限制。」苻聿珩手泛白光,起身走向路廷,路廷仰首,不移不動地望著他。  

    路廷合上眼,任由苻聿珩的手掌覆上它的頭,白光由苻聿珩的手心沒入路廷的頭。  

    片刻,路廷的眉宇間浮現了一彎銀色新月的圖騰,爾後完全消失。  

    「銀色新月圖騰它形同枷鎖,唯有在你動殺意,欲變身時出現,讓你遭受人所不能忍之痛。望你自重、自愛、能為你的雪兒好好保重。」  

    「多謝恩公大德。」路廷雙手合十,朝苻聿珩一拜。  

    「我不是什麼好神仙,不過是依循天規罷了。」苻聿珩受不起如此大禮,「你們走罷!三十年後見。」  

    「是。」路廷騰空抱起路映雪,轉身離去。  

    此時柴已燃盡,原本旺盛的火堆此時只有暗紅色的餘燼於夜裡一明一滅。  

    湛潯在苻聿珩坐回原位時重新拉住他的袖擺,金眸漾滿愉悅地望著他的側顏。  

    苻聿珩明知湛潯在等他說些什麼,卻保持默然,只盯著餘燼滅。  

    月光灑迤,湖水藉光閃爍著,湛潯不能理解苻聿珩此刻的心境,只突然覺得苻聿珩離他好遠好遠,他不自覺地捉緊了苻聿珩的袖擺,最後更不可自遏地將頭靠上苻聿珩的肩頭,這才覺得苻聿珩離自己近些。  

    「珩。」  

    「嗯?」  

    「我好困……」  

    「睡吧。」苻聿珩難得如此溫柔地說話。  

    「嗯……」湛潯眼一合,即入眠,做了個他與苻聿珩永永遠遠在一起的夢。  

    而苻聿珩,則入定似地,眼眨也不眨地望著前方那無盡的黑暗,眼神變幻不定。  

    久久,他方歎了聲息,望著湛潯的睡容,低道:「沒想到我快又得返頭去找惠麟幫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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