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到了。儘管走廊長而曲折,但莫莉不會走錯的。怎麼會錯呢?她根本不可能看不到裝飾著走廊的一顆顆鑲布邊的紅色牛皮紙心形。套房的門上用手繪的圖案拼出的「新婚套房」幾個金邊閃爍的花體字母,同樣讓人難以忘懷。
她可以要求住另外一間房的,她也應該住別的房間,不過為時已晚。
莫莉把鑰匙插進門鎖孔裡轉了一下,推門進了屋。
她的目光落到了在這間大房間另一端的小室內的大床上,熱辣辣的淚水刺痛了莫莉的眼。床肯定是用那種堅固的櫻桃木做成,床墊離地三或四英尺以上,床邊還有個供上下床擱腳用的小小的櫻桃木腳凳,放在一塊有針繡花邊的花團錦簇的小地毯上。
四根柱子支起的床帳垂下來,四邊有白色的流蘇,幾乎垂到地板上的白色床幔也是同樣質地,厚厚的褶邊堆雪般層層疊疊。
在雕有圖案的床頭高高地堆起足有一打,甚或更多的色彩鮮艷的花被子。床頭上還懸掛著一個大大的、差不多是裸體的小丘比特,這小愛神渾身金光閃爍,正彎弓搭箭,衝著她微笑。
簡直是在譏諷她。
蒂姆本應該在這裡,看到這個呆頭呆腦的小傢伙,給他起個綽號,然後兩人開懷大笑,直笑得直不起腰來……然後,可以在床上盡享蜜一般的溫柔時光。
當莫莉淚水充盈的目光從那張碩大的木床挪開打量其他地方時,似乎有一種真正的家制玫瑰花瓣的香味飄過來。
那是巨型紅玫瑰的香氣,花朵大得像瓜,一朵朵散落在貼有乳白色牆紙的牆上;遠處牆邊有一張大大的寫字檯,大理石桌面,木製的前臉能看到原木的結疤。
桌上一張閃光如鏡的托盤裡,放著十幾瓶形狀各異、妙不可言的香水瓶,那裡邊裝的很可能是有色彩的水,因為莫莉從不記得自己曾經見過綠色或是藍色的香水;桌子兩端還立著一對水晶玻璃檯燈,燈上垂著透明的水晶飾物,櫻桃木框的大鏡子清晰地映出它們的影像。
房間最遠的一個角落裡,還有一面獨立的六英尺高橢圓形活動鏡子,可以隨便轉動方向。蒂姆大概能叫出它的名字,是個穿衣鏡?也許是,也許不是,到底叫什麼呢,莫莉總想刨根問底。
至少她知道靠近窗戶的牆邊那張櫃子叫什麼——高腳櫃,安妮王后式,她相信是這麼叫的.她特別欣賞那縷短而粗大的深綠色流蘇,想必是惠普爾夫人從頂部中間的抽屜裡掛下來的。
她或許不是很喜歡高腳櫃頂部的那件陶器————個一英尺高的古董罐子,而形狀則是希臘酒神巴克斯,這一點她能肯定,或許是生育之神?這她可說不好。是的,任何事情都有兩面性。
莫莉不禁笑起來:惠普爾夫人,你可真讓人不好意思。
在懸掛著雙重白色玻璃紗窗簾的窗前立著一輛老式的柳條編的馬車,車裡有個像活人那樣大小的嬰兒洋娃娃,臉是瓷的,身上穿著一件莫莉所見過的最美麗的洗禮用長袍。她瘸著腿走過屋子中央的大型花地毯(這樣的花地毯有大小各異的四五塊,散落在屋子各處),卻發現在那個裝飾華麗的壁爐裡,煤氣火苗已經熊熊燃燒,把那個洋娃娃粉紅色的臉蛋照得亮亮的。
我的天,埃瑪琳嬸嬸簡直是一位偉大而多情的情人!
莫莉揉了揉她那雙易於傷感流淚的眼睛——至少過去的三周是這樣——轉身又看了一眼那寫字檯,發現它的兩側都有門,一側肯定是壁櫃,另一側是浴室。
難道浴室的門是通向兩個房間的嗎?難道她是與另—位客人共用浴室嗎?因為她聽到了嘩嘩的流水聲,而且裡面正洗澡的那位還邊洗邊唱。唱得太糟了,全跑調了,簡直就像蒂姆用他那殺雞般的嗓子哼唱他那愚蠢的、自我譜曲的鄉村音樂時一樣。
莫莉歎門氣,甩了鞋,踢到一邊,開始解外衣的扣子她太乏了,筋疲力盡,只要行李—到,她就要翻出那瓶玫瑰鹽,泡進那個美好的熱浴缸,那個牛仔剛洗完淋浴後浴室裡想必是暖暖和和的了。
當她解到第三個紐扣時,浴室裡的水龍頭關了,她把外衣扔在堆滿了東西的扶手椅上,而正當她拉開牛仔褲的拉鏈時,浴室門打開了。
就在她身旁。
「……她離開我,獨自一人站著,站著,站在那邊田埂上。」
莫莉聽到這歌詞兒,猛然意識到這聲音,迅速拉好拉鏈。
她張望著,同時急忙去拉脫了一半的外衣袖子,想重新穿上,正在找著,蒂莫西-菲茨傑拉德已經走進了屋,用一條毛巾拚命擦乾他的濕腦袋,另一條大浴巾鬆鬆地纏在腰間,「我現在真孤獨,真孤獨,……我要跳下第九街橋——」
「蒂莫西-菲茨傑拉德。」莫莉大聲吼著,發現自己穿錯了袖子,把外套又給弄開了,於是她光腳站在她的前未婚夫面前,身穿牛仔褲和薄薄的蕾絲胸罩,幸好有外衣搭在前胸,「你怎麼可以這樣!」
蒂姆聞聽此言,停止擦頭,把毛巾從右手放到左手裡,瞪大雙眼,他看到了她,「是你,莫莉?」
「是的,蒂姆,是莫莉!」她吼著,又翻開外衣找那只對的袖口,兩隻胳膊輪流伸進不同的袖口,「別擔心,我馬上離開。」
他咧著嘴笑起來,真討厭,笑得就像那只愚蠢的柴郡貓,嘴咧得那麼大,還帶嘲諷的味道。「莫莉,不要那樣說話,你把扣子全扣錯了,而且你還沒穿鞋,我可不是故意挑你的小毛病。」
莫莉低頭看看外衣,一個個把扣錯的扣子解開,又重新一個個扣上,一邊小聲嘟嚷著,「他顯然和從前一樣,快活得像只雲雀,笑啊,唱啊,哼他那些糟透了的歌兒,我得趕快離開這兒!」
蒂姆從她而前走過,胸前沒擦掉的水珠兒還濕漉漉地發著光,他撥開被風吹起的玻璃紗窗簾,朝外張望,「你現在喜歡在冰雪風暴中開車了,莫莉?老天爺,一個人怎麼可能在三周內變得這麼快,為什麼?我可是記得有一次你甚至不敢從結冰比這薄得多的街道上穿過——」
「閉嘴,蒂姆,閉嘴好不好!」莫莉大聲命令著,拎起鞋,一屁股坐到堆滿了東西的椅子上開始穿它們,左腳沒事,右腳呢?嗯,那可就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兒了。她的腳也許沒有骨折,但是腫得老高,根本無法穿進那雙平底鞋裡,她必須從行李中翻出那雙旅行鞋來。
她的行李呢!有個叫特比莎的馬上會把行李拿上來的。咦,不行,她的行李可不能和蒂姆的放在同一個房間裡,絕對不行,無論以何種方式都不行。
不過,此刻她需要它,行李還在樓下,她卻在這裡,在樓上,和蒂莫西-菲茨傑拉德在一起,在新婚套房裡;她差點下意識地去看床頭的那個斤比特,因為她覺得這會兒它已不只是嘲笑,簡直是張著小小的金翅膀,笑得彎了腰,幾乎把它那個小金腦袋也笑掉了。
她把鞋抓在手裡,瞄準了蒂姆的腦袋,打算—下子扔過去完事,可結果卻是輕輕地簡直是溫文爾雅地放下了鞋,一屁股坐回到椅子裡,肩膀猛地靠在椅背上。
這會兒蒂姆已經放下窗簾,又—次穿過房間,回到她的面前。「我恨你,蒂莫西-菲茨傑拉德,」莫莉狠狠地從牙縫裡擠出這句話。她拒絕正眼看他的臉,卻可以看到他那雙直直的腿上附著的水滴,透過眼睫毛看到他那肌肉勻稱的胸膛
呼吸時的平穩起落,她甚至覺得自己可以想像那一方浴巾下掩藏的身軀,「我真的恨透了你!」
「那我也很高興見到你,莫莉。」他邊語氣平和但帶著嘲諷意味回答,邊轉身走到壁櫥跟前,打開櫃門,拖出一隻箱子,扔到床上,並著手扯開拉鏈。
「不許把箱子放床上!」她不想跟他說話,可是又擔心他弄壞了這個縷空繡花床幔,想必這是埃瑪琳嬸嬸的心愛之物,「你會毀了那個床幔的,你這個蠢貨。」
蒂姆看了看床幔,提起箱子放在地上,「親愛的,當你說得對的時候,你確實是對的。此外,你擔心的恐怕是,如果我們損壞了東西,大概是要賠錢的,」他又補了後面這一句。說話時他那雙棕色的眼睛瞇縫起來,閃著光,也許他剛好回憶起以往與她吵架的情景和原因。他用一隻手護住腰間的浴巾,「好了,現在,布賴恩特小姐,你願意轉過身去一會兒嗎,否則我該詢問你是否願意購票觀看偉大的脫衣表演了。」
莫莉氣憤地哼著,發出一種蔑視的鼻音,此刻,簡直又像是三周以前他們之間最後一次爭吵前即將開戰的氣氛了,好吧,她準備好了迎戰。「你身上沒有什麼東西我以前沒見過,蒂姆,除非你又買了什麼新玩意兒?」她譏諷地說完話,眼瞅著那塊要命的浴巾要掉在地上了,她趕緊轉過頭去。她確實很生氣,但她心裡也清楚,自己不是那種無動於衷的人,只要她看—看裸體的蒂姆,只要瞅一眼那與自己曾經非常親密的身體,她知道自己多麼想念他,她可能會改主意的,會對他說在坎昆呆三周的費用…—點兒也不貴,沒準兒一個月的蜜月還嫌太短呢。
她聽到了腿仲進牛仔褲的——聲,拉鏈的滑動聲,這才轉過臉來。他的上半身還是光著的,那寬闊的肩膀似乎在吸引她的欣賞,而那蓬鬆地耷在前額上的淺棕色長髮更令人愛慕。他咧嘴衝著她笑,棕色的雙眼中隱約含著一絲哀愁,她真渴望靠近他。
「你很喜歡這樣做,是嗎?」她責問道。
「你真會下結淪,」他輕快地答道,一邊從皮箱中拉出一件藍色長袖細棉布衫穿上,「我就猜到你寧可一人獨自來這裡,也不願讓這預付了週末費用的房子空著,這可是在佔便宜啊,莫莉-布賴恩特。」
莫莉盯著窗戶,聽著夾了冰粒的雨敲打窗格玻璃的聲音,「這應該不是你來這裡的原因吧?」她一面反唇相譏,一面心中暗暗祈禱惠普爾夫人能剛好剩有一間小空房留給她度週末,任何地方都行,閣樓裡,地下室裡,哪怕是屋簷下,只要不是在這裡,不是在這間屋裡和這個男人在一起就行,只有那樣,她才不必為了做緊張快速卻又軟弱無力的辯解而擔心。
「你要聽實話嗎,莫莉?我不傲慢,我可以跟你說實話;那是因為電話。」蒂姆說著,從她面前走過,回到浴室,很快又出來了,拿著梳子,去梳他那亂蓬蓬的濕頭髮,「我來這裡是躲電話,每次電話鈴響時,我都希望會是你,但每次不是我母親,就是我兄弟,或是我父親,具體是誰來電話不是問題,問題是他們都說同樣一件事。」
莫莉轉動著眼珠,心中浮起一絲憐憫之情,因為她其實並不真的恨蒂莫西。她愛他,只不過她不能和一個與自己有著截然不同的原則,又處處與她作對的男人結婚。她想起母親的嘮叨,「別讓那個可愛的小伙子跑了?」
「對,他們就是讓我另找一個甜甜的小姑娘,你算是猜著了。」蒂姆咧著嘴露出討人喜歡的笑容,「那麼,你母親又說些什麼呢?」
「我不想談這個。」莫莉飛快地咕嚕了一句,小心翼翼地把右腳抬起放到左膝上,開始按摩她那疼痛的腳脖子。「請柬是上週二到的。」
見到此景,蒂姆把梳子放到寫字檯上,然後跪在她腳邊的地板上,莫莉抬起睫毛看了看他。「我敢打賭你急壞了吧,我是說,因為已經印好了,不可能退貨,別擔心,莫莉,上週二賬單也同時到了,我已經付了。」
「這和誰付賬有什麼關係!」她氣得厲聲喊起來,希望他能明白提起請柬一事不是指錢,而是指一個預訂舉行、現在又被取消的婚禮。此外,他們之間已經就那個簡樸、雅致的請柬的價格有過爭論,那曾是多麼重要的問題啊,是他贏了,她又回憶著兩人還為婚宴用的餐巾吵過,最後是莫莉的主意佔了上風,他們決定用便宜些的。
而此刻,這些都不要緊了,什麼都無所謂了,除了一點,蒂姆正跪在她跟前,離她這樣近,她必須做的就是伸出手去……不!她不打算那樣做!一切都已經結束了,婚約解除了!
蒂姆伸出一隻手放在她的腳背上,莫莉忍不住吸了口氣,控制著自己不哼出聲來,倒不是因為痛,而是解脫般地舒適——他們終於再次有了身體上的接觸。她傷得太厲害了,於身於心都是。她不能撫摩他,也不能讓他撫摸自己,擁住自己,告訴她他仍然愛她。
「莫莉,你的腳踝怎麼會這樣,是不是在冰上滑倒了?」
她點點頭,然後低下頭,讓落下的長髮遮住雙眼,默默地看著蒂姆把她的手挪開,查看她的踝骨,測試她的傷勢嚴重程度。
「如果你不想腫得太厲害,就得馬上用冰袋敷上,我打電話跟樓下要一些。」
莫莉咬住嘴唇,又一次點點頭,然後環顧房間,「我沒看到這裡有電話,蒂姆,我想你必須下樓去一趟,向埃瑪琳嬸嬸——噢,就是惠普爾夫人要。」
「我去,」蒂姆說著站起身來。莫莉的腳感到一陣莫名其妙的涼,是因為他的手離開自己的身體了?「我下去時給你把行李也帶上來,好嗎?」
「不,蒂姆,這不行。我要找惠普爾夫人另租一間屋子,我不能留在這裡,我的上帝,蒂姆,你怎麼會有這種想法?」
他使壞般咧著嘴笑,「我是個荒誕的樂觀主義者,我想你也會喜歡那句老話『兩人住在一起會比一人住便宜得多』?我想我能說服你上床,這樣我們就可以彌補經濟上的損失,你說對嗎?回憶往事時,莫莉,我時不時總是控制不住要回憶,太糟了,我們可真是互補型的:」說完這番調侃的活,他又認真起來,「好了,好了,我去跟那位——你說她叫什麼名字來著?」
「惠普爾太太。但她會告訴你叫她埃瑪琳嬸嬸,她是個重感情的人,怎麼,蒂姆,你註冊登記時沒見到她?」
「登記?」蒂姆大笑起來,「那裡空無一人,我可以把前台那間房裡所有的東西都拿走,莫莉,我還聞到廚房裡烤蘋果餡餅的香味兒,也可以把它們洗劫一空,我還可以把家裡的金銀細軟都拿走也沒人管,我惟—做不了的事就是在櫃檯上登記,除非我想把—個十幾歲小姑娘頭上的耳機強行拿掉,她光顧聽歌,塞給我這裡的房門鑰匙,不過我猜她那糊塗勁兒,也許會把房門鑰匙給任何一個叫傑克-瑞帕的人或附近的壞蛋,還告訴人家使用方法。」
「噢。」莫莉說,不禁回憶起遇到惠普爾夫人時她顯出的那股快活勁兒,呵,埃瑪琳嬸嬸,她可真是一個即使下地獄也保持樂觀的人。她現在明白了,可愛的老夫人並不知道她和蒂姆是各走各的道而來,他們相互之間並不清楚另一方有著相同的來這裡度週末計劃,她也不會想到她的新婚套房此刻正被兩個都相信自己和對方已經最後分手的人佔用著。
老婦人對她說什麼來著?「埃瑪琳嬸嬸為你們兩人安排了一個特別精彩的情人節週末計劃!」對了,就是這樣。
「蒂姆?」莫莉猶豫了一下,又鼓足勇氣喊道,此時,他正光腳伸進一雙無帶便鞋裡。「你打算怎麼對她說呢?我的意思是說,埃瑪琳為情侶們安排了一整套過情人節週末的計劃。咱們兩人在這裡,真會把那些人的週末好夢和興致攪黃的——你想想,咱們會在餐桌上你一言我一語地挖苦對方,隔著桌子相互亂扔沙拉盤子,搞得別人跑過來又拉架又唉聲歎氣,也許我們兩人都應該離開?」
他看了她很長時間,那目光深不可測,直盯得她在椅子裡不舒服地扭動著。 「好吧。」最後他說道,就直接向門走去,「這可是你要求的,莫莉,我就這樣告訴她。」他迅速轉過頭來,指指床頭的丘比特說,「你呆在這些,讓那個加斯帕陪你吧,好吧,我馬上就回來。」
門在他身後關上了,莫莉用雙手撐住腦袋,「加斯帕,」
她輕輕地說,再抬頭看看那個咧著嘴的丘比特,「這當然是—個再恰當不過的名字啦,但是蒂姆,你說得不對,」她自言自語,聲音裡已帶著哭腔,「這並不是我所要求的,而只是事情發展的必然結果。」
蒂姆在一層的廚房裡撞見惠普爾夫人,還沒等說什麼就發現自己已經坐在桌邊,面前擺著一大杯牛奶和一塊熱呼呼的厚厚的蘋果餡餅。
他懷疑自己有沒有能力向埃瑪琳嬸嬸說明白莫莉的要求,而且他簡直不知道,除了嘴裡塞滿餡餅,自己坐在這兒還能幹嗎。此刻這位老奶奶正在爐子旁邊忙得團團轉,一個繡有花邊的、雪白的圍裙鬆鬆垮垮地套在脖子上,然後在窄窄的腰間打了個結。唉,不管怎麼說,他就坐在這兒呢,老太太也在這裡,一邊跟他聊天,一邊不時地揭鍋蓋看看餡餅別烤焦了,翻一翻,根本不管他是否在聽,而他確實聽得很入神,那是一些關於埃瑪琳情人節週末旅店的故事。
他聽著,微笑著,第二塊餡餅又下了肚。離開時,埃瑪琳嬸嬸遞給他一個小小的銀製托盤,上面放著一把叉子和一塊餐巾,又是一塊蘋果派,又是一杯牛奶,還有一個藍色塑料冰袋,他接過東西,在老奶奶那粗糙的像紙一般的臉頰上吻了一下。路過前台時,他停了下來,似乎要用一種新的眼光審視著這裡所有的情人節裝飾物,然後一把將莫莉裝衣服的大包扛上肩,再把她放過夜用品的小箱子夾在腋下——唉,像她這樣帶東西的女人如果指揮拿破侖軍隊從莫斯科大撤退,那簡直完了!——接著直奔樓上。
他用空著的——只能說差不多是空著的左手推開新婚套
房的門,大步走進,將托盤放在寫字檯上,從肩上抖掉那個大衣服包,再一鬆胳膊,小箱子也落在地毯上。
他轉身看了莫莉一眼,把必須告訴莫莉的事兒說出來吧,他又有點猶豫了……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接著突然宣佈,「莫莉,我們不能那樣做,我們不能離開,咱們倆中任何一人都不能離開,那樣會傷透她的心的。」
莫莉還保持著他離開時的姿勢坐在那裡,看上去那樣甜美,又那樣嬌弱,簡直讓人發狂。在她還沒來得及吐一個字前,他動作迅速地把莫莉椅子邊的小桌上的五個小擺設一把推開——這都是些什麼小蠢傢伙呵,這也叫德累斯頓小雕像,緊挨著的是一個那種廉價商店裡出售的長卷毛狗,粉紅的顏色,還有一條花邊。
然後他利索地把桌子挪到莫莉面前,放下托盤,打開繡花的亞麻餐巾——奶油色的布上兩個紅色的心成雙配對——鋪在她的膝上,他擦一擦那重重的古董銀叉子,遞到她手裡, 「請相信我,莫莉,好吃極了,你吃著,我說著,好嗎?」
「你見到埃瑪琳嬸嬸了,是嗎?」莫莉看著他問了一句,又憂鬱地搖了搖頭,「出什麼事了?」
蒂姆伸出一隻手攏了攏頭髮,開始有條不紊地敘述起來,「她是一個寡婦,」這樣開頭就像埃瑪琳嬸嬸自己講一樣,「和她的丈夫阿爾伯特結婚五十二年,兩年前他去世了。」他指著那馬車模型和洋娃娃,「他們沒有孩子,順便說一句,洋娃娃穿的那件洗禮長袍還是他們結婚前準備搬入這房子時親手縫製和刺繡的。」
「我的天哪,」莫莉歎著氣,右手抓著叉子,一動也不動,「接著講。」
「好啊,行,」蒂姆又深深地吸了口氣,「這是她父母的房子,但她和阿爾伯特都年輕,房子又大,而且……總之,他們在這裡度過了他們所有的婚後歲月。在她的雙親去世以後,阿爾伯特出了一個絕妙的主意:將這幢房子改裝成一個提供早餐的旅店,兩人共同經營,五十多年來,他們都是這樣做的,阿爾伯特將之命名為埃瑪琳旅店,因為這房子是她父母留給她的遺產。」
莫莉開始吃餡餅,「好甜。」她說著,放下玻璃杯,伸出舌頭舔舔上唇,把一圈牛奶形成的「小鬍子」吃掉。
粉紅的舌尖滑過上唇,看到這情形,蒂姆不由閉上了眼睛:他確確實實有種心痛的感覺。
「越吃越甜,越吃越想吃,」他警告說,又一次理著他那亂蓬蓬的頭髮,「阿爾伯特提出在旅店過情人節的建議——噢,就在這裡,在樓下,埃瑪琳嬸嬸把它叫做天井的地方。總之,情人節成了他們最喜愛的節日,他們甚至在廣告手冊上為此做了宣傳,你還記得嗎?」
「我記得。」莫莉答道,又叉起另一條餡餅。他早就應該知道莫莉喜歡吃甜食,因為她有那麼甜美的牙齒……她這會兒看起來已經不那麼疲憊,水靈多了,本應如此嘛!
他走到床前,在床腳那個低低的放毯子的櫻桃木櫃子上坐下。「問題是,幾乎沒有旅客光顧,從開店以來;莫莉,你想一想,二月的新澤西,冷風颼颼,又是雨又是冰,誰會在這種鬼天氣裡到海邊來,對嗎?」
「是。」看石他,莫莉好不容易說出了這個字,他卻無法
直視她的目光,只好盯著天花板,發現那竟是一種傳統的圓頂,裝飾圖案複雜,很有縱深感,有葡萄籐和綠葉,其間是不是還會有幸福的青鳥在飛翔?可以看出,當初的設計者有相當不錯的建築美學感覺呢!「蒂姆?」莫莉催促著,而他還在考慮一個邏輯問題,似乎傳統的圓頂型天花板比那些趕時髦的、千篇一律的屋頂更能吸引他,他建造自己和莫莉的屋子時,就要採用這種結構,至少在寢室裡是這樣。
「嗯?」他問莫莉,晃了晃腦袋,試圖把這些想法趕跑,連婚姻都取消了,再去奢想自己和莫莉的夢幻小屋,不是太不理智了嗎?「噢,好,好,還回到埃瑪琳嬸嬸的浪漫的情人節週末上來。他們制定了計劃,但實際上沒有人來,從未有過,可埃瑪琳嬸嬸一直心存希望,她和阿爾伯特每年到這,時都把房子裝飾一次——你已經看到了,在前台那個地方,她甚至在廚房的天花板上都掛滿了丘比特和心,簡直像在大聲呼喚愛情。」
他不能再平靜地坐下去了,站起身來,又開始踱步,「今年還是老樣子,埃瑪琳嬸嬸估計也不會再有人來度情人節週末了,實際上,在夏季的月份裡也難得有人來,周圍海濱新建了那麼多更新、更現代化的有空調的大飯店。而且埃瑪琳嬸嬸告訴我,她已不再年輕,當然,這一點我們都沒法承認,看看她在老式廚房裡忙忙叨叨的樣子吧,她還說她最大的愛好之一就是烹飪,她所做的一切真讓我揪心。因為,事實上,她早在11月底就做出最後的抉擇,關閉了埃瑪琳旅店。」他忽然停住,轉向莫莉,「當時她把所有客房裡的床墊子都扔了出去。」
那支沉甸甸的銀叉子啪嗒一聲落在盤子上,「她做什麼了?埃瑪琳旅店已經關門了?」莫莉看了看那張大床,「但是——小冊子上說的是怎麼回事?還有預訂,她接受了我們的預訂,這地方怎麼會關門呢?」
「這房子朝向科瑞沙街的後牆上貼有『吉屋出售』的廣告,我把車停在前面,所以沒看見,莫莉,她接受我們的預訂是因為兩件事:第一,你母親從不扔舊東西,她給你的小冊子是五年前的了,第二,因為我們來此是度情人節週末——埃瑪琳與阿爾伯特最心儀的節日,她不能抵禦誘惑,她對我說,這是她最後一次重新裝飾它,有我們這樣年輕可愛的情侶———我只是轉述她的原話——在她和阿爾伯特五十四年前度蜜月時共同享用的寢室裡幽會,她感到無比溫馨。」
他低下頭把下巴埋在胸前,「房子一經出售,她就要去一家敬老院,她說在那裡她可以有一個房間,不帶廚房。」
「啊,上帝,」莫莉說著,將一隻手放在嘴上,重新抬起頭,她滿含淚水的雙眼碰到蒂姆的目光時,似乎觸到了他心底的某種感覺,「這是我聽到的最傷感的故事了,蒂姆,我們該怎麼辦呢?」
是啊,該怎麼辦呢?埃瑪琳旅店是附近惟一提供早餐和舖位的旅館,他肯定莫莉已經能看到這一點;她大概也應該清楚她不可能拐著受傷的腳開車回去——而且他也不會讓她這樣做的;此外,罕見的暴風雪此刻正在他們的窗外肆虐。
他們不能離開,至少幾天內不能走。
他們不能傷埃瑪琳嬸嬸的心,而如果提出要各住各的房間,那她肯定會心碎的。
「答案是明擺著的,不是嗎?」看到莫莉並未打算回答她自己的問題,他開口了,「讓我們留在這裡過週末,我們扮
做一對有婚約的快活情侶,我們吃那些埃瑪琳嬸嬸專為我們準備的心形餡餅,因為剛才我從廚房上來時埃瑪琳嬸嬸正把肉條掛在烤架上。我們甜蜜地相視微笑,手牽著手,告訴她我們喜歡屋內所有的情人節裝飾物——我們承諾永不惡語相向。怎麼樣?除非你有更好的主意,諸如告訴那個親愛的老婦人實情,傷透她的心?我是說,她已經寫信給阿爾伯特提起我們要來的事兒了。」
「她——她給他寫信?」
這地方是不是有毛病啊?蒂姆又不是那種喝醉了酒信口胡說的人,難道他也想來點冷啤酒慢慢喝,或者想一口乾下一杯熱辣辣的威士忌?「你沒聽錯,莫莉,是的,她給他寫信,告訴他發生的每一件事,然後把信放在一張桌子上,就在門廳裡阿爾伯特收集的煙斗旁邊,他從那裡把信取走。」
「煙斗?」
看到莫莉質疑的神情,蒂姆笑了,「你明白我的意思,莫莉,埃瑪琳嬸嬸肯定是這麼做的,而且她確信阿爾伯特拿走了信,這也正是她最掛心的事兒。你想,如果她去了敬老院,就得把阿爾伯特一人孤零零地留在這裡,不過她又說願意把他留在這裡,因為他會在這老地方照看好他們美好的回憶。」
「這簡直太讓人受不了了,我想我快哭出來了。」莫莉說著,推開身邊的桌子站了起來。
「是啊,我也是。」蒂姆表示同意,摸了摸下巴,接著說,「莫莉,你看這樣好嗎?你說咱們能不能堅持到星期天,有些事兒要忍一忍,比如說我忘了關燈,或者刮臉時讓熱水嘩嘩地流——噢,對,就是所謂花錢如流水,別急別急,讓我說完,你的意思是不是這樣呢?」
「我不跟你在一張床上睡覺。」莫莉只是淡淡地宣佈,很明顯不想對他的暗示——她斤斤計較的花錢方式和他的大手大腳——搭茬兒。
「很公平。」他同意了,對於她的迅速無條件投降表示滿意。他瞭解莫莉,知道她寧肯傷害自己,也不願傷埃瑪琳嬸嬸這樣的善良老人的心。「我保證聽話。」
「嗯,蒂姆,很容易做到,」她指指身邊的椅子告訴他,「因為你只能睡在這裡!」
蒂姆認真地朝椅子看了一眼,「開什麼玩笑?莫莉,我堂堂七尺男兒,怎麼可能睡在那張椅子裡?」
「可是我得把受傷的腳墊高,」她振振有辭地回答,「所以我是不能睡椅子的,除非你有什麼更好的辦法?」
想當初,蒂姆研究生畢業時可是被授予最佳創意獎的——這個獎可是實實在在的,那是因為設計一座辦公樓而獲得的,在具備所有現代便利的同時,這建築物還有某些以往年代那種更加優雅、更富有情趣的特點。革新其實是很簡單的事,不過是他這個所謂的「專家」從那些老的建築思想和方法中「偷」了一些,為自己所用,這也能叫做革新,或者至少也能算個發明吧。
「如果我的歷史課學得不錯的話,莫莉,早期的美國移民用過一種他們稱之為『捆子』的東西。因為在年輕的情侶淡戀愛的小屋裡往往非常冷,他們就只好蜷縮在有『捆子』的床上取暖——就是一大捆綁在—起的毯子或者別的東西隔在男女雙方中間,讓小伙子們老實些,不動手動腳,我猜是這樣。那邊壁櫃裡還有差不多六七條不用的毯子,莫莉,咱們也來打個捆子,而且這床大得足夠四個人睡呢。」
「捆子?」莫莉自語,一邊盯著他看了很久,看得他直摸下巴,惟恐有餡餅渣兒粘在那兒, 「你開什麼玩笑,我們不可能堅持五分鐘以上,你這個混蛋最清楚。」
「不,根本不會!」蒂姆大聲喊著,腦子裡卻想,「我可真他媽的再清楚不過了,莫莉。」
「那不管用。」她堅持說,雙手叉著腰。
「你懷疑我嗎,莫莉?我就真的那麼道德敗壞、意志薄弱——那麼不可救藥?」他說著,做出一副很遺憾的模樣,其實他暗地裡已經在計劃關燈後他們在床上「捆子」的兩邊時該如何行動了。「而且,你也懷疑你自己嗎?」
「噢,你說得太低級了,菲茨傑拉德,」她呸了一口,
「真無聊!好吧,我同意,不過,我先要在這些抽屜裡找一個帽子上用的別針,把它別在枕頭上。埃瑪琳嬸嬸肯定會放在這裡的什麼地方,別針可是能讓你老實!」
蒂姆舒坦地吐了口氣,然後到壁櫃前抽出一個折疊的行李架,他早就發現了這玩意,打開它,莫莉不就能解開行李了。
「我想,不用我問,你也該說說,關於前面停的那輛新標牌的黑色梅塞德斯,我從這裡就能看到,是你的吧?你知道,就是那輛大的,帶有淚滴形車燈的?」她只是平淡地若無其事地問了一句,蒂姆頗覺脊樑骨發涼,這次她又給他那心血來潮式的消費降溫到零點。「我只不過想聽句實話。」
他直接把裝過夜用品的箱子放行李架,對她笑笑,「是的,莫莉,我需要它,我就弄了一輛,是在上周。不過我是租的,莫莉,我們應該為每件事精打細算,對嗎?」
「去問那個加斯帕吧,菲茨傑拉德,我不再感興趣了。」莫莉狠狠地說了一句,就轉身背對著他,又一次坐在椅子裡,把藍色冰袋放在踝骨上,接著吃她的蘋果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