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旅店 第一章
    其實,眼前這座新澤西州海濱的度假小城並沒有什麼吸引人之處,尤其此時,在二月的寒風苦雨之中,你看到的是一片灰暗,陰鬱的景象,想像不出還有哪裡比它更單調乏味、寂靜荒涼。

    彷彿為了引起人們的注意,幾隻大個兒的水鳥拍打著翅膀,快速飛來……

    蒂莫西開著他的新款梅賽德斯車穿過第九街大橋,來到大洋城的主幹道上,忽然想起,是不是曾經有一首叫做《第九街橋》的歌兒?

    「不會的,誰會專門為一座橋寫歌兒呢?就算有吧,恐怕也該寫那座『歎息橋』或是意大利語裡叫什麼的那座橋,只有那種情調才會激發創作的靈感,肯定不是什麼第九街橋」

    「除非……」

    隨著擋風玻璃上的刮水器蕩來蕩去,蒂莫西的手指輕擊方向盤,不由自主地敲出鄉村音樂那舒緩的節奏,並隨口唱起來:「我的愛,她起身離開了我,她離開了我,站在那邊的田埂上-我的愛,她起身離開了我——」重複著這一句,他有一瞬忘了下面的歌詞,很快,歌聲又響起來:「哎呀,哎呀,她離開了我,獨自一人,站在那邊的田埂上。」

    他邊開車邊哼著歌,透過擋風玻璃,留意尋找拐向韋斯利大街的出口。猛然前面十字路口的黃燈亮了,他踩一腳剎車,嘴裡還不停地唱著「此刻的我多麼孤獨,多麼孤獨……於是我縱身跳下第九街橋。」

    悲傷的歌一支支唱過去,唱到這首實在是感覺太不好了,蒂姆乾脆閉嘴了,他環顧這個空無一人的十字路口,等待著綠燈放行。

    他左右都不見有車來,真可以在這個十字路口來頓野餐,外加甜點,絕對不必擔心會被車撞倒,因為根本沒有車。

    那為什麼還傻呆呆一動不動地坐等綠燈呢?

    問得好,他坐在這裡,猶如茫茫蒼穹中惟一的生命,為什麼?就是因為那個該死的紅燈!紅燈是不能闖的,莫莉總這麼說。就算像現在這樣,已經半夜兩點鐘,在沒有其他任何人、任何車的街口,一個人孤零零地停在路上,還是不可以闖紅燈,法律就是法律,它不是別的,好了,好了,不能繼續想這事兒。

    蒂姆努力把思路從莫莉身上扯開,竭力去想別的事,只要想這件事時不必想到莫莉;「難道是《憂愁河上的橋》?對了,這算一首,但還不是那首,還有另外一首。西蒙和加芬凱爾演唱的《第九街橋》,不,還是不對,聽起來不對味兒,在歌名裡要多出好幾個字母呢。好吧,我遲早會想起這支歌。

    一個男人從右側向梅賽德斯車走來,他身穿一件明黃色的膠皮雨衣,從行人道上走下來,在蒂姆的車旁站住,向天空張望,似乎是在等飛機在寬闊的街道上著陸。因為擔心刮水器會馬上掃向右邊,把一大股雨水甩在那人臉上,蒂姆不由自主地催著「快離開,快離開」。這輛新車雖然只用了一星期,但他已經深知它的威力,還有這點與眾不同的特徵。

    他伸手去摸按鈕,想鎖住刮水器。

    「哎,夥計,走開——天哪,太晚了,真是對不起!」他說著,向那人揮著手,而那人正拚命揉眼,想把濺人眼中的雨水擦掉,正在這當兒,綠燈亮了,他猛地啟動,開出好遠,繼續尋找去韋斯利街的出口。

    車開進下一街區時,蒂姆自言自語著,「莫莉要是在,一定會從座椅上出溜下去的。」一想到他那前未婚妻對此事可能採取的舉動,他就不禁微笑起來:她會很窘,不好意思,當然啦,因為傷害了別人。而下一步,只要她的脊樑骨溜到了車座上,她就會開始格格地傻笑,那是多麼甜美迷人又有點頑皮的傻笑呵。

    老天,他真的太想她了!

    不過,他打算不再去想有關莫莉的事了,也不再苦苦思念她,至少在這個週末之前他不會這樣,除非他下周要給她打電話,他還沒有落到那麼卑躬屈膝的地步。可是他快了,見鬼,真的快了……

    他看到了去韋斯利大街的標誌,左轉,透過雨簾,斜側裡,他終於找到了迪蘭斯的路牌,順著路牌右轉,車速慢了下來,他開始挨個地數門牌號碼、眼看號碼就快數完了,也到盡頭了,面前只有幾棟房子和蜿蜒而去的窄長步道,隨後便是一望無際的鉛灰色天空以及茫茫無盡的大海了。

    終於,它出現了,那位老奶奶的房子。

    房子共有四層,外面的護牆板上裝飾有木雕,至少用六種深淺不同的綠色漆成,雖然已有些剝落,但看上去還是挺賞心悅目的。正如旅店的宣傳冊所言,這座提供住宿和早餐的維多利亞式旅店就坐落在迪蘭斯和科瑞賽恩這兩條小街交叉的拐角上。

    只是,小冊子上的照片並沒有充分顯示出這幢木製樓房的魅力,整個建築物很有氣勢,體現出一種老房子才有的舒適,在蒂姆的心目中,似乎正是因為它的陳舊,才給旅途中的人們以溫馨的歸宿感。蒂姆很快又找到了一個更為合適的詞兒——「家」,它站在那群高大、笨拙、千篇一律的現代建築物中,倒顯得很不一般;雖然它的鄰居們一個比一個建得更高,似乎要爭先目睹那近在咫尺的大海,它的平常卻給人以一種獨特的家的感覺,讓你浮想聯翩。

    似乎走進這房子神秘的大門,你就會感到時光倒流。踏上磚地上寬寬的木製樓梯,穿過細木條鋪就的前廳走廊,越過大門,你就來到了上個世紀。

    一切都與想像不差分毫,僅幾步之遙,所有的時鐘都將倒轉,轉回到一個更為儉樸的時代,一個更為平和的時代。在那裡,女人們穿著曳地長裙,走起路來沙沙作響。那個時代裡男人們主事,他們的想法不容置疑,他們的決定必須執行,所有的賬目和經濟大權都掌握在他們手裡。

    想到這裡,蒂姆轉了轉眼珠,知道自己又想起了那些事,那些事總會使莫莉去聽那種關於男女平等,或男人多麼地愚鈍、多麼缺乏感情之類問題的精闢演講。

    於是,她也學會了精打細算,她把爭論的焦點集中在金錢上——諸如兩個人誰應該花錢,怎麼花,當然還要算算該拿出多大部分儲存起來。

    每次爭論,不管以何種方式,莫莉總是把話題扯到錢上。而且,他自己,蒂姆,怎麼就一點兒也想不出這樣的對話有多大的價值。

    「你簡直花錢如流水」,是莫莉最愛說的一句話,可是即便聽了這麼多,耳朵彷彿長了繭子,蒂姆還是絲毫不解其真諦。誰亂花錢啦?誰會毫無理由地亂花錢?能夠做到亂花錢之前,你恐怕先得有才行吧?

    「打住!」他命令自己,用手掌在方向盤上重重地一擊,然後就手停了車,熄了火。「就此打住。現在,我得想想,究竟為什麼要在這樣一個枯燥乏味的小鎮預訂房間。蒂莫西,你明白嗎?就算在一個鄉下小旅館裡你也化解不了懊惱和憂愁。別說話,惟一的辦法就是沉默、沉默、再沉默,惟有如此你才不至於跑回到莫莉那裡求她原諒。記住,是她錯了!」

    他從後座上取出度週末用的皮箱,迅速跑過房前的沙路,登上大約十二級台階。偏偏冰冷的雨意更濃了,此時的他簡直有些傷感起來,尤其是滴落在木板上的雨幾乎立刻凍住的時候。

    剛剛夜裡三點左右,冷的時候還在後面呢,所以,至少到晌午,除了呆在這個能過夜、有早飯的小旅館裡,蒂姆哪兒也別想去。一個小時之內,通往大洋城的道路準會像溜冰場一般光滑。

    他看看四周,想找門鈴,沒找到;又把那個海豚形狀的銅製門環在大門上「砰砰砰」-敲了三下,還是沒有人應聲。再等等吧,他邊想邊環顧門廊,凍得渾身發抖。這二月裡從海上刮來的風雨冷颼颼濕漉漉,今天準是個糟糕的大冷天。

    不過,這個門廊確實不錯。古典維多利亞式的,又長又寬,環繞著整個這座建於久遠年代的偌大房屋的正面和一側;木製的欄杆上油漆業已剝落,但仍舊能辨認出刻在上面的美麗的原始圖案-實際上整個屋子部需要重新油漆。這裡離海非常近,必須經常採取措施防止空氣中的鹽分侵蝕護牆板和上好的木製房屋,這可真不是件容易事.

    這房屋的主人恐怕只好像為橋油漆一樣,從一端或是從一層開始干,而當你干到另一端時才發現,只不過是又到了重頭開始再干的時候-

    一座橋,他的思路又回到那個題日。《第九街橋》,他說,試著唱歌詞,「不,字母還要多些,第二十九街橋?混賬!只有莫莉才知道,她知道西蒙和加芬凱爾所有的歌兒,『披頭士』,所有的歌兒。」他又加了一句,回憶起他是如何把全套CD裝箱,用特快專遞寄還給莫莉的,就在同一天,一個裝有訂婚戒指的包裹退到了他的辦公桌上,而且一如她一貫的風格,為包裹保了價。

    「快點,快點,快點啊。」他自言自語著,仔細看看那緊閉的大門,他發現在對開的門邊上掛著一個小小的手工漆的木牌,上書「歡迎來到埃瑪琳旅店,請不要停下你的腳步,請進來吧。」

    「有趣。沒有比這更容易引來強盜了。」蒂姆不耐煩地嘟囔了一句,轉動銅把手,推開右邊一扇門,來到一個小小的方形房間裡——或者說是一個相當大的天井,他拿不準這到底是幹什麼用的。

    但是,當他用審慎的目光環顧這間擺設擁擠、有些裝飾過度的房間時,有幾件東西還是值得肯定的。這地方正如估計的那樣——你就像進入了時間隧道,回到了過去,回到了更恬靜、典雅的年代,那時候,這些紅絲絨啦、曲腿的木製傢俱啦、絨面牆紙啦,還有古玩擺設都非常時髦。

    他還可以肯定,在房子裡的什麼地方,吸塵器在嗡嗡作響——那實在是一種美妙的聲音,聽到了這聲音,就有了一種家的感覺。

    他還聞到了蘋果餡餅的味兒,那種熱氣騰騰的、家裡做的蘋果餡餅,他不由地笑了,上前一步,走到了那個小小的想必是用作接待處的櫃檯跟前,搖了搖那只放在桌布上的小小的銀鈴。他抬起頭來,首先看到了櫃檯上方掛著的那個愛神丘比特的小石膏像,緊接著,他發現空中掛滿了長串的紅色厚牛皮紙剪成的心形,從天花板四角到每件傢俱,以至每盞燈的燈影裡,足足幾十尺長的地方,處處都有小小的紅心閃現,蒂姆想,這家店的主人對於老派情人節的那種過法還真是很有感情呢!

    他轉身脫掉外衣,深深地吸了口氣,肉桂和蘋果餡的舌味兒又撲鼻而來,饞得他肚子咕咕直叫,似乎在抗議,這會兒能啃上幾口蘋果餡餅也好呀!

    吸塵器的聲音好像停了,過了幾分鐘,  一個穿藍色牛仔服的小姑娘走進了門廳,她看上去只有十幾歲,耳機夾在腦袋上,邊走邊隨著收音機裡的音樂唱著,那不連貫的歌詞就

    蒂姆聽來似乎根本不是英語。

    這喧囂使得蒂姆那種懷舊的感覺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不過烘餡餅的味道還是實實在在跑不掉的。

    「行呵,菲茨傑拉德,看來這裡並不是什麼炫耀豪華的地方。」蒂姆自言自語時,那女孩走上前遞給他房間鑰匙,指了指樓梯的方向,隨後就離開了。幾分鐘後,吸塵器又開始轟鳴起來?他又深深地吸了口長氣,「好吧,再說吧,還能壞到哪兒去呢?」

    莫莉的最新款式切維小轎車正在緩緩爬過第九街橋,她雙手緊緊握住方向盤,幾乎絕望地反覆自言自語「路面還沒有凍,橋就先凍冰了,別的路還沒凍,這橋就……我的天,簡直快迷路了。」

    當她驅車上了大西洋城高速公路時,實際上就已經別無選擇,因為那裡距離她的目的地和她在艾倫敦的家剛好同樣遠近,既然已經走了這麼遠,她決定繼續走下去。當時,她還想等她深入到新澤西州離海岸越近,氣溫肯定就會升高,然而這壞天氣跟她開了個險惡的玩笑?猛烈的暴風雨襲擊東北部,主要集中在新澤西州的海岸線上,內地的風雨勢頭則弱多了。

    想一想,在過去的幾周裡,她做過的哪個決定不是對自己的諷刺呢?:雨滴漸漸成了連陰雨,下啊下的,又起了風。此刻,風雨交加,氣溫直線下降,轉眼降了十幾度,當地的車開出高速公路時,那路面已經和鏡子般光滑的溜冰場差不多了,莫莉-布萊恩特可向來不會滑冰。

    她渾身發冷,因為兩隻手一直緊緊抓著方向盤,弄得肩膀和背部部很痛;雙眼一直緊盯著刮水器後結冰的路面,一會兒就酸脹不堪;儘管肚子餓了,但那一對金色的拱門出現在她右側時她還是不想把車開進停車場。

    一定要等找到埃瑪琳旅店再休息。

    其實莫莉並不討厭開車,她最喜歡的事就是在高速公路上徜徉,尤其是沿著大西洋城高速路那樣長長的、保養極好的碎石路,奔向許多新鮮而有趣的好地方。

    然而她討厭冰,幾乎是一種強烈的反感。

    「該死的蒂莫西-菲茨傑拉德!」她默默地詛咒著。等看到左側的韋斯萊街的標牌時,已經晚了五秒鐘,來不及輕點剎車安全轉彎兒了,她氣極了,緊接著又錯過了第二個路口,等開到大西洋街剛一左轉,這回不用向前看她也可以感覺到,再朝前一步就要駛入大海了,為了這最後一個拐彎兒,她又罵起來,「該死的蒂莫西-菲茨傑拉德,為什麼不跟我在一起。」

    她沿街緩緩地開,又過了十一二幢房子,還是沒有找到要找的標誌,幾乎覺得自己迷路了,恰在此時,她忽然看到了迪蘭斯的路牌,這才真正鬆了口氣。

    埃瑪琳旅店並不難找,因為來此之前,莫莉已經把那個印著廣告的小冊子翻了好幾天,一邊琢磨著出來總比在豕好,省得接她母親的嘮叨電話,幾乎是每小時一次,說什麼「親愛的,再給可憐的小伙子一次機會吧。」

    而她為什麼不應該利用一下這次預訂的房間呢,那是她和蒂姆在三個月之前就訂好的房間,當時他們還在幸福的憧憬和期待之中;不是嗎,他們已經付了度週末的費用,昨晚她打電話過去證實了自己的懷疑,蒂姆果然忘了取消預訂,要是不來住,那豈不是把他們的錢白扔了嗎!

    這正像他辦事的派頭,他有足足三個星期的時間可以取消這預訂,但他沒有、只要提起他,莫莉就會想到他在那裡填支票的那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填完就完事了,沒有下文,付了錢不拿走買到的東西。

    說實話,這個男人花錢簡直如流水。

    莫莉皺著眉頭瞅著車尾鏡,想起三周以前,他們之間最後一次激烈的爭吵,那種吵法在他們之間幾乎沒有發生過,記得蒂姆把她住所的大門「砰」地一聲狠狠關上,甩出最後一句話就走了——「你不是想省錢嗎,莫莉,好吧,記著,如果我們根本不結婚,那就是最最省錢的辦法了!」

    他肯定想像她會在第二天早晨給他打電話,就像他所說的,她會跟著感覺走,和以前一樣向他屈服,為自己的無理言辭道歉,不再講什麼他們的婚禮預算已經快要和國債匹敵;而且她還會告訴他,婚禮上應該像他說的,用香檳祝酒,效果要遠遠好過用那種質量也不錯但價格便宜許多的葡萄酒;她還會完全同意他提出的在教堂外放飛鴿子的主意;還有,飛往坎昆花兩周時間度蜜月,絕對比在近處便宜的博科諾山區呆一周更好。

    做夢去吧,鬼才會這樣。

    她也確實沒有這樣做。

    這次不行,絕對不行。

    行啊,好像我莫莉家經濟條件沒有你蒂莫西-菲茨傑拉德好,那個大款小子——或者,起碼他的行為就像有錢的樣子,也許她手裡攥錢是緊了點兒——像她的前未婚夫所說,她把錢捏得直叫喚,那又怎麼樣!

    因為這不是錢的問題,不完全是,這更是對待生活的截然相反的兩種態度,這才是問題所在,儘管蒂姆拒絕正視它、如果他們現在就為婚禮和度蜜月的開支爭論不休,難以想像,將來要遇到買房子,或為他們的孩子選擇理想的大學之類的事情,那兩人要吵成什麼樣子。

    就這樣吧,取消訂婚總比婚姻破裂好多了。

    這就是為什麼莫莉傷心地哭了一整夜後,第二天早晨從無名指上退下她極為珍視的訂婚戒指,把它寄回蒂姆辦公室的原因,當然了,她用的是保價郵遞方式,這是原則。

    對此她決不後悔。

    除了母親在電話中為此訓斥她的時候。

    除了當婚紗店的人打電話通知她訂做的婚紗花冠已經送到的時候。

    除了那一天,當她下班回家,看到桌上擺著他們訂做的精美的婚禮請柬的時候。

    除了每個她一覺醒來的時刻,除了那孤枕難眠、輾轉反側的每個漫漫長夜;也除了她想聽到蒂姆的聲音,看到他的微笑的所有時刻;甚至除了她渴望著把蒂姆痛打一頓,只因他沒有破門而入、懇求她原諒的時候。

    三周,簡直像過了一輩子,只是因為她如此思念,只是因為她愛得太深。

    她記不清有多少次拿起電話又放下,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不給蒂姆打電話,她驅車來到新澤西州海岸邊並不是為了利用一下已經付過款的預訂房間——躲避給蒂姆打電話的誘惑才是她來此的真正目的。

    而此刻,坐在車裡,繞過路面上的一大塊冰後,猛然看到面前停著一輛黑色梅賽德斯牌轎車,她不禁怦然心動,多好的車啊,她一直喜歡梅塞德斯的車型,那樣典雅流暢。只要有足夠的錢,買輛梅塞德斯絕對物有所值,豪華氣派而又性能可靠。

    然而當她凝視著那輛轎車時,又不由得恨起它來,似乎有人把它停在這裡專為嘲弄她。因為她想起,為了這種梅塞德斯車,她跟蒂姆不知爭吵過多少次,最後才同意他弄一輛,但是只能租。算來算去,她總覺得租車划算、合理,而蒂姆當然是希望直接把車買回來,從經濟實惠的角度看,這實在是愚蠢至極的行為。

    天哪!應該數到多少號了?她忘了看房子的門牌了。

    莫莉朝後視鏡看了最後一眼,把吹到臉上的,光澤迷人的鬈發撥開,又撅起嘴唇,發現自己把下唇上的口紅全吃光了,可能是因為在第九出口附近別的車衝入她的車道時,她過於緊張把嘴唇咬得太厲害了吧!

    不過,儘管如此,她看上去還不太糟,只是有點兒疲憊而已,比三周前輕了五磅,稍梢有點黑眼圈兒,那是過多的不眠之夜、過多的眼淚造成的!她開始伸手在包裡找口紅和化妝盒,摸著摸著,她意識到自己在幹一件毫無意義的事。要知道,此刻她是在新洋西州的大洋城,二月寒天裡獨自一人上路,這會兒塗口紅簡直無異於對牛彈琴。

    她來這裡是為了休息,也是一種解脫,去去晦氣。她將要在鄉間的木板便道上散步,即使有大風警告也還是要去,

    真無聊!她會睡懶覺,吃得過飽,也會天天流淚,直到蒂莫西的影子遠去,記憶從她腦海中消失乾淨為止。

    在這裡,可以全無她那頗有心計的母親或是女友艾麗絲-安妮的電話打擾。艾麗絲,安妮本來是要在她的婚禮上做伴娘的,這女孩特會利用這些場合結交權貴,雖然除了在莫莉寄給她的照片上見到以外,她以前從未親眼見過蒂姆頗有聲望的哥哥馬修,但是她一直相信婚禮上她會有機會的。然而婚禮取消了,艾麗絲-安妮會責備莫莉毀了她的一個絕好的社交機會,莫莉要為此負責、

    當初艾麗絲-安妮不就是在她叔叔喬納森的葬禮上認識了她上一任男朋友嗎?也只有艾麗絲-安妮才把一次葬禮,或是她最要好的朋友的婚禮當做千載難逢的「獵夫」時機;』莫莉把手伸到後座去拉她的裝衣服的大包,從座椅的背上翻過,放在她身邊的座位上;然後再伸手去抓那個裝過夜用品的小箱子。不過兩個晚上,帶兩個大包!每次總是想多帶點衣服的想法是她最大的失敗;每次外出,她最頭疼帶衣服,要費心去想,去決定什麼是急需的,而怎麼樣又算是帶得太多了。

    於是,最後,只好帶上每件衣服。

    記得去年11月,他們忙中偷閒,去紐約過週末時,蒂姆儘管嘮嘮叨叨,還是好脾氣地一件件收拾行李,最後裝滿了三大箱秋季和冬季的衣服,因為莫莉說11月份天氣多變,她必須準備得充分一些。

    但那時至少有蒂姆為地扎箱子,這會兒只能靠自己了。所以,當她站在車門外,審視著那盤旋而上高高的結冰的樓梯時,不由得又詛咒起蒂莫西.菲茨傑拉德來,儘管此時她

    暗暗希望的是他們能像原來計劃的那樣一起來.

    因為蒂姆肯定會喜歡這個地方。

    埃瑪琳旅店是挺可愛的,即使是在冰凍的暴風雪之中;  也許正是在這冰天雪地之中,她才顯得尤為可愛;在這個濕  漉漉陰沉沉的下午,沒有什麼光,似乎光亮都聚焦於耀眼的  冰花上面,冰附著在每一處顯示浪漫情調的華而不實的裝飾,每一處木雕的花紋,以及彎曲的門廊的雕花欄杆上,使整座建築變成了奇妙的冰雕甜點心。

    蒂姆喜歡老房子:作為建築師,他很有些與眾不同的地方,頗為另類,他傾向於個性化的設計,不喜歡那種千篇一律的使用大幅玻璃以及崇尚豪華、多功能的傾向,他最近的一個設計項目曾在不止—家建築雜誌上被提及,莫莉也非常喜歡,那是一間不大的維多利亞式的工藝品商店,同時又是;店主的家:當然,他也參與過一些購物中心的設計,不過,只有那些別具特色的設計項目才能讓他全身心投入。

    是的,他肯定會喜歡埃瑪琳旅店這種風格的。

    莫莉搖搖頭,當她意識到自己還站在馬路上時,不由得開始發抖,太冷了。裝衣服的大包從她肩頭滑下,那塞得鼓鼓的裝滿了過夜用品的小箱子溜到了胳膊上。最後瞅了一眼結冰的台階,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慢慢走過去.

    猛然間,她跌倒在衣服包上。

    右腳踝骨一陣鑽心的疼痛,咬緊牙關罵了起來:「蒂莫西-菲茨傑拉德!你這個該死的,我詛咒你!」隨後,她又覺得自己真是可笑,還這麼嘮嘮叨叨,是自己不小心摔倒了,這和蒂姆有什麼關係呢,真是的!最近這三周以來她總是這樣恨恨地詛咒,已經成習慣了;週末出來正是為了擺脫這個

    和其他幾個「不良」習慣,諸如在烤爐上多放一個土豆或在餐桌前多放一套餐具,做完後才意識到自己在幹什麼;還有在半夜裡睡不著時走來走去;有時一覺醒來轉身向另一側靠去,才發現自己是孤零零一人躺在床上。

    她雙手抓住門廊的欄杆,雙膝跪地,試圖慢慢站起來,同時暗暗自語道:「莫莉,大喊一聲,站起來吧!」於是,小心翼翼地護著陣疼似一陣的右腳踝骨,好不容易站了起來,一次挪不了一英吋,就這樣挪了十幾步,漸漸靠近大門,她感到腿上的絲襪好像是摔倒時掛破了。

    看到門邊手工做的小木牌,她笑了,略帶譏諷地讀出了聲兒,「歡迎來到埃瑪琳旅店,請不要停下你的腳步,請進來吧。」

    「好吧,進就進,請進來吧,真是夠省的,連門童都免了。」一邊嘟嚷埋怨著,一邊推開門,一瘸一拐的,用右腳的腳趾點地跳進了屋裡。

    「哎呀,我的天哪!」

    隨著一聲驚呼,莫莉看到一位老婦人從小小的接待櫃檯後急忙向自己跑來,她的大衣服包一下從肩膀上滑下來。這是位嬌小的老婦人,她可真像童話中的小巫婆,不過是那種善良的袖珍型的好巫婆。

    老奶奶穿著一件淺藍色的花長裙,荷葉邊一直搭到腳腕上,領邊和袖口都繡有別緻的圖案,領口別著一枚大寶石胸針。如果看年紀,她也有八十廠,但她滿頭金髮與白髮夾雜,鬈曲蓬鬆,恰似一頂天使戴的閃光的金花冠;她的嘴唇紅似櫻桃,與瘦瘦的兩頰上的紅暈相配;而藍眼圈使她的眼神看起來更奇妙,一點都不滑稽。

    莫莉一眼就喜歡上她了。

    「哎喲,可憐的孩子!」老奶奶一邊嘟嘟囔囔,一邊扶著莫莉的胳膊,把她引到門邊一把紅絲絨的安樂椅上坐下。莫莉聞到一股令人愉悅的薰衣草的香氣,她暗自猜測,老奶奶肯定是從她的廚房裡抓了一把放在這屋裡。只聽老奶奶問「你就是莫莉吧,嗯,當然是你,除了你還會有誰呢?我是埃瑪琳,埃瑪琳-惠普爾,不過你得叫我埃瑪琳嬸嬸,大家都這麼叫我,看你的右腳腕,傷到骨頭了嗎?」

    莫莉先伸伸腳,然後搖搖頭。

    「不,我覺得骨頭沒事兒,不過疼得夠嗆,恐怕春天化雪的時候都回不去了呢。」莫莉邊笑著回答,邊開了句玩笑,而惠普爾夫人——對了,應該叫埃瑪琳嬸嬸,則在一邊格格地笑著,感歎著,說著話。莫莉覺得這聲音似乎只在書裡讀到過,但從未親耳聽到過。

    「噢,沒關係的,對嗎?」埃瑪琳嬸嬸邊說邊朝莫莉歡喜地笑著,『『在這樣的暴風雪天裡,沒有什麼地方比埃瑪琳旅店的新婚套房更舒服暖和的了,壁爐裡的櫻桃木辟里啪啦吐著火苗,你只要蜷在床上,靜靜聽著海浪輕拍海岸。親愛的,你這會兒就上樓去,如果火沒有著,就把開關打開,是燃氣的。是阿爾伯特讓我把兩個壁爐都改裝了,一個在門廳裡,——個在新婚套房裡,而且很容易用。你洗澡時讓浴室的門開著,這樣你一會兒就會熱得像塊兒烤麵包。你能上樓嗎?行不行啊?」她又追問了一句,滿臉關切,似乎莫莉只要說一聲不能上樓,她就會馬上流下同情的眼淚。

    莫莉雙手按著安樂椅的扶手試圖站起來,把重量放在右腳,終於慢慢站起來了,「你看,差不多和正常人一樣好了。」她撒了個謊,朝前邁步時試著不要磨碎步,雖然透過皮膚,踝骨還是鑽心地痛,莫莉還是不願喊痛,要裝給老奶奶看看。實際上感覺難受極了,簡直就是進退兩難。「我的行李——」

    「行李一會兒就送上來,只要我一看見特比莎,把那個可怕的怪叫的東西從她耳朵上扯下來,讓她安靜一會兒,我就叫她馬上給你扛上去,當然是行李,不是她的耳朵。」埃瑪琳嬸嬸說完,格格地又笑了起來,「你這會兒只要挺過去就沒事兒了,親愛的,別擔心,小病小災一會兒就好了。埃瑪琳嬸嬸還為你們倆安排了一個妙極了的情人節週末計劃呢!」

    莫莉剛邁了兩步,正打算沿著牆邊的旋轉樓梯向左拐,聽到這話,不禁猶豫了一下「兩個人?咦,可是您看,這裡只有——」

    那個叫做埃瑪琳-惠普爾的好巫婆擺了擺她戴著戒指的雙手,示意莫莉快走,不要靠著受傷的腳脖子站在那裡。「親愛的,我們以後會談這事的,你現在只管走,上樓在熱浴缸裡多泡一會兒,要叫我說,親愛的,你看起來真像一隻掉到水塘裡的小貓,而且如果你不馬上做點什麼,你會得該死的重感冒的。特比莎會把你的行李直接拿上樓來。」

    莫莉只好不再說什麼,乖乖地服從,一邊上樓去,一邊想著老奶奶的嘮叨,就像每次聽到自己的媽媽那同樣的只屬於母親的語言一樣:你會得該死的重感冒的!這話就像是一位母親的責罵,雖然嚴厲,卻差不多總是對的,諸如戴上頂帽子吧,不然你會耳朵痛的;別跑了,年輕的姑娘,不然你會跌跟斗的;別十五歲前就剃汗毛,否則剃一根長兩根,還更黑更粗。

    隨之而來的,另一種「母親主義」再度浮現腦海,趕也趕不走:「不跟蒂姆再談一次就讓他走出你的生活嗎?小姑娘,如果不試一試解決問題,你會後悔一輩子的。」

    「不,媽媽」,莫莉嘟囔著,有點兒氣喘吁吁,正在寬而不高的樓梯上費力地抬腳朝上邁步時,聽到埃瑪琳-惠普爾喊自己,她停了下來。那位好巫婆似的奶奶一陣風上了樓梯,交給她新婚套房的鑰匙。

    莫莉接過來,放在手掌心瞧了一眼這把老式的鑰匙,黃銅般閃閃發光,小巧的底部齒間隙縫很大,像是經過了一個世紀的磨損,但是鑰匙另一端的圖案設計卻使莫莉嘴邊浮現一絲辛酸的苦笑。

    鑰匙的頂部形成一個金色的心形,非常美麗可愛,正和新婚套房相配。

    強忍住自憐的淚水,莫莉繼續往上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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