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年秋天一個陰沉的下午,煥之接到了佩璋的一封信。在上海是會忘了節季的,只看學校裡的涼棚由工人拆除了,就知道這是秋天。課室內教師的演講聲,空落落地,像從一個洞穴內發出。時時聽見一兩聲笑聲或呼喚聲,彷彿與這被氣瀰漫的環境很不調和似的,那是沒有課的學生在宿舍裡消磨她們的時光。
究竟是有過每三天通一回信的故事的,現在並沒變更得太多,大約隔十來天彼此就寫封信。纏綿的情話當然刪除了,那是青年時期浪漫的玩意兒,而現在已經跨出了這個時期。家庭前途的計劃也不談了,現實的狀況已經明顯地擺在面前,還計劃些什麼?何況煥之方面已經看不起這個題目了。於是,剩下來的就只有互相報告十天內的情況,又平凡,又樸素,正像感情並不壞的中年夫婦所常做的。不過煥之的信裡,有時也敘述近來所縈想的所努力的一件事;為了郵局裡駐有檢查郵件的專員,敘述不能十分清楚,但是夠了,佩璋能從簡略的敘述裡知道他所指的一切。
佩璋的信是這樣的:煥之如晤:
來信讀悉。所述各節,無可訾議,人而有志,固宜如是。惟須處之以謹慎,有如經商,非能計其必贏,萬勿輕於投資,否則徒耗資本,無益事功,殊無謂也。秋風漸厲,一切望加意珍衛,言不盡意,幸能體會。(「漸厲」「加意」旁邊都打著雙圈)盤兒習課,極不費力。構造短文,文法無誤,且能仿一段而成多段。自然科最所深嗜。採集牽牛花子一大包,謂明年將使庭中有一牽牛花之屏風。經過田野,則時時觀察稻實之成長情形。此兒將來成就如何固未可言,——殆非庸碌人也。彼每日往還,仍由我伴行。在小學見群兒奔躍呼笑之狀,不禁頭暈。回憶昔年,亦嘗於此中討生活,今乃望而卻步,可笑又復可念。母親安健,我亦無恙,可以告慰。
璋手啟
看完了這封信,似乎吃了不新鮮的水果,煥之覺得有一種腐爛的滋味。「非能計其必贏,萬勿輕於投資」,真是經商的人還不至於這樣懦怯,難道經商以上的人需要這種規勸麼?從目前的情勢看,革命成功固然是可以預料的事,但從事革命的人決不因預料可以成功才來從事革命。假如大家懷著那種商人心理,非到一定能成功時決不肯動一動,那就只有一輩子陷在奴隸的境界裡,革命的旗幟是永遠豎不起來的。但是他隨即客觀地想:像佩璋那樣,完全處在時代的空氣以外,採取旁觀態度是當然的;她又不願意違反丈夫的意旨,所以說出了這獎贊而帶規勸的話。他復校似地重讀這封信的前半部分時,諒解的心情勝過了批評的意念,就覺得腐爛的滋味減淡不少了。
說是諒解,自然不就是滿意。他對於佩璋簡直有很多不滿意處,不過像好朋友的債務一樣,一向懶得去清理,因為清理過後,或許會因實際的利害觀念,破壞了彼此的友誼,而那友誼是並不願意它破壞的。他把製造這些不滿意的責任歸到命運,命運太快地讓孩子闖進他們的家庭裡來了。孩子一來,就奪去了她的志氣,佔有了她的心思和能力!看她每天伴著孩子往還,毫不感覺厭倦,又體味著孩子的一切嗜好與行動,她竟像是為孩子而生活似的。
「如果到這時候還沒有孩子,情形或許會完全不同。她既有嚮往教育革新的意願,未必不能徹悟到教育以外的改革吧。那末她現在應該是:頭髮截到齊耳根,布料的長袍緊裹著身體,臉上泛著興奮的紅色,走起路來,步子成一種有味的韻律;寫起信來,是簡捷的白話,決不會什麼什麼『也』地糾纏不清……」
他似乎感到一陣羞愧,把眼睛閉了一閉;專從這些表面上著想,不是太浮淺太無聊了麼?於是他更端地想:
「如果……她現在應該有一種昂首不羈的精神,一種什麼困苦都吃得消的活力,應該是突破紀錄的女性的新典型,像眼前的幾個女子那樣。她能出入地獄似的貧民窟,眉頭也不皺一皺;她能參加各種盛大的集會,發表攝住大眾心魂的意見。我與她,夫妻而兼同志,那是何等的驕傲,何等的歡欣!」
然而真實的現在的她立刻湧現於腦際:皮膚寬鬆而多脂,臉上敷點兒朱,不及真血色來得活潑,前劉海,掛在後腦的長圓髻;牽著孩子,講些花鳥蟲魚的故事給他聽;還同老太太或是鄰舍不要不緊地談些柴米的價錢,時令的變遷,以及鎮上的新聞,等等;完全是家庭少奶奶的標本。
他爽然若失了。從窗洞望出去,露出在人家屋頂上的長方形的一塊天,堆疊著灰白的雲,好像專照人間暗淡心情的一面鏡子。他不要看那塊天,無聊地再看擱在桌子上的佩璋的信。「殆非庸碌人也」,彷彿初次看到這一句,他把頭枕在椅子的靠背上,又引起漫想的籐蔓:
「不是庸碌人,當然好;在數量這麼多的人類中間,加上一個庸碌人,又有什麼意思!不過我也不希望他成英雄,成豪傑。英雄豪傑高高地顯露出來,是要許多人堆砌在他腳底下作基礎的。這是永久的真實;就是在最遠的將來,如果有英雄豪傑的話,這個現象還是不會改變。我怎能希望兒子腳底下疊著許多人,他自己卻高高地顯出在他們上頭呢?我只希望他接受我的旗。展開在我們前頭的,好像不怎麼遠,說不定卻是很長的一條路;一個人跑不完很長的一條路,就得輪替著跑。我只希望他能在我跑到精疲力盡的時候,跳過來接了我手裡的旗,就頭也不回地往前飛跑!」
這些想頭無異濃釅的酒,把暫時的無聊排解開了。有如其他作客的父親一樣,他忽然懷念起家裡的盤兒來。他想到他的可愛的小手,想到他的一旋身跑開來的活潑的姿態,想到他的清脆可聽的愛嬌的語音,尤其想到他的一雙與母親一般無二的清湛的眼睛。
房門被推了進來。他回頭看,站起來歡迎說:「你來了,我沒料到。來得正好,此刻沒有事,正想有個人談談。」
輕輕走進來的是蔣冰如,滿臉風塵色;呢帽子壓在眉梢,肩膀有點兒聳起,更露出一種寒冷相。他疲憊地在一把椅子上坐下,說:「剛從他們大學裡來;黃包車,電車,又是黃包車,坐得我累死了。」
他透了一口氣,接著說:「決定明天把他們帶回去了。看這種情形,縱使風潮暫時平息下來,也不過是歇歇氣,醞釀第二回的風潮,萬不會好好兒上什麼課的!」
「為了這事,你特地到上海來麼?」煥之坐在原來的椅子裡,彷彿不相信地瞪著冰如的臉。
「不是麼?你知道我在鄉間每天看報多麼著急?這個學校多少學生被逮捕了,那個學校多少學生被開除了;於是,這個學校鬧風潮了,那個學校鬧風潮了。我那兩個是不會混在裡頭的,我知道得清楚;但是,這樣亂糟糟的局面,誰說得定不會被牽累?我再也耐不住,馬上趕了來。他們對我說,風潮似乎可以平息了,下星期大約要上課。我想,上課是名兒,再來個更激烈的風潮是實際;索性回去溫習溫習吧。所以明天帶他們回去。」
煥之帶點兒神秘意味笑著,點頭說:「再來個更激烈的風潮,倒是很可能的事情。一班學校當局,這時候已經宣告破產,再也抓不住學生的心;學生跑在前頭,面對著光明,學校當局卻落在後頭,落得很遠很遠,專想拋出繩子去繫住學生的腳。重重實實地摔幾交,正是他們應得的報酬!」
「依你的意思,學校當局應該怎麼樣才對呢?」冰如脫了帽,搔著額角,顯露一種迷惑的神情。
「應該領導學生呀!教育者的責任本來是領導學生。學生向前跑,路子並沒有錯;教育者應該跑在他們前頭,同時鼓勵他們。」
「這是無論如何辦不到的。對於學校當局,誰都能加以責備,又況是這樣的政局。我覺得他們那樣謹慎小心,實在很可以原諒。」
「我覺得最不可以原諒的,正是他們的謹慎小心。他們接受了青年的期望與托付,結果卻拋撒了青年!」
「還有一層,」冰如似乎捉住了一個重要意思,搶著說,「學生擱下了功課,專管政治方面的事情,我覺得也不是個道理。」
煥之興奮地笑著說:「大學教授不肯擱下他們三塊錢四塊錢一點鐘的收益,富商老闆不肯擱下他們『日進斗金』的營業,就只好讓學生來擱下他們的功課了。還有工人,農民,倒也不惜擱下他們的本務,來從事偉大的事業。一些不負責任的批評者卻說美國學生怎麼樣,法國學生怎麼樣,總之與中國學生完全不一樣,好像中國學生因為與外國學生不一樣,就將不成其為學生似的。他們哪裡能瞭解中國現代學生的思想!哪裡能認識中國現代學生的心!」
冰如不說話,心裡想現在煥之越發激進了,來上海還不到兩年,像他所說的「向前跑」真跑得很遠。自己與他的距離雖然還沒到不能瞭解他的程度,但感情上總嫌他作的是偏鋒文章。
煥之看冰如不響,就接著自己的話說下去,面目上現出生動的神采,「中國現代學生有一顆偉大的心。比較『五四』時期,他們有了明確的思想。他們不甘於說說想想便罷,他們願意做一塊尋常的右子,堆砌在崇高的建築裡,不被知名,卻盡了他們的本分。『往南方去!往南方去!』近年來成了學生界的口號。長江裡每一條上水輪船,總有一大批青年男女搭乘,他們起初躺著,蜷著,像害了病似的,待一過偵查的界線,這個也跳起來,那個也跳起來,一問彼此是同道,便高唱《革命歌》,精神活躍。竟像是另外一批人。你想,這是怎樣的一種情景!」
冰如微覺感動,誠摯地說:「這在報上也約略可以見到。」
「我看不要叫自華直華回去吧。時代的浪潮,躲避是不見得有好處的。讓他們接觸,讓他們歷練,我以為才是正當辦法。」煥之想著這兩個秀美可愛的青年,心裡浮起代他們爭取自由的憐憫心情。
「話是不錯。不過我好像總有點兒不放心。有如那個時行的名詞,我恐怕要成『時代落伍者』吧。」冰如用自己嘲諷的調子,來掩飾不願採用煥之的意見的痕跡。
外面一陣鈴聲過後,少女的笑語聲,步履的雜沓聲,便接連而起;末了一堂功課完畢了。煥之望了望窗外的天,親切地說:「我們還是喝酒去吧。」
他們兩個在上海遇見,常到一家紹酒店喝酒。那酒店雖然在熱鬧的馬路旁,但規模不大,生意不怎麼興盛,常到的只是幾個經濟的酒客;在樓上靠壁坐下,徐徐喝酒,正適宜於友好的談話。
在初明的昏黃的電燈光下,他們兩個各自執一把酒壺,談了一陣,便端起酒杯呷一口。話題當然脫不了時局,攻戰的情勢,民眾的向背,在敘述中間夾雜著議論。隨後煥之談到了在這地方努力的人,感情漸趨興奮;雖然聲音並不高,卻個個字挾著活力,像平靜的小溪澗中,噴溢著一股沸滾的泉水。
他起先描摹集會的情形:大概是裡-中的屋子,床鋪,桌子,以及一切雜具,擠得少有空隙,但聚集著十幾個人;他們並不是來消閒,圖舒服,談鬧天,屋子儘管侷促也不覺得什麼。他們剖析最近的局勢,規定當前的工作,又傳觀一些秘密書報。他們的面目是嚴肅的,但嚴肅中間透露出希望的光輝;他們的心情是沉著的,但沉著中間激盪著強烈的脈搏。尤其有味的,殘留著的濁氣,以及幾個人吐出來的捲煙的煙氣,使屋內顯得朦朧,由於燈光的照耀,在朦朧中特別清楚地現出幾個神情激昂的臉相來,或者從朦朧得幾乎看不清的角落裡,爆出來一篇切實有力的說辭來;這些都叫人想到以前讀過的描寫俄國革命黨人的小說中的情景。集會散了,各自走出,「明兒見」也不說一聲;他們的心互相聯繫著,默默走散中間,自有超乎尋常的親熱,通俗的客套是無所用之的。
隨後他又提出一個人來說:「王樂山,不是曾經給你談起過麼?他可以算得艱苦卓絕富有膽力的一個。在這樣非常嚴重的局勢中,他行所無事地干他的事。被捕,刑訊,殺頭,他都看得淡然;如果碰上了,他便無所憾惜地停手;不碰上呢,他還是要干他的。一個盛大的集會中,他在台上這麼說:『革命者不怕偵探。革命者自會戰勝偵探的一切。此刻在場的許多人中間,說不定就坐著一兩個偵探!偵探先生呀,我關照你們,你們不能妨害我們一絲一毫!』這幾句說得大家有點兒愕然;但看他的神態卻像一座屹然的山,是誰也推不動的,因此大家反而增強了勇敢的情緒。他是第二期的肺病患者,人家說他的病可厭,應當設法休養。你知道他怎麼說?他說:『我腦子裡從來不曾想到休養這兩個字。一邊幹事業,一邊肺病從第二期而第三期,而毀掉我的生命;我的生命毀掉了,許多人將被激動而加倍努力於事業:這是我現在想到的。』你看,這樣的人物怎麼樣?」
燈光底下,煥之帶著酒意的臉顯得蒼然發紅;語聲越到後來越沉鬱;酒杯是安閒地擱在桌子上了。
冰如嚥了一口氣,彷彿把聽到的一切都鄭重地嚥了下去似的,感動地說:「實在可以佩服!這樣的人物,不待演說,不待作論文,他本身就是最有效力的宣傳品。」凝想了一會兒,呷了一口酒,他又肯定地說:「事情的確是應該干的;除了這樣幹,哪裡來第二條路?——可惜我作不來什麼,參加同不參加一樣!」
煥之的眼光在冰如酡然的臉上轉了個圈兒,心裡混和著惋惜與諒解,想道:「他衰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