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五年五月三十一日,天氣異常悶鬱。時時有一陣急雨灑下來,像那無情的罪惡的槍彈。東方大都市上海,前一天正演過暴露了人類獸性、剝除了文明面具的活劇;現在一切都沉默著,高大的西式建築矗立半空,冷酷地俯視著前一天血流屍橫的馬路,彷彿在那裡想:過去了,這一切,像馬路上的雨水一樣,流入溝裡,就永不回轉地過去了!
倪煥之從女學校裡出來是正午十二點。他大概有一個月光景沒剃鬍鬚了,嘴唇周圍和下巴下黑叢叢的,這就減少了溫和,增添了勁悍的意味。他臉上現出一種好奇的踴躍的神采,清湛的眼光裡透露出堅決的意志,脈管裡的血似乎在激烈地奔流。他感到勇敢的戰士第一次臨陣時所感到的一切。
本來想帶一把傘,但是一轉念便不帶了;他想並不是去幹什麼悠閒的事,如訪朋友赴宴會之類,身上濕點兒有什麼要緊;而且,正惟淋得越濕,多嘗些不好的味道,越適合於此時的心情。如果雨點換了槍彈那就更合適,——這樣的意念,他也聯帶想起來了。
他急步往北走,像戰士趕赴他的陣地;身上的布長衫全沾濕了,臉上也得時時用手去擦,一方手巾早已不濟事;但是他眉頭也不皺,好像無所覺知似的。這時候,他心裡淨是憤怒與鬥爭的感情,此外什麼都不想起,他不想起留在鄉鎮的母親、妻、子,他不想起居留了幾年猶如第二故鄉的那個鄉鎮,他不想起雖然觀念有點改變但仍覺得是最值得執著的教育事業。
來到惡魔曾在那裡開血宴的那條馬路上,預料的而又像是不可能的一種景象便顯現在他眼前。一簇一簇的青年男女和青布短服的工人在兩旁行人道上攢聚著,這時候雨下得很大,他們都在雨裡直淋。每天傍晚時候,如果天氣不壞,這兩旁行人道上擁擠著的是艷裝濃抹的婦女與閒散無愁的男子,他們互相欣賞,互相引誘,來解慰眼睛的乃至眼睛以外的飢渴;他們還審視店家玻璃櫥裡的陳列品,打算怎樣把自己的服用起居點綴得更為漂亮,更為動人。現在,時間是午後,天氣是大雨,行人道上卻攢聚著另外一批人物。他們為什麼而來,這一層,煥之知道得清楚。
那些攢聚著的人物並不是固定的,時時在那裡分散,分散了重又聚集;分散的是水一般往各家店舖裡流,不知從什麼地方來的人立刻填補了原來的陣勢。煥之知道他們在做些什麼,便也跑進一家店舖。認清楚這家是紙店,是跑進去以後的事了。幾個夥計靠在櫃檯上,露出謹願的驚愕的表情;他們已經有一種預感,知道一幕悲壯的活劇就將在眼前上演。
煥之開口演講了。滿腔的血差不多都湧到了喉際,聲音抖動而淒厲,他恨不得把這顆心拿給聽眾看。他講到民族的命運,他講到群眾的力量,他講到反抗的必要。每一句話背後,同樣的基調是「咱們一夥兒」!既是一夥兒,拿出手來牽連在一起吧!拿出心來融合在一起吧!
謹願的店伙的臉變得嚴肅了。但他們沒有話說,只是點頭。
煥之跨出這家紙店,幾句帶著尖刺似的話直刺他的耳朵:「中國人不會齊心呀!如果齊心,嚇,怕什麼!」
煥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看,是個三十左右的男子,青布的短衫露著胸,蒼暗的膚色標明他是在露天出賣勞力的,眼睛裡射出英雄的光芒。
「不錯呀!」煥之虔敬地朝那個男子點頭,心裡像默禱神祇似地想,「露胸的朋友,你偉大,你剛強!喊出這樣簡要精煉的話來,你是具有解放的優先權的!你不要失望,從今以後,中國人要齊心了!」
那個男子並不睬理別人的同情於他,岸然走了過去。煥之感覺依依不捨,回轉頭,再在他那濕透的青布衫的背影上印上感動的一瞥。
忽然「叮呤呤」的鈴聲在馬路中間亂響,四五輛腳踏車從西朝東衝破了急雨,飛馳而去。小紙片從駕車者手裡分散開來,成百成百地和著雨絲飛舞,成百成百地沾濕了落在地上。這是命令,是集合的命令,是發動的命令!攢聚在行人道上的一簇一簇的人立刻活動起來;從橫街裡小-裡湧出來的學生和工人立刻分佈在馬路各處;「援助工人」,「援助被捕學生」,「收回租界」,「打倒帝國主義」等等的標語小傳單開始散發,並且貼在兩旁商店的大玻璃上;每一個街角,每一家大店舖前,都有人在那裡開始演講,立刻有一群市民攢聚著聽;口號的呼聲,這裡起,那裡應,把隆隆的電車聲壓低了,像沉在深谷的底裡。鬱怒的神色浮上所有的人的臉;大家的心像是在烈火上面的水鍋子裡,沸騰,沸騰。全都想念著同一的事。
有好幾批「三道頭」1和「印捕」,拔出手槍,舉起木棍,來驅散聚集在那裡的群眾,撕去新貼上去的標語。但他們只是徒勞罷了,剛驅散面前的一群,背後早又聚成擁擠的一堆,剛撕去一張標語轉身要走,原地方早又加倍奉敬,貼上了兩張。武力壓不住群眾的沸騰的心!1租界裡的巡捕在衣袖上標明等級。「三道頭」是衣袖上佩三條符號的巡捕,等級最高。——作者注。
於是使用另外一種驅散的方法,救火用的橡皮管接上自來水管,向密集的群眾噴射。但是有什麼用!群眾本已在雨中直淋,那氣概是槍彈都不怕,與雨水同樣的自來水又算得什麼!「打倒帝國主義」的呼聲春雷一般從四面轟起來,蓋過了一切的聲音。一家百貨公司屋頂花園的高塔上忽然散下無數傳單來,飄飄揚揚,播送得很遠;鼓掌聲和呼喊聲突然湧起來,給這一種壯觀助威。
這時候,煥之瘋狂似地只顧演講,也不理會面前聽的是一個人或是多數人,也不理會與他做同樣工作的進行得怎樣了;他講到民族的命運,他講到群眾的力量,他講到反抗的必要,講完了,換個地方,又從頭講起。他曾站上油綠的郵政筒,又曾站上一家銀樓用大方石鋪砌的窗台;完全不出於考慮,下意識支配著他這樣做。
鼓掌聲和呼喊聲卻驚醒了他。他從沉醉於演講的狀態中抬起頭來,看見各色紙片紛紛地從高空飛下。一陣強烈的激動打擊他的心,他感覺要哭。但是他立刻想:為什麼要哭?弱蟲才哭!於是他臉上露出堅毅的微笑。
三點鐘將近,兩旁店舖的玻璃窗上早貼滿了各種的標語和傳單;每一個市民至少受到了一兩回臨時教育,演講就此停止;滿街飛舞的是傳單,震盪遠近的是「打倒帝國主義」的呼聲,煥之也提高了聲音狂呼,字字挾著重實的力量。
擎著手槍怒目瞪人的「三道頭」和「印捕」「華捕」又衝到群眾面前示威,想收最後的效果;馬路上暫時沉寂一下。但隨即有一個尖銳的聲音,衝破了急雨和悶鬱的空氣:「打倒帝國主義!」
煥之趕緊看,是學校裡的密司殷,她站在馬路中間,截短的頭髮濕得盡滴水,青衫黑裙亮亮地反射水光,兩臂高舉,仰首向天,像個勇武的女神。
「打倒帝國主義!」像潮水的湧起,像火山的爆發,群眾立刻齊聲響應。煥之當然也有他的一聲,同時禁不住滴了兩點眼淚。
「叮呤呤」的腳踏車又飛馳而過,新的命令傳來了:「包圍總商會!」總商會在市北一所神廟內,群眾便像長江大河一般,滾滾地向北流去;讓各級巡捕在散滿了傳單的馬路上從容自在地布起防線來。
神廟的戲台剛好作主席台;台前擠滿了氣勢旺盛的群眾,頭上下雨全不當一回事,像坐在會議廳內一樣,他們輪流發表意見,接著是辯論,是決定目前的辦法。
最重要的辦法決定下來了:請總商會宣佈罷市;不宣佈罷市,在場的人死也不退出!一陣熱烈的掌聲,表示出於衷心地贊同這個辦法。
女學生們擔任守衛的職務,把守一重一重的門戶;在要求未達到以前,參加的人只准進,不准出!
商會中人物正在一個小閻裡靜靜地開會,起初不知道群眾為什麼而來,漸漸地聽出群眾的要求了,聽見熱烈的掌聲了;終於陳述意見的代表也來了。但是商會中人物決斷不下,秩序是不應該攪亂的,營業是各家血本攸關的,貿貿然罷市,行麼?
然而一陣陣猛烈的呼噪像巨浪迭起,一個比一個高,真有驚心動魄的力量。在這些巨浪中間,跳出些浮出些白沫來,那就是「請總商會會長出來答覆!派代表去請」!小閣裡的人物都聽明白。
沉默著,互相看望尷尬的臉,這表示內心在交戰。繼之是切切細語,各露出躊躇不安的神色,這是商量應付目前的困難。決定了!會長透了口氣站起來,向戲台所在踉蹌跑去。
當會長宣佈同意罷市的時候,呼喊的浪頭幾乎上衝到天了:「明天罷市!明天罷市!明天罷市呀!」
這聲音裡透露出格外的興奮:「咱們一夥兒」的範圍,現在就等於全上海市民了,工、商、學界已經團結在一起!
女學生的防線撤除了;群眾陸續散去;戲台前的空地上留著成千成萬的泥腳印,天色是漸近黃昏了,還下著細雨。
煥之差不多末了一個離開那神廟。他一直擠在許多人體中間,聽別人的議論,也簡短地發表自己的意見,聽別人的呼噪,也亢奮地加入自己的聲音;他審視一張張緊張強毅的臉;他鄙夷地但是諒解地端相商會會長不得已而為之的神色:完全是奇異的境界,但是他不覺得不習慣,好像早已在這樣的境界裡處得熟了。他一路走,帶著一部分成功的喜悅;在許許多多艱難困苦的階段裡,今天算是升上一級了。跟在後頭展開的局面該於民族前途有好處吧?群眾的力量從此該團結起來吧?……一步一步踏著路上的泥漿,他考慮著這些問題。
煥之開始到上海任教師,離開了鄉間的學校和家庭,還只是這一年春天的事。
蔣冰如出任鄉董已有四年,忙的是給人家排難解紛,到城裡開會,訪問某人某人那些事;校長名義雖然依舊擔任,卻三天兩天才到一回校。這在煥之,覺得非常寂寞;並且還看出像冰如那樣出任鄉董,存心原很好,希望也頗奢,但實際上只是給人家當了善意或惡意的工具,要想使社會受到一點兒有意義的影響,那簡直沒有這回事。曾經把這層意思向冰如說起。冰如說他自己也知道,不過特殊的機會總會到來吧,遇到了機會,就可以把先前的意旨一點兒一點兒展佈開來。這樣,他採取「守株待兔」的態度,還是當他的鄉董。煥之想:一個佩璋,早先是同志,但同志的佩璋很快就失去了,惟有妻子的佩璋留著。現在,同志的冰如也將漸漸失去了麼?如果失去了,何等寂寞啊!
王樂山的「組織說」時時在他心頭閃現。望著農場裡的花木蔬果,對著戲台上的童話表演,他總想到「隱士生涯」「夢幻境界」等等案語。就靠這一些,要去同有組織的社會抵抗,與單槍匹馬卻想衝入嚴整的敵陣,有什麼兩樣?教育該有更深的根底吧?單單培養學生處理事物應付情勢的一種能力,未必便是根柢。那末,根柢到底是什麼呢?
幾次的軍閥內戰引導他往實際方面去思索。最近江浙戰爭,又耳聞目睹了不少顛沛流離的慘事;他自己也因為怕有敗兵到來騷擾,兩次雇了船,載著一家人,往偏僻的鄉村躲避;結果敗兵沒有來,而精神上的震撼卻是難以計算的損失。怎樣才可以消解內戰呢?呼籲麼?那些軍閥口頭上也會主張和平,但逢到利害關頭,要動手就動手,再也不給你理睬。抵抗麼?他們手裡有的是賣命的兵,而你僅有空空的一雙手,怎麼抵抗得來?難道竟絕無法想麼?不,他相信中國人總能在艱難困苦的環境中開闢一條生路,人人走上那一條路,達到終點時,就得到完全解放。
在辛亥年成過功而近來頗有新生氣象的那個黨,漸漸成為他注意考察的對象。樂山說要有組織,他們不就是實做樂山的話麼?後來讀到他們的第一次代表大會宣言了,那宣言給與他許多解釋,回答他許多疑問;所謂生路,他斷定這一條就是。十餘年前發生過深厚興味的「革命」二字,現在又在他腦裡生根,形成固定的觀念。他已經知道民族困厄的癥結,他已經認清敵人肆毒的機構,他能分辨今後的革命與辛亥那一回名目雖同,而意義互異,從前是忽略了根本意義的,所以像朝露一樣一會兒就消亡了,如今已經捉住了那根本,應該會結美滿的果。
同時他就發見了教育的更深的根底:為教育而教育,只是毫無意義的玄語;目前的教育應該從革命出發。教育者如果不知革命,一切努力全是徒勞;而革命者不顧教育,也將空洞地少所憑借。十年以來,自己是以教育者自許的;要求得到一點實在的成績,從今起做個革命的教育者吧。
他連忙把這一層意思寫信告訴樂山,像小孩得到了心愛的玩物,連忙高興地跑去告訴父母一樣。這時候,樂山住在上海有兩年了,回信說,所述革命與教育的關係,也頗有理由。用到「也」字,就同上峰的批語用「尚」字相仿,有未見十分完善的意思。同信中又說,既然如此,到外邊轉轉吧,這將增長不少的瞭解與認識。以下便提起上海有個女子中學,如果願意,就請擔任那裡的教職;這樣,依然不失教育者的本分。
他對於「也」字並不介意,只覺得得到樂山的贊同是可慰的事。而到外邊轉轉的話,使他血脈的跳動加強了。不是鄉間的學生無妨拋棄,而是他自己還得去學習,去閱歷;從增進效率這一點著想,拋棄了鄉間的學生又有什麼要緊呢?像清晨樹上的鳥兒一樣,撲著翅膀,他準備飛了。
佩璋自然頗戀戀,說了「結婚以後,還不曾分離過呢」這樣的惜別的話。他用愛撫的神態回答她,說現在彼此漸漸解除了青年的嬌癡性習,算來別離滋味也未必怎樣難嘗;況且上海那麼近,鐵道水程,朝發夕至,不是可以常常回來麼?佩璋聽了,也就同意;她當然不自覺察,她那惜別的話正是題中應有之義,而發於內心的熱情,僅佔極少的成分而已。
第二個捨不得他的是蔣冰如。但是經他開誠佈公陳說一番之後,冰如就說:「你還有教育以外的大志,就不好拖住你了。那方面的一切,我也很想知道,希望你做我的見識的泉源。」接著說兩個兒子在上海,請就近照顧;他馬上要寫信,叫他們逢星期可以到女學校去。最後約定在上海會面的時期,說並不太遠,就在清明前後他去看兒子的時候;他常常要去看兒子(這是幾年來的慣例),因而彼此常常可以會面,與同在一校實在無多差別。這樣,以勸留為開端,卻轉成了歡送的文章。
母親是沒有說什麼,雖然想著暮年別子,留下個不可意的媳婦在身邊,感到一種特殊的悲涼。
這一回乘船往火車站去的途中,心情與跟著金樹伯初到鄉間時又自不同。對於前途懷著無限的希望,是相同的;但這一回具有鷹隼一般的雄心,不像那一回彷彿旅人朝著家鄉走,心中平和恬靜。他愛聽奔馳而過的風聲,他愛看一個吞沒一個的浪頭,而彷彿沉在甜美的夢裡的村舍、竹樹、小溪流,他都覺得沒有什麼興味。
女學校是初中,但是課程中間有特異的「社會問題」一目。他驟然看見呆了一下,像有好些理由可以說它不適當似的;但是一轉念便領悟了,這沒有錯,完全可以同意。在兩班學生的國文之外,他就兼教了「社會問題」。
到上海的「五卅慘案」發生時,他已習慣於他的新生活;青年女學生那種天真活潑,又因環境的關係,沒有那些女性的可厭的嬌柔,這在他都是新的認識。蔣冰如已來過兩次,都作竟日之談;從前是不覺得,現在卻覺得冰如頗帶點兒鄉村的土氣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