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運動」猶如一聲信號,把沉睡著的不清不醒的青年都驚醒了,起來擦著眼睛對自己審察一番。審察的結果,知道自己甸蔽得太深了,畏縮得太甚了,瞭解得太少了,歷練得太淺了……雖然自己批判的字眼不常見於當時的刊物,不常用在大家的口頭,但確然有一種自己批判的精神在青年的心胸間流蕩著。革新自己吧,振作自己吧,長育自己吧,鍛煉自己吧……差不多成為彼此默喻只不過沒有喊出來的口號。而「覺悟」這個詞兒,也就成為最繁用的了。
刊物是心與心的航線。當時一般青年感覺心裡空虛,需要運載一些東西來容納進去,於是讀刊物;同時又感覺心裡飽脹,彷彿有許多意思許多事情要向人家訴說,於是辦刊物。在這樣的情形之下,刊物就像春草一般萌生;名稱裡大概有一個「新」字,也可見一時人心的趨向了。
一切價值的重新估定,漸漸成為當時流行的觀念。對於學術思想,對於風俗習慣,對於政治制度,都要把它們檢驗一下,重行排列它們的等第;而檢驗者就是覺悟青年的心。這好像是任何時候都可能發生的事,其實不然。一切既已排定了等第,人們就覺得再沒什麼可疑的,哪是甲等,哪是乙等,一直信奉下去,那倒是非常普通的事。若問甲等的是否真該甲等,乙等的是否非乙等不可,這常在人心經過了一陣震盪之後。明明是向來寶貴的東西,何以按諸實際,竟一點兒也不見稀奇?明明是相傳有某種價值的東西,何以生活裡撞見了它,竟成為不兌現的支票?疑問越多,震盪越厲害;枝枝節節地討究太不痛快了,索性完全推翻,把一切重行檢驗一下吧。這才使既定的等第變更一番。而思想上的這種動態,通常就稱為「解放」。
被重新估定而貶損了價值的,要算往常號稱「國粹」的綱常禮教了。大家恍然想,那是蠻性的遺留,無形的桎梏,可以范鑄成一個奴隸,一個順民,一個庸庸碌碌之輩,卻根本妨礙作一個堂堂正正的人!一向是讓那些東西包圍著,猶如魚在水裡,不知道水以外還有什麼天地。現在,既已發見了「人」這個東西,趕快把妨礙作「人」的丟開了吧!連帶地,常常被用來作為擁護綱常禮教的工具的那些學問,那些書本,也降到了很低的等第。崇聖衛道的老先生們翹起了鬍鬚只是歎氣,嘴裡嘀咕著「洪水猛獸」等等古典的罵人話,但奈何不得青年們要求解放的精神。
西洋的學術思想一時成為新的嗜尚。在西洋,瘋狂的大戰新近停止,人心還在動盪之中,對於本土的思想既然發生了疑問,便換換口味來探究東方思想。而在我們這個國土裡,也正不滿意本土的思想,也正要換點兒新鮮的口味,那當然光顧到西洋思想了。至於西洋的學術,與其說是西洋的、不如說是世界的更見得妥當;因為它那種邏輯的組織,協同的鑽研,是應用科目來區分而不是應用洲別國別來區分的。天文字該說是哪一洲哪一國的呢?人類學又該說是哪一洲哪一國的呢?誰有包孕極繁富,組織欠精密,特別看重師承傳授的我國的學問,才加上國名而有「中國學」的名稱。稱為「中國學」,就是表示這一大堆的學術材料尚未加以整理,尚未歸入天文學人類學等等世界的學術裡頭去的意思。待整理過後,該歸入天文學的歸入天文學了,該歸入人類學的歸入人類學了,逐一歸清,「中國學」不就等於零麼?現在一般青年嗜好西洋學術,可以說是要觀大全而不喜歡一偏,要尋系統而不細求枝節。他們想,「中國學」的研討與整理,自有一班國學專家在。
從刊物上,從談論間,從書鋪的流水帳上,都可以看出哲學尤其風行。隨著「人」的發見,這是當然的現象。一切根本的根本若不究詰一下,重新估定的評價能保沒有虛妄麼?萬一有虛妄,立足點就此消失;這樣的人生豈是覺悟的青年所能堪的?哲學,哲學,他們要你作照徹玄秘,啟示究竟的明燈!
西洋文學也漸漸風行起來。大家購求原本或英文譯本來讀;也有人用差不多打定了根基的語體文從事翻譯,給沒有能力讀外國文的人讀。讀文學側重在思想方面的居多,專作文學研究的比較少。因此,近代的東西特別受歡迎,較古的東西便少有人過問。近代文學裡的近代意味與異域情調;滿足了青年的求知與嗜新兩種慾望。
在政治方面,那麼民治王義,所謂「德謨克拉西」,幾乎是一致的理想。名目是民國,但實際政治所表現的,不是君師主義,便是宰割主義;從最高的所謂全國中樞以至類乎割據的地方政府,沒有不是輪替採用這兩種主義,來塗飾外表,搾取實利的。而民治主義所標榜,是權利的平等,是意志的自由;這個「民」字,從理論上講,又當然包容所有的人在內:這樣一種公平正大的主義,在久已厭惡不良政治的人看來,真是值得夢寐求之的東西。
各派的社會主義也像佳境勝區一樣,引起許多青年幽討的興趣。但不過是流連瞻仰而已,並沒有憑行動來創造一種新境界的野心,爭辯衝突的事情也就難得發生。相反兩派的主張往往發表在一種刊物上,信念不同的兩個人也會是很好的朋友,絕對不鬧一次架。
取一個題目而集會結社的很多,大概不出「共同研究」的範圍。其中也有關於行動的,那就是半工半讀的同志組合。「勞動」兩個字,這時候具有神聖的意義。自己動手洗一件衣服,或者煮一鍋飯,好像做了聖賢工夫那樣愉快,因為曾經用自己的力量勞動了。從此類推,舉起鋤頭耕一塊地,提一桶水泥修建房屋,也是青年樂為的事;只因環境上不方便,真這樣做的非常少。
尊重體力勞動,自己處理一切生活,這近於托爾斯泰一派的思想。同時,托爾斯泰的人道主義和無抵抗主義也被收受,作為立身處世的準繩。悲憫與寬容是一副眼鏡的兩片玻璃,具有這樣聖者風度的青年,也不是難得遇見的。
以上所說的一切,被包在一個共名之內,叫做「新思潮」。統稱這種新思潮的體和用,叫做「新文化運動」。「潮」的起點,「運動」的中心,是北京;沖盪開來,散佈開來,中部的成都、長沙、上海,南部的廣卅,也呈顯浩蕩的壯觀,表現活躍的力量。各地青年都往都市裡跑,即使有頑強的阻力,也不惜忍受最大的犧牲,務必達到萬流歸海的目的。他們要在「潮」裡頭沐浴,要在「運動」中作親身參加的一員。
他們前面透露一道光明;他們共同的信念是只要向前走去,接近那光明的時期決不遠。他們覺得他們的生命特別有意義;因為這樣認識了自己的使命,昂藏地向光明走去的人,似乎歷史上不曾有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