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而所謂復辟事件只是一幕可笑的喜劇,煥之憤激的心情也就平靜下來。他有很多的暇豫去想時刻糾纏在心上的重大問題。
他想他是愛著金小姐了;金小姐的一句話有使他振作的力量,他在她旁邊,便覺一切都有光輝,整個生命沐浴在青春的歡快裡,這就可知不僅是朋友間的情愫了。雖然還是初次擎起戀愛的酒杯,而金小姐那樣的對手實在是非常適切,多方選擇也難以選到的;還有怎麼樣的人能勝過她,他簡直不能想像。
未來的生活像神仙境界一樣湧現在眼前了:兩個心靈,為了愛,膠粘融合為一個;雖只一個,卻無異佔有了全世界,寂寞煩優等等無論如何也侵襲不進來,充塞著的是生意與愉悅。事業當然仍舊是終身以之的教育;兩個人共同努力,討究更多,興味更多,而成功也更多。新家庭裡完全屏絕普通家庭那種紛亂庸俗的氣氛:那是個甜美的窩,每個角落裡,每扇窗子邊,都印上藝術的靈思的標記,流蕩著和悅恬美的空氣;而其間交頸呢哺的鳥兒就是他和她。
生活的意義不是充分發展自己和享受幸福麼?教育是現在正在從事,而且要永遠幹下去的,幹得絕對不敷衍,總是追求那更合理更有益於學生的理想和方法;發展自己是庶幾乎相近了。假如戀愛方面又成功,那麼整個生活就像一首美麗的詩,那種幸福的享受,豈是尋常容易得到的。夠了,夠了,生活給予他太多的好意,他大可以自傲地說一聲「不虛此生」了!
這種思念像秘藏的珍寶一樣,連平時無所不談的冰如也不告訴,他把它藏在心裡,溫馨地自己賞玩,賞玩的地點自然以農場最為適宜;農場裡有花木,清露滴上綠葉咯,月光籠著花兒咯,都足以潤澤戀情,使它更為茂盛;農場又是金小姐逗留過兩點鐘光景的地方,要展讀她當時一轉身一顧盼的消逝而永不消逝的印象,也惟有在原地方尤有意味。
這一晚他吃過晚飯,兩足又不自主地往農場踱去。心想明天要乘船回家了,半年的學校生涯至此告終;不禁起一種並非傷感可是有點兒悵然的情緒。
他原想住在校裡過夏,但是母親要他回家,說既然放了假,總該回去陪陪她,便把先前的擬議取消了。他把農場的照料托了冰如;雖然放假,學生還是要來看顧手種的東西的,所謂照料,實在也沒有什麼事。
月光斜射在植物上,閃著銀彩。空氣裡充滿一種甘芳的氣息,但不是什麼花香。幾個蟬競賽似地歌唱,從那類乎枯焦臭味的調子裡,可以料知明天比今天還要熱呢。
他向四圍看望,不一定注目在什麼東西上,可是往往持續好一會兒。這是新近才有的習慣,他在那裡細讀意想中的金小姐的印象。幾天來解決不了的困難問題,伴著未來生活呀人生幸福呀一類金黃色的快意,又侵襲他的心了。
他起初想,明天回去,就同金小姐離得遠了;她難得回來,而他偏像躲避她似地跑開,還能算愛著她麼?既而想暫時的離開毫沒要緊,最要緊的是達到兩個心靈的永久膠粘和融合。這就轉到每天不知要想多少遍的向她表白愛情的題目上來了。只是一個心靈燃燒著是沒有用的,必得另一個心靈起了感應,才能成為文章;希望另一個起感應,這一個要敲鐘一樣去敲才行啊。然而怎麼樣敲呢?那永不能忘的傍晚,暮色籠成情愛的帳幕,話題裡盡有傾吐肺腑的機會,心臟的每一回跳動,鼻息的每一回吐納,都奏出「我愛著你」那句話的激動的節拍。然而,惟有那句話,喉嚨裡彷彿給什麼東西塞住了,無論如何說不出來。以後又到她家去過一次,環境是遠不及那天傍晚了,只好談些時局以及學校裡的事而罷。「怎樣向她表白呢?怎樣向她表白呢?」他煩躁地搔著頭皮。
他一向自認為簡單不過的人,以為表白的方法莫善於當面直陳;因為這樣可以把自己的情愫一絲不漏地傳達給對方,可以立刻得到對方寶貴的允諾。他猜想自己該會有當面直陳的勇氣;或許那天傍晚還不是最適當的時機,如果到了最適當的時機,胸中的一句話就會像離弦的箭那樣飛射出去。但是,極端難受的失意的結果,他也想到了,「如果她回答個不字,那是多麼重的打擊啊!」接著便彷彿看見自己的頹喪的面容,悲涼的心境,以及什麼事都引不起勁兒來的倦怠生活。「這是歡樂與悲哀的歧途,還是不要走前一步吧!」然而他又從另一方面想:「就是失戀,也好。自己的不很堅強的氣質本該給它些鍛煉;怎知失戀以後一定會頹唐呢?也許由此得到激勵,在別的方面會有更多的精進。惟有懷著熱情而抑住了不敢傾吐,最是要不得的怯弱心情。決定了,決定了,走前一步,衝過這歧途,前面是歡樂,是悲哀,我都願意面對著它們!」
然而明天就要回去了;所謂適當的時機,至早也得在暑假以後了。懷著莫知究竟的熱望度過一個多月的暑假,想來是比失戀還難堪的事。該是成功或失敗,越早一點兒決定越好。「今夜這月光底下,她大概不會來找我談話吧。而明朝,雖說航船開得並不早,盡有時間去辭別一聲,但是有樹伯在旁邊,至多也只能盡量說些辭別範圍以內的話;表白的事是終於不成的。」
他又想像金小姐此刻在作些什麼:「對著這樣的月光,如果她屬意於我,此刻該靠著樓欄晤對意想中的我了。她脈脈的心一定在這樣低訴:『既然有意,不該遲疑,早早表白出來呀!只待一表白,你就會聽到終身銘感永不能忘的一句話,我答應你了。你若遲疑不決,那就是怯弱,怯弱的人似乎是不很可愛的。』不錯,她一定在這樣低訴,聽她那樣關心我的一切,看她那樣表現種種的神態,都是充分的憑證。她會拒絕我麼?沒有的事!我差不多看見她伸張兩臂在等待我的擁抱了!」
豈但兩臂,他還看見金小姐的黑眼瞳像一對蝴蝶,飛飛停停,顯出太可愛的閃耀;同時她的軀體在那裡舞蹈,構成錯綜的富於誘惑性的種種姿勢。他的心震盪得比前些時更厲害;身體裡有一種不知名的力量,好像無數的小蛇,從這裡那裡盡往外鑽。他右手按著額角,像患病的人一樣,抖聲自語道:「我忍不住了,決定這樣辦吧!」
他拖著短短的自己的影子踉蹌地走出農場,跑到樓上房間裡便動手磨墨。隔壁徐佑甫陸三復兩個,前兩天就動身回去了;假如他們還在,聽見他那磨墨的聲音,至少要走到房門口張望,以為他破例地同某一個學生過不去了。
「一封信!」金小姐驚訝地接應水根,懷著捕捉可怕的蟲豸似的心情收受他手裡的信,同時機警地向背後瞥了一眼;她不用看信面,已經知道是誰的信了。看到信面,果然;便捏在手心裡,若無其事地回進內堂。內堂裡沒有人,嫂嫂在廚下做菜,可是總覺得不合適,又踏著輕快的步子回到樓上自己房間裡。
她靠著臨窗的桌子坐下,嬌憨的小孩似地用下頷貼著桌面,淡淡的可是極有光彩的笑意浮上她的眉眼唇頰之間。因為在家裡,沒有梳髻,兩條辮發從兩肩垂下,承著光顯出可愛的波紋。穿的是小藍點子的洋紗衫,背部貼緊,顯出肉體的圓渾優美的線條。
一種近乎朦朧的心緒透過她的心,彷彿是「現在他的信在我手裡了,也有一個男子給我寫信了!」的意思,不過沒有那麼顯明。這好像不能喝酒的人喝了一兩口酒,覺得渾身酥軟異樣,而這酥軟異樣正是平時難得的快感。她伏著不動,也不看信,讓自己完全浸漬在那種快慰的享受裡。
「他說些什麼呢?」
過了一會兒,她差不多笑起自己來了,接了信不看,卻坐在這裡發癡。於是背部靠著椅背,坐成很悠閒的姿勢;展開信面再望了一眼,然後仔細地從原封處揭開,抽出信箋來看。
她的眼光似乎釘住在信箋上了;臉上是一陣一陣地泛紅,直紅到頸際;神情是始而驚愕,繼而歡喜,繼而又茫然不知所措。在她意識的角落裡,知道遲早會有人向她說那樣的話,她也模糊地歡迎那樣的話;自從遇見了倪煥之,同他晤談,彷彿曾有一二回想起,他會說出那樣的話麼?她還模糊地歡迎他說那樣的話。但事情在何年何月實現,她沒有擬想過,總以為該在很遠很遠的將來吧。她不料事情來得竟這樣快。現在,那樣的話已經寫上信箋了,在他是說出來了,而且她已經把信看了;像電報一樣,兩邊既然通了線,等在面前的就是怎樣應付的問題;這在她是夢裡也沒有預想到的。她心頭激盪地但是空洞地過了一會兒,又從頭起重讀手裡的信。佩璋女士:
同你談話已經有好多次了,給你寫信這還是第一次。我揣你就是不看下面的話,也會知道我將說些什麼;從你的慧心,從你的深情,我斷定你一定會知道。請你猜想,請你猜想,下面我將說些什麼?
不要逗人猜謎一樣多說廢話了,就把我的話寫下來吧。我的話只有一句,簡單的一句,就是我愛你!
自從年初在晴朗的田野間第一次會見,這一句話就在我心頭發了芽。以後每一次晤談,你的一句話,一個思想,一種姿態,就是點點的雨露,縷縷的陽光。現在,它爛漫地開花了。我不願秘藏在心頭獨自賞玩,所以拿來貢獻給你。
我大膽地猜想,你一定接受我這朵花,把它佩戴在心頭吧?你一定喜歡我這朵花,永遠忘不了它吧?
假若猜想得不錯,我有好多未來生活的美妙圖景可以描寫給你看。——不用了,那些都得過細地描寫,一時哪裡寫得盡許多。總之,我崇拜你,我愛著你;我的心靈永遠與你的融合在一起;你我互相鼓勵,互相慰悅,高唱理想的歌兒,同行在生命的康莊大道上。
明天我要回家去了,本想去辭別,就當面向你陳訴這句話。但是,——為了什麼呢?我自己也說不清,——現在決意請托我這支筆了。給我個答覆吧,本著你的最柔美最超妙的真心。雖然敢大膽地猜想,要是不得你親口的證明,我這顆心總像懸掛在半空中放不下啊。我的通信址就在這張紙的末尾。
試用白話體寫信,這還是第一次。雖不見好,算不得文學,卻覺說來很爽利,無異當面向你說;這也是文學改良運動會成功的一個證明。你該不會笑我喜新趨時吧?
祝你身心愉快!
倪煥之
不是夢裡麼?這是那個性情真摯溫和、風度又那樣優秀挺拔的青年手寫的信麼?似乎太爽直太露骨了些,這中間多少含有侮慢的成分。但是這些話多麼有味啊!一直看下去,彷彿聽見他音樂一般的聲音,而他的可愛的神姿也活躍地呈露在眼前。竟是他,向她說那一套話的竟是他;她這樣想著,感到春困似地低下頭來了。
「我們美麗聰明的金姊姊」一時愚笨起來了,簡直不知道該從哪方面想起。她想把這封信交與哥哥,讓他去處置;但立刻自己批駁了,那決不是個辦法。她又想置之不理,只當作沒看到這封信,因為這封信超出了平時談話的範圍;但是他明明寫著「給我個答覆吧」,置之不理豈不傷他的心?那末答覆他吧,她接著想。但是怎麼作答覆呢?責備他一頓麼?不,雖然來信中多少含有侮慢的成分,可是還不到該受責備的程度,輕輕的一聲「你怎麼說出這些話來了!」或者一個並不難受的白眼,正是他應該享受的,然而哪裡可以寫上信箋呢?那末,完全允承他的請求麼?啊,那多羞!現在想著也羞,何況用黑的墨汁寫上白的紙。
一滴一滴眼淚從她的眼眶裡滾出了,掉在手裡的信箋上;濕痕化開來,佔了三分之一以上的部分。墨色著了濕顯得光潤奪目,「我愛你」三個字似乎尤其燦爛,富有誘惑的魅力。
她漸漸嗚咽起來,追念印象已很模糊的母親,真是無限心酸。倘如母親還在,不是無論什麼難題都可以向她陳訴,同她商量麼?「世間失了母親的人最是孤苦可憐!」她想著這樣的意思,感覺自己太淒涼了,骨碌地伏在桌子上,讓一腔悲淚盡量往外流;她的肩背有韻律地波動著,兩條烏亮的髮辮,象徵她的心緒似地糾結在一起了。
眼淚往往反而把紛擾的心洗平靜了;一會兒之後,她覺得心裡寧定得多,好像早上睡醒時那樣。一個念頭越來越清楚地浮上她的意識界,就是無論怎樣,必須給他寫封回信;寫當然是親手寫,而且要立刻寫,否則勞他久盼,過意不去。
為了搜求適當的措辭,她又把沾濕的信箋看了第三遍。頭腦裡像平日作文一樣,勉強用一種壓迫的內力,使意思漸漸凝結,成為一個明顯的可以把捉的東西。「就這樣吧,」她認為想停當了,帶著一種非常奇妙的心情,開始寫信給哥哥以外的一個男子。煥之先生惠鑒:
接讀大札,惶愧交並。貢獻花朵云云,璋莫知所以為答。雖作此簡,直同無言。先生盼望心殷,開緘定感悵然。第須知璋固女子,女子對於此類題目,殆鮮有能下筆者。諒之,諒之!在府侍奉萱堂,想多歡娛。教育之研討,又增幾何收穫?農場中卉木,當懷念栽之培之之主人翁也。白話體為文確勝,宜於達情,無模糊籠統之弊。惟效顰弗肖,轉形其醜,今故藏拙,猶用文言。先生得毋笑其篤舊而不知從善乎?
金佩璋敬覆
她放下筆桿,感到像鬆解了幾重束縛似的;又像做罷了一件艱難的工作,引起該到什麼地方去舒散舒散的想頭。於是想著南村的那個池塘,一叢灌木掩映在上面,繁枝垂到水裡,構成一種幽深的趣致,此刻酷日還沒有當頭,如果到那邊去游散一會,倒也有味,而且可以想……然而她並不站起來就走;又仔細地把自己的信審閱一過,彷彿有什麼重要的意思遺漏了似的。但檢查一陣之後,實在沒有遺漏什麼,而且一個字也不用修改了。她忽然下個決心,便把信箋折疊了封在信封裡,免得再游移不決。
她懶懶地站起,意思彷彿是要親手去交郵。但立即省悟封面還沒寫;兩條髮辮也得盤成了髻,才好出門。不覺就走近鏡子前。從鏡子裡,她看見自己眉眼的部分染著紅暈;眼瞳是新洗的一般,逗留著無限情波;頭髮略見蓬亂,惟其蓬亂,有格外的風致;她從來沒有像這時刻一樣,驚詫讚歎自己的美,幾乎達到自我戀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