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煥之 正文 第十四章
    金小姐到學校去時是下午五點。吹著爽快的風,大地上一切就像透了一口氣;樹木輕輕搖動,歡迎晚涼來臨;蟬聲不再像午間那樣焦躁急迫,悠閒地頗有搖曳的姿致。她穿的是新裁的白夏布衫,齊踝的玄紗裙,白襪子,絲緞狹長的鞋。簡單樸素的衣著是這時候所謂女學生風,但像她那樣裁剪合度,把勻稱的體格美完全表現出來,簡單樸素倒是構成美的因素了。

    校役水根回說倪先生在農場裡;心裡懷著疑怪,怎麼一個年輕小姐跑來看倪先生呢!想了幾轉終於想不明白,只好舉起手來在盤著粗黑大髮辮的頭頂一陣地搔。

    這當兒,金小姐似乎已排除了一切煩擾的心思,只是這樣想:她是來看學校裡的新設施,希望長進些見識,將來服務時總會有許多用處;這中間完全沒有私念和俗欲,所以羞慚是絕對不需的。正惟這樣想,她才從家裡舉起第一步腳步呢。

    一個低低的門通到農場。腳下是煤屑平鋪的五尺來寬的步道。兩旁一畦一畦高高矮矮的完全是濃綠的顏色。西瓜像特地點綴在那裡似的,那麼細弱的籐叫人不相信會結那麼大的瓜。黃瓜籐蔓延在竹架子上,翠綠的黃瓜掛著,幾乎吻著地面。向日葵朝漸漸下落的太陽低垂著頭;葉子是一順地-著,曬了一天,疲乏還不曾甦醒呢。玉蜀黍從葉苞裡透出來,彷彿神仙故事裡的小妖怪,露出紅紅的頭髮。毛豆莢一簇一簇地藏在葉子底下,被著一層黃毛。棉已開著黃花,有如翩翩的蝶翅;將來果實綻裂,雪白的棉絮就呈現出來了。……靠右兩棵高柳下的一區種著玩賞的花草。白的、紅的、深紅的波斯菊彷彿春天草原上成群亂飛的蝴蝶,隨著風勢高起又低下。蔦蘿爬上短短的竹籬,點點的小紅花像一顆顆星星,又像一滴滴血。原議遷去而終於沒有遷去的墳墓就圍在竹籬裡面。上面種著蜀葵、秋葵之類莖幹較高的東西,也就把死寂的氣象掩沒了。籬外五尺見方一塊地齊整地栽著各色鳳仙和老少年;顏色嬌嫩的花葉組織成文,像異域傳來的錦毯。旁邊排列著幾百支菊秧,都是三張瓦片圍一堆泥,中間插一支菊秧;這到秋來,將有一番不輸於春色的爛漫景象呢。

    金小姐聽著自己的腳步聲,眼看含有教育意味的一一印著學生教師的手澤的各種植物紛陳在面前,一種激動的情緒湧上心頭,彷彿來到聖潔的殿堂。平常的園圃也見得多了,而眼前的園圃似乎完全不是那麼樣,中間滿惦著天真的意趣與勞動的愉快,一張葉子的翻動,一朵花兒的點頭,彷彿都是手種它們的人投入新生活的標記。不禁想到將來服務的時候,也必須這麼辦才行,否則學校就沒有意思。

    「金小姐,你放假回來了?」

    驟然間一聲好鳥似的,她聽見悅耳的煥之的聲音;將來也必須這麼辦的意念便消散了,眼睛裡滿含著喜悅,向聲音來的方向望去。

    步道向左彎曲,在一叢高與人齊的麻的側邊,有個茅亭,亭中煥之的身影從麻葉間可以窺見。他舉起右手招著,正走出亭子來。

    「啊,倪先生!我參觀你們的農場來了。你們的農場這樣新鮮有味;這裡鎮上的孩子應當驕傲,他們有獨有的幸福。」

    金小姐的聲音裡帶著掩飾不了的高興;同時步子加快了,身體擺動的姿態像一陣輕快溫柔的風,映在地上的長長的斜影見得很可愛。這時候她要是反省的話,對於自己的神態一定會驚異;每一回放假歸來,初見兄嫂,決不是這麼一副樣子;這是女兒看見了久別的母親,情不自禁,簡直要把整個自己投入母親懷裡的神態。

    煥之走到金小姐面前。彼此都站住了。他用清湛的眼睛看著她,透入底裡地重讀那深刻在心頭的印象。血液似乎增加了什麼力量,跳動得快而且強。像矜持又像快適的感覺彷彿頑皮的手爪,一陣陣搔他,使他怪不好過。這中間閃現的意念是「她來了!她果然來了!」昨晚樹伯無意中說到妹妹明天回來時,他就猜想她會去找他;現在,面前站著個素衫黑裙風致明艷的人,那預感不是應驗了麼?

    他一時找不到一句適當的話,來表達他因她的到來而引起的心情,只得承著她的上文說:「農場總算辦起來了,但經過不少的波折呢。」

    他說著,低頭默歎。他一想起那委曲求全的解決障礙的故事,就禁不住生氣;事情雖然過去了,而受欺侮的印記卻好像永久蓋在他身上,也永久蓋在全校每個人身上。但假如不那麼辦,就連一點兒革新的萌芽都不得生根,更不用說逐步逐步地擴充。能說冰如錯了麼?能說那出主意的算學教師錯了麼?他用對親戚朋友訴說衷心甘苦的真摯態度說:「沒有法子,社會是那樣的一種社會!任你抱定宗旨,不肯放鬆,社會好像一個無賴的流氓,總要出來兜攔,不讓你舒舒服服走直徑,一定要你去找那彎曲迂遠的小路。」

    金小姐眼睛張大了,疑異地看著煥之含愁的眼睛,再往裡看,要看透他內在的心;一句問語含蓄在她的眼光裡:「怎麼,你果真彈動了另外一條絃線了?」

    「這且不談,」煥之來了甜蜜的回憶,憤懣從眼睛裡消逝,臉上呈現溫和的微笑,「春間我說要把農場實施的情形寫信告訴金小姐,金小姐說回來時面談;現在回來了,大概樂意聽我的陳說吧?」

    「倪先生真記得牢,」金小姐抬眼一笑;心靈上好像受到十分親密的撫慰,只覺軟酥酥的。四圍的景物花草似乎完全消失了,惟見對面那英秀可喜的青年,從他的嘴裡將吐出新鮮名貴的教育經驗。

    「這哪裡會忘?」煥之懇切地說。

    金小姐又一笑,兩排牙齒各露出潔白的一線,在煥之眼裡像奇跡顯現似地那麼一亮;但是她隨即把頭低下了。

    煥之指點著說:「這裡的一切規劃,像分區,築路,造亭子,種這種那種植物,不單是我們教員的意思,完全讓學生們一同來設計。那意義是理想的教育應該是『開源的』;源頭開通了,流往東,流往酉,自然無所不宜。現在一般的教育卻不是這樣,那是『傳授的』;教師說這應該怎麼做,學生照樣學會了怎麼做,完了,沒有事了。但是天下的事物那麼多,一個人需要應付的情勢變化無窮;教師能預先給學生一一教會麼?不能,當然不能。那末何不從根本上著手,培養他們處理事物應付情勢的一種能力呢?那種能力培養好了,便入繁複變化的境界,也能獨往獨來,不逢挫失;這是開源的教育的效果。我們要學生計劃農場的一切,願望原有點兒奢,就是要收這樣的效果。計劃云云無非借題發揮,所以非農家子弟也不妨用心思,將來不預備進農業學校的也可以用心思。這正像練習踢足球,粗看起來,好像只求成為運動會中的健兒;但練習久了,卻在不知不覺之間,養成了公正勇敢合群等等的美德。」

    金小姐偷看了煥之一眼;像聽完全信服的教師的講授一樣,聽他的話有一個個字都嚥了下去的感覺。她十分肯定地說:「確實應該這樣,應該這樣。不然,枝枝節節地『傳授』,哪裡配得上教育這個名詞?」

    「我們計劃停當了,」煥之舞動著右臂給自己的話助勢,「就開始農作。鋤頭、鶴嘴、畚箕等等東西拿在手裡,我們的心差不多要飛起來了;——我們將親近長育萬物的土地,將嘗味淌著汗水勞動的滋味,將看見用自己的力氣換來的成績!學生的家屬固然有好些不贊成這件事,但十個學生倒有十二個喜歡,因為中間有幾個比別人加倍地高興。我們按時令下種,移苗,就佈置成眼前這樣的格局。又相機適宜地澆水加肥,又把所做的工作所有的觀察詳細記載上《農場日誌》。學生做這些事,那樣地勤奮,那樣地自然,那樣地不用督責,遠超過對於其他作業。他們全不覺得這是為了教育他們而特設的事,只認為這是他們實際生活裡最可愛的境界,自然一心依戀,不肯離開了。什麼芽兒發了,什麼花兒開了,在他們簡直是驚天動地的新奇,用著整個的心來留意,來盼望,來歡喜!」

    假如把他的談話想像成一種植物,那末這一段就是爛漫地開著的花。金小姐似乎望見了那花的明耀的笑靨,她的臉上現出神往的光彩。但是一縷疑念立刻潛入她的心,她關切地問:「那末為什麼……」她嚥住了,幸喜自己還沒說出「闌珊」一類的字眼,改口說,「那末實施的經過是十分圓滿。這在教育工作者,尤其是擔負全責的倪先生,該是永遠不會消亡的愉快。」

    「這個……」煥之躊躇了。在他成功的喜悅裡,近來浮上了一片黑影;雖然只是淡淡的,並沒遮掩了喜悅的全部,但黑影終於是「黑的」影啊!

    他看見學生們拿著應用的農具在農場上徘徊,看看這裡那裡都不用下手,只好隨便地甚至不合需要地澆一點水完事。又看見他們執著筆桿寫《農場日誌》,帶著虛應故事的神情,玩忽地塗上「今日與昨日同,無新鮮景象」的句子。他們熱烈的興致衰退了,懇切的期望鬆懈了;「今天要農作,但農作有什麼事做呢!」這樣的話在他們中間流傳了。見到了這些,當然該設法補救。但是,他們需求的是天天變換的新鮮,而植物的生命過程卻始終在潛移默化之中,粗略地看,幾乎永遠是「今日與昨日同」;他們喜歡的是繼續不斷的勞作,而農場只有十七八畝地,如其每個學生要天天有工作做,就只有無聊地澆一點水。說農場不應該興辦麼?那萬不能承認;對於這樣另闢蹊徑的教育宗旨與方法,自己確有堅強的信念。說規劃得不夠妥善麼?也似乎未必盡然;這類規劃本沒什麼艱深,何況又曾竭盡了全校師生的心思。然而沒有料到,興奮以後的倦怠與熟習以後的玩忽終於出現了,像在完美的文章裡添上討厭的不可愛的句子,那是何等悵惘的事情!有好幾回,望著那些默默地發榮滋長的花草,竟發生一種酸味的淒然的感覺,致使自己疑訝起來,彷彿也染上那種倦怠與玩忽了。

    不僅是農作,就像對於學生演戲這件事,也從興奮喜悅之中撞見了同樣的黑影。他永遠忘不了那最受感動的一回。從近出的《新青年》雜誌上看到莫泊桑的小說《二漁夫》的翻譯,大家都說很適宜於表演,甚至徐佑甫也點頭說「頗有激勵的意思」;於是讓學生把小說改編成戲劇的形式,練習了幾天,然後開演。演到後半,兩個釣徒給德國軍隊捉住了;因為始終不肯說出法軍防地的口令來贖回自己的生命,就被牽去面對著十二個德國兵瞄準的槍口。一個哀酸地歎一口氣,含淚的眼睛瞅著旁邊的同命運的同伴,顫聲說:「蘇活哥,再會了!」那同伴回報他一個祈禱似的仰視,懇切地喊,「麻利沙哥,再會了!」——看到那地方,心完全給緊張淒涼的戲劇空氣包圍住了,眼淚不禁滾了下來。但是就只有那一回;此外都平平淡淡,不感很深的興趣。還有幾次,戲劇的題材是民間故事,只是照樣搬演,很少剪裁佈置的工夫;演來又極隨便,令人想起職業的「文明新戲」的惡劣趣味。看了那些,同時就這樣地想,「來了,倦怠與玩忽都來了!」

    這就算是改革的失敗麼?當然不能;從好的一方面看,舊的教育決不會有那樣的表現。但是在理想中以為效果應當十分圓滿的,為什麼實際上卻含著缺陷的成分?又想到自己不該這樣脆弱;有缺陷不妨彌補,走的路沒有錯,希望總不是騙人,為什麼竟會萌生頹喪的心情呢?於是努力振作自己,希望恢復到春間那樣,樂觀,簡單地惟知樂觀。可是總辦不到;時時有一縷愁煩,像澄清的太空中的雲翳一樣,玷污了心的明淨。

    「這個,」一片黑影在他心裡掠過,他無力地說,「卻也不盡然。剛才說的,是最美滿的部分,譬如吃甘蔗,是最鮮甜的一節。也有不很可口的地方呢。我現在相信,理想當中十分美滿的,實現的時候會打折扣!」他就把愁煩的因由一一訴說了。

    「這決不是原則上有什麼錯誤,」金小姐聽罷,這才恍然,連忙用安慰的聲調說。

    「是呀,我也相信原則上沒有錯。」

    「只因為倪先生希望太切了,觀察太深了,所以從美滿中發現了不滿。若叫普通的參觀人來看,正要說『游夏不能贊一詞』呢。」

    她接著又熱切地說:「就認那些是不滿,倪先生和冰如先生還不能想出妥善的主意來彌補麼?眼前有這樣一個充滿生意的農場,總之是理想教育可以成功的憑證,應該無條件地愉快。」

    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不願意他懷著絲毫的愁煩,對他說話總偏於安慰的意思。同時她想他是著眼在更精深更切實的處所了;眼前的愁煩是蛻化期間應有的苦悶,超越了這一段期間,自然會入於圓融無礙的境界;於是送過欽仰的眼波望著他。

    煥之聽了金小姐的解慰,思想被引進另一個境界。希望太切了,觀察太深了,或者是確實的吧?現在看到的一些現象,實際上算不得倦怠與玩忽吧?自己卻神經過敏地以為撞見黑影了,心境煩擾了好些日子,豈不是無謂?而把這些對金小姐完全訴說出來,更覺得又抱歉又懊悔,好像將不能證實的傳聞去動搖別人的心一樣。因此帶著羞愧的神情說:「應該無條件地愉快;是呀,我們到底做起頭了!」

    「接著一個長期的暑假就要來了。」

    「金小姐的意思是說在暑假中可以再來審慎設計,從新考量麼?」他這樣說,心裡盼望餘下的結束功課的一星期飛逝地過去,自己便回到家裡,整理一間安靜的書室,在裡邊專心翻讀關於教育的書;又想不回家去,就住在校裡過夏也好,這樣可以每天同冰如討論,又可以照料農場的一切,而且也……

    「我不是說你們以前幹的一定有錯;不過說暑假裡加一番詳細的研究,可以搞得更好。」

    斜陽把人影拉得更長了。煥之忽然覺察自己的影子同她的影子重疊在一起,幾乎成為一個了;一種微妙的感覺主宰著他,使他睜著近乎迷醉的眼,重又向她端詳。一排新挑的額發彷彿大晴天閒逸地停在遠處的青雲;兩顆眼瞳竟是小仙人的洞窟,璀璨地閃著珍寶的光;那淡紅的雙頰上,浮著甜蜜的明慧的淺笑,假如誰把臉兒貼上去,那是何等幸福何等艷麗的夢啊!而一雙苗條的手拈弄著白夏布衫的下緣,絲緞鞋的後跟著地,兩個腳尖慢慢地向左向右移轉,這中間表白她心頭流蕩著無限的柔情。

    他從來不曾看見她有今天這樣美,也從來不曾有這樣強烈的感覺,只想把整個自己向她粘貼過去。他的鼻子上略微出著汗,但兩隻手似乎有點兒冷,而且不很捏得攏來;心房是突突地急跳,自己聽得見那種不平靜的聲音。

    他的身子聳一聳,興奮地說:「暑假裡我不預備回去。」

    「那好極了!」金小姐無意地流露了心聲,臉上更染上一層紅暈,差不多與亭子那邊盛開的夾竹桃一樣顏色。

    「為什麼?」煥之有意問一句。

    「下學期我們要實習了;我自覺懂得太少,不夠應用;倪先生在這裡,可以常常請教。」金小姐用青年女郎天真爛漫的態度來掩飾骨子裡的不自然。

    「說什麼請教?我願意把自己想的同別人談談,也喜歡聽聽別人想的;但是除了冰如先生,談話的人太少了!金小姐,你不要說請教,就說同我談話,行麼?」

    「行固然行。但我確實佩服你們的主張和辦法,說請教也不是虛矯的話。」金小姐說罷,飄逸地旋一轉身,隨即撫愛似地玩弄那手掌形的麻葉。

    「金小姐,你才可以佩服呢,」煥之略微湊近金小姐,語聲柔和,可是有點兒發抖。「我好些時心頭煩擾,覺得很沒趣,力自振作,又不見效果;此刻你來了,只這麼短短的幾句話,就把我振作起來了。我依然是個樂觀主義者了,我昂著胸承受希望的光輝。」

    他轉身向西,全身沐著夕陽的溫和的金光。

    金小姐非意識地摘下一小片麻葉,用兩個指頭夾著在空中舞動,回轉身問煥之說:「真的麼?我不相信我的話有這麼大的功效。」雖然這樣說,欣幸成功的意思已經含蓄在語氣之間,甚至還帶著「我的話竟有這樣大的功效」的誇耀心情。

    「我真盼望每逢感到煩擾時,金小姐就用名貴的幾句話給我開導呢!」是煥之的熱誠的回答。

    這一句話,好像那生翅膀的頑皮孩子的一箭,不偏不倚正射中金小姐的心窩。她喝醉了酒似的,渾身酥酥麻麻,起一種不可名狀的快感;同時,一種幾乎是女郎的本能的抗拒意識也湧現了,她知道這一齣戲再演下去將是個怎樣的場面,而阻止這個場面的實現是她的責任。她不能說什麼,只好遙對著亭子那邊的夾竹桃出神。

    一時兩人都沉默了。晚風拂過,花草的葉子瑟瑟作響,帶著涼爽的意味。有純粹本鎮口音的歌聲從學校旁側那條河邊送來,是漁人在那裡投網打魚,唱著消遣;這工作將延續到明天早上才歇呢。

    「談話的人太少了!」煥之反覆詠歎地重說剛才說的一句話,總算把沉默衝破了。「亭子裡有竹椅子,我們可以去坐坐,再談一會。」

    於是兩人一同到亭子裡,八字分開地坐下,朝著亭外一座小火山似的一叢夾竹桃。東方天邊的雲承著日光,反射鮮明的紅色,燦爛而有逸趣,使金小姐時常抬起頭來。

    他們從談話的人少談到彼此的朋友,從朋友談到家庭。煥之說可惜鎮上沒有相當房子的出租,不能迎接母親來同住。這觸動了金小姐的傷感,嘴裡不說,心裡嫉妒地想,煥之有母親,她卻沒有。隨後提到樹伯。煥之說,不客氣地批評起來,像樹怕那樣的人固然沒有什麼不好,但不是值得佩服的;因為他只有一個狹小的現實世界,一個家庭,一份家產,一個鄉鎮,他的一切言動都表示他只是那個狹小世界裡的人民。金小姐同意煥之的批評,不過加上說,哥哥待她很好,而嫂嫂的情分也不亞於哥哥,這很難得。

    後來談到《新青年》雜誌上成為討論中心的文學改良問題。

    「當然要改良,」煥之的神情頗激昂,「內容和形式,都需要改良。自來所謂大家的文章,除掉衛道的門面話,抄襲摹擬而來的虛浮話,還剩些什麼東西?無論詩詞散文,好久好久已墮入虛矯、做作、淺薄、無聊的陷阱;嚴格地說,那樣的東西就不配叫文學!」

    「他們主張用白話寫文章呢。」

    「我很贊成用白話寫文章。我們嘴裡說的是白話,腦子裡想的凝成固定的形式時也依靠白話,為什麼寫下來時卻要轉換成文言呢?寫白話,達意來得真切,傳神來得妙肖。真切和妙肖是文學所需求的;不該用白話來作文學的工具麼?」

    「我想,改用了白話,在教育上有大大的幫助。」

    「當然。我們現在教國文,最是事倍功半的事;一課一課地教下去,做的是什麼?哈!笑話極了,無非註釋講解的工夫。如果改用白話,一切功課就減少了文字上的障礙;在國文課,就可以從事文學的欣賞,思想的鍛煉,文法的練習,好處不在小呢。——不過這是伴隨的效果。主張改良文學用白話寫文學作品,原不專注在這上邊;只從文學本身及其將來著想,自然歸到不得不改良的結論。」

    「倪先生,你看這種主張能得到大眾的支持麼?反對的人很不少呢。」

    「哪一種革新的運動不受人反對?」煥之連類想起春間的農場風潮,言下頗有感慨。「但是我相信文學改良終於會成為一種思潮;我彷彿感覺到舉起胳臂會合到這個旗幟下的人們已經提起他們的腳步了。而且,這種思潮將衝擊到別的方面去,不僅改良文學而已。」

    「這是預言,待將來看應驗不應驗。」

    「就如婦女,我們現在想起來,因為風俗習慣的拘束,感受的痛苦和不平不知有多少。對於婦女問題,不該也發生一種改革的思潮麼?」

    「女子吃虧在求知識的機會不能與男子平等,故而不容易獨立,自由。」金小姐說這一句,對於自己能進師範學校,而且年底就要畢業了,感到滿足甚至於驕傲的心情。

    「這當然不錯,不過沒有這樣簡單。」煥之的話停止了,思想同瓜蔓一樣爬開來,又模糊又紛繁;捉住中間的一段一節如戀愛婚姻之類的題目來談,是眼前熱切的慾望。但是那些不比文學改良論,尤其因為面對的是不僅相與談談的金小姐,一時竟難於發端。早就不平靜的心更像有什麼東西壓在上面了。

    陽光完全消逝了,天空現出和平的暗藍色。植物全都蒼然,籠上一層輕煙,形象就模糊起來。亭子裡對坐著的兩個人似乎都不想站起來;此情此景是怎樣的一種況味,彼此感覺也同暮色一樣朦朧。

    煤屑路上有人走來了。從那腳聲,煥之知道是水根。

    「倪先生,吃晚飯了,」水根沒走到亭前,就停步用重濁的聲音叫喚。

    他固定了回轉身去的姿勢,又說:「張勳打到北京,宣統小皇帝又坐龍廷了;他們剛看了報,報上那樣說。」

    「什麼!有這樣的事!」煥之霍地站起來,覺得眼前完全黑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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