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城 第58章 八駿圖 (2)
    我不久或過××來,我想看看,那個「我極愛她她可毫不理我」的瑗瑗。三年來我一切完了。我看看她,若一切還依然那麼沉悶,預備回鄉下去過日子,再不想麻煩人了。我應當保持一種沉默,到鄉下生活十年,把最重要的一段日子費去。×,你若是個既不缺少那種好心也不缺少那種空閒的人,我請你去為我看看她。我等候你一個信。你隨便給我一點見她以後的報告,對於我都應當說是今年來最難得的消息。

    再過兩年我會不會那麼活著?

    一切人事皆在時間下不斷的發生變化。第一,這個×去年病死了。第二,這個瑗瑗如今已成達士先生的未婚妻。第三,達士先生現在已不大看得懂那點日記與那個舊信上面所有的情緒。

    他心想:人這種東西夠古怪了,誰能相信過去?誰能知道未來?舊的,我們忘掉它。一定的,有人把一切舊的皆已忘掉了,卻剩下某時某地一個人微笑的影子還不能夠忘去。新的,我們以為是對的,我們想保有它,但誰能在這個人間保有什麼?

    在時間對照下,達士先生有點茫然自失的樣子。先是在窗邊癡著,到後來笑了。目前各事彷彿已安排對了。一個人應知足,應安分。天慢慢的黑下來,一切那麼靜。

    瑗瑗:

    暑期學校按期開了學。在校長歡迎宴席上,他似莊似諧把遠道來此講學的稱為「千里馬」;一則是人人皆赫赫大名,二則是不怕路遠。假若我們全是千里馬,我們現在住處,便應當稱為「馬房」了!我意思同校長稍稍不同。我以為幾個人所住的房子,應當稱為「天然療養院」才能名實相副。你信不信,這裡的人,從醫學觀點看來,皆好像有一點病。(在這裡我真有個醫生資格!)我不是說過我應當極力逃避那些麻煩我的人嗎?可是,結果相反,三天以來同住的七個人,有六個人已同我很熟習了。我有時與他們中一個兩個出去散步,有時他們又到我屋子裡來談天,在短短時期中我們便發生了很好的友誼。教授丁,丙,乙,戊,尤其同我要好。便因為這種友誼,我診斷他們都是病人。我說的一點不錯,這不是笑話。這些教授中至少有兩個人還有點兒瘋狂,便是教授乙同教授丙。

    我很覺得高興,到這裡認識了這些人,從這些專家方面,學了許多應學的東西。這些專家年齡有的已經五十四歲,有的還只三十左右。正彷彿他們一生所有的只是專門知識,這些知識有的同「歷史」或「公式」不能分開,因此為人顯得很莊嚴,很老成。但這就同人性有點衝突,有點不大自然。一個不到三十歲的小說作家,年齡同事業,從這些專家看來,大約應當屬於「浪漫派」。正因為他們是「古典派」,所以對我這個「浪漫派」發生了興味,發生了友誼。我相信我同他們的談話,一面在檢察他們的健康,一面也就解除了他們的「意結」。這些專家有的兒女已到大學三年級,早在學校裡給同學寫情書談戀愛了,然而本人的心,真還是天真爛漫。這些人雖富於學識,卻不曾享受過什麼人生。便是一種心靈上的慾望,也被抑制著,堵塞著。我從這兒得到一點珍貴知識,原來十多年大家叫喊著「戀愛自由」這個名詞,這些過渡人物所受的刺激,以及在這種刺激之下,藏了多少悲劇,這悲劇又如何普遍存在。

    瑗瑗,你以為我說的太過分了是不是?我將把這些可尊敬的朋友神氣,一個一個慢慢的寫出來給你看。

    達士

    教授甲把達士先生請到他房裡去喝茶談天,房中佈置在達士先生腦中留下那麼一些印象:房中小桌上放了張全家福的照片,六個胖孩子圍繞了夫婦兩人。太太似乎很肥胖。

    白麻布蚊帳裡,有個白布枕頭,上面繡著一點藍花,枕旁放了一個舊式扣花抱兜。一部《疑雨集》,一部《五百家香艷詩》。大白麻布蚊帳裡掛一幅半裸體的香煙廣告美女畫。

    窗台上放了個紅色保腎丸小瓶子,一個魚肝油瓶子,一貼頭痛膏。

    教授乙同達士先生到海邊去散步。一隊穿著新式浴衣的青年女子迎面而來。切身走過,教授乙回身看了一下幾個女子的後身,便開口說:

    「真希奇,這些女子,好像天生就什麼事都不必做,就只那麼玩下去,你說是不是?」

    「…………」

    「上海女子全像不怕冷。」

    「…………」

    「寶隆醫院的看護,十六元一月,新新公司的售貨員,四十塊錢一月。假若她們並不存心抱獨身主義,在貨台邊相攸的機會,你覺不覺得比病房中機會要多一些?」

    「…………」

    「我不瞭解劉半農的意思。女子文理學院的學生全笑他。」

    走到沙灘盡頭時,兩人便越馬路到了跑馬場。場中正有人調馬。達士先生想同教授乙穿過跑馬場,由公園到山上去。教授乙發表他的意見,認為那條路太遠,海灘邊潮水盡退,倒不如濕砂上走走有意思些。於是兩人仍回到海灘邊。

    達士先生說:

    「你怎不同夫人一塊來?家裡在河南,在北京?」

    「…………」

    「小孩子讀書實在也麻煩,三個都在南開嗎?」

    「…………」

    「家鄉無土匪倒好。從不回家,其實把太太接出來也不怎麼費事;怎不接出來?」

    「…………」

    「那也很好,一個人過獨身生活,實在可以說是灑脫,方便。但是,有時不寂寞嗎?」

    「…………」

    「你覺得上海比北平好?奇怪。一個二十來歲的人,若想胡鬧,應當稱讚上海。若想唸書,除了北平往哪裡走?你覺得上海可以——?」

    那一隊青年女子,恰好又從浴場南端走回來。其中一個穿著件紅色浴衣,身材豐滿高長,風度異常動人。赤著兩腳,經過處,濕砂上便留下一列美麗的腳印。教授乙低下頭去,從女人一個腳印上拾起一枚閃放珍珠光澤的小小蚌螺殼,用手指輕輕的很情慾的拂拭著殼上粘附的砂子。

    「達士先生,你瞧,海邊這個東西真美麗。」

    達士先生不說什麼,只是微笑著,把頭掉向海天一方,眺望著天際白帆與煙霧。

    哲學教授丙,從住處附近山中散步回到宿舍,差役老王在門前交給他一個紅喜帖,「先生,有酒喝!」教授丙看看喜帖是上海×先生寄來的。過達士先生房中談閒天時,就說起×先生。

    「達士先生,你寫小說我有個故事給你寫。民國十二年,我在杭州××大學教書,與×先生同事。這個人您一定聞名已久。這是個從五四運動以來過了好一陣戲劇性熱鬧日子的人物!這×先生當時住在西湖邊上,租了兩間小房子,與一個姓×的愛人同住。各自佔據一個房間,各自有一鋪床。兩人日裡共同吃飯,共同散步,共同作事讀書,只是晚上不共同睡覺。據說這個叫作『精神戀愛』。×先生為了闡發這種精神戀愛的好處,同時還著了一本書,解釋它,提倡它。性行為在社會引起糾紛既然特別多,性道德又是許多學者極熱烈高興討論的問題。當時倘若有只公雞,在母雞身邊,還能作出一種無動於中的閹雞樣子,也會為青年學者注意。至於一個男人,能夠如此,自然更引人注意,成為了不起的一件大事了。社會本是那麼一個凡事皆浮在表面上的社會,因此×先生在他那份生活上,便自然有一種偉大的感覺,日子過得彷彿很充實。分析一下,也不過是佛教不淨觀,與儒家貞操說兩種鬼在那裡作祟罷了。

    「有朋友問×先生,你們過日子怪清閒,家裡若有個小孩,不熱鬧些嗎?×先生把那朋友看得很不在眼似的說,嗨,先生,你真不瞭解我。我們戀愛哪裡像一般人那種獸性;你真是——有眼不識泰山。你沒看過我那本書嗎?他隨即送了那朋友一本書。

    「到後丈母娘從四川遠遠的跑來了,兩夫婦不得不讓出一間屋子給丈母娘住。兩人把兩鋪床移到一個房中去並排放下。另一朋友知道了這件事,就問他,×先生如今主張變了吧?×先生聽到這種話,非常生氣的說,哼,你把我當成畜生!從此不再同那個朋友來往。

    「過了一年,那丈母娘感覺生活太清閒,那麼過日子下去實在有點寂寞,希望作外祖母了。同兩夫婦一面吃飯,一面便用說笑話口氣發表意見,以為家中有個小孩子,麻煩些同時也一定可以熱鬧些。兩夫婦不待老母親把話說完,同聲齊嚷起來:『娘,你真是無辦法。怎不看看我們那本書?』兩夫婦皆把丈母娘當成老頑固,看來很可憐。以為沒受過高等教育的人,除了想兒女為她養孩子含飴弄孫以外,真再也沒有什麼高尚理想可言!

    「再過一陣,女的害了病;害了一種因貧血而起的某種病。×先生陪她到醫生處去診病。醫生原認識兩人,在病狀報告單上稱女的為×太太,兩夫婦皆不高興,勒令醫生另換一紙片,改為×小姐。醫生一看病人,已知道了病因所在,是在一對理想主義者,為了那點違反人性的理想把身體弄糟了。要它好,簡便得很。醫生有作醫生的義務,就老老實實把意見告給×先生。×先生聽完,一句話不說,拉了女的就走。女的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先生說,這傢伙簡直是一個流氓,一個瘋子,哪裡配作醫生。後來且同別人說,這醫生太不正經,一定靠賣春藥替人墮胎討生活。我要上衙門去告他。公家應當用法律取締這種壞蛋,不許他公然在社會上存在,方是道理。

    「於是女人另換醫生服中藥,貝母當歸煎劑吃了無數,延纏半年,終於死去了。×先生在女的墳頭立了一個紀念碑,石上刻著字:我們的戀愛,是神聖純潔的戀愛!當時的社會是不大吝惜同情的,自然承認了這件事。凡朋友們不同意這件事的,×先生就覺得這朋友很卑鄙齷齪,不瞭解人間戀愛可以作到如何神聖純潔與美麗,永遠不再同那個朋友往來。

    「今天我卻接到這個喜帖,才知道原來×先生八月裡在上海又要同上海交際花結婚了,有意思。潮流不同了,現在一定不再堅持那個了。」

    達士先生聽完了這個故事,微笑著問教授丙:

    「丙先生,我問你,你的戀愛觀怎麼樣?」

    教授丙把那個紅喜帖折疊成一個老豬頭。

    「我沒有戀愛觀。我是個老人了,這些事應當是兒女們的玩意兒了。」

    達士先生房中牆壁上掛了個希臘愛神照片,教授丙負手看了又看,好像想從那大理石胴體上凹下處凸出處尋覓些什麼,發現些什麼。到把目光離開相片時,忽然發問:

    「達士先生,你班上有個楊秀青,是不是?」

    「有這樣一個人。你認識她?這個女孩子真是班上頂美的……」

    「她是我的內侄女。」

    「哦,您們是親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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