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您要到海邊去玩,從草坪走去,穿過那片樹林子,就是海。」
「先生,您想遠遠的看海,瞧,草坪西邊,走過那個樹林子——那是加拿大楊樹,那是銀杏樹,從那個銀杏樹夾道上山,山頭可以看海。」
「先生,他們說,青島海比一切海都不同,比中國各地方海美麗。比北戴河呢,強過一百倍;您不到過北戴河嗎?那裡海水是清的,渾的?」
「先生,今天七月五號,還有五天學校才上課。上了課,你們就忙了,應當先看看海。」
青島住宅區××山上,一座白色小樓房,樓下一個光線充足的房間裡,到地不過五十分鐘的達士先生,正靠近窗前眺望窗外的景致。看房子的聽差,一面為來客收拾房子,整理被褥,一面就同來客攀談。這種談話很顯然的是這個聽差希望客人對他得到一個好印象的。第一回開口,見達士先生笑笑不理會。順眼一看,瞅著房中那口小皮箱上面貼的那個黃色大輪船商標,覺悟達士先生是出過洋的人物了,因此就換口氣,要來客注意青島的海。達士先生還是笑笑的不說什麼。那聽差於是解嘲似的說,青島的海與其他地方的海如何不同,它很神秘,很不易懂。
分內事情作完後,這聽差搓著兩隻手,站在房門邊說:「先生,您叫我,您就按那個鈴。我名王大福,他們都叫我老王。先生,我的話您懂不懂?」
達士先生直到這個時候方開口說話:「謝謝你,老王。你說話我全聽得懂。」
「先生,我看過一本書,學校朱先生寫的,名叫《投海》,有意思。」這聽差老王那麼很得意的說著,笑瞇瞇的走了。天知道,這是一本什麼書。
聽差出門後,達士先生便坐在窗前書桌邊,開始給他那個遠在兩千里外的美麗未婚妻寫信。
瑗瑗:我到青島了。來到了這裡,一切真同家中一樣。請放心,這裡吃的住的全預備好好的!這裡有個照料房子的聽差,樣子還不十分討人厭,很歡喜說話,且歡喜在說話時使用一些新名詞,一些與他生活不大相稱的新名詞。這聽差真可以說是個「准知識階級」,他剛剛離開我的房間。在房間幫我料理行李時,就為青島的海,說了許多好話。照我的猜想,這個人也許從前是個海濱旅館的茶房。他那派頭很像一個大旅館的茶房。他一定知道許多故事,記著許多故事。我想當他作一冊活字典,在這裡兩個月把他翻個透熟。
我窗口正望著海,那東西,真有點迷惑人!可是你放心,我不會跳到海裡去的。假若到這裡久一點,認識了它,瞭解了它,我可不敢說了。不過我若一不小心失足掉到海裡去了,我一定還將努力向岸邊泅來,因為那時我必想起你,我不會讓海把我攫住,卻盡你一個人孤孤單單。
達士先生打量捕捉一點窗外景物到信紙上,寄給遠地那個人看看,停住了筆,抬起頭來時,窗外野景便朗然入目。草坪樹林與遠海,襯托得如一幅動人的畫。達士先生於是又繼續寫道:
我房子的小窗口正對著一片草坪,那是經過一種精密的設計,用人工料理得如一塊美麗毯子的草坪。上面點綴了一些不知名的黃色花草,遠遠望去,那些花簡直是繡在上面。我想起家中客廳裡你作的那個小墊子。草坪盡頭有個白楊林,據聽差說那是加拿大種白楊林。林盡頭便是一片大海,顏色彷彿時時刻刻皆在那裡變化;先前看看是條深藍色緞帶,這個時節卻正如一塊銀子。
達士先生還想引用兩句詩,說明這遠海與天地的光色。一抬頭,便見著草坪裡有個黃色點子,恰恰鑲嵌在全草坪最需要一點黃色的地方。那是一個穿著淺黃顏色袍子女人的身影。那女人正預備通過草坪向海邊走去,隨即消失在白楊樹林裡不見了。人儼然走入海裡去了。
沒有一句詩能說明陽光下那種一剎而逝的微妙感印。
達士先生於是把寄給未婚妻的第一個信,用下面幾句話作了結束。
學校離我住處不算遠,估計只有一里路。上課時,還得上一個小小山頭,通過一個長長的槐樹夾道。山路上正開著野花,顏色黃澄澄如金子。我歡喜那種不知名的黃花。
達士先生下火車時是上午七點二十分。到地把住處安排好了,寫完信,就過學校教務處去接洽,同教務長商量暑期學校十二個鐘頭講演的分配方法。很簡便的辦完了,就獨自一人跑到海濱一個小餐館吃了一頓很好的午飯。回到住處時,已是下午兩點了。便又起始給那個未婚妻寫信,報告半天中經過的事情。
瑗瑗:我已經過教務處把我那十二個講演時間排定了。所有時間皆在上午十點前。有八個講演,討論的問題,全是我在北京學校教過的那些東西。我不用預備就可以把它講得很好。另外我還擔任四點鐘現代中國文學,兩點鐘討論幾個現代中國小說家所代表的傾向。你想像得出,這些問題我上堂同他們討論時,一定能夠引起他們的興味。今天五號,過五天方能夠開學。
我應當照我們約好的辦法,白天除了上課堂上圖書館,或到海邊去散步以外,就來把所見所聞一一告給你。我要努力這樣作。我一定使你每天可以接到我一封信,這信上有個我,與我在此所見社會的種種。小米大的事也不會瞞你。
我現在住處是一座外表很可觀的樓房。這原是學校特別為幾個遠地聘來的教授佈置的。住在這個房子裡一共有八個人,其餘七個人我皆不相熟。這裡住的有物理學家教授甲,生物學家教授乙,哲學家教授丙,史漢專家教授丁,以及西洋文學史專家教授戊等等。這些名流我還不曾見面,過幾天我會把他們的神氣一一告訴你。
我預備明天到校長家去,我明天將到他那兒吃午飯。我猜想得到,這人一見我就會說:「怎麼樣,還可……?應當邀你那個來海邊看看!我要你來這裡不是害相思病,原就只是讓你休息休息,看看海。一個人看海,也許會跌到海裡去給大魚咬掉的!」瑗瑗,你說,我應如何回答這個人。下車時我在車站外邊站了一會兒,無意中就見到一種貼在閱報牌上面的報紙。那報紙登載著關於我們的消息,說我們兩人快要到青島來結婚。還有許多事是我們自己不知道的,也居然一行一行的上了版,印出給大家看了。那個作編輯的轉述關於我的流行傳說時,居然還附加著一個動人的標題:「歡迎周達士先生。」我真害怕這種歡迎。我擔心一會兒就會有人來找我。我應當有個什麼方法,同一切麻煩離遠些,才有時間給你寫信。你試想想看,假若我這時正坐在桌邊寫信,一個不速之客居然進了我的屋子猝然發問:「達士先生,你又在寫什麼戀愛小說!你一共寫了多少?是不是每個故事都是真的?都有意義?」這詢問真使人受窘!我自然沒有什麼可回答。然而一到第二天,他們仍然會寫出許多我料想不到的事情!他們會說:達士先生親口對記者說的。事實呢,他也許就從沒見過我。
達士先生離開××時,與他的未婚妻瑗瑗說定,每天寫一封信回××。但初到青島第一天,他就寫了三封信。第三封信寫成,預備叫聽差老王丟進學校郵筒裡去時,天已經快夜了。
達士先生在住處窗邊享受來到青島以後第一個黃昏。一面眺望窗外的草坪,——那草坪正被海上夕照烘成一片淺紫色。那種古怪色澤引起他一點回憶。
想起另外某一時,彷彿也有那麼一片紫色在眼底炫耀。那是幾張紫色的信箋,不會記錯。
他打開箱子,從衣箱底取出一個厚厚的雜記本子,就窗前餘光向那個書本尋覓一件東西。這上面保留了這個人一部分過去的生命。翻了一陣,果然的,一個「七月五日」標題的記事被他找出來了。
七月五日
一切都近於多餘。因為我走到任何一處皆將為回憶所圍困。新的有什麼可以把我從泥淖裡拉出?這世界沒有「新」,連煩惱也是很舊了的東西。
讀完這個,有一點茫然自失。大致身體為長途折磨疲倦了,需要一會兒休息。
可是達士先生一顆心卻正準備到一個舊的環境裡散散步。他重新去念著那個兩年前七月五日寄給南京的×請他代他過××去看看瑗瑗的一個信稿。那個原信是用暗紫色紙張寫的,那個信發出時,也正是那麼一個悅人眼目的黃昏。
這幾個人的關係是×歡喜他,他卻愛瑗瑗,瑗瑗呢,不討厭×。
當瑗瑗聽人說到×極愛達士先生時,瑗瑗便說:「這真是好事情。」然而人類事情常常有其相左的地方,上帝同意的人不同意,人同意的命運又不同意。×終於懷著一點兒悲痛,嫁給一個會計師了。×作了另外一個人的太太后,知道達士先生尚在無望無助中遣送歲月。便來信問達士先生,是不是要她作點什麼事。她很想為他效點勞。因為她覺得他雖不愛她,派她作點事,尚可借此證明他還信任她。來信說得多婉委,多可憐!當時他被她一點點隱伏著的酸辛把心弄軟了,便寫了個信給×托她去看看瑗瑗。這個信不單是信任×,同時也就是告給×,莫用過去那點幻想折磨她自己。
×,你信我已見到了,一切我都懂。一切不是人力所能安排的,我們總莫過分去勉強。我希望我們皆多有一分理知,能夠解去愛與憎的纏縛。
聽說你是很柔順貞靜作了一個人的太太,這消息使熟人極快樂。……死去了的人,死去了的日子,死去了的事,假若還能折磨人,都不應當留在人心上來受折磨。所以,一個不善忘的人,如果企想「幸福」,最先應當學習就是善忘。我近來正在一種逃遁中生活,希望從一切記憶圍困中逃遁。與其盡回憶把自己弄得十分軟弱,還不如保留一個未來的希望較好。
謝謝你在來信上提到那些故事,恰恰正是我討厭一切寫下的故事的時節。一個人應當去生活,不應當盡去想像生活!若故事真如你稱讚的那麼好,也不過只證明這個拿筆的人,很願意去一切生活裡生活,因為無用無能,才轉而來虐待那一隻手罷了。
你可以寫小說,因為很明顯的事,你是個能夠把文章寫得比許多人還要好的女子。若沒有這點自信力,就應當聽一個朋友忠厚老實的意見。家庭生活一切過得極有條理,拿筆本不是必需的事。為你自己設想可不必拿筆;為了讀者,你不能不拿筆了。中國還需要這種人,忘了自己的得失成敗,來做一點事情。我聽人說到你預備去當傷兵看護,實際上你的長處可以當許多男子受傷靈魂的看護,後者職務實在比你去伺候傷兵還精細在行。你不覺得你寫點文章比掉換繃帶方便些?你需要一點自覺,一點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