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打更人劉老四,在校後小更棚裡喝完了四兩燒酒,憑他的老經驗,知道已十二點,就拿了木梆子沿校牆托托托敲去。一面走一面想起給他酒喝的幾個小哥兒的事情,十分好笑。十年前每晚上有一個年青小哥兒從裱畫鋪小寡婦熱被裡逃出,跑回學校來,爬過學校圍牆時,這好人還高高的提起那個燈籠照著,免得爬牆那一個跌落到牆內泥溝裡去。他原歡喜喝一杯酒,這種同情和善意就可得到不少酒喝。世界成天變,袁世凱,張勳,吳佩孚,張作霖,輪流佔據北京城,想坐金鑾寶殿總坐不穩。學校呢,人事上也大不相同,除了老校長,其餘都變而又變。那爬牆頭小哥兒且居然從外國回來作訓育主任了。世界雖然老在變,有一件事可不曾變,就是少數學生爬牆的行為還好好保存下來。不過這件事到用著巡夜的幫助時,從前用的是燈籠,如今用的是手電燈罷了。他心想,一個人有一個人的衣祿,說不準簿籍上自己名分下還有五十壇燒酒待註銷,喝夠了才會倒下完事。
打更的走到圍牆邊時,正以為今晚上未必有人爬牆,抬頭一瞧,牆頭上可恰好正騎了兩個黑影子。他故意大聲的詢問:
「什麼人?」
黑影之一說:「老劉,是我。你真是!」從聲音上他聽得出是張小胖。
「張少爺,你真嚇了我一跳。我以為是兩個賊,原來是——」其中之另一個又說:「你以為是賊,這學校會有賊?給你兩瓶酒壓驚,你可不用嚇了。把你那電筒照照我。不許告給誰。我們回來取點東西,等會兒還得出去,你在這兒等著我們!」聲音也怪熟,是小阮。兩個年青小哥兒跳下了牆,便直向宿舍奔去。
打更的望著這兩個年青小哥兒黑影子只是笑,當真蹲在那兒等候他們。
他算定這等候對他有好處。他無從拒絕這種好處。
小阮與張小胖分手後,小阮走進第八宿舍,宿舍中還有個同學點上洋燭看小說。便走到一個正睡著做夢、夢中吃鴿子蛋的學生床邊,咬耳朵叫醒了那學生。兩人原來是叔侄,睡覺的一個是小叔叔,大家叫他大阮。
「七叔,幫我個忙,把你那一百塊錢借給我。我得『高飛遠——』我出了事情,三十六計,走為上計,不走不成!」
「為什麼?你又在學校裡胡鬧了?」
「不是在學校裡打架。我闖了禍,你明天會知道的。趕快把那一百塊錢借給我吧,我有用處!」
「不成,我錢有別的用處。我得還大衣賬,還矮腳虎二十元,用處多咧。」
「你好歹借我八十,過不久會還你,家裡下月款來算你的。我急要錢,有錢才好走路!有八十我過廣東,考黃埔軍官學校去。不然也得過上海,再看機會。我不走不成!」
「你拿三十夠了吧?我『義興和』欠款不還,消費社總得結結賬!」
「那就借六十給我。我不能留在學校,即刻就得走路!」
大阮被逼不過,一面又十分需要睡眠,勉勉強強從床裡邊摸出了那個錢皮夾,數了十張五元頭的鈔票給小阮。小阮得過錢後,從洋服褲袋裡掏出了一件小小黑色東西,塞到大阮枕頭下去,輕輕的說:
「七叔,這個是十五號房張小胖的,你明天給我還他吧。我走了。你箱子裡我存的那個小文件,一早趕快燒了它,給人搜出可不是玩的。」因為那個看小說的同學已見著了他,小阮又走到那小說迷床邊去說「:「兄弟,對不起,驚吵你。再見!」
近視眼忙說:「再見,再見。」
小阮走出宿舍後,大阮覺得枕下硬硬的梗住頭頸,摸出來一看,才明白原來是支小手槍。猜出小阮一定在一點鐘前就用這手槍闖禍,說不定已打死了人,明早晨學校就要搜查宿舍。並且小阮寄存那個文件,先告他只是一些私信,臨走時卻要他趕緊燒掉,自然也是一種危險。但把兩件事多想想,就使大阮安心了。槍是張小胖所有物,學校中大家都知道張小胖是當地督辦的兒子,出亂子決不會成問題。文件一燒了事,燒不及也不會牽涉到自己頭上來。當真使大阮睡不著覺的還是被小阮借去了那五十塊錢。小阮平時就很會玩花樣,要錢用時向家裡催款,想得出許多方法。這次用錢未必不是故作張皇把錢騙去作別的用途。尤其糟的是手邊錢小阮取了五十,日前作好的預算完全被打破了。
至於小阮呢,出了宿舍越過操場到院牆邊時,見打更的還在那牆邊候著,摸出一張鈔票,塞在打更的手心裡:「老劉,拿這個喝酒吧。不許說我回來過,說了張少爺會一槍銃了你。」
「張少爺不出去嗎?」
「不出去了,喝你的酒去吧。」
「您不回來嗎?」
「我怎麼不回來?我過幾年會回來的!」
小阮爬牆出去後,打更的用手電燈光看看手中的鈔票,才知道原來是五塊錢,真是一個大利市。他明白他得對這事好好保守沉默。因為這個數目差不多是三十斤燒酒的價錢。把鈔票收藏到褲腰小口袋裡去,自言自語的說:
「一個人當真有一個人的衣祿,勉強不來。」
他覺得好笑。此後當真閉口不談這件事情。
早上六點鐘,一陣鈴聲把所有學生從迷胡睡夢裡揪回現實人間。
事務員跟著搖鈴的校役後面,到每個宿舍前邊都停一停,告給學生早上八點周會,到時老校長有話說,全體學生都得上風雨操場去聽訓。老校長訓話不是常有的事,於是各宿舍驟然顯得忙亂起來,都猜想學校發生了事情,可不知發生什麼事情。大阮一骨碌爬起來,就拿了小阮昨夜給他那個東西走到宿舍十五號去,見張小胖還躺在床上被窩裡。送給他那東西時,張小胖問也不問,好像早知道是小阮交還的,很隨意的把它塞到枕頭下,翻過身去又睡著了。大阮趕忙又回去燒那文件。事作完,拿了毛巾臉盆到盥洗室洗臉,見同學都談著開會事情。一個和張小胖同房和大阮同組的瘦個兒二年級學生,把大阮拉到廊下去,咬耳朵告大阮,昨晚上張小胖出外邊去,不知為什麼事,鬧了大亂子,手臂全被打青了,半夜裡才回轉宿舍。聽說要到南方去,不想讀書了。
大阮才明白還槍給張小胖時,張小胖不追問的理由。大阮心中著急,跑到門房去,找早報看,想從報上得到一點消息,時間太早,報還不來。七點半早報來了,在社會新聞版上還是不能發現什麼有關的消息。一個七十歲的老頭子窮病自殺了;一個童養媳被婆婆用沸水燙死了;一個人醉倒了,大罵奸臣誤國,這類成天有的消息顯然不是小阮應當負責的。
周會舉行時,老校長演說卻是學生應當敬愛師長一類平平常常的話。周會中沒有張小胖,也不見小阮。散會後訓育主任找大阮到辦公樓去,先問大阮,知不知道小阮出了事。大阮說不知道。訓育主任才告給大阮,小阮為一個女人脫離了他們一個什麼秘密組織,開槍打傷了市立中學一個歷史教員。那教員因別有苦衷,不敢聲張,但卻被鄰居告到區裡,有辦案的人到那人家問話,盤詰被傷理由,說不定要來學校找人。若小阮已走了,看看他宿舍裡有什麼應當燒的,趕快燒掉。原來這主任就是個××,當時的××原是半公開的,在告大阮以前,先就把自己應燒的東西處理過了。至於那位綽號張小胖的大少爺呢,躺在床上養傷,誰也不會動他,因為區裡辦事的吃的正是他爸爸的飯,訓育主任早就知道的。
大阮回轉宿舍,給他那住合肥城裡的堂兄(小阮的父親)寫信——
大哥,你小三哥昨天在這裡鬧了亂子,差點兒出了人命案,從學校逃走了。臨走時要錢用,逼我借錢。我為他代向同學借了五十元(這是別人急著付醫院的款項,絕不能延誤不還),連同我先前一時借他的共約百元。我那個不算數,轉借別人的務請早為寄來,以清弟之手續。同學中注重信用,若不償還,弟實對不起人也。
小三哥此次遠揚,據他說有一百元就可以往廣東,錢不多到上海時住下看機會。他往廣東意思在投考軍官學校,據說此校將來大有出息,不亞於保定軍官團。弟思我家胡魯四爺,現在北京陸軍大學讀書,是家中已有一軍事人材,不必多求。且廣東與北京政府對立,將來不免一場大戰,叔侄對壘,不問誰勝誰敗,吾宗都有損失,大不合算。故借款數目,只能供給其到滬費用,想吾兄亦必以弟此舉為然也。學校對彼事極包涵,惟彼萬不宜冒險回校。弟意若盡彼往日本讀書,將來前途必大有希望。彼事事富於革命精神,如孫中山先生。孫先生往昔亦曾亡命日本,歷史教員在班上曾詳言其事。惟小三哥性太猛,氣太盛,不無可慮,要之是吾宗一人材也。
大阮把信寫成後看看,覺得寫得不錯。又在「款系別人所有」旁加了幾個小圈,就加封寄發了。他的主要目的是把那五十塊錢索還,結果自然並不失望。
大阮、小阮兩人在輩分上是叔侄,在年齡上象弟兄,在生活上是朋友,在思想上又似乎是仇敵。但若僅僅就性情言來呢,倒是差不多,都相當聰明,會用錢。對家中長輩差不多一致反對,對附於舊家庭的制度的責任和義務差不多一致逃避,對新事物差不多同樣一致傾心,對善賣弄的年青女人差不多一致容易上當。在學校裡讀書呢,異途同歸,由於某種性情的相同,差不多都給人得到一個荒唐胡鬧的印象,所不同處只是荒唐胡鬧各有方式罷了。
兩人民國十二年夏季考入這個私立高級中學。
有機會入這中學讀書的,多半是官家子弟和比較有錢的商人、地主子侄,因此這學校除了正當體育團體、演說團體、文學藝術團體以外,還有兩個極可笑的組織,一個叫「君子會」,一個叫「棒棒團」。「君子會」注重的是穿衣戴帽,養成小紳士資格。雖學校規矩限制學生在校出外都得穿著制服,在凡事一律情形上,這些紈褲子弟大有英雄無用武地之歎,然而在鞋襪方面(甚至於襪帶)依然還可別出心裁。此外手錶、自來水筆、平時洗臉用的胰子、毛巾、信封信箋,無一不別緻講究。其中居多是白面書生,文雅、懦弱、聰明、虛浮,功課不十分好,但雜書卻讀得很多;學問不求深入,然而常識倒異常豐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