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點鐘,王同志從武漢市第×被服廠出來,到了大街上。
四點鐘左右,稽查股辦事室中,那個像是憐憫這大千世界,無時不用著一雙憂愁眼睛看人的總稽查,正特意找他來同他談話。他站在那要人辦事桌前面,心中三四五六不定,那個要人,一面做些別的事,一面隨意詢問著他這樣那樣,他就謹謹慎慎一一答應。有時無意中反質那個人一句,因為話語份量略重,常常使那漢子彷彿從夢中醒轉身來,更憂愁的瞅著他,沒有什麼回答,就像是表示「已經夠了,不許多言」的神氣,他不免把口呆著一會會。這樣在稽查室中整整消磨了一點鐘,到後一切似乎已問清楚,那總稽查才說:「王同志,我們的事明天再談。」他就出來了。
到了街上,他仍然不忘記那些質問的話語。記起那總稽查的詢問,同時那個人很可笑的極端憂鬱的神態,也重現到他的回想上來。他把平時走路的習慣稍稍變更了,因為那詢問意義,過細想來卻並不如那漢子本身可笑。情形似不簡單。
他的性格和許多大城市的下級公務員差不多。有那麼一點兒無傷大雅的嗜好。平時歡喜在一些洋貨鋪子前面站站,又很滿意那些煙鋪玻璃窗裡陳列的深紅色大小煙斗,以及灰色、赭色的小牛皮煙荷包。他雖然不能夠從這樣東西上花個三塊五塊錢,卻因為特別關心,那些東西的價值,每件都記得清楚明白。他站在窗外時,一面欣賞那些精緻的煙具,一面就把那繫在物品上面的小小圓紙片,用鉛筆寫好的洋碼弄得清清楚楚。間或有另外什麼人也挨近窗邊,對煙斗引起了同樣趣味,有想明白這東西價錢的神氣——不消說,那時恰是些繫在貨物上的小紙片有字一面覆著的時候,他先看看這個人,看出不是本地的空頭了,就像是為煙店花錢雇來職員那麼熱心親切的來為另一人解釋,第某號定價若干,某號煙斗如何和某號煙絲袋相配。他毫不自私,恰恰把自己所歡喜的都指點給了別人。更不擔心別人萬一看中了意,把這煙斗買去。
從這些小事情上,就可以看出這漢子的為人可愛處。但今天他卻不再注意煙斗、煙袋了。雖然從那鋪子前面過身,見有人正在那裡欣賞煙斗,也不把腳步稍停,來為人解釋價錢作義務顧問了。
想起了稽查處受盤問的事情,他的心情起了小小變動。舊習慣已經打破了。
他只想回轉家裡去。似乎一到了家,向那小小住房中唯一的一張舊木太師椅上一坐,面對單色總理遺像和壁上掛的石印五彩漢壽亭侯關雲長像,以及站立在漢壽亭侯身後露出一個滿臉野草似的鬍子、大睜圓眼的周倉憨樣子,在這個相熟的環境中,心一定,凡事就有了解決希望了。
一回想起稽查室的一席話,他的心被攪亂了。他是個規矩本分的公務員,平時奉公守法,不敢惹事生非,加之為人心平氣和,還常常主持一點正義,為甚麼那稽查長把他喊去,問他「屬於何黨」?為甚麼還盤問在「工廠辦事以外還做些什麼事」的話?為甚麼同時還用著那全然絕望的眼睛,像非常悲憫的瞅著自己?經稽查長一問,他自然得誠誠實實的把自己屬於辦事以外的許多行為都告給那要人。他因為那稽查長似乎不需要知道從他工廠回家路上那一段情形,所以他生活上一切幾幾乎都說盡了,卻不曾把留戀到煙鋪外面的一件事提起。他隱瞞了這樣一件小小秘密,那稽查長自然全不注意。問題不是這件事。他心亂的卻是正當那人問他屬於何黨何派時,他記起了三天前所抄寫的一件公文,知道開除了一個同志。這辦事人開除的詳細理由雖不明白,但那考語上面股長卻加了一行「××是××分子」。他知道近來總經理和副理事長屬的黨系,總以為這人被開除原因,完全是股長一批的結果。因為派別不同,被服廠雖屬國有,然而小組織的勢力近日在任何事業任何機關中,都明目張膽的活動,既然與廠長系統不同,隨時就有被開除的危險。因此一來,他就有點軟弱,彷彿非趕忙回到住處,想不出其他保護自己的方法。
他在廠中每月領薪金四十四元。每日的職務是低著頭流汗抄寫冊表公事,除了例假,平時不能一日過九點鐘到廠。勞作與報酬之不相稱,正如其他地方其他機關的下級辦事人一樣。有時看來,真為這些人的忍耐服從種種美德驚訝。因為生活的羈絆,一月只能拿這樣一點點錢,所住的地方又是生活程度最高的地方。照例這些人雖有不少在另一時也受過很好的教育,或對黨盡過力,有過相當的訓練,但革命成功的今日,他們卻只有一天一天敷衍下來,將反抗的思想,轉入到擁護何人即可以生活的打算上,度著一種很可悲的歲月。在這樣情形下,他的平庸無能,顯著舊時代衙門中公務人員的性格,無事時但把值不到十塊錢的煙斗作為一種幸福的企求;稍有風聲,又為事業動搖感到一種不遑寧處的惶恐,也是很自然的了。
回到了家裡,他沒有事可作,只等候包飯處送飯來,就把一冊《古詩選》取出來讀一讀。左太沖《詠史》,阮步兵《述懷》,信手翻去,信口吟誦,希望從古人詩句中得到一點安慰,忘記頭腦中的公文程式。正咿咿哦哦讀時,那赤膊赤腳骯髒到極點的小子,從樓梯口出現,站在他房外輕輕的叩著門喊:「先生,先生,飯來了!」正讀著《前出塞詩》的他,仍然用讀詩的聲音說:「小孩,飯拿進來!」骯髒小子推門進到再不能容第三個來人的小亭子間,連湯帶水把兩個彷彿從十里外拿來的冰冷的下飯菜,放在預先鋪了一張《申報》紙的方桌上去,病貓似的走了。他於是拈起兩根油膩膩的筷子,進行凡事照例的晚餐。飯一吃過,收了碗放到門外樓梯邊,等那孩子來取。這時候,二房東已經把電燈總開關開放。他開了燈,在燈下便一面用那還是兩年前到漢口花六毛錢買來的煙斗,吸著烏絲雜拌煙,一面幻想起什麼時候換一個好煙斗一類事情。
他的日子過得並不和其餘下級辦事人兩樣,說起來也就並無可以引起他人注意和自己注意的理由。不過今天實在不同了一點,他自己不能不注意到自己這些情形來了。
他覺得心上畫圈兒老不安寧,吃過了飯,看書無意思,吸煙也似乎無意思。
問題是:假如明天到廠就有了知會,停了職,此後怎麼辦?
想了半天,沒有得到解決。牆上的總理不做聲,漢壽亭侯也不做聲,周倉雖然平素莽憨著名,這時節對他卻完全沒有幫助。彷彿諸事已定,無可挽回。
一切真好像無可挽救,才試作退一步想。他身邊還積得有六十五塊大洋錢,是每月三塊兩塊那麼積下的。因為這錢,他隱約在自己將來生活上看出了一點點光明。他可以拿這個錢到北平去找個新工作。他想:那裡是舊都,不比這勢利地方……他還想:那裡或者黨也如地方一樣,舊的好處總還保留了一些。到了那裡,只要找得一個兩個熟人,同去區部報到,證明一下,或者可以希望得到一點比這裡反而較有希望的工作。這時既不以為自己的希望是愚蠢的希望,就對於停職的事稍稍寬了心。
……總理很光榮的死了,而且很熱鬧的埋了,沒有死的為了××而活,為了××而……
這樣糊糊塗塗的想下去,便睡著了。
第二天,因為睡眠極好,身心已健康了些,昨天事彷彿忘記了。仍然按時到廠,坐在自己位子上,等候科長把應辦公事發下來,便動手作事。紙預備好了,墨磨好了,還無事可作,就用吸墨紙包了銅筆帽擦著,三個銅筆帽都閃著奪目的銀光。
一個辦公室中同事全來到了,只有科長還不來。
他想起了昨天的事,詢問近身一張桌上周同志:
「周同志,昨天稽查長叫你過去問話沒有?」
周同志不懂這句話的意義,答非所問。他說他不曾作錯什麼事,不會過稽查股去。
「你聽說我們這裡什麼風聲沒有?我好像聽說改組……」
「這事情可不明白。你呢?」
他想了一下,抿口莞爾而笑。
笑過後又復茫然如有所失,因為他彷彿已經被停了職,今天是最後到這裡來的一天了。他忽然向那同事說:
「我要走了。」
「要高昇麼?」
「不是。恐怕非走不可。因為我是××介紹來的,你知道的。××和老總不同系,我們老總是×××。古人說:『道不同不相為謀,』不相為謀,那就只有各自走的路。我不走,成嗎?」
「你到什麼地方去?」
「遠了,我想去北平,因為余叔巖、楊小樓還在那裡唱戲。好幾年沒有看京戲了,看它幾年戲去。」
「一定要去麼,那我來餞行,明天還是後天到福興居吃館子,自己定日子吧。」
「不忙。不一定!」
「還不批准麼?」
「我不是告假。」
「並不聽說要換什麼人,你不要神經過敏!」
「昨天有人把我叫到稽查處去,問了好半天。」
因為照習慣,沒有什麼問題的人,是不會叫到那地方問話取供的,所以聽到他被問了許多,周同志也覺得情形有點不對了,才開始注意他那要去北平的話中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