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自己每每不知道自己性格因為一種煩惱變化到怎樣,然而他能在自己發昏中看出別人的一切來。一個在愁苦中人非常能同情別的愁苦的人,這事實要一個曾經苦過愁過的人就能舉出證據來了。他便是這樣。他見到她為種種事煩惱著,雖也能明白這煩惱一半是為自己作老爺的嫉妒樣子以及另一個男子所給她的,但他因她另一半為一種良心引出的煩惱,就使他非常可憐她。
為怕對方的難堪,給一種幽渺的情緒所支配,全都不敢提到這事。全不提,則互相在心中憐著對方,又像這是兩人的心本極接近了。
今天是太太在一個沒有可以到另一個人處去的日子,寂寞在家裡,老爺從一些言語上知道別的地方決沒有人在等候她去,又覺得她是有了病,才把太太勸到公園來。到了公園,兩人都願意找一點話來談,又覺得除了要說便應說那在心上保留到快要脹破血管的話以外再無其他的話。
柳樹葉子在前一個禮拜還黃黃的掛在細枝條上,幾天的風已全刮盡了。水榭前的池子水清得成了黑色,怕一交冬就要結冰了。他們在那裡當路凳上坐著,經過二十分鐘卻還無一個行人從這兒過身。
作太太的心想著,假使是認錯,在這時候一倒到他身上去,輕輕的哭訴過去的不對地方,馬上會把一天雲霧散盡。然而她同時想在她身邊這人若是那另外的他,她將有說有笑的,所有對老爺的憂愁也全可以放到腦背後去了。
聽到一隻喜鵲從頭叫飛過去,她抬起頭看。抬起頭才察覺他是像在想什麼事情,連剛才喜鵲的聲音也不曾聽到。
「芝,病了嗎?」
「不。」
「冷嗎?」
「也不。」
「那是為什麼事不愉快?」
「為什麼事——我覺得我到近來常常是這樣,真非常對不起你。」接著是勉強的作苦笑,且又笑笑的說,「原是恐怕你坐在家中生病,故同你到這兒來玩。」
笑是勉強又勉強,看得出,話也是無頭無尾,忽而停止下來的。
「我看我們——」她再也不能說下去,想說的話全給一種不可當的悲痛壓下,變成了一種嗚咽,隨即伏在他的肩上了。
「不要這樣吧。我受不住了。人來了。這是為熟人看著要笑的。回去再哭吧!唉,我是也要……」把淚噙在眼中的他,一面幽幽的說,一面把太太的頭扶起,紅著眼的太太就把滿是眼淚的眼睛望定了他,大的淚是一直向下流,像洩著的泉。
他不能這樣看她的哭,也不願把同樣的情形給她看,就掉過頭去,歎著氣。
「你總能夠相信我,我還不至如你以為我能作的事!」
聽太太的話,也仍然不掉回頭來。只答應說:「是。我信你。」又繼續說:「我難道是願意你因了我的阻止失去別的愉快嗎?我只願意你知道我性情。我不想用什麼計策來妨害過你自由。你作你歡喜作的事,我不但並不反對,還存心在你背後來設法幫你的忙。不過我並不是什麼頂偉大的人,我的好處也許是我的病。一個平凡的人所能感到的嫉妒,我也會感到,你若有時能為我設想,你就想想我這難堪的地位吧。……」
他哭了,然而他還有話說。他旋即便解釋他在這兩月來的苦楚,是怎樣沉悶的度著每一日,又是怎樣自惱著不能全然容忍致影響到她。總之他為了使她安心,使她知道他是還在怎樣的愛她,又怎樣的要她愛,找了兩個多月還不能得的機會,這時是已經得到了。他的每一個字都如帶得有一種毒,使她要忍不來只想大聲哭。
「我知道是我的錯。」在男的把話說到結末時,女人說,「如今我全承認了。」
「我並不是說你錯。你做的事正是一個聰明女子做的事。聽人說是你同他來往,我就知道結果你非愛他不可。他有可愛的地方,這不是我說醋話。一個女子同他除非是陌生,只要一熟就免不了要感覺到這人吸引的力量大。我也知道你並不是完全忘了我。不過我說過了,我不偉大,我是平常人。要我不感到痛苦,要我在知道你每一次收拾得很好時便是去赴那約定下來的聚會,仍然不傷心,卻怎麼辦得到?」
仍然作苦笑的他,其實心中已經爽然泰然了,他說:「你說你的吧,我們這樣一談,一切便算一個夢,全醒了。」但他眼睛卻仍然紅著。他聽她的話。她用一個已轉成了喜悅調子的話為他說。
「我明白全事是我不對。認一千次錯也不能贖回這過去行為。我看到你為我受苦,然而我又復為你苦著的樣而受更大的苦。我在這類乎生病的情形下我想到死的。我一死是萬事干休了。我不明白我有什麼權利和希望可以仍然活在這世界上,我不敢恨別一人,只恨我自己。我恨我是女人,又偏心不能夠見了可愛的男子時竟不去愛他。我又並不是愛了他就不愛你,就在他頂熱頂樂的擁抱中,親嘴中,我那一回會忘了你呢。他吻我,我就在心上自己划算。唉,多可憐的芝呀!倘若是知道了這事,不是令他傷心麼?他要我到床上去,我就想到離開那個地方,但是我不能不為那諂媚的言語同那牙色的精緻身體誘惑!我如他所求的作了使他的滿意的事以後,我就哭,我念記了一個人在辦公桌上低頭辦公的你,我哭了。我就悔。我適間用了五分的愛便在後來用一倍的恨。但這又沒有用處。我不能在三天以後再來抵抗第二個誘惑。他是正像五年前的你一樣全個身心放在我這邊。
他也並不是就對你連不置意。正因了我們作的事是不大合情理的事,他是怕見你到十二分。你們的友誼是因了這件事完全毀了。他可憐你著,然而這消極的可憐不能使他放了我,因為不單他愛我,我也是愛他。我知道這樣下去不是事,就勸他結婚,沒效用。你要我怎麼辦?他要我一個禮拜去他那裡一次,我是照辦了。他要我少同你為一些小事爭執,我是不在他說也就如此辦了。他還要我愛他不必比愛你深切,這裡我不能作偽。我愛他,用我的真心去愛他,我在此時是不用再諱的。但一個情人的愛決不會影響到丈夫身上。愛不是一件東西,因為給了另一個人便得把這東西從第一個人手上取得。同時愛這個也愛那個,這事是說不完只有天知道。我在你面前為你抱著時我當真有多回是想到他,不過在他的親吻下我也想到你。我先一個時節還是只覺得正因了有他我對你成了故事的新婚熱情也恢復了。我感覺到有一個好丈夫以外還應有一個如意情人,故我就讓他戀著我了。……」
…………
一切都說了。一切的事在一種頂瞭解的情緒下他聽完了太太訴說。他覺得他先所知道的還不及事實一半,她呢,也自己料不到會如此一五一十的敢在他面前說完。兩人在這樣情形下都又來為自己的忍耐與大膽驚詫。他們隨即是在這無人行走的冷道上成排走著,轉到假山上去了。
「芝,你恕了我吧。」
「你並不作了別的不應作的事,我怎麼說恕你?」
「這事算一個頂壞的夢,我知道他不久就走,以後我想我們兩人便不會為別的——」
「他放你?我恐怕他不恕你。」
女的聽到這話就暱著男的肩說這不是那麼說。她又問他:
「那你恨不恨他?」
「你要我恨他,我就照你的方法恨他。」
太太羞羞的說她要他愛他。是的,一個太太愛上另一個男人,也有要丈夫還跟到去愛這男人的理由,這理由基於推己及人。然而他卻答應照辦了。
他們回家去吃飯時,像結婚第一年一個樣子。但是她卻偷偷悄悄的把一天情形寫信給那個另外的他知道,還說以後再不必羞於見她的夫了。
1927年12月在北京